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萬程

“Designed by Apple in California Assembled in China.”(蘋果加利福尼亞設計,中國組裝。)
這行標在iPhone包裝盒上的小字,或許是蘋果公司全球化生產最著名的象征。
iPhone有近400家供應商,2018年蘋果公司曾經公布過一份200大供應商的名單,涉及CPU、儲存、電池、顯示、光學器件、電聲器件、天線、組裝代工、分銷商等多個領域,從上到下,一應俱全。
而這些占到蘋果制造成本總支出98%的公司,分布在中國臺灣、日本、中國大陸、美國、韓國、德國等多個地區。
可以說,這家賺走全世界智能手機市場六成利潤的公司,集合了各國人才、資本、技術和勞動力等優勢資源之大成。能夠參與到這條供應鏈的公司也都能“背靠大樹好乘涼”,在其中分一杯羹。
小小的iPhone手機,從硅谷庫比蒂諾總部,到日本古都京都的電子工廠、韓國“三八線”附件的產業基地,最后到中國深圳富士康的流水線,接著它們又被送回美國,然后再產銷全球。一部iPhone的全球之旅,就是全球產業鏈的縮影。
智能手機在全球普及開來,僅僅用了十多年的時間。就像數年前科幻小說家描繪的那般,智能手機成為了現代人類器官功能的延展,是連接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之間的移動數據終端。
隨著通訊技術的更新迭代,通訊與信息消費市場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融合與重塑。智能機趕上風口,一躍而起。
iPhone的橫空出世,把“蘋果模式”普及開來,世界各國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協同產業鏈:總部投入資源,匯聚創意、材料、技術、部件、組裝,從無到有的把手機做出來。
當今智能機的全球化產業鏈分工由美國主導,加利福尼亞總部牢牢控制著品牌價值、產品研發和終端銷售,自然分到價值“蛋糕”最大份。美國、日本、韓國和中國臺灣的公司,生產價格高的零部件,分中份。中國大陸在努力靠近中端生產環節,但依托人力資源、材料供應的比重仍然較高,只能分到小份。
但中國企業并不滿足于這個“小份”。隨著組裝技術外溢,專業人才增多,零部件供應商愈加齊全。受益于iPhone的崛起,國產手機品牌也有了跟國際品牌一樣的產業鏈資源。
到了2009年前后,國產品牌手機終于迎來了崛起機會。
從全球市場來看,當時有著三大機遇:最底層的智能手機操作系統、終端智能手機硬件以及應用程序。在最底層操作系統方面iOS與安卓系統分庭抗禮,中國喪失了構建機會,只能在開源的安卓上“修修補補”做一些個性化改動。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蘋果做得了,憑什么我們做不了?
華為在經過技術研發后,2009年于西班牙亮相了自家的第一款智能手機;2011年,雷軍帶著創始團隊在7月份正式宣布進軍手機市場;OPPO也從當初的“音樂手機”帶著“X903”正式進軍智能手機,同年兄弟品牌的vivo也涉足智能手機。
2010年,國產手機在中國國內市場份額只有16%,在國際市場上的份額約等于零。2017年,全球手機出貨量約20億部,其中,中國品牌出貨量已超過9億部,占比約45%。各大國產品牌的旗艦機即便與最新款的iPhone同臺競爭,也有其獨特優勢。
行業里有個笑話,美國人把產品發明出來,日本人把產品做好,韓國人把產品做爛,中國人把產品做得沒錢賺。從一無所有到半壁江山,在智能手機市場上,中國再一次用“人民戰爭”的戰略,蠶食了市場份額。
短短七年間,中國各大廠商究竟是如何掌控了智能手機的產業鏈呢?
目光依然是回到全球產業鏈上。
行業標桿是蘋果公司,善于模仿的國產廠商在初期自然也是亦步亦趨地跟著老大走。老大玩的是總部設計販賣,全球采購和組裝,小弟們自然也學會了這招。
2017年,全球手機出貨量約20億部,其中,中國品牌出貨量已超過9億部,占比約45%。
重金砸下招攬人才,主攻核心技術研發—工業設計、結構設計、硬件設計、軟件設計。中國國產廠商雖然起步晚,但是在零部件整合方面,并不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只要有可以攻克技術難關、實現需求的工程師,項目就可以立得起來。
在核心技術研發上,國產手機首先要克服的是大公司的專利墻。蘋果、三星等公司鋪設了不少專利地雷與屏障,國產手機必須要小心翼翼地避開、自主創造或直接購買,否則高額的專利賠償很容易讓一家新興整機廠胎死腹中。
拿如今亞洲手機市場占有率第一的OPPO公司來說,最開始就是在東莞長安鎮的一座占地330畝的工業園起家的。CEO陳明永帶著3億元人民幣,從無到有地搞專利。時至今日,在國家知識產權局服務平臺上,你已經能找到屬于OPPO的兩萬五千多條專利了。
這其中大量專利就集中在攝像、快充這些被看作是OPPO強處的領域。
OPPO攝像部門的一位核心人士告訴《南風窗》記者,關于自拍體驗,公司內部就有一個30多人的測試團隊。對于成像的膚色呈現、柔化程度、曝光平衡進行反復測試。每個專利的后面都凝聚了大量的人力與物力的支持。
立項過后,接下來就是元器件采購了。在幾近透明的安卓陣營,用的什么處理器、儲存、攝像頭、液晶板基本就決定了手機的性能與市場定位。
一部手機涉及的部件數千個,用哪家供應商的,如何在保證質量的基礎上找到更具有性價比的零部件,這可以說是“全球化生產”中最重要的一步了。通常物料認證需要經過四大步:選型評審、設計評審、試產評審、可靠性試驗。
在國產整機廠中,這一項工作一般由采購工程實驗室完成—一定高度自由落體驗證是否經摔、冷熱交替驗證能否在極端環境下正常運行、加熱電池驗證是否有爆炸危險等等。之前三星Galaxy Note7爆炸事件,就是因為三星SDI制造的電池本身有瑕疵,在可靠性試驗時未檢測出危險就匆忙上市的結果。
手機中最貴的是顯示屏,其次為基帶,然后是處理器、攝像頭和內存。而在這其中,除了在顯示屏領域,國內京東方有慢慢后來居上的趨勢之外,其他部件仍然是美國、韓國、日本、中國臺灣的天下,大多昂貴的部件都需要從上述地區進口。
中國雖然有世界上最完整的產業鏈與工業基礎,但涉及零部件上,整機廠們對于“國產”的選擇還是十分謹慎。手機的更新換代太快,最新技術的應用期現在往往只有6個月左右。
而零部件的技術積累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國產零部件一方面是技術不夠先進,另一方面也是缺乏市場試錯機會,整機廠面對的是對于智能手機相對挑剔的消費者,相比之下,采購海外大廠的產品要安全得多。
采購測試評審結束,所有的零部件進入表面貼裝技術中心,訓練有素的工人將把手機的元器件貼裝在主板上,隨后組裝整機。就這樣,一部手機才算有了自己的實體。至于對應用程序、操作系統的打磨,那又是整機廠另一塊重要工作了。
總而言之,“整機廠”遠遠不是名字那般,“整合機子”就能完事的。
有人把DIY組裝電腦與組裝手機放在一起比較。
這里面既有相像的,也有不同的。相像的是零部件都是通過全球采購的方式,不同的是普通人組裝一臺手機幾乎不現實。同樣是整機廠,手機廠商在整機過程中花費的成本要比其他產品高昂得多。當然,相對的,技術門檻越高獲得的回報也就越高。
一路走來,中國智能手機市場逐漸飽和,市場不再有明顯增量,各方開始了在存量市場的大逃殺。在此期間,無數玩家在進入決賽圈之前倒了下去,酷派、ZUK、錘子……不少代工廠、供應商也因為這些品牌的淪陷而被迫關門停工。
國產整機廠每時每刻都可能遇到危機,活下去并不容易,“華米OV”等成為了少數的幸存者。
從一無所有到半壁江山,國產廠家既是全球產業鏈的參與者,又是受益者。一方面,他們采購他國的零部件,給予他人利潤。另一方面,他們把這些零部件聚合一起組裝成機,謀取利潤。這是一種互利互惠的共生關系。
然而,去年的“中興事件”與“關稅戰爭”,讓中國廠商不得不面對一個之前從未想過的問題—如果整機廠采購不到他國的零部件怎么辦?如果他國因為關稅過高不買自己的零部件怎么辦?
中國雖然有世界上最完整的產業鏈與工業基礎,但涉及零部件上,整機廠們對于“國產”的選擇還是十分謹慎。
伴隨摩擦的持續,產業轉移顯現。在中國大陸投入不少工廠資源的三星,將目光與戰略重心放到了印度市場,在諾伊達建成了迄今為止全球最大的手機工廠,將實現每年最高 1.2 億部手機的產量。
vivo、OPPO、小米、金立等,幾乎所有的中國手機廠商都在印度設立了工廠,其中小米已經擁有兩座工廠。蘋果也欽點了緯創(Wistron)在印度代工新一代iPhone。
一個是增長放緩的飽和市場,一個是生機勃勃的潛力市場。從市場需求看也好,從經營成本看也好,未來幾年一些新興發展中國家承接中國的部分產業鏈成為明顯趨勢。
產業的轉移,陣痛在所難免,但也不必太過悲觀。七年的發展中,中國創造出的華為、小米、OPPO、vivo的品牌價值巨大,只要解決了關鍵零部件的采購封鎖問題,依然可以延續“iPhone模式”,把其他新興市場納入中國企業掌控的產業鏈。
拿印度舉例,經過2015~2018四年的耕耘,小米已經成為了印度第一品牌的智能手機廠商。而OPPO、vivo、金立等則深入線下實體門店,也完成了覆蓋全印度的實體門店銷售網絡。
隨著這些手機廠商在印度及其他南亞國家與地區的手機組裝工廠陸續建成與投產,大量的手機零組件采購,也開始由中國的采購中心間接調撥,往當地的工廠采購轉移,以適應本土化生產下的計劃排期與庫存管控,而中國的手機供應鏈廠商也將會迎來了大量的出口采購訂單。
成熟的全球分工協作體系下,本不要求每個國家具備完整的產業鏈。但面臨被“卡脖子”的危險,中國在高端部件領域的大額投資未曾中斷。
效果是有的,比如相較于2017年進入蘋果200大供應商的中國大陸公司,2018年中國多了7家,且領域繼續擴展,京東方在顯示面板上的突破尤為突出。
但在半導體、儲存、光學儀器等領域都要求長期的技術積累,短時間的技術攻關與投資依然很難達到高端市場的一流標準。去年,不少資本進軍半導體,猶如大煉鋼鐵,讓人不免擔憂。
核心部件國產化,出發點頗有愛國心,但不能否認,產業鏈的全球配置是全球市場半個世紀自由選擇的結果。一個大國要獲得經濟安全和產業安全,“什么都要自己造”,并不是唯一的途徑。而且,它的經濟成本和非經濟成本都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