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夢窗詞的“凌亂美”

王文語

摘要：凌亂是夢窗詞獨有的特點，也是其備受爭議的原因。看似隨意堆疊的詞句背后卻是詞人悉心凝練的語言與細如藕絲般的情感牽系。本文通過分析夢窗詞跳躍式場景變換背后連貫的故事與情感、虛實相生與悠遠夢境之中的獨特藝術想象以及其凝練的語言特點，更好地領悟夢窗詞獨特的凌亂之美，感受夢窗詞凌亂背后的真正動人心弦的細膩情感。

關鍵詞：夢窗詞 ? 凌亂美 ? 場景變換 ? 語言新奇 ? 虛實結合

在過去的700多年里，夢窗詞一直備受評論家爭議。從情感表達、語言運用到結構模式，褒貶不一，毀譽參半。近代詞人王國維曾評論曰“映夢窗，凌亂碧”[1]。張炎也曾在《詞源》中說過“如七寶樓臺炫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2]。張王二人皆以夢窗詞語言凌亂，過分堆疊，傷及其語言的清麗華美，對夢窗詞持批評態度，說其不知所云。然而，從夢窗詞誕生傳世到今天，有大量效法者。無論詩人還是評論家，都有人對其推崇備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其作者有很高評價，謂：“詞家之有文英，亦如詩家之有李商隱”[3]。正因為他的詞有著跳躍的空間結構、大量用法新奇的典故、豐富的藝術家想象、華美辭藻、表達意義含蓄委婉，才有著大量文人墨客爭相效仿。如果說王維的畫是一幅淡雅的水墨畫，那么吳文英的詩就是一幅大膽、捉摸不透的畫作。夢窗詞的凌亂美擁有獨特的魅力，本文從夢窗詞跳躍的場景變換、獨特的藝術想象以及新奇的語言結構三個方面分析夢窗詞的凌亂美。本文所選詞原文均來自中國書店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吳文英詞新釋輯評》。通過對夢窗詞凌亂美的分析，可以讓讀者更進一步了解夢窗詞，更深刻的賞析其語言藝術，享受其非凡的情感魅力。

一、跳躍式的場景變換

“時空錯位”的大膽運用使夢窗詞自成一格。吳文英通過描繪今昔的時間跳躍、人物角色的轉換和地點的變化，展現出凌亂的美感。這種獨特的審美風格在《鎖寒窗寒 玉蘭》中有著明顯的體現。

“紺縷堆云，清腮潤玉，汜人初見。蠻腥未洗，海客一懷凄惋。渺征槎、去乘閬風，占香上國幽心展。遺芳掩色，真恣凝澹，返魂騷畹。

一盼。千金換。又笑伴鴟夷，共歸吳苑。離煙恨水，夢杳南天秋晚。比來時、瘦肌更銷，冷薰沁骨悲鄉遠。最傷情、送客咸陽，佩結西風怨。”

本詞初讀給人以堆疊之感，詞藻間盡是華麗，好像是刻意的雕琢，字句間沒什么聯系。但再仔細品讀其中深意，會發覺其“情感”十分連貫。詞開頭寫吳文英在蘇州遇見蘇姬時的第一印象，她美麗的容貌好像純潔的玉蘭一般，詞中用“國香”贊嘆其超群的容貌。寫出詞人被其外貌吸引并走到一起，那時的萬般美好使詞人聯系到如今佳人離去，自己孤身一人，難掩內心傷愁。于是詩人想象漸漸飄遠，若能再見你對我一笑該有多好，千金都不換，就像我們一同泛舟西湖，共歸吳苑的美好一般，可惜，往事于我雖歷歷在目，伊人卻早已離我而去。自別后，離煙恨水，日夜思念，以至于日漸消瘦，更顯凄楚。詞人從寫他們的美好，轉而寫他們被迫訣別的悲劇。

場景不停地跳躍式轉換在吳文英的這首詞中得到了最明確的體現，跳躍的場景也恰如其分地表現了作者朦朧的相思與言語難以描述的心痛。這首詞中的場景跳躍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空間的跳躍，一是時間的轉換。在空間上，初看之下，跨度極大，給人凌亂破碎之感。但若是與本詩所表達的感情一同賞析，其實這正表現了詩人的情絲之所系，相思到處便為詞。詞人寫兩人最初的相見的地點，蘇州包含著是著濃濃的情誼，又寫到心上人現在的歸所，不在自己身側，兩人分離，蘇姬去了繁華之地，只留下自己一人暗自悲傷。再寫到兩人最美好的回憶發生之處，兩人共同泛舟西湖，共歸吳苑。再到最傷懷的離別發生之處，你我二人就此分離。這幾處情景正好串聯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一出濃烈的相思。在時間上，從過往到而今，再到過往，一波三折，也正好是詞人情感的變化線，明知如今已分離，卻止不住去追憶往昔，而往昔的美好有更增添了如今孤身一人的凄涼。也是這種循環的結構和模式，使其詩讀起來有“一唱三嘆”的效果。碎片化的空間與時間，恰如其分地表達了詩人在回憶與現實間游走，在美好與痛楚間掙扎，在相守之喜與分別之悲間變化的濃烈情感，描繪了詩人心中最美的情，反襯出如今最深的痛。

二、獨特的藝術想象

夢窗詞凌亂之美的另一具體表現是其獨特的藝術想象。一方面，吳文英詞中常采用“以虛寫實，以實寫虛”的手法，將現實與幻境結合，增加其詞的跳躍朦朧之美;另一方面，吳文英善用夢境。利用朦朧的夢中景色或描寫或反襯現實，令讀者隨詞人在夢境與現實間恍惚游走，不辨現實與夢幻，增加了其詞凌亂朦朧的美感。

夢窗詞在景物描寫中常采用虛實相生的寫作手法，比如“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這是寫作者陪友人游吳宮時所見之景。其中，蒼崖云樹，吳王宮城，本是實景，作者卻說這些景色是幻化而成，將其虛寫。而酸風，膩水花腥，和西子的木屐聲均為不存在的虛景，是作者的想象與感受，作者卻將其實寫。將實景寫虛，是為了凸顯其歷史的陳跡，時間的悠遠，仿佛天上的宮城那般不可追尋，只能遙觀一二。同時，與后文相對，也表現出吳王宮城如天上宮闕般華美壯麗，仿佛是天上仙人幻化而成，更凸顯了衰亡之后的寂寥。而將虛景寫實，則是為了將吳國衰亡的原因實體化，正是由于吳王貪圖美色，才導致如此下場。作者由吳國興亡的陳跡，感念今日宋王朝從上到下一片安逸享樂。不由得產生了悲今悼昔的哀思。虛實相生，意境遼闊而情思細膩悠遠，不僅能表達詩人的含蓄情感，更能增加詞句的張力，使讀詞人和吳文英產生精神上的共鳴。

夢境的寫作也是吳文英表現藝術想象是最常使用的一種手法，尤其在作者思念他的兩位姬妾時，總會用夢境和現實對比，將無處宣泄的情感于夢中表達出來。其詞《夜游宮 竹窗聽雨》下闕也是將夢中意境與現實巧妙聯系：“香苦欺寒勁。牽夢繞、滄濤千頃。夢覺新愁舊風景。紺云欹，玉搔斜，酒初醒。”這一段寫詞人有些惆悵，于是喝多了，墜入夢境。詞人在夢中感到悲冷，看到一位踏波而來水仙仙子。而這位水仙仙子，多么像自己的一直以來魂牽夢繞的那位杭州美妾。“夢覺新愁舊風景”一句有正是詞人在夢中情感的爆發，一語雙關的寫出了詞人對舊時光的無限留念，又想到現在現實中的自己孤身一人，佳人已逝的凄苦。酒醒之后，夢境的美好也不復存在，突然從夢境轉入現實，給詞人無限落差，詞人想念和杭妾在一起的舊風景。借夢境表現出刻骨的相思、對往昔的懷念與今時今日的悲苦。

夢窗詞也正是從“虛”的角度體現出一種朦朧的意境，吳文英將從心中那種復雜虛幻的情緒作為表現對象，用迷離的夢境作為含蓄情感的表達的載體，因此其詩大都呈現出虛實相生，朦朧幽深的意境美。

三、新奇的語言結構

周頤曾經說過“夢窗密處，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4]。煉字是夢窗詞凌亂之美的又一具體體現。夢窗詞用字，往往最初讀來毫無道理，仿若刻意堆砌，而細細品來，語言凝練，非此不足以表達作者的情感。

吳文英的煉字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為常用通感。夢窗詞中常用極其準確到位的字來表現內心情感，且用通感手法引起感覺的轉移。例如《入聲甘州 靈巖》中一句“箭徑酸風射眼”。用“酸”描繪“風”的形態。仿佛透過一字，可以感受到此時吳國遺跡腐朽，也可以感受到不知多少年前宮殿的沉寂和沉淀。另一句“膩水染花腥”，“膩”字從“腥”字出，從視覺到嗅覺。這句是說女孩子的胭脂把水都染膩了，浮著脂粉的溪水還帶有些許花香。詞人感慨吳國的覆滅，吳王沒有看清歷史的潮流，寵幸女孩子才是其衰亡的原因。給人強烈的警醒之感。詞人仿佛真的看到了當初吳國的衰落。也抒發了詩人對歷史的憑吊和獨特的見解。

其二為擅化用典故。吳文英的詞中，用典頻繁和其意義的新奇是另一大語言特點。詞人用典極其精妙，夢窗詞中用典之多之繁，與其文風密麗可謂相得益彰。如《霜葉飛 斷煙離緒》中的“驚飆從卷烏紗去”，此用孟嘉落帽一事，說明浮名和名利已經不受自己控制，那就隨風而去吧，表達出作者只能將希望寄托于飄渺未來的無奈，字字沉痛。加上典故所蘊含的意義，充分抒發了詞人的悲咽。再如《新雁過妝樓 閬苑高寒》中用“宜城當時放客”的典故，寫那人把自己心愛的小妾讓給別人，后來想起又十分后悔，表達出詞人自己現在失去小妾的悲傷之情。詞人運用大量典故，借他人故事表達自己的情感，給讀者十分朦朧的美感，同時也抒發出作者欲言又止的深重情感。

四、結語

凌亂是夢窗詞最獨有的特色，是夢窗詞的毀之所起，也是夢窗詞的譽之所在。凌亂只是夢窗詞的表象，在凌亂的背后有清晰的感情脈絡和作者精心布置的語言與架構。通過分析其凌亂美中的特點，如場景變換、語言新奇、虛實結合等，有助于讀者更深入地了解夢窗詞之美，也警示后世學夢窗詞者，不可簡單學習其語言的堆疊，而是更注重凌亂背后的煉字與情感牽系，才可得夢窗詞之精髓[5]。

參考文獻：

[1]彭玉平.人間詞話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2014：109.

[2]吳熊如.唐宋詞通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57.

[3]趙慧文，徐育民.吳文英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7：5. [4]李珊.論夢窗詞的華麗美[J].名作欣賞，2015，（12）：131-134.

[5]吳熊和.吳熊和詞學論集[M].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2002：295.

（作者單位：山東省淄博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