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濰娜
黑洞洞的小電影院里,女兒坐在后排,竭力伸長脖子,恨不能把銀幕上那個男子的一顰一笑統統收進眼里,烙在心中!是爸爸,銀幕上的他那么年輕,才十八九歲的樣子,剪著短短的頭發,眼神明亮,乍一看像個頂秀氣的女孩子。
是了,再沒有哪個漂亮的女孩子五官精致比得過他!
女兒看得入迷,她已是個成功的演員。剛出道的女星都沒有好看的,要么俗氣,要么土氣,只是俗氣的往往還有救,土氣的就后勁不足了。她今年已二十九歲,正值卸了青澀、艷光四射的時候,處于人生的巔峰時刻。
銀幕上的爸爸也正在人生的巔峰。電影還是黑白電影,戲里他叫小江,是男主角。俊氣逼人的小江和一群少年一起,凜然立在崖口,風吹著他的頭發,腳下便是滔滔的江水。
小江站在最前方,雙目炯炯,他意氣風發的樣子深深烙進了女兒心坎里。
短短的片子是個悲劇,后來小江瞎了。崖上那個眼中燃火點燈的少年竟瞎了。女兒雖知道這是戲,可依舊心里絞痛,難過得快死了。一會兒工夫,電影散場了。
燈亮了,女兒仍無法釋懷,跟在人群后面退場。她的新片剛殺青,觀眾都是她叫來的劇組里的朋友,場子是臨時租下的,日子則是她心里的日子。古鎮的夜晚沒有酒吧,叫人寂寞得發慌,寂寞得不得不思考。可一思考就難受,一幫子城里客一到夜間就丟了魂似的。到了這天,她招呼大伙兒:“今兒別打牌了,走,我包了場子,請你們看戲,絕版的。”她從不論走哪兒拍戲都隨身帶著的行李箱里取出黑白膠片帶子。
是不是入戲太深了?她努力輕描淡寫地對自己說,感覺這幾年過得并不真實。腳步跟著人群無力地邁動著,目光竟撞見了第一排的那個人,是許久未見的爸爸!他也來看他從前演的電影,只是他不再年輕了,頭發已是花白,眼神淡然。
他也來看了,那么淡淡地、坦然地。他一生里出演的唯一一部電影,他女兒為他放映的電影。二十五歲那年,因為家庭成分,沒有通過政審,他不得不放棄永遠熱愛的電影事業。有圓拱形斜傾穹頂的影院懷擁著一對久別重逢的父女,他們沒有像電影里一般熱烈擁抱,相反,四年來,他們第一次冷靜下來。望見對方,等于看到自己歸來。
同時間,父女倆張開一模一樣的薄嘴唇,欲說什么,又終于一樣地咽了下去。這種心靈聯絡大概只有爸爸和女兒才會有。
女兒擱下華麗的手包,走過去,拉開深粉色的厚絨折疊椅,挨著父親坐下。
看客早就散盡,影院的燈光又滅了。黑暗里她竟想起當年高考前壓力大,晚上睡不著,熄了燈拉著爸爸聊天的情景。時光仿若從未走動。在最安全的黑色空間,連歲月漏下的波紋都消失了;她又恢復了清純,變回了那個心里面全是愛的孩子。
“爸,有一年夜里,我問你這世界上有什么東西是你肯拿我去交換的,您還記得嗎?”
“哦,我當時怎么回答來著?”黑暗里,他們又溫柔地聊起天,如同當年。可他人不知道,這是四年里他們第一次對彼此開口講話。
“您當時說,世上只有一樣東西,能叫你愿意拿我去交換。”女兒輕輕地、撒嬌般地把手塞進爸爸胳肢窩里。
“是什么呢?”
“您不記得了嗎?”
“我想聽你說——”
“回到年輕。”女兒輕聲道出,像面對著一幅終身向往的圖畫,有著最天真、最清澈的深沉。那一年她才剛剛十六歲半。
女兒把頭微微靠過來:“就是在那時候,我一下子懂得愛了。”
“可是……”她有點兒嗚咽,“后來又不怎么懂了……年輕有什么好的,盡干些叫人后悔的蠢事……”她帶著被慣壞了的孩子般的嬌蠻,輕輕埋怨著,像在談論昨天剛發生的一場小口角。
天曉得,這場賭了四年的悶氣叫她摔了多少杯盤,用了多少罐抗皺眼霜,炒掉了多少個倒霉的助手。如今,當年肇事的男一號早已是前朝舊事,被她前赴后繼的新男友拍在了沙灘上;可是她和最愛她的父親,一直沒法兒和解。說不清怎么就這樣了,回想起來都真的不至于,可是就到這一步了。
不是說過除了年輕拿什么都不肯換的嗎?
歷史根本無法重構,許多時候,連當事人都無法道清當時的真實情況,要真正了解過去,那根本不可能……
可是,人生真正的本質,在于它很長。
“那時候,恨不得用八百個耳光打醒你。”
“別光說我,你也是把倔骨頭!”女兒用長指甲輕輕戳著老爸胸口,滿溢著愛意,還像從前那樣,跟大人頂嘴。
“我怕什么,都老成一張生姜臉了!”老爸聲若洪鐘,“但你不同啊,青春經得起錯,經不起擱。后來……你過得怎么樣了?”
女兒把頭埋進父親懷里,像只不聽話的倔強小貓一樣,蹭干不愿意叫人看見的眼淚:“我,你還不曉得,追的人夠一支敢死隊!”
說罷破涕為笑。還是那個機靈剔透的丫頭!父親也趁機抹掉了眼角滲出的小水珠兒。
“到最后才懂了,能赴湯蹈火的,還是只有老爸你一個!”女兒微仰起臉蛋,仰視,是她最喜歡的面對爸爸的姿勢,“沒想到爸爸你會出現在這兒,在這么個小鎮、這家小影院,外面沒人曉得我要在今天放你的電影,連狗仔隊都不知!我只是給自己一個紀念,難道真有心靈感應?我現在終于相信世界上有奇跡這回事了……”
人生真正的本質,在于它很長。
四年來,父親最大的快樂,便是期待女兒的新電影上映。總共七部,他都看得爛熟,且非得趕到女兒的拍攝地去看首場,這樣他能感覺離女兒特別近……聽說女兒的新片子已殺青,六月全國公映,他興致勃勃地趕來了小鎮;也許是天意吧,當地政府邀請了劇組部分主創回來為小鎮拍攝旅游廣告片,女兒這才在小鎮上度過了又一個五月的尾巴。小鎮洗盡鉛華的寧靜逼著人面對內心。到了這天,她眼皮直跳,一翻日歷,果真就是這個她躲不開的日子,賭了四年的氣要找一個出口,她當下租了小影院,沒有想到爸爸會奇跡般地走進來……
“還記得小時候我常給你講,奇跡都是留給那些沒有準備的人的!”父親得意、親昵地和女兒頭抵著頭,又用鼻尖兒來回蹭鼻尖兒——他跟小女兒秘密的暗號——都是女兒小時候最愛玩的把戲。
“沒錯,我當時說,只有一樣東西肯讓我拿你去換,就是回到年輕。可我是否說過,條件是你還沒有出生。你出生以后,便是拿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條件都絕不肯換了。”父親的聲音微微顫抖,“回到年輕,我今天得到了!女兒給我的最好的禮物。”他深情地吻吻女兒的額頭。
“爸爸,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