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蘇軾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選自《全宋詞》)
有故事說,蘇軾任翰林學士時,曾問一擅歌幕士:吾詞與柳永詞比,如何?幕士答:柳永的詞,只合十七八歲的女郎,手執紅牙小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的詞,則須關西的大漢,配以銅琵琶、鐵棹板,唱“大江東去”。
《江神子》這首詞作于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彼時,蘇軾剛到密州(今山東濰坊諸城)任上約滿一年。此詞講的是一次圍獵,上闋敘事,下闋抒情,讀來甚是流暢浩蕩,應該關西大漢來唱。
且來看。“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按格律分,本該是好幾句,可我每次都合成一句來讀,因為覺得是一氣呵成,所以要一氣讀盡。讀完喘口氣,直覺興致高漲,威武豪邁,雄赳赳,氣昂昂。其中“老夫”是個很有意思的詞,一是詞人自謙,因彼時蘇軾并不老,不過四十歲左右;再者,也含有老驥伏櫪之意。“卷”這個字,則有點睛之力,更加突出浩蕩聲勢。接下去,太守出獵的消息傳開,全城百姓都跑去圍觀,一睹太守像孫權一樣“親射虎”的風采。詞寫到這里,一下煞住,任余音繚繞而去。
筆轉下闋,已然是酒酣之際。“酒酣”,以示獵了好物,乃盡興而歸。想來,狩獵本身就是令人振奮的事,又加上獵有所得,復以熱酒入腸,詩人滿腔的男兒豪情與浩然之氣頓時涌上來—老了又怎樣?!頭發白了又怎樣?!若得駐守邊防之令,一樣可以把弓拉成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射天狼”,即殺敵衛國之意。“射天狼”這樣的愿望,大約古代文臣都曾有過吧。記得陸游就有《雪中忽起從戎之興戲作》:“鐵馬渡河風破肉,云梯攻壘雪平壕。獸奔鳥散何勞逐,直斬單于釁寶刀。”其中的豪氣,一點兒不遜于蘇軾。另外,陸游曾有過八個月的從軍經歷,所以縱是一時的“戲作”,也寫得那樣逼真,一句“風破肉”令人全身直打冷顫。相比而言,蘇軾的“會挽雕弓如滿月”,真就有些“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意味了。不過,他“射天狼”的心,是不容置疑的。
總之,別人或許是“一曲新詞酒一杯”,蘇軾此首詞作罷,自當喝個三大碗,才痛快。
蘇軾一向愛與友人詩詞唱和。在密州時,就常與一個叫鮮于子駿的人互賞詩文。某次,蘇軾給此人去信說:“所惠詩文,皆蕭然有遠古風味。然此風之亡也久矣,欲以求合世俗之耳目,則疏矣。”意思是說,讀過閣下惠贈的詩詞,覺得蕭然出塵,大有古風。這樣的文風,已消失很久了,時人只知一味迎合世俗(纏綿綺靡)的耳目,而離古風越來越遠了。接下去又說:近來我也作了些小詞,雖無柳永的風味,倒也自成一家。“數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寫呈,取笑。”想來,信中“作得一闋”,即指此首《江神子》。蘇軾詞所謂的“豪放”,始于此首,而后才有“明月幾時有”,才有“大江東去”。
應該承認,不論作者還是讀者,其讀寫風格會隨著年齡、學識、閱歷等因素的改變而有所變化。就拿蘇軾的詞來講,豪放只是其風格之一,他也有很綿情的一面。如“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浣溪沙》),“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蝶戀花》),“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阮郎歸》),“那日繡簾相見處,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縷。斂盡春山羞不語,人前深意難輕訴”(《蝶戀花》)。似這般的綿情,讀之不也照樣令人傾倒?
(楊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