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
摘 ? ?要: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以俄狄浦斯王為中心,展示其無可避免的悲劇命運,實現擁有絕對權力和秩序的神明,以及此種神觀下俄狄浦斯王反抗命運的“成功”失敗。他對命運的反抗,體現了人的尊嚴和不屈。加繆筆下的里厄醫生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萬,則直接拒絕了對神的信仰。伊萬以“理性”為武器最終走向毀滅,里厄醫生卻在荒誕的現實中贏得了人的尊嚴。作者欲以俄狄浦斯王和里厄醫生兩者的思想形象,解讀伊萬精神意識的“缺陷”,即“伊萬的困境”。
關鍵詞: 俄狄浦斯王 ? ?里厄醫生 ? ?伊萬困境
一、俄狄浦斯王反抗的“有意識”和“無意識”(堅強與軟弱)
俄狄浦斯王得到“神諭”:自己將會殺父娶母,然后走向流放的命運,青年時期他就早早地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和父母,一想起神為自己種下的命運種子就憂心不已,之后他解答了斯芬克斯的謎題以此解救了特拜城的百姓,因此當上了特拜城的國王,他的善良、智慧和勇敢頗得百姓的愛戴。俄狄浦斯王是人類中的“英雄”,卻在完全無知的狀態下犯下了殺父娶母的罪狀。當命運真正揭曉的時候,他的妻子(母親)上吊自殺,自己戳瞎雙眼,面對少不更事的女兒們感到痛苦和無可奈何。俄狄浦斯王從自覺主動“有意識”地反抗命運開始就意味著他對于神明的間接抗爭。戲劇一開場,特拜城就在遭受一場悲慘的瘟疫:“田間的麥穗枯萎了,牧場上的牛瘟死了,婦女流產了;最可恨的帶火的瘟神降臨這城邦。”①(32)面對這樣的災難,俄狄浦斯王顯示出絕對的負責,他為百姓的苦難感到痛苦。而后克瑞翁帶來的神示表明災禍是因為城邦中存在殺害老國王的兇手,但不能完全揭示兇手。俄狄浦斯王要動用自己的智慧找到兇手解救城邦,卻在一步步逼近自己險惡的命運。俄狄浦斯王追求真相意味著逼近自己險惡的命運。即使最終他也為故國使者和牧羊人的對話慢慢揭示出他的命運而感到恐懼的時候,以及他的妻子(母親)伊俄卡斯忒竭力的勸阻,他恐懼而執著。俄狄浦斯王發出痛苦的悲嘆:“一切都應驗了!誒呀誒呀我成了不應當生我父母的兒子,娶了不應當生我的母親,殺了不應當殺的父親。”①(58)
俄狄浦斯王因為反抗神諭而應驗了神諭,這是可怕的悲劇,因為在神的不可知、絕對超越性下,順從才是最大的“安全”。但在這絕對精神下俄狄浦斯王的反抗是為了避免“殺父娶母”的悲劇,“殺父娶母”是極大的不義,是他難以忍受的。俄狄浦斯王的抗爭雖然走向了失敗卻贏得了人的尊嚴。俄狄浦斯王仍然依賴神明,他只是想逃避自己的命運,反抗神諭,卻不想與神作對,他自知渺小無力。戲劇一開始他就城邦的災難要求胞弟克瑞翁向福波斯求問神示,以及劇末人倫悲劇向他裹挾而來,他最終接受自己的命運,替城邦清除污染拯救城邦,發出悲嘆:“凡人的子孫啊,我把你們的生命當做一場空!誰的幸福不是表面現象,一會兒就消滅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運警告我不要說凡人是幸福的。”①(60)俄狄浦斯王試圖運用自己的智慧逃避悲慘的命運,最終失敗,并將智慧及自己的情感完全交給神明,在承認神的不可知、絕對超越性下平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如果我們將無上的神明視作人命定的“死刑”,就可看出俄狄浦斯王對于命運的答案——發現人對于命運不無可避的悲涼,但是俄狄浦斯王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為了拯救城邦走向既定的命運。
他不因此憎恨其他人,也不自命是救世主,不因為痛苦而丟棄善良,守住了精神的堡壘。俄狄浦斯雖有軟弱,但這真是人的偉大“缺陷”,他以“人”的面目贏得尊嚴,解答“伊萬困境”。
二、伊萬困境
陀氏生活在十九世紀俄國東正教信仰傳統和歐洲啟蒙思想碰撞的年代,以伊萬為代表的年輕知識分子較快地吸收了歐洲啟蒙思想。那時的歐洲啟蒙時代既提倡科學和理性,又偏向工具理性,即是書中伊萬夢魘陳述的“地上的現實主義”。伊萬看似擺脫了中世紀的宗教迷信,但是陷入了理性的困境。他的理性使他拒絕上帝,依靠自己的計算、推理獲得自我進步,只有經得起推算和檢驗的事物才是可以相信的、被接受的,但是這解決不了生命的意義及良知存在的原因。對于個人理性的絕對肯定和對于信仰及諸多非理性因素的否定,甚至導致自由的無限膨脹和對于道德、法律的蔑視。一切惡行都被允許。伊萬的理性拒絕了上帝的存在、上帝的審判,取而代之的是個人的審判,對于理性的迷信導致超人的思想。
書中伊萬把貪財、好色、毫無舐犢之情的父親(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與大哥德米特里之間的斗爭看做“一條爬蟲吃掉另一條爬蟲”、涉嫌教唆仆人斯乜爾加科夫,展示了伊萬的理性對于父親的審判。與仆人斯乜爾加科夫想去歐洲、穿上精美的服裝、過上貴族式的生活不同,伊萬企圖為社會消滅渣滓促進社會進步的極端思想是比父親的“惡”更可怕的,理性的閘刀因失去人性的憐憫顯得更冷酷,最后由于父親的慘死,伊萬在與魔鬼的談話中“地上的現實主義”和人性激烈對抗,陷入自我審判。父親的慘死使他震驚于產生于自身的邪惡,他對于自己的辯解一一被仆人和魔鬼給反駁,他以理性為武器卻走向了毀滅。伊萬的理性武器強調人的自我認知,實現了宗教統治下人的解放,給人以豐富的自由。但是,對于理性的迷信(地上的現實主義),要求伊萬自我拒絕、割離、摒棄人的非理性的、不確定的可能性:人類的“不定式方程”。由于伊萬的理性對于信仰的拒絕,對于上帝的拒絕及自身的非理性的拋棄導致“不定式方程”的無處安放。但是人的非理性是源源不斷產生的,這種人的“不定式方程”會借由不同個體的認知和選擇而產生不同的結果。卡拉馬佐夫式的下流、放蕩、貪婪在父親和大哥身上得到不同程度的體現。大哥德米特里與父親爭風吃醋及德米特里對于父親財產分割的不滿揚言要殺死父親,父親卻在家中大擺筵席、凈做些下流勾當。伊萬在與阿廖沙的談話中詢問:“你是否也曾恨不得父親這樣的蛆蟲去死?”阿廖沙承認自己存在這樣的想法,但是在長老的感染下,用愛包容感化父親。最終,伊萬對于父親的精神審判間接地變成了現實,他對于自身之惡感到震驚,從而重新審視自己的理性(和魔鬼的談判),最終在和魔鬼激烈的對抗中找到良知正視自我的惡,在自我懲罰和尋求法院審判中發瘋。
伊萬的病癥在于他否定了人類的“不定式方程”,認為這是使人類痛苦和罪惡滋生的毒源:“當然,任何人身上都潛藏著野獸,暴怒的野獸,聽到受虐者的慘叫樂不可支的野獸,恣意胡為的野獸……那兩位有文化的父母對可憐的五歲小女孩施以一切可能的摧殘,他們打她,抽她,踢她,造成小女孩遍體上下青一塊紫一塊。他們竟發展到挖空心思的地步:大冷天把小女孩整夜關在茅房里,還強迫她吃自己的屎……”“在莊內當僮仆的八歲男孩扔石頭無意砸傷了將軍心愛的一條獵狗。第二天把小男孩當做打獵的獵物在他母親的注視下被將軍所有的獵狗撕成碎片。”②(303)虛無縹緲的上帝崇拜并不難解救眾多的小女孩和小男孩們,女孩父母和將軍們的懺悔遙不可及。伊萬企圖用實在的理性為人類打造一副抵御人類自身災難的盔甲,建立一個“善”的世間,他直言:“整個認識世界也抵不上那個小女孩向上帝哭訴時所灑的眼淚。”②(302)但這超越了人的自身,對于惡的絕對撕裂及對于“不定式方程”的拋棄則導致對行惡主體的絕對否定。再者,對于人類“不定式方程”的拋棄,最終使人類機械麻木,不受約束自由無限膨脹導致個人意志選擇代替道德和法律的審判,超人的思想使得理性變成一把屠刀,理性善的起點卻走向了邪惡的終點,最終強權將消滅無限的自由,自由被囚禁于狹小的暗室。在和阿廖沙的談話中,伊萬曾表露:“但我珍愛黏糊糊的、春天發芽的葉片,珍愛藍天,珍愛有時我自己也不知道,信不信由你,為什么會愛的某些人,珍愛人類的某些壯舉,也許我早已不再相信這等豐功偉績,但仍出于舊觀念打心眼里對之懷有敬意。”②(286)
伊萬對于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定式方程”仍然感動并為之落淚,在“我只知道自己只是走向墳場,但那時最昂貴的墳場,如此而已”②(256)中預見自己的命運,但是他依舊選擇理性,相信這必是光榮的失敗(走向死亡),但是仍可在“倒不是由于絕望而落淚,無非是因為灑在墳場上的眼淚能讓我感到幸福”②(287)瞥見伊萬的“不定式方程”。可見伊萬的理性和自我的天性撕裂、伊萬的掙扎和矛盾,并在和自己夢魘的爭辯中走向高潮。但伊萬顯然不是人性泯滅的理性工具,他最后在和魔鬼的爭論中找回了自己曾經所鄙夷而拋棄的“不定式方程”,不再是“歐幾里得式的頭腦”。但他沒有把它交給上帝而是選擇孤身一人對面自己的罪惡并在為之承擔的重負中發瘋。伊萬的結局以發瘋而告終,但這是否意味著,世人只能將“自我的不定式方程”交由上帝,而人類是難以承擔代價的。在阿廖沙身上表露出陀氏的思想,他承認并接納了人類的非理性、不確定的、可能性。人類應當忍受精神上的斗爭和精神復興的痛苦,自由與妄為的二律背反的解決鑰匙在于把人的“不定式方程”交由上帝,并在上帝的監督下在恐怖的、荒原般的現實中承擔“不定式方程”分泌的毒汁帶來的痛苦,也在此中感受每個人都是“上帝的造物”、尋找良知和以此為中心的人類彼此聯結,從一到二,二到多,最后在上帝之愛中建立世間的平等和愛。但這是唯一人類得到救贖的道路嗎?近代以來神觀的解體使這條道路雜草叢生,荒亂破舊。
三、里厄醫生的選擇
阿赫蘭城人遭受的不僅僅是鼠疫的折磨,還要時刻遭受親人朋友去世的痛苦,愛人的離去,“在各城門響起的陣陣槍聲里,在標識我們生死節奏的一下一下的印戳聲里……在令人不寒而栗的煙霧和救護車的鈴聲里,我們所有的人都吃著同樣的流放飯”③(201)。在荒誕的現實里,人人恐慌時刻擔心著病毒對于自己生命的侵入。有些人在絕望中企求“末日狂歡”,有些人在閉鎖在自己家中終日郁郁惶恐,有些人則投向了上帝,寄希望于上帝的拯救,也不乏認為鼠疫是上帝帶給人類的禮物的人。里厄醫生在瘟疫中拒絕了神父對于上帝的“邀請”。在瘟疫過程中始終保持理性,做好本職工作,積極地對抗瘟疫。對于荒誕的命運堅挺不屈。里厄在瘟疫的高峰期面對無數死去的人們,親眼看著試藥的小男孩在痛苦中死去而感到絕望,為無可避免地造成生死分離感到無奈。在與神父的抗辯中,他憤怒地說道:“噢!那孩子至少是無辜的,這一點你很清楚!”③(232)在這場災難中,人面對的是毫無理性的鼠疫帶來的提前“死刑宣判”,在提前“死亡”的威脅下,人們擁有的只是末日,人類的奮斗、理性、對美的追求被徹底撕碎,人的“不定式方程”像是決堤的洪水,許多人難以像平日那樣掌握自己,轉而是徹底放任自流、期待末日狂歡,或是在幽閉中郁郁而終。
里厄的選擇是“鼠疫就是生活”,他在抗擊鼠疫中尋找人的價值和意義。拒絕神父的“邀請”及“末日”言論。保持理性,堅持戰斗,醫病救人。他既是一個對荒誕現實說“不”的人,又是有對人性美好善良的贊同、追求的人。對于理性之外的“不定式方程”他不交由上帝,不希冀于上帝之愛,而是自己把握“不定式方程”,并不因為其欲望和惡的傾向而拒絕它,而是承認并將之接納,用善良、愛和道義加以選擇和約束,他從精神上影響周圍的人,不放棄、不屈服、不投降、團結一致、齊心協力,一起投入與鼠疫的斗爭中。
里厄醫生并不自命為是人們的一道光,僅是行踐自己的責任。最終人們在相互協作中終于戰勝了鼠疫。雖然鼠疫隨時可能卷土重來,但此期間人們的反抗精神及對于善和愛的追求正是人們永遠勝利下去的秘密武器。里厄醫生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自己承受自我選擇的代價——里厄醫生的夫人和好友塔魯的相繼離世。如此里厄醫生是自己的上帝,以“人”的方式舉起對抗虛無的大旗,并且在反抗中尋找自我的存在的意義,沒有英雄主義也不希冀于宗教的拯救,里厄醫生用人的方式實現陀氏宗教理想,代替神,關鍵擁抱人,對于人自身具有豐富可能的肯定,從而破解伊萬困境。人的這種豐富既是惡源又是力量。但是相比直接的偶像式的崇拜,選擇上帝即有機會獲得救贖,這種需要依賴于人類內在善良因子的自我激發,而不依賴于上帝式的圖騰,或許更困難,要每一個人找到心中的道德律,在陰霾的城市,或許更困難。我選擇相信至少孩子們是無辜的,里厄至少救出伊萬所沒有遇見的伊柳沙,或者說里厄替伊萬拯救了他所沒能拯救的伊柳沙。
注釋:
①狄其驄,榮覓方,主編.世界十大古典悲劇故事[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2.
②[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M].耿濟之,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009重印).
③[法]阿爾貝·加繆.鼠疫[M].劉方,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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