付靖蕓 陳婉秋
隨著新媒介技術的演進,特別是脫胎于網絡環境下的微博、微信、論壇等平臺的盛行,普通受眾的聲音也成為了一股有別于主流媒體的不可忽視的發聲力量。在解釋社會變動、表達觀點方面,傳統主流媒體不再一家獨大,普通大眾也不再處于消極被動狀態,他們既是信息接受者,又是主動的信息傳播者、話語表達者。網絡使受眾重新分配到了話語權,“社會弱勢群體也得到了應有的重視,普通民眾與政治、經濟團體之間的交流互動更為直接。”[1]
然而,在網絡環境下,網絡媒介審判、網絡群體性事件背后凸顯的受眾話語權濫用等“異化”問題,讓我們開始反思:受眾話語權邊界何在?受眾話語權“異化”何以存在?只有探尋到關鍵癥結,未來網絡環境中的受眾話語權才能正本清源、良性發展。
法國社會思想家福柯曾提出“話語即權力”;論斷,“認為話語是在書寫、閱讀和交流中展開,其生產按一定程序,在一定控制下進行選擇、組織和傳播,話語暗含著復雜的權力關系,也是權力關系運作的產物,話語和權力一起構成了社會文化的活動因素。”[2]故而,作為社會大眾的一員,“受眾對媒介話語因素合法占有與使用的權力和能力”[3],即是受眾話語權。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各種新媒體終端將社會中的個人連接在一起,創造了一個看不見卻確實存在的網絡世界。這個網絡世界的門檻和成本十分低,人人都可以通過網絡媒介進行信息傳播,這也改變了以往傳統媒體在信息傳播過程中的絕對主導地位,受眾角色由被動而主動,普通大眾手里的受眾話語權憑借互聯網技術的海量、及時、互動、多元形態等特性,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廣度——網絡環境之下,受眾擁有了更加廣泛的知情權、表達權和監督權。
對于“異化”,馬克思率先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指出,在生產資料私有制前提下,勞動者的勞動對象及生產出來的勞動產品不歸勞動者所有,而是歸資本家所有,勞動者生產出的勞動產品成為壓迫勞動者的異己力量,工人的勞動從人的生存手段異化為統治人的一種工具。馬克思認為勞動異化最終是人的異化,包含了勞動者與勞動產品之間的異化、勞動者與勞動本身之間的異化、人的類本質與人之間的異化、人與人之間的異化等四個規定。
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馬爾庫塞繼承發揚“弗洛伊德式馬克思主義”異化思想,提出消費異化理論,認為消費本應是人們生活的一種方式,但在高速發展的科學技術推動下,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高度發達,生產效率和物質生活水平空前提高,而資本家仍然以剝削勞動者生產剩余價值為目的,勞動者在肉體和精神上仍然受到摧殘,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感到壓抑苦悶,只能通過消費尋找自由和快樂。資本家為了生產、再生產和擴大再生產,運用廣告媒體制造虛假需要,宣揚享樂主義的生活方式,迷惑人們購買資本家的商品,人們將這種虛假需要當成了真實需要,久而久之,統治者用消費控制了人們的觀念意識,人們的消費行為發生了異化改變,人們不是為了生活而消費,而是為了消費生活,人和產品的關系完全顛倒,人們拜于物質喪失了主體性人格。[4]
綜上,無論本身作為生存手段的勞動,還是本身作為生活方式的消費,當其發展到了一定階段,遭遇多重因素的推動,逐漸分裂出自己的對立面,形成了與其本性完全不同的外在的異己力量。同理,受眾話語權在不斷擴大、廣泛化的過程中,分裂出了讓受眾話語權遭到不當使用的因素,而這些因素成為了阻礙受眾話語權原本可以在知情權、表達權、監督權等方面發揮有益作用的外在異己力量,把關意識淡漠、非理性表達、網絡圍觀等等,它們對于網絡傳播環境的危害性不言而喻。
盧因的“把關人”理論認為,只有符合群體規范或把關人價值標準的信息才能進入傳播渠道。傳統媒體的運作是由少數具備新聞專業素養的從業人員進行的傳播活動,傳播者因為擁有信息和傳遞信息的渠道才有可能成為把關人。在網絡傳播條件下,把關成為全民行為,把關權分散了,除了傳統媒體各層的把關人,網站編輯、版主以及網民個人都是不同層面的把關人,他們擁有大量信息,可以對自己所掌握的信息進行把關、加工;還擁有傳遞信息的渠道,可以直接通過互聯網上傳信息。網民是擁有不同知識結構和文化背景、掌握不同信息的個體,新聞信息傳播的把關行為重心于是由傳統媒體專業逐漸向網民個體及微組織轉移。[5]
在“把關”主體發生結構性變化的前提下,他們的把關意識及其水平顯得尤為重要。伴隨網絡媒介當中表達主體的逐漸多元化,網民們的把關水平差異化也日漸明顯。
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于2019年2月28日發布的第43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至2018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達8.29億,全年新增網民5653萬,互聯網普及率為59.6%,較2017年底提升3.8個百分點。在網民屬性的學歷結構部分顯示:我國網民以中等教育水平的群體為主,截至2018年12月,初中、高中/中專/技校學歷的網民占比分別為38.7%和24.5%;受過大學專科、大學本科及以上教育的網民占比分別為8.7%和9.9%。[6]同時,根據北京師范大學與光明日報聯合發布的《2017青少年網絡素養調查報告》:青少年網絡素養水平總體上處于及格線上,總體得分不高。網民媒介素養水平不高,意味著其使用網絡媒介進行信息傳播的把控能力有限。
話語表達主體“多元化”的表象之下卻是“結構失衡”的內在。“三觀”尚在形成期的青少年成為網絡使用的主流。這種結構失衡下的主流,加之網絡媒介的隱匿性和虛擬性的特點,極易形成一種逃離社會控制的投機心理,一些媒介素養較低的網民不能很好地進行自我約束,偏聽偏信、跟風傳播、肆意發泄等表達行為隨之發生,“把關”也就形同虛設。即使通過相關外力約束強行輸入把關意識,但要做到全面傳播、獨立思考、理性表達等,在把關水平的提升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非理性表達是“人在有別于理性思維的精神因素的控制下所做出的語言或者行為。”[7]作為“社會人”中的一員,每個人都必須在與他人的交往中追求和滿足自己的生存和精神需要,而要達成這個目標,集體中的個人就不能隨心所欲,而是要保持理性、遵循一定的規則。一旦人拋開了理性,那么他的言語和行為都是從自己的主觀角度出發,以捍衛自我利益為出發點來思考問題、表達觀點。人們在非理性精神因素驅使下的言行往往帶有主觀性、隨意性,甚至是攻擊性。以社會公共性事件為例,網民話語表達的非理性常見于:
其一,主觀性。從自我主觀感受出發,對尚未明朗化的社會事件進行定性并發表自己臆斷性的看法。例如重慶公交車墜橋事件剛一報出,不少網民就臆測甚至辛辣評論是對向轎車女司機“逆向行駛而導致事故發生”,后續事實證明這些言論站不住腳,均出于非理性的主觀偏見。
其二,隨意性。從篇幅方面來講,網民發表看法既可以長篇大論,也可以寥寥數語,有時甚至只會使用一些表情來表達自己的看法,網絡表情“呵呵”就是一個典型地用來表示不予置評但內心十分不同意的話語符號。從語法方面來講,對網民意見表達使用詞句的語法限制很少,“狗帶”、“小伙呆”等等一些不符合中文語法的網絡流行詞開始越來越多地運用在網絡信息傳播當中。
其三,攻擊性。網民使用一些不文明用語進行人身攻擊,引發網絡罵戰。攻擊性表達主要有兩種驅動原因:一是為了捍衛自身群體利益,例如某些明星的粉絲站隊互罵,爭個“你死我活”;二是以此為由,作為他們宣泄自我不滿足感的情緒出口。由于網絡交互性強的特點,某個情緒化的“意見”很容易在網絡傳播過程中形成群體感染,讓更多的人受自己感性化的情緒驅使,從而引發大規模的網絡罵戰,甚至形成群體性事件。比如2010年的藥家鑫事件,在大眾獲悉到藥家鑫殺害無辜少女的事實之后,網絡上形成了痛陳該殘忍行為的輿論場,反感、指責的情緒裹挾其中,甚至連一些專家對藥家鑫犯罪行為進行的專業、理性分析都被眾多網民認為是有意偏袒,不應有之。
非理性表達的主觀性、隨意性和攻擊性的特點決定了這種話語表達的方式是有悖于網絡媒介平臺搭建“自由而平等的意見交流市場”的初衷,讓客觀事實被主觀臆斷代替,不文明用語得到快速滋長傳播,為個人情緒的宣泄、失衡的話語表達以及由此引發的群體性事件“保駕護航”……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都無益于社會的文明進步。
“網絡圍觀”作為一個網絡新興語,指的是人們在網絡平臺如論壇、微博上對一些社會事件形成眾人集體熱切關注之勢。在一定程度上,網絡圍觀可以起到社會監督的作用,“表哥”楊達才的落馬就是網絡圍觀促成的典型事件。互聯網構建起了一種互為一對多、多對一的傳播關系,每個網絡傳播活動節點上的個人都可能是別人圍觀的對象,也可能是圍觀眾人當中的一員。網絡圍觀有兩種比較常見的形式,即暴力圍觀和沉默圍觀。暴力圍觀,如前文“非理性表達”中所述,在行使話語權的時候采取非理性表達的方式,且攻擊性表現得極為強烈,此處不再贅述。
沉默圍觀,則是受眾對網絡上的熱點事件只觀看但不發表話語意見的行為,其實質是是對傳統的“沉默的螺旋”假說的新運用,是一種更為隱晦的話語表達。“沉默的螺旋”理論認為,在大眾信息傳播過程中,出于規避被社會孤立的情狀,人們在表達意見之前會對周圍的傳播環境作出預判,如果認為自己的意見跟多數或處于“優勢”的意見一致的話,便會更加大膽、主動地表達意見;相反,如果感覺自己的意見跟多數或處于“優勢”的意見相左,即處于“劣勢”的話,在需要公開表達意見的時候,人們就會保持沉默。幾經反復,“優勢”意見的增勢便會帶來“劣勢”意見的消沉,最后形成了“一方越來越大聲疾呼,而另一方越來越沉默下去的螺旋式過程”。而網絡環境之中,人們害怕社會孤立的心理前提依舊存在,對周圍傳播環境“優勢”意見的預判依舊是關鍵,“意見領袖”帶來的“優勢”意見依然會對人們意見表達的意愿和選擇產生深刻影響,沉默圍觀大體基于兩種可能:
其一,網民對某議題不感興趣,無表達的意愿可言,故而棄用話語權,甘當沉默的“吃瓜群眾”。對于那些只觀看、部分觀看甚至退出觀看且始終不發表話語意見的人而言,這是一個只有信息傳播而沒有受眾反饋的過程。然而,反饋的存在可以對事件本身產生影響,并促進下一次信息的傳播。因此,受眾的沉默圍觀會使得賦予受眾表達的話語權沒有真正地發揮作用。值得注意的是,一部分網民棄用話語權還會導致其他媒體或組織對此占用或濫用。
其二,網民對現有“優勢”意見作出預估和選擇,不再顯性地為其增勢,而是較為內斂默然的處理,其實也是一種態度表達。傳統“優勢”意見的形成是由掌握大量媒介話語因素資源的個人或組織,也即“意見領袖”所掌握的;在網絡環境下,意見領袖仍然存在,那些從普通大眾當中分化出的高素質、具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網絡意見領袖開始對“優勢”意見的形成進行塑形和調控,但他們話語的影響力已經不再主要源于對傳媒信息的占有優勢,而是使用優勢。比如,在一些論壇中活躍的技術大神,他們備受推崇的原因僅僅是因為他們所撰寫的高質量的技術貼,解答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問題。網絡意見領袖的“優勢”表達,使得部分受眾甘愿沉默服從他們的影響——數次瀏覽、默默收藏、點贊,至多轉發,而不是如同以往大膽主動顯性的表達與優勢意見相一致的話語,來規避社會孤立。
“異化”從勞動關系、消費文化等領域,衍生到如今網絡環境的方方面面。受眾話語權的異化,正是環境使然。網絡環境下的“受眾”,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廣度和參與度,多元化的話語主體,不可避免地有著參差不齊的表達水平,“把關”的內涵外延發生較大變化;更為關鍵的是,“受眾本位觀”的過度盛行,讓本就異常激烈的媒介競爭,投入了大量精力在“吸睛”、“炒作”、“挖痛點”、“搏出位”等一些所謂受眾的共同和原始欲求方面,過度迎合受眾非理性的一面,其實可能讓受眾話語權異化成商業交易的“犧牲品”;此外,經典“沉默的螺旋”學說之“沉默”,在當前的網絡環境下也有了新的注腳,“沉默”未必不是一種異化的話語表達。解析受眾話語權的異化及其在話語表達主體、方式、意愿等方面的體現,管窺網絡環境下異化現象的一道口子,也是探尋受眾話語權本源的一個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