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冠生
(泰山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山東 泰安 271000)
2018年初的一次聚會上,話題扯到了穆時英,一位同事說,穆時英是漢奸,很多人為他翻案,說他是國民黨特務,但解老師發了篇論文證明他就是漢奸。當時聽了又驚訝又好奇。因為我在讀博期間(2007—2010)完成了一篇論文《〈穆時英年譜簡編〉補正》,提供了若干新發現的史料,并認為“至于穆時英是否是中統特務,除非有解密檔案作直接的證明,否則只會留下種種猜測”。如今同事說得那么堅決,難道解老師發現了關鍵的證據?
后來查知這是解志熙先生在2016年第3期《文學評論》上發表的《“穆時英的最后”——關于他的附逆或犧牲問題之考辨》(以下簡稱“解文”),自稱“以確鑿的文獻和細致的考證,說明所謂穆時英冤死的‘冤案’,乃是一個流亡的雙面特工因不甘寂寞而精心編造的謊言”。同時發現了孔劉輝先生在2015年第4期《新文學史料》上發表的《諜影重重——穆時英之死新探》(以下簡稱“孔文”),認為“穆時英的真實身份其實很可能是由一個不高明的客串臥底而淪為一個本不愿當漢奸的漢奸和本不想當叛徒的叛徒。這個結論或許有些令人失望,但事實真相大抵如此”。令我有些失望的是,從這兩篇新的研究成果中,我們仍然看不到任何確鑿的證據能證明穆時英就是臥底,但也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證明他不是臥底。穆時英是不是臥底,仍然是一個懸案。
在陳述我的思考之前,我先交代一下那篇舊作的命運。完成之后,我投給了《魯迅研究月刊》,被編輯先生留用擱置了起來(這樣表述并無任何不滿之意,相反,我對當時的編輯周楠本先生和陸成先生心懷知遇與感激之情)??墒菚r不我待,陳建軍在2011年第6期《博覽群書》上發表了《穆時英與〈世界展望〉》、在2012年第4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上發表了《〈穆時英全集〉補遺說明》,與舊作多有重合,也就打消了發表的念頭,埋封了起來,沒想到這次又讓它以新面目復活了。
解文所說的“雙面特工”叫嵇希琮(又作嵇希宗),1972年以“康裔”為署名在香港《掌故月刊》發表《鄰笛山陽——悼念一位三十年代新感覺作家穆時英先生》(收入《穆時英全集》第3卷),第一次公開為穆時英喊冤,說穆時英1939年離港返滬是他的安排,穆其實是“國民黨抗日先烈”。但解文認為,“恰在1939年冬到1940年夏這半年間,‘中統’上海區攤上了三件連環套式的大事變,而嵇氏則是其中的骨干人物,他是不可能有機會去香港的”,換言之,他“當年根本就沒時間也沒心思專程去香港策動穆時英回上海做‘中統’臥底”。孔文則認為,“以嵇希宗特殊的身份、地位和經歷,安排穆時英回上海當中統線人,在情理之中,甚至也有一些征象可以作證之,如葉靈鳳當時就聽聞穆時英說過‘自己過的是刻苦的地下生活’……”??孜闹皇遣聹y,解文則言之鑿鑿,但言之鑿鑿者卻弄錯了,因為誰也不敢跟時間較真,尤其是跟別人的時間。
嵇希宗說:“一九三九年十月,我到了香港”,與穆時英時常碰頭,“在十一月初”同乘船回上海[注]李今在《穆時英年譜簡編》中的表述是:“10月28日,穆時英和母親、妻子一起從香港啟程回上?!?見《穆時英全集》第三卷,第569頁)。卜少夫在《穆時英之死》中則說穆時英走后一星期,他的家人才不聲不響地回上海。無論哪個日期、哪種情況,都不妨礙嵇希宗有時間影響穆時英。??梢?嵇希宗有時間影響穆時英。接下來發生的是三件大事變中的第一件,解文這樣說:
首先是在1939年初冬,由嵇希琮的表親——“中統”上海特區情報股長、中央黨部調查專員陳寶驊,傾力發動了用美色誘殺逆方大特務頭子丁默邨的行動,嵇氏當然不可能不參與此次行動,只可惜行動功敗垂成,并導致了雙方更加激烈的對抗。
接著是第二件大事變,嵇希宗等被捕,后被釋放,成為雙面特工。這且不必細談,再看孔文對第一件事的表述:
1939年12月,兩人(指陳寶驊與嵇希宗——引者注)與新發展的中統特工鄭蘋如以及陳彬等人,共同策劃實施了刺殺漢奸丁默邨的著名事件,失敗后,鄭蘋如被捕并慘遭殺害。
解文所說的“初冬”,原來是“12月”;再查百度百科,可知其具體日期是1939年12月21日。至此,我們可以建立如下的事件序列:
1939年10月,嵇希宗到了香港,接觸了穆時英;
1939年10月底或11月初,嵇希宗與穆時英離港返滬;
1939年12月,嵇希宗等策劃實施了暗殺行動。
從時間先后和事件順序來看,嵇希宗說他1939年10月到過香港沒有任何問題,完全可信。解文所懷疑否定的(“嵇康裔文章的核心內容——他自己如何在抗戰最艱難之時冒險犯難親赴香港、動員和安排穆時英到汪偽陣營做臥底的英雄事跡——是否當真發生過?”)、解文最重要的第二部分的推論站不住腳。當然,這頂多意味著穆時英有當臥底的可能性,我們卻無法斷定他就是臥底。因為除了當事人嵇希宗三十多年后的回憶,我們迄今還未見到第二條直接而可靠的證據。這只能感慨時也運也命也,鑒于當時的斗爭環境,要二人留下任何足可征信的檔案材料恐怕都是無理的要求與天真的幻想。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借助于他人的回憶與敘述進行推斷與猜測。這項任務充滿了泥淖與陷阱,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不能自拔。這次我重讀、加讀了若干資料之后,連穆時英是誰仿佛都有些迷惑起來了。
《鄰笛山陽》確有硬傷,如解文所說:“嵇康裔在其文中轉述穆時英說自己曾被左翼安排與魯迅相見、被魯迅大大教訓一頓,這就近乎瞎編亂造、嘩眾取寵了”,因而解文稱之為“善于捕風捉影的前特工”。但,嵇希宗編造了魯迅和穆時英的故事,并不意味著他自己和穆時英之間發生的事情也是編造的。三十多年后的回憶有誤,這并不奇怪,況且他說他是聽穆時英自己說的,穆時英到底說沒說,我們現在誰能知道?誰能輕易下結論?嵇希宗轉述別人的事我們可以姑妄聽之,他記述自己的事我們再說是“編造”就顯得太過分了。如前所述,他說他1939年10月到香港聯系了穆時英,我們沒有理由和證據來反駁他(同樣也沒有其他證據來證實)。
解文還指出了“一個潛在的漏洞”:
嵇康裔言之鑿鑿地說自己與穆時英“在十一月初,同乘美國總統輪‘克利夫蘭’號”回歸上海,可是穆時英的文友蕭雯卻在寫于淪陷時期的回憶文章里對此另有說法。據蕭雯說,他當年在香港的時候因業務上的便利,所以穆時英乃專門來托他安排回上海的船——
有一天,他來看我,說要上海去一趟,這時候港滬間船只很擁擠,我因業務上的便利,所以他來托我找只較好的船只與艙座,記得是皇后號船載他出鯉魚門的。就是這一次,他走了,他去了,他不再還香港,他改變他的文藝的作風,他強調他的和平文化的報道,他也喪失了他的生命,他流血了,他盡責于自己的崗位而犧牲了。
按,蕭雯也是一個小有才的附逆文人,當年的他并不隱瞞自己的“和平”立場——其所謂穆時英之“犧牲”即為日偽的“和平運動”而犧牲之謂,所以他在文章里把自己與穆時英的交往以及自己的來歷與心路歷程詳盡道出,并在穆時英被刺四周年前夕發表于重要偽刊《新東方》雜志上以為紀念,顯見得既無顧慮也不想掩飾什么,所以他的記述應該是可信的。而倘若蕭雯40年代的記述是可信的,則嵇康裔30年后所說的“故事”就有了大破綻。
第二段是蕭雯的話,但解文引用時漏掉了開始的一句:“雖則可以查考而得的,我記不得是那一年”。不過四五年的時間,蕭雯就忘記了穆時英返滬的1939年,但卻記得自己是“民國二十五年五月”到廣州的??梢?個體的記憶真得無法做到全面而準確。因而,即便對令人厭惡的特工的回憶我們還是要寬容一些(船名可能記錯了,但蕭雯說“記得是皇后號”,語氣上也并不十分肯定)。
重要的是,解文對蕭雯的話的解釋并不對。1944年的蕭雯確實不需要隱瞞自己的和平立場,但從上面的引文來看,我們怎么能看出他當時就知道穆時英來買船票回上海的真實動機是參加和平運動呢?穆時英死后,汪偽方面認定穆時英是自己的同志,那么,1944年的蕭雯自然會肯定穆時英的作為。但他所說的并未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更深入的信息。換言之,蕭雯對穆時英返滬的敘述明顯受了事后認知的影響。
那么,蕭雯與穆時英到底是什么關系呢?他說“大概是民國二十三四年間”,自己居上海寫稿,認識了為《晨報》編輯《晨曦》副刊的穆時英。其后,穆時英組織“晨曦文藝社”,他也被拉入。1938年間,他來到香港。其時穆時英在《星島日報》主編“娛樂版”,他又以“韋拉”為筆名開始創作:
翻閱舊稿:在《星島》發表的稿件,竟有數十篇之多……還上海后,我曾將《晨報》《小晨報》《辛報》上他的未曾刊行單本的散篇,黏在一小手冊上,可以便來看讀,僅是這一點是最后的留念吧。
在香港的交誼,我和時英也不過是在咖啡卷煙之中……雖則我們的家都在香港,我們從不曾拜謁過一次,原因是很單純的,時英真是我一個文字上的朋友,除了文字之外我們似乎不曾談過什么,是的,他的文藝之外的嗜好,都和我不同的:他愛跳舞,我不愛;他愛橋牌,可是當時我還不懂。我愛爬山,也許不是他的喜歡,我愛搖船,也許也不是他的喜歡。但是有一份相同的,不過是我們多是年輕而愛弄筆墨愛抽煙而已。
可見,穆時英與蕭雯純粹是文友,似乎還不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朋友。穆時英離港前都未向戴望舒吐露心聲,難道還會告訴蕭雯?并且,蕭雯最后說得很清楚:“雖然得到他出走的許多傳說,可也無從辨明真正的主因,事前事后又不曾接到他的信札,是非常沉悶而惘然的”[注]蕭雯:《記穆時英》,《新東方》第9卷第6期,1944年6月15日。這就顯示出了我那篇舊作的價值。陳建軍的《〈穆時英全集〉補遺說明》也提到了這篇文章,但他只關心《辛報》上的佚作能否找到。。蕭雯真的沒有“掩飾什么”,因為他對穆時英返滬的主因毫不知曉。
蕭雯的記述是可信的,但它與《鄰笛山陽》并無任何沖突——穆時英只買自己的船票,并不妨礙嵇希宗和他同船回上海。嵇希宗的故事也是可信的(與“可證實”是兩回事)。
按照自己的邏輯,解文這樣理解嵇希宗編造“謊言”的動機:“厚道點說,其初衷恐怕不是要讓文學史家上當,而很可能是出于一種不甘寂寞的自我補償心理——想想看,他那樣一個人物,卻被迫隱姓埋名那么多年,能不寂寞、能不憤懣嗎?!”《鄰笛山陽》“真正的主旨并不在為穆時英翻案,而更在意于‘自我表現’——把自己表現得像嵇康一樣慷慨敢擔當、像向秀一樣非常有情義,穆則不過是他借以自我表現的道具”。這種理解不但不厚道,而且不合情理。
按孔文所說,嵇希宗之生卒年不詳;按解文所說,“嵇氏的年紀比穆時英小一點”。穆時英生于1912年,那么1972年嵇希宗差不多有六十歲。一個六十歲的人還需要拿三十多年前的一點事來作秀表演嗎?上世紀40年代末,嵇希宗的上司徐恩曾因貪污倒臺,他跟著倒霉,跑到香港隱居,如果他“不甘寂寞”、如果他“憤懣”,他為什么要憋到1972年才出來說話呢?如果他不習慣“隱姓埋名”、如果他不能甘于寂寞,當年中統會選他當特工?——2018年1月19日,《中國紀檢監察報》載文《致敬,隱蔽戰線上的英雄(上)》,寫道:“電視劇《風箏》的熱播,讓觀眾認識了我黨隱蔽戰線上那些不為人知的英雄,他們在復雜而危險的環境中隱姓埋名、掩飾身份,冒著生命的危險為革命事業貢獻自己的力量……”,難道國民黨的特工就沉不住氣,隱姓埋名就憤懣,就非要自我補償與自我表現嗎?那就太缺乏特工的職業素養了。
2005年第6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刊登了李今的《穆時英年譜簡編》,最后的“按語”表達了對嵇希宗說法的五點疑慮。該刊2006年第2期又刊登《關于〈穆時英年譜簡編〉的更正》,李今改變了敘述,把五點疑慮取消了,原因是“以司馬長風所知嵇康裔的身份,還有合乎情理之處”。至此,我們才從李文的說明中知道那五點疑慮其實是解志熙先生的意見,包括:(1)“康裔”真實身份難以確證,其證言“只是來路不明的孤證”;(2)“很難想象”穆會做臥底,“而且他也不能接近汪偽核心人物,所以也難以設想他會獲得有多大價值的情報,然則中統要他去臥底有何用處?”(3)穆既是軍統誤殺,為什么事后中統軍統不能“溝通、重新甄別,為穆時英平反”?(4)“即使當年只能將錯就錯,但在時隔多年之后,就沒有理由不平反,尤其在軍統早已失勢的情況下,如果有老同志呼吁,國民黨中央是理應而且不難給穆時英平反的,然而竟然毫無反應。這該作何解釋?”(5)“‘康裔’為什么不向國民黨中央呼吁而卻只在香港的報(刊)上把他的說法當作‘掌故’發表?”
在我看來,這五點疑慮只是天真的書生之見:(1)康裔的身份現在已經弄清楚了,他的說法雖然是孤證,但我們也沒有證據能證實他在胡說;(2)“很難想象”穆時英做臥底,只能表明我們現在已經很難體會當年知識分子抗戰的熱情;至于說不能接近汪偽核心,解文已作了自我否定(“現在看來,我真是低估了穆時英的才華和地位”);(3)支持疑慮上段(3)存在的似乎是“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的道德理想,但它完全忽視了軍統中統的感受以及現實的考慮,比如,如果軍統認錯,那就等于自我揭丑,等于宣告國民黨特工組織的失敗,等于將軍統中統的矛盾公開化;如果軍統認錯,還在上海的穆時英的家人怎么辦?(4)如前所言,上世紀40年代末,徐恩曾倒臺,被批示“永不錄用”,其手下亦隨之樹倒猢猻散,嵇希宗不但不是說話有分量的“老同志”,恐怕連“老同志”都不是,而是被“黨國”拋棄了,況且穆時英并無重大立功表現,“國民黨中央”哪會理他們?(5)于是,嵇希宗終于在多年沉默后選擇公開發表,看來他良心未泯;至于不以真名姓示人,其實可以理解,因為他還是有所顧慮,這件事會牽涉到過去很多不光彩的事情(比如他是個雙面特工)。
看來,解志熙先生從一開始就對嵇希宗有疑慮,疑慮轉化為一時之成見,致使他固守己見,解釋與推論時犯了不該犯的錯誤。
孔文說穆時英“客串臥底”,包含著更復雜的猜測[注]“客串臥底”說意味著(1)穆時英的本職工作不是臥底,而是一個文化人,可是我們在下文會看到他對文化人的身份、紙張上的生活已經心生厭倦與鄙視之意;(2)穆時英回上海的主要動機不是做臥底,甚至他壓根就不想做臥底,而是想在亂世中渾水摸魚。這同樣經不起仔細推敲。??孜牡谖宀糠终f:“合理的解釋與最可能的真相是:嵇希宗的確安排了穆時英回滬,打入汪偽作中統臥底”;孔文第二部分則說:“穆時英回上海的直接原因當不為參加偽組織,或許只是想在亂世中渾水摸魚”。兩個表述似乎有矛盾,其實并不,因為前者的主語是嵇希宗,后者的主語是穆時英。嵇希宗勸說穆時英做臥底,并不是命令與強迫,做不做的主動權還在穆時英手里,那么穆時英本人是因為什么、出于什么動機回了上海呢?這是孔文下力氣回答的一個問題。
在第一部分,孔文說:
正是由于這種由來已久的“二重人格”以及由此帶來的互相掣肘、無法調和的心理矛盾和內在危機,再加上其他一些可能的外在原因,比如與日本人糾纏不清的友親劉吶鷗、黃天始的邀約拉攏;大漢奸胡蘭成、林柏生的極力攛掇和名利誘惑;在香港欠下了“無法清償”的賭債等等,導致年青的穆時英在“逐步加深”的“苦悶”中,無法把握住自己的人生,最終懷揣著“投機”心理,輕率地做出了錯誤選擇——離港返滬,并一步一步滑向了難以自拔的深淵。
在第五部分,和前引“合理的解釋與最可能的真相”同一個段落,孔文說:
以筆者蠡測,對穆時英而言,回上海一直是其魂牽夢系的想望,做臥底不僅是一個聊以自慰的借口,還能帶來新鮮刺激的另類人生體驗。但是,穆大概想得太簡單了,稀里糊涂的就回到了上海,回到這個虎狼成群、身不由己的是非之地。
這些“可能”和“蠡測”都值得商榷??孜脑诘谝徊糠终f:
在港三年,穆時英的生活做派雖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放浪不羈,但還算中規中矩,即便與后來淪為漢奸的胡蘭成、林柏生有過往,也很難看出其有事偽投敵的征象。以個人生活而言,雖然他起初與妻子租住在九龍的偏僻之地,日子過得有些“艱澀”,但自任職《星島日報》后,境況有所好轉,生活“寬裕而安定起來”,并搬遷至文化人聚居地——香港西環的“太白樓”。
說穆時英在香港欠下賭債的是導演盧敦,說穆時英生活寬裕而安定起來的是卜少夫。那么,穆時英在香港的經濟狀況到底是怎樣的呢?黑嬰在一篇寫于1988年的回憶性散文中說,穆時英在九龍的住處“連床也沒有,四壁蕭然,境況顯然很壞”,又說“香港作家侶倫……見到穆時英到處找人、謀職,穆時英在香港的日子是很窮困的”[注]黑嬰:《我見到的穆時英》,見《穆時英全集》(3),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539、540頁。。查侶倫的回憶文章,是這樣說的:
他于是同太太搬到九龍城,租了一間樓房住下。除了租用一些簡單的家具,什么陳設都不要;生活非常簡單。他的太太已經卸下舞衣,做個家庭主婦。兩個人的日子過得還算是安靜的。
戰火把上海的一些文化人趕到了香港,一家報紙趁這難得的機會來抬高聲價,容納了部分有名氣的文化人。穆時英應聘擔任了一份副刊編輯,于是由九龍搬到香港居住。[注]侶倫:《悲劇角色的最后》,見《穆時英全集》(3),第530、531頁。
侶倫說的是穆時英的生活“簡單”而“安靜”,這跟“很窮困”的表述很不相同。穆時英死于1940年6月28日,7月23日卜少夫就在《重慶時事新報》發表文章——強調這個時間,意味著卜少夫的回憶更近更可信些,但不意味著卜少夫說的都對——說:“抗戰爆發,他那時窮蹙于香港,和他的夫人租一間小樓,日子過得很艱澀”,1938年春季,香港的文化界活躍了起來,穆時英也從九龍搬到了太白樓,“生活也寬裕而安定起來”[注]卜少夫:《穆時英之死》,見《穆時英全集》(3),第482、483頁。。
至此,我們可以形成這樣的認識:穆時英在九龍時生活清苦,搬到香港市區后就好轉了起來。黑嬰1988年的回憶顯然隱含著穆時英是漢奸的事后認知,他說:
我怎么也記不起來是誰告訴我穆時英在香港的住址……我乘的船到香港后,有兩天的停留,我就上岸去了。想起穆時英,我便去找他,看他在這里生活得怎么樣。
他住在九龍一條僻靜的街上……他不會講廣東話,生活也不方便,上海在打仗,一時不能回去,真叫進退兩難。
“這兒只有一點好處,夜靜了,可以憑窗眺望香港島上的萬家燈火,聽海上傳來的汽笛聲?!?/p>
他真的是夜夜沉浸在這種小說般的境界,還是自我嘲諷呢?我默默地同他站在窗前,看海上的遠洋輪和遠處的漁帆點點。
穆時英顯得疲怠、落魄了。
何去何從,他站在人生的歧路上。
黃昏到來了,落日的斜暉照在墻壁上,我該走了,我要回到輪船上去。
街角無言的道別、握手;黃昏中穆時英的瘦長的影子……五十多年后,還能在我的記憶中找到。
1938年2月11《宇宙風》第60期刊登了穆時英的散文《懷鄉小品》,有這樣的段落:
八一三抗戰開始,為了埋葬在流彈和一千磅的爆炸彈里邊的上海,連夢也沒有了,日夜為故鄉的人們擔心著。
幾天以后,在香港的一條狹街上,意外地碰見了被荷蘭領事當作荷蘭人強迫撤退到蘇門答臘去的黑嬰君。我們擁抱著,跳躍著,大聲地笑著。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留下了感激的眼淚來了。
就站在街頭,他的話像機關槍的子彈似地,連續地放射起來……從他的嘴里,我知道許多人成了戰士,而許多人卻已經從塵世上抹去了他的影蹤。
那天晚上,在我家里,我們對坐了一晚上。他答應我到梅縣馬上就寫信給我,并且答應我過了中秋就出來。第二天他走了。
此后,黑嬰一直沒有來信。盡管黑嬰保證他的記憶是可靠的(“五十多年后,還能在我的記憶中找到”),但對比之下,我們確定他的敘述完全不可信。能記住一條“瘦長的影子”,為什么不能記住當日相擁而泣的喜悅與滔滔不絕的傾訴呢?為什么不能記住那個重感情的穆時英,難道是為了盡量擺脫那個漢奸穆時英幽靈纏上身嗎?說穆時英“疲怠、落魄”“何去何從,他站在人生的歧路上”以及黃昏告別時壓抑落寞的氣氛,散發著穆時英就要當漢奸的強烈意味,這顯然是帶著偏見的想像與虛構啊!
再說穆時英好賭。他的妹妹穆麗娟回憶說,穆時英賭錢敗了家,太太仇佩佩和他吵,一氣之下就去了香港,穆時英追了過去[注]參見孔文的第40個注釋。。請注意,這說的是穆時英去香港之前好賭。為了挽回婚姻,穆時英必須付出代價,那就是太太叫他剃光頭表示誠意。侶倫見他“剃光了頭,同他的儀表有些不調和,看起來很不順眼”[注]侶倫:《穆時英在香港》,見《穆時英全集》(3),第528頁。,然而,穆時英還是剃了頭。事實應該是,夫婦合好的標志不是剃頭,而剃頭是戒賭的標志。如果仇佩佩重新接納穆時英的條件就是后者剃個光頭,那她又何必費事跑到香港呢?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幾個推斷:(1)盧敦的說法不對也不可信;(2)穆時英回上海并不是因窮思變,不是窮困潦倒情況下的“輕率”決定,不是一個“良心喪于困地”的老套故事[注]葉靈鳳說穆時英在港時“環境經濟都好,又是新出來的很有希望的年青作家,突然之間沒個特殊的理由就拋棄了一切”去做漢奸了,見《穆時英全集》(3),第493頁。;(3)穆時英重感情、念故土;(4)穆時英可以“把握住自己的人生”,剃頭追妻就是個例證。對于(3)(4)還需要進一步申述。
孔文第一部分從穆時英的散文《懷鄉小品》《上海之夢》《無題》和《霧中沉思》中分別摘引了部分文字,說穆時英深受懷鄉情緒的困擾與糾纏,并且,“在這愁腸百結的鄉思中還傳達出一絲異樣的征兆,這就是穆時英還不自覺地一再書寫了末日來臨的晦暗心境與生不逢時的幻滅情緒,個人與時代、理智與情感之間漸孽生出無法彌合的溝壑”。換言之,穆時英寫下的文字中出現了兩種“相互抵牾、難以兼容”的話語,一是“熾熱高調的抗戰話語”,一是“痛苦掙扎的私人話語”,這就是前引孔文所說的“二重人格”。如果只看孔文的摘引與其支離破碎的編排,我們會覺得它說得有道理;如果認真地去讀一讀穆時英的原作,我們就會發現孔文忽略了太多的內容。
1938年8月13日香港《星島日報》刊登穆時英的散文《血的記憶》:十天前,上海的朋友“他”托人帶來一封信,信中說:“如果你也和我一樣,雖在滿城狐鼠的上海,怕也不能不瘋狂起來吧?我現在是像一只受悲的狼一樣,整天躲在房里,睜著憎惡的眼。我在等待,等待這神圣的紀念日(指“八·一三”——引者注)的到來。他們答應給我兩顆手溜彈,一把駁殼,我已經選擇好了我的墳場”。穆時英相信,“今天”,他已經為國捐軀了?!爸袊婈犕顺錾虾R院?大小官僚富豪,文化人,救亡家,南下的南下,變節的變節,而他——他卻兀然地留在上海,用手溜彈告訴人們,誰才是真正的人”;“窗外飄揚著半升的國旗”——整篇文章對這個用行動報效祖國的朋友充滿敬意。
1938年8月23日《星島日報》刊登穆時英的《瘋狂》(顯然,這個題目來自“他”的信):“生在這偉大時代里邊的”穆時英“一方面感覺到流亡的悲哀,同時也感覺到斗爭的歡喜”;“時代是太偉大了,而我卻是這樣渺小”[注]孔文在“個人與時代、理智與情感之間漸孽生出無法彌合的溝壑”之后寫道:“比如,他一邊為‘生在這偉大的時代’而‘感覺到斗爭的歡喜’,一邊又感喟自身的‘渺小’和‘流亡的悲哀’”,似乎坐實了穆時英“二重人格”的印象,實際上是不可靠的編排與理解。穆時英感到“渺小”和“悲哀”是因為自己不能用行動為祖國出力。。穆時英“為祖國,為我們的勝利”而歌頌、而舞蹈,他想著投筆從戎,“用自己的血來寫這一年的史詩”,“可是,一切的門是關閉著,我不得不在這漂亮的小島上,在太平盛世里消瘦下去,消瘦得像一棵討厭的椰樹一樣”?!堆挠洃洝匪f的“文化人”“南下的南下”雖不包括穆時英本人,但他現在一樣遠離故鄉、遠離戰火,只能寫些不痛不癢的文字,對現實有什么作用和意義?對比上海的朋友“他”,目前的生活只能讓穆時英感到痛苦。
1938年8月26日《星島日報》刊登《我的墓志銘》:穆時英誠摯地剖析自己的生活與靈魂:在白天,“我為人類為民族感覺羞恥,同時又不能不慚愧自己的懦怯,是的,我沒有膽量去跟黑暗斗爭”;到了午夜,血腥的現實從眼前消逝,“我只看見祖國的勝利,只看見貪官污吏被推上斷頭臺,只看見正義的旗,只聽見歡樂的喊叫,只聽見未來的召喚”。最后寫道:“像這樣懦怯的人……至多也不過是變成一個犬儒主義者,并且,斗爭需要熱情,需要童心,需要稚氣的勇敢,而我,縱然在生理上還年青得很,究竟是衰老了啊!”這是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自責自省與自我斗爭。
1938年8月28日《星島日報》刊登《乞丐》:在一個乞丐面前,穆時英看清了自己:“有著基督樣的靈魂,同時又不幸地有著綿羊樣的膽量,我正是和其他文學者一樣懦怯的,只會在紙張上尋求輝煌的真理的夢的,渺小的人。至多只能做一個自己所鄙薄的人道主義者啊!”至少從《血的記憶》開始,受了朋友“他”的觸動,穆時英對眼下的生活很不滿意,屢次指斥自己“懦怯”,對從事文字工作感到無聊。
于是,1938年8月30日《星島日報》發表了《中年雜感》,自己的生理年齡雖是二十七歲,但心理上已經是中年了:“見不平事,拔刀而起,望到些微的光明,蹈火以赴,這樣的氣概,這樣的熱情,現在全不知道消逝向何方,對于一切事,自作聰明,只想安定,只想躲避”,茍且偷生于世,“對于自己這骯臟的存在,實在說不出地憎厭?!?/p>
1938年9月3日《星島日報》刊登《死亡》:昨天還和朋友的孩子玩,今天就得了孩子的死訊。穆時英“沒法子理解這個簡單而又不可思議的事實”,“人類的宿命就是墳墓,生命的目的就是死亡——為什么這是真理?”身邊生命的突然死亡對穆時英的影響很大,促使他思考活著的價值與意義——是“在太平盛世里消瘦下去”還是突破中年束縛去作勇敢的斗爭?
1938年10月16日香港《大公報》刊登穆時英的《無題》:第一部分說他“苦苦的憶念著上?!?“不敢想起它的斷了的手,打壞了的腿,戳穿了的肚子……這慘狀將使我失眠。雖然是天天在詛咒著,那個不要臉的混蛋,可是痛惜和悲悼的重負卻并不因此減輕”?!安灰樀幕斓啊弊匀皇侵溉毡厩致哉?。第二部分,說自己“在車上,望著窗外平靜的歸帆”,忽然找到了久違的“靈魂的渾樸的和諧”:
終年困擾著我,蛀蠕著我的,在我身體里邊的犬儒主義和共產主義,藍色的狂想曲和國際歌,牢騷和憤慨,卑鄙的私欲,和崇高的濟世渡人的理想,色情和正義感,我的像火燒了的雜貨鋪似的思想和感情[注]孔文引用了這段文字,佐證穆時英“在一己的得失榮辱與民族國家的命運之間進退失據,搖擺不定”,是“二重人格”的表達——為了自己的觀點,對原作進行了曲解。本文所引六篇文章在《穆時英全集》(3)中可以找到。,正和宇宙一樣復雜而變動不居的靈魂,一下子都溶入一個渾樸,柔圓而和諧的旋律。
對立的一方是“共產主義”“國際歌”“憤慨”“崇高的濟世渡人的理想”和“正義感”,另一方則是明哲保身、自私自利、茍活于世,穆時英毫不掩飾大時代下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內心所受的煎熬與痛苦。接著,他說“對于歡樂,我是異樣的遲鈍……對于痛苦,我卻有著驚人的敏感”,他不能像托爾斯泰和契訶夫那樣“有著圓滿的靈魂,穩定了的信念,和優美的文體”,他“像陀士托益夫斯基一樣艱澀,瑣碎,延宕,而費解,因為我正像他一樣是一個有著缺陷,崎嶇不平,和蕪雜的靈魂的人”。最后,穆時英說:
感謝我的祖國和時代,它們賜予我缺陷和痛苦;因為我是驕傲著我的缺陷和痛苦的,而這缺陷和痛苦也是幸福。感謝現在這暫時的靈魂的和諧,因為和諧也是幸福。
如此坦誠真摯地剖析自己的靈魂、在跟“小我”做斗爭的人怎么能說他具有“二重人格”呢?如果這就是“二重人格”,試問誰人的一生能擺脫這種二重的境地?沒有所謂的“二重人格”,那么人生的路向將十分簡單——“南下的南下,變節的變節”。南下的躲避,變節的茍活,而穆時英做不到這兩者。他既不是圣人又不是莽夫,他在思考,他在斗爭,他想做更有意義的事情:上海與祖國正在受難,而自己躲在僻靜角落里,耳聞目睹的苦難與死亡與種種不幸,使他懷疑與思考自己的存在是否有意義,人生真正的意義來自何處(哪一種方式能獲得)。
在香港的穆時英憶念上海和在上海的東北作家群懷念白山黑水是一樣正常的情感??孜陌研睦砘顒?憶念)轉換成現實行動(回),說“回上海一直是其魂牽夢系的想望”,言下之意,穆時英想回上海,恰好嵇希宗又派他做臥底,跟他想的一拍即合,于是他“輕率”地做出了決定,“稀里糊涂”地就回去了。這種猜測意味著,穆時英為回上海而回上海,為回上海而不顧一切地回上海。如果是這樣,他又何必等到1939年底,何必等到嵇希宗出現呢?據嵇希宗回憶,1939年10月,他和穆時英:
我們下午總約在這個餐室碰頭,他還告訴我,一年前,也是每天下午在這里飲茶,對面坐的不是你,而是林柏生。
那時,林柏生已經去了上海,將出任未來南京汪偽政府的要職,幾次來函相邀,他說這倒是一個回上海的好機會,問我意見如何,我說慢慢研究。
不錯,穆時英想上海、念上海,但在回上海的問題上卻很慎重,沒有貿然行事。這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人之常情。按照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首先是生理需要(饑餓者首先想到的是獲得食物),其次是安全需要,“不受野獸、嚴寒酷暑、非法攻擊、謀殺、動亂、暴政等的威脅”,“只有在真正的危機狀態中,才能將安全需要看做是調動機體潛能的活躍和支配因素,這些危機狀態包括:戰爭、疾病……”[注]馬斯洛:《動機與人格》,許金聲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4-25頁。。穆時英面臨的正是一個危機狀態,他必須考慮自己的安全問題,絕不會頭腦簡單到為了“新鮮刺激的另類人生體驗”而傻了吧唧地跑回上海(我們怎么能相信這樣的穆時英會寫出前引那樣六篇文章?)。因此,我的猜測是:也許是穆時英主動要求做臥底,嵇希宗“研究”之后同意了。這樣,穆時英在上海的安全理論上就得到了保障:一方面,有林柏生的邀請,汪偽及日本方面不會害他;另一方面,他是中統臥底,國民政府方面不會害他。于是,他通過蕭雯買到船票回到了上海。這既有穆時英本人在先思考與斗爭的內部推動,又因嵇希宗的出現帶來了一個可以把握的現實機會。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穆時英不應該是“客串臥底”,他守口如瓶,他對自己所做的事經過了長期的思考與思想準備,他并不輕率沖動。為了配合自己的觀點,孔文塑造了這樣一個穆時英的形象:“平素天馬行空、一向放任自我……還太年輕,太幼稚”,或曰“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放浪不羈”,而放任或放浪的人只知道物質享受,往往意志不堅定、經不起誘惑,無法把握人生。穆時英表面上答應做臥底,實際上借機回上海繼續放浪享受去了。這個形象、這種推理只看到穆時英的表面。卜少夫說:
從外生活來看,穆時英似乎是個摩登BOY型……在性情上,對錢鈔常撤爛污,揮霍無度;意志薄弱,做事不大負責任。
其實,他給與人們的這個印象并不和他的內生活是一致的。
他對銀錢來往極有信用……他很能節儉,他意志也堅決,(二十八年冬與二十九年春有四五個月,每晚關起房門來讀書,讀到天明。)他并不懦弱。[注]卜少夫:《穆時英之死》,《穆時英全集》(3),第482、483頁。
同時,孔文第四部分還援引資料來說明在日本人眼中,穆時英也是一個“內心具有鋼鐵般的意志”的人。一個說剃頭就剃頭,不在意難看不難看,說讀書就讀書,連喜歡的橋牌也不再打的人,我們能說他“放任自我”“年輕幼稚”“稀里糊涂”“無法把握住自己的人生”嗎?本文所用的史料,孔文大多也都用過,為什么會得出截然不同的推斷與結論呢?孰是孰非,還是請讀者再去查讀這些史料,也許另一個穆時英會從字里行間出現。
讓問題有些復雜的是上面引文中的這個提示:“二十八年冬與二十九年春有四五個月”,穆時英關門讀書。顯然錯了,應該是“二十七年冬與二十八年春”。為什么要特別在意這個時間呢?因為卜少夫說“穆時英的附逆,和胡蘭成的關系最大”。胡是“二十七年冬季”搬到太白樓的,那么,“二十七年冬與二十八年春”這段時間穆時英的思想發生了逆轉性的變化了嗎?前引六篇文章作于1938年8—10月間,冬季來了個胡蘭成,難道那兩個月的思考與表述全被推翻了?難道1938年4—5月在《世界展望》上發表的那些令人熱血沸騰的抗戰話語都成了耳旁風?這是叫我不能確定和感到疑惑的地方。但下面的事實還是可以確定的:1938年底汪精衛發表“艷電”,1939年5月到了上海,6月胡蘭成就帶著家小跟到了上海,如果穆時英和胡蘭成一樣真心地擁護汪精衛的主張,他為什么要等四五個月再走呢?卜少夫說穆時英回上海有著濃厚的“個人投機的傾向”,此說影響甚大(解文與孔文皆受其影響),但張愛玲說得好,出名要趁早,同樣投機也要趁早,穆時英為什么要“延宕”幾個月呢?活在敘述與記憶里的穆時英,你仍然有些叫人困惑,叫人不解啊!
既然認為嵇希宗是說謊,那么,“真正值得探討的問題是,像穆時英這樣一個聰明人,是怎樣走向汪偽陣營的?其心路歷程又如何?”這是解文第三部分要解決的問題。先是說1935年完成的長篇《中國行進》“認定‘中國的行進’必然步履維艱,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沒有什么前途,而這也正是他在抗戰爆發后并不樂觀的原因”(解文并未援引《中國行進》里的任何文字來支持這種看法)。對于《世界展望》上的那些“熾熱高調的抗戰話語”,解文說:
穆時英1938年前半年在香港就參與了《世界展望》雜志的編輯,并在創刊號扉頁上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抗日短文,可是此刊卻有著汪派的“低調俱樂部”所主持的“藝文研究會”及其在香港的派出機構“國際編譯社”的潛在背景,汪精衛的心腹林柏生就是“國際編譯社”的負責人,所以該刊的抗日宣傳乃是裝潢門面的,實際工作則是為汪派搜集情報、搞“和運”打前站的,也因此,不久《世界展望》的政治立場就受到質疑,另一個汪派人士杜衡不得不出來“辟謠”。
《世界展望》由“世界展望社”(社址在漢口)出版,“編輯人”是穆時英和朱旭華。社員至少還包括杜衡,因為第3期(1938年4月5日)刊登了署名“杜衡”的《社中啟事》(正文改為《本社啟事》)。第4期(1938年5月1日)《社中偶語》說:“從本期起,我們遷移到廣州出版”,朱旭華因事務繁忙辭去編輯職務,“以后的編輯事務由編者一個人負責”。但此后就沒有了“以后”,刊物???。
穆時英在創刊號上署名發表《扉語》,寫道:“法西斯日本必然會粉碎在我們的腳下,輝煌的未來就在前面等著我們——歌頌吧!向著璀璨的陽光,為祖國,為我們的勝利而歌頌吧!”第4期署名發表《靡語》,說道:“春天終于來了。鮮血灌溉了的祖國的大地上終于開出勝利的花朵來了!”就此而言,能說他“在抗戰爆發后并不樂觀”嗎?杜衡也說:“我們敢自信我們自己是最忠實的中國公民,而且是蔣委員長的最堅決的擁護者?!边@里的主語是“我們”,當然包括他熟悉的穆時英。再者,杜衡就算是汪派人士,可后來并沒有成為漢奸啊!看來,不是所有的汪派人士都是將來的漢奸。
還要認真考慮的是,如果因刊登文章的刊物的性質或背景而否定在上面刊登的文章,那么,左翼的部分斗爭史將成為叛變史。例如,抗戰前的汪系《中華日報》曾邀請左翼作家聶紺弩來主編副刊《動向》(因林柏生與聶紺弩是同學),魯迅、田間、艾青、歐陽山等成為重要作者,一時間竟成了左翼的營盤[注]劉保昌:《聶紺弩傳》,崇文書局,2008年,第112-114頁。。難道我們要因《中華日報》的性質或背景而認為這些左翼作者其實是準汪派甚至是漢奸種子嗎?[注]我在《朱湘致友人信四通》(載《魯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2期)第4個注釋中寫道:“在文學研究中按作者的政治或派別屬性來歸類或排隊也是不合法不可靠的……作家名字的出現是不規則和無序的,并無固定的軌跡……作家名字出現在某個刊物上并不意味著他們有一致的利益打算”,至今我仍然認為我的說法是符合事實的?!幢阌邢右?或者因為有嫌疑,穆時英不是不辦了嗎?
對這些抗戰文字,解文和孔文的處理方式是一致的。孔文說“細究之下,這只是一個表象”,解文說這是“應時”應景寫的,其實他在悄然結交汪派,“悄悄考慮著自己的退路”。兩者皆歸之為“二重人格”。解文沒有考慮到,按其所說,穆時英至少在1938年4—5月份就考慮退路了,那么,1938年8—10月間那六篇文章又該怎么解釋呢?沒有理由認為穆時英是個漢奸種子?!飞俜蛭恼碌闹卮箦e誤就是開啟了漢奸種子說:當他聽到穆時英被擊斃的消息,他就想到:“種子播到路旁,遲早是會被行人踐踏的”;解文和孔文的錯誤就是“用盡全力”證明穆時英是一個漢奸種子:要么說他一直放任放浪,要么說他對中國的情勢從來就不樂觀,這樣的人不當漢奸誰當漢奸,這樣的人不當漢奸可惜了一塊好材料!——我們現代文學研究的到底是什么,是一個活生生的復雜的人,還是須符合研究者思想觀念的一個風干的標本?我們為什么不信任穆時英,難道像穆時英那樣的人就不能成為一個好人(難道好人有一個標準的形象或標準的配置)?難道打打牌跳跳舞或者發牢騷不滿、有灰心悲觀念頭的人注定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扛不住?這樣對人與人性的認識實在過于簡單化和定型化啊!
解文重點分析了“一篇非同尋常的奇文”——1940年元旦,穆時英以“龍七”為筆名在《中華日報》發表的《一年來之中國文化界》。解文從中引用了一段文字,這段文字寫道:“在一九三九年的開始,民族解放運動從抗戰的形式轉變到和平運動的形式……它是抗戰的繼續,是百年民族解放運動的繼續。它是對英美代理人和蘇聯代理人的斗爭,同時也是對日本資本主義的抗爭”,解文分析說:“這就是穆時英的思想邏輯……斗爭的矛頭不僅指向英美資本主義和蘇聯新官僚獨裁政權及其在中國代理人,而且還包括‘對日本資本主義的抗爭’!這不論對內對外、對人對己,都是很能交代過去的正當理由和很能說得過去的堂皇說辭”??孜陌言撐囊暈椤澳率系瓜蛲魝蔚馁u身契”“流露出濃厚的反共、反蘇、反英美的色彩”。我則發生了疑問:穆時英到底是哪頭的?跟“英美代理人和蘇聯代理人”斗,是“反共、反蘇、反英美”,抗爭“日本資本主義”,難道是要跟汪偽方面的主子斗?
穆時英是1939年11月初到達上海的,這篇1940年元旦發表的文章應該是到上海后寫作完成的。據日本人松崎啟次(偽滿、日本人、汪偽三方合辦的“中華電影公司”的制作部部長)回憶,大概是穆時英抵滬的第二天,他與穆時英、劉吶鷗一起吃飯,問穆時英“對日中合作怎么看”,穆時英說:
據我所知,中國人一般認為,日本要像英國對待印度一樣,將中國變為自己的附屬國,這便是抗日運動的根源。如果這果真是日本的意向,那么我們只能遺憾地走上抗日道路。但是,我相信通情達理的日本人會更聰明一些。日中是“同文同種”的關系,并且在各自擁有獨立主權、互幫互助這一點上,相信就如同英國和美國的關系一樣。——這是我們這些參加和平救國運動的青年們一致的想法。
松崎啟次因此而稱之為“天真的作家”。不久,日本興亞院的華中聯絡部(上海)組織穆時英等人到日參觀,穆時英回來后很興奮地同松崎啟次談論自己遇到的日本作家,并且說“在長崎偶遇的一個名叫‘雪’的少女,她的美貌將他捆在了日本”,松崎啟次說:“從日本回國后,他已經非常偏愛日本,我甚至認為已不必花時間,也沒有必要再與他談論日中關系”——孔文說:“雖然這可能夸大了穆時英的轉變,但訪日歸來后,他的確公開發表了漢奸言論(指《一年來之中國文化界》——引者注)”。穆時英會為一個女人而改變嗎?松崎啟次和孔文可能沒看到穆時英戰前寫的一篇散文《女人》,它第一句話就是:“我是一生下地來,就憎惡女人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只痛愛著紙煙……女人這兩個字也像紙煙的煙那么的給我輕輕兒的噴在空中,緩緩消散了”[注]見《穆時英全集》(3),第155-156頁。。不能據此認為穆時英有“女性厭惡癥”[注]穆時英:《販賣所》,《穆時英全集》(3),第158頁。,但從目前所讀的資料中,我還沒有見到穆時英有婚外情以及好色艷遇的行跡。那么,說一個叫“雪”的少女把穆時英“捆在了日本”,可信嗎?——在接下來的回憶中,松崎啟次記述了他和穆時英的另一次談話。這個日本人不理解“為什么中國有那么多如此貪婪的人”,穆時英“幾乎要流出眼淚一般”向他辯解:
……出現那些貪婪的人難道只是中國自身的責任嗎?我們必須把近代化的工業和生產交給這些不幸的中國人,從而創造出健康的中國。我們要做的工作還很多,只有這些都完成、實現之時,我的一向主張——日本和中國像英國與美國一樣,在世界上協力同心——才會應驗。你不能因為現實中中國的丑,就否認了明天的中國![注]松崎啟次:《穆時英先生》,《穆時英全集》(3),第457、458、460頁。
穆時英到底還是“天真的”。至此,這一點是清楚無疑的:從1938年2月的《懷鄉小品》,到4—5月的《世界展望》,到8—10月的《星島日報》,再到上海與松崎啟次的個人談話,穆時英從未放棄自己的民族立場(至少沒說過做漢奸好或為漢奸辯護)。這就造成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即穆時英在上海有兩副面孔:一是公開發表文章“反共、反蘇、反英美”,用的卻是化名或匿名(對比《世界展望》上署真名);一是私下談話讓日本人感到“天真”的穆時英。這種二重性,解文孔文為什么看不到呢?
那么,怎么解釋這種怪現象呢?要是相信穆時英做臥底,那就根本不奇怪。因為做臥底就得寫些應時應景的文章給眼前的人看,如果像徐庶進曹營一樣一言不發、一件事不干,怎么能取得對方信任,怎么能做臥底?——解文和孔文為什么對穆時英署真名發表的抗日短文輕輕地予以否認而對化名發表的漢奸言論說什么信什么、怎么說怎么信呢?這對穆時英來說太不公平了吧?教訓就是,知道作品說了什么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明白作者為什么要說這個和這樣說、明白作者想拿它來干什么,將心比心地理解作者的現實處境。
1940年3月,汪偽政權成立,5月穆時英隨團再訪日本,此事前后接到恐嚇電話。據人回憶:“當他(指穆時英——引者注)呈宣傳部的工作報告中,最后也附呈林部長這樣說:‘職離滬赴日后,有人打電話至寓中恐嚇,返滬后復有此類電話打來,職自追隨鈞座以來,生命早置之度外,惟母老家貧,所慮者僅此,設有不測,職有一弟,在上海銀行服務,此人學有專門,尚懇鈞座鼎力提攜,俾家族不至凍餒,則職幸甚?!盵注]重綠:《一年來的中國文藝運動》,《新命月刊》第2卷第7、8期合刊,1940年12月20日??孜牡谒牟糠忠惨昧诉@封信,卻說“職自離港滬赴日后”,顯然多出一“港”字??孜恼f,如果穆時英“果真是心懷抗戰之志和肩負特殊使命的臥底,他不該有那些使氣任性、幼稚可笑的表現,尤其是在受到警告后,居然無所動作”,所謂“使氣任性、幼稚可笑的表現”就是指接到恐嚇電話后還唱“生死置之度外”的高調。如果我們相信穆時英是臥底,此事也可以這樣解釋:穆以為恐嚇電話是自己人方面在演戲,于是他配合給林柏生一封慷慨激昂的信,使后者及汪偽政府對自己深信不疑;亦因此,他也并不加以刻意防范。孰料是軍統方面或其他愛國勢力不明真相,終于造成了誤殺。這種可能性無法排除。
解文最后寫道:
日本作家片鋼鐵兵則在其最初的悼念文章里憾恨地說——
為什么他(指穆時英——引者注)不能不把抗日意志拋棄盡凈,而參加日本的東亞新秩序建設,倘若把他的必然性和心理過程藝術化,而給予中國民眾,也許會成了對和平的偉大的魅力,強化了把中國的知識階級拉到汪政府影響下的精神根據無疑。僅僅這一點,他的死已經可惜。
這真可惜了。的確,穆時英委實是個很有才華和思想的作家,倘使天假以年,他一定會用出色的小說創作有以自見的,孰料卻那么突然地殞身于途中,讓片鋼鐵兵只能徒然悵想了。
我想補充的是,解文的引文遺漏了前一句:“他(指穆時英——引者注)直到最近,在重慶曾是相當尖銳的抗日左翼作家。后來突然參加親日陣營,開始活躍,也曾兩度來日,和我們相見。”[注]片鋼鐵兵:《悼穆時英》,中文譯文刊登在《新命月刊》第2卷第3期(1940年7月20日)。如果我們只知道解文的引文,我們會覺得穆時英拋棄抗日意志是個必然的過程;如果再看到我的補充,我們才知道穆時英的轉變也是一個叫片鋼鐵兵覺得“突然”的事情(葉靈鳳有同感,見本文前邊注釋)。如果我們只知道解文的引文,我們會認為穆時英就是漢奸;如果看得更全面,我們難免會生發疑惑:從“相當尖銳的抗日”青年到“親日分子”,短短一年時間,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是見證奇跡的魔術,還是萬花筒的現實,還是有局外人未參透的秘密?片鋼鐵兵們當然不會有這種疑惑,他們是把穆時英作為自己人來祭悼的,在他們看來,穆時英的被刺殺就是親日的血證(所以他們對穆時英的回憶就不可完全采信)。
對我而言,如果只有兩個選項——穆時英是臥底,穆時英是漢奸——讓我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但很清楚、很可惜的是,我對自己的選擇拿不出一個直接而可靠的物證。情況類似于我相信外星人的存在,但我現在還不能找到一個給大家看看,話又說回來,大家也沒有證據能證明外星人不存在。
感謝解志熙先生和孔劉輝先生激活了我的思想。我們之間的辯駁見證了屬于人獨有的思想魅力。我并且相信本文還不是這個問題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