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機器

［意］迪諾·布扎蒂

第一個大型時間減速器建在格羅塞托附近。它的發明者、著名的阿爾多·克里斯托法里是比薩大學的教授，他致力于這個問題的研究至少已有二十年，并且在實驗室里做了許多不可思議的實驗，特別是有關豆類植物萌芽的實驗。

他的發明由一個被稱為“C場”的特殊靜電場構成，在這個場中，各種自然現象完成它們的生命循環所需的時間比正常情況下要長。最初，時間的延遲不超過千分之五六，在實際中幾乎察覺不到。但克里斯托法里一旦發現了規律，實驗就有了飛速的進展。設在格羅塞托的裝置，延緩時間的效能增加了近一倍，這意味著，一個壽命為十年的有機體在其中可以存活二十年。

這套裝置只在八百米的范圍內產生作用。在直徑一公里半的圓圈內，人類有望活到兩百歲。因此該裝置以希臘語中表示兩百的詞“迪亞科斯亞”命名。

這個區域被高不可攀的籬笆圍起來，只留一個被嚴密把守的入口。在短短的時間內，許多摩天大樓在區域中拔地而起，其中有一家大型療養院，專門接收那些希望延長生命的絕癥患者。區域正中，有一個高達40米的圓形天線，這就是“C場”的中心。

要想進入這里并取得居住權，得花一大筆錢。然而還是有成千上萬的人從世界各地被吸引而來，所有的住房很快被預訂一空。可沒過多久，人們又開始恐懼了。

他們恐懼的是什么呢？在這里長期居住的人，離開時都不可能不受損傷。想象一下，一個有機體已適應了發展較慢的環境，突然間被移至一個生命速度快一倍的地方，每個器官都必須迅速加快運轉。劇烈的失衡會造成有害乃至致命的后果。這好比一個人在奔跑時突然減速比較容易做到，而一個緩慢移動的人要想猛地沖出去，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因此，任何出生在這里的人都嚴禁離開。而C場的邊界上也建起了用于加速和減速的隔離間，以便進入或離開這里的人逐漸適應新的速度，類似于深海潛水員所用的減壓艙。

簡而言之，迪亞科斯亞的居民比其他人長壽，但不得不背井離鄉。他們被迫放棄故土、朋友以及外出旅行的樂趣，失去許多與他人結交的機會。他們就像被判了終身監禁，盡管能享受到應有盡有的奢華與方便。

可問題不止如此。擅自離去固然十分危險，裝置出現任何損壞也同樣可怕。不錯，C場有兩臺發電機，如果一臺停止運轉，另一臺會接著自動發電。但如果兩臺機器同時故障了呢？如果旋風或閃電擊中了天線呢？又或者發生戰亂呢？

迪亞科斯亞的第一批居民有一萬一千三百六十五人，其中大部分已年過半百。克里斯托法里本人并不住在城中，代表他的人叫斯托爾墨，他是整個裝置的負責人。

在發射天線腳下，斯托爾墨宣布，迪亞科斯亞的男男女女衰老的速度從此將減慢到原來的一半。隨后，天線發出一種非常柔和悅耳的嗡嗡聲。開始，人們察覺不到有任何改變，直到晚上，一些人才覺得有點懶洋洋的，好像被什么東西拖著似的。很快，人們談話、走路和吃飯都恢復了以往的鎮靜，緊張的生活變得松弛下來。

一個月后，諾貝爾獎獲得者埃德文·麥迪內發表了一篇文章，為迪亞科斯亞敲響了喪鐘。我們在這里簡單綜述一下他的觀點。

麥迪內認為，時間總是向前奔流不息，如果沒有任何阻擋，它的速度會逐漸加快，以至無窮大。所以任何對時間流速的阻緩都要付出極大的努力，而增加它的速度則沒有絲毫困難——就像在河里要逆流而上非常困難，但順流而下就容易了。麥迪內提出：如果想要加速自然現象，所需的能量與得到的加速度的立方成正比;相反，如果要想延緩自然現象，所需能量與得到的減速度的平方根成正比。例如，十單位能量能產生一千單位的加速度，但同樣十單位的能量用于相反目的時，只能產生約三個單位的減速度。實際上，在第二種情況下，人類的干預只有跟時間的方向一致時才起作用，這是時間本身的性質決定的。麥迪內認為，C場對兩個方向都能起作用，而維修保養中出現的任何差錯，或任何一個細小部位的故障，都足以倒轉它發射的結果。假使出現這種情況，這臺時間機器非但不能延長生命，反而會急促地將生命吞噬掉，可能在幾分鐘之內，迪亞科斯亞的居民將衰老幾十年。

文章發表后，恐慌席卷了全城。有些人甚至不顧倉促重返加速環境會造成的危險而偷偷溜走。然而克里斯托法里向人們保證，而且事實本身也證明并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不安才平息下來。迪亞科斯亞又恢復了日復一日的千篇一律、平靜安穩和單調乏味的生活。人們所能感到的快樂都是微不足道、枯燥無味的，令人心跳加速、如癡如狂的事在這兒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外界傳入的新聞、聲音甚至音樂，由于速度太快而聽上去不太令人愉快。

不過這種單調乏味沒什么大不了的。一旦人們想到當同輩人一個個離開人世，而自己還那么年輕強壯;當同輩人的子女，甚至孫兒和曾孫們也逐漸死去，而自己仍然健在時，就可以心平氣和地讀著那些人的訃告，展望自己以后的好日子了。他們不再痛苦，未來在他們眼里一片廣闊。每當遇到不開心的事，他們就會告訴自己：干嗎要自尋煩惱？我可以明天再去想它，慢慢來吧。

兩年后，迪亞科斯亞的人口增至五萬二千人，第一代迪亞科斯亞人降生，他們到四十歲才成年。十年之后，十二萬多人將那一平方公里多土地擠得滿滿的。迪亞科斯亞成為世界第一大奇跡。一隊又一隊的旅游者擠滿了它周圍，透過大門觀察那些與眾不同的人們。

迪亞科斯亞存在了二十年，然后短短幾秒鐘之內就全毀了。悲劇是如何發生的？是人為的，還是偶然呢？也許是某個技師忍受不了愛情或疾病的折磨，想縮短自己的痛苦，于是制造了這場災難。

悲劇發生在一個暖洋洋的、陽光燦爛的日子。

田野里，邊界線的籬笆外站著成百上千名好奇的圍觀者。城里傳來天線微弱而悅耳的聲音。筆者那天也在，在看四個孩子玩球。

我問那個最大的孩子：“你幾歲了？”

“剛滿二十歲。”他很有禮貌地答道，說話速度特別特別慢。

他們跑動的樣子非常輕柔、滯緩，好像電影的慢鏡頭。連那個球也彈不起來。

一陣微風拂過，樹葉緩慢無力地搖動著，好像鉛制的一般。下午三時左右，突然天線的嗡嗡聲變得尖銳起來，而且越來越響，像是警報聲，或刺耳難忍的汽笛聲。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發生的事，就是到今天，隔了那么多年，我還常常在深夜驚醒，眼前浮現出那幅恐怖的景象。

在我面前，四個孩子可怕地拉長了。我看著他們長高、變寬，變成成年人，胡須從男孩子的下巴上長出。他們身上的衣服在閃電般快速生長的力量下裂開了，身體一半裸露在外。他們自己也不禁驚呆了。他們想開口說話，但發出的卻是我從未聽過的奇怪嗓音。在被釋放的時間的漩渦里，所有音節都擠在一起，像一張以極快而瘋狂的速度播放的唱片。那種咯咯聲很快變成了喘息聲，隨后是絕望的叫聲。

四個孩子到處張望，想要尋求幫助。他們朝圍欄奔來。但生命在他們體內燃燒，七八秒鐘后，奔到圍欄處的竟是四個老人了，白發銀須，虛弱無力。其中一個用瘦骨嶙峋的手抓住籬笆，隨即跟其他人一起跌倒在地，死了。這些可憐孩子的衰老身軀立刻散發出一股惡臭。尸體馬上腐爛了，血肉消釋，白骨現出，我眼睜睜地看著骨頭也化成了一堆白灰。

這時，機器致命的尖嘯聲才平息下來，最后一切陷入沉寂。麥迪內的預言實現了。由于某種不可知的原因，這臺時間機器反轉了，僅僅幾秒鐘就吞噬掉了三四百年的生命。

整座城市被陰森森墳墓般的寂靜凍結了。片刻前還閃耀著榮耀和希望的大廈籠罩在破敗的凄慘陰影之下。墻壁上起了皺褶，現出一條條不祥的裂痕。墻角殘存的蜘蛛網滲出黑色的粘液。到處都是灰塵。寂靜，沉默。二十萬希望長命百歲的富有和幸運的人，只剩下這里一堆那里一堆、仿佛千年古墓上積聚下來的白色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