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博
(湖北經濟學院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205)
近幾十年,在改革開放、經濟全球化、文化走出去等變革力量的影響下,“翻譯活動已經從個人的一技之長轉變成了一個充滿活力的產業鏈,一步步走向產業化”[1]。據中國翻譯協會(Translators Association of China)的數據統計,2018年,我國以語言服務為主營業務的企業多達9652家[2],而這些主營業務大都與翻譯密切關聯。翻譯產業生產的主體,如譯者、翻譯公司、翻譯技術開發商、行業協會、教育機構、終端用戶等,在翻譯產業鏈條上各自發揮著重要的作用。隨著我國翻譯產業不斷發展,其市場規模也在不斷壯大。翻譯市場自發運轉存在的缺陷導致市場失靈,如合格譯員缺乏、翻譯價格偏低、譯文質量不高、錯譯誤譯嚴重、市場競爭無序、缺乏有效管理等,需要產業規制來彌補不足。
針對以上問題,黃有義(2011)、王隆文(2012)、趙軍峰、寇瑩瑾(2017)指出,我國翻譯產業發展需要法律保障,呼吁加強翻譯立法[3][4][5]。謝天振(2013)認為,要加強針對語言服務產業的政策扶持[6]。滕梅、趙瑞芳(2018)基于翻譯協會的維護性和發展性兩大職能,以德國翻譯協會為例,指出我國翻譯協會在翻譯產業化建設中可發揮更大的作用[7]。張南軍(2006)認為,翻譯服務標準化對翻譯產業發展意義重大[8]。以上學者從不同視角對翻譯產業管理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但方案整體思維不足,解決路徑單一,而且還忽略了翻譯行為的經濟屬性。其他學者,如司顯柱、姚亞芝(2014)、姚亞芝、司顯柱(2016)、劉浩(2014)、孫寧寧(2015)等,基于翻譯的經濟屬性,針對翻譯產業生態開展跨學科研究[9][10][11][12],但在翻譯產業管理領域,相關系統研究還未展開。本文基于產業經濟學的規制理論,針對我國翻譯市場失靈,提出了翻譯產業管理的九個規制路徑,嘗試為翻譯產業管理提供整體解決方案。
所謂“規制”(regulation),也稱“管制”,是政府為實行產業管理,通過制定法律、規章、制度,對產業生產主體及其行為進行規范與限制[13]。產業規制的主體,即規制者,是以政府行政機構為主的社會公共機構,如工商行政管理局、經政府授權的行業組織,如中國翻譯協會、各省市地方翻譯協會等。產業規制的對象,即被規制者,是產業生產鏈條上的各級行為主體以及主體行為的結果。在翻譯領域,該行為主體有翻譯公司、翻譯技術開發商、翻譯出版機構、翻譯人才培養院校、譯者等;主體行為結果有翻譯價格、譯文質量、出版物等。產業規制的手段是以國家強制力為基礎的產業法規、制度和政策,包括對產業規制對象進行限制或鼓勵的內容、方式以及違規的懲罰措施等。產業規制需要成本,但合理的規制能產生巨大的社會經濟效益。
翻譯產業規制的主要路徑包括進入機制、認證制度、價格規制、質量規制、經濟手段、教育規制、翻譯立法以及其他的一些規制方式。
進入機制,也稱準入制度,包括兩個層面:作為翻譯中介組織的企業(主要是翻譯公司)的經營準入和作為翻譯主體的個人(主要指譯者)的就業準入。進入機制的兩個層面分別在“注冊制”和“資格制度”中予以體現。
1.注冊制。建立適應翻譯行業特征與行業發展的翻譯企業注冊標準。主要包括確立翻譯公司設立人的從業資格、注冊資本數額、在冊員工數、服務項目、服務語種、業務接洽、翻譯流程、技術裝備等注冊標準。如我國指導性的《翻譯服務規范第一部分:筆譯》(2003)、奧地利和德國的“翻譯服務國家標準”等,就設定了翻譯企業的注冊標準。注冊標準不應單一,應根據翻譯市場實際情況而實行多元化。如建立翻譯公司分層服務模式,規定翻譯企業及其從業人員只能在各自資質等級范圍內向社會提供翻譯服務。在翻譯產業規制領域,注冊制的具體實施措施是給翻譯公司頒發工商營業執照。
2.資格制度。建立嚴格的翻譯產業從業人員的資格認證體系。規定相關人員,主要是譯員,如從事與翻譯產業有關的經營活動,必須通過人事主管部門、教育主管部門、權威行業協會或著名大學所組織的針對從事翻譯活動所必需的專業知識、經驗、技能等的認定和證明。認定和證明的途徑主要是考試,輔以專業職稱評審。考試合格,頒發相關翻譯等級證書,準予進入翻譯產業從業;評審通過,獲得相關翻譯類職稱或技能認定。
資格制度包括執行資格限制(如口譯、筆譯證書。我國人事部全國翻譯專業資格(水平)考試CATTI、上海外語口譯證書,以及澳大利亞NAATI翻譯證書、美國翻譯家協會的證書項目Certification Program等都屬此類)、業務必備資格(如翻譯項目管理證書)和專業技能資格(如本地化翻譯技術證書、法律翻譯證書、科技翻譯證書、財經翻譯證書等)。
當前,我國翻譯企業準入門檻低,對翻譯從業人員也未設置剛性或強制性的準入標準,導致大量小型和無證經營的翻譯公司,與不具備翻譯資質或缺乏專業翻譯知識和技能的“兼職翻譯”充斥翻譯市場。翻譯市場競爭無序,產品質量參差不齊,急需實施進入機制。
建立權威的星級翻譯企業及高質量翻譯產品認證制度。翻譯企業如果在某一領域(如法律翻譯、中醫翻譯、古籍翻譯、工程翻譯、財經翻譯等)實力雄厚,其翻譯產品符合各項技術標準和產業規范,則對該企業在該領域的翻譯服務實施認證,授予認證標志(標識),頒發認證證書,并向消費者推介認證企業。制定權威的、動態的翻譯企業、翻譯產品認證目錄,并在中國翻譯協會官網公示公告,供客戶選擇參考。
必須指出,翻譯企業的服務范圍、服務質量以及翻譯產品的評級認證,具有動態性和嚴肅性。沒有相關譯員資源、翻譯經驗和合同履行能力的翻譯企業,不得隨意授予認證標志。已獲得產品服務認證的翻譯企業,必須不斷提高自身的翻譯質量和服務能力,否則將喪失原已獲得的認證等級或身份。
我國尚未明文建立任何形式的翻譯企業及其產品的認證體系,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國不存在潛在的翻譯服務認證系統。中央編譯局是中共中央直屬機構,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編譯、黨和國家重要文獻和領導人著作的外譯工作,基本都由該局承擔,這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編譯局政治文獻翻譯的一種潛在認證。另外,“中國翻譯協會”官網設置有“理事單位”與“優秀企業會員”兩個欄目。在“理事單位”欄目,羅列有六十多個翻譯企業。在“優秀企業會員欄目”發布年度優秀企業單位會員名單。這些都是針對企業及其產品質量的某種潛在認證。
信息的不對稱性和追求利潤最大化,使一些小型翻譯公司采取壓低交易成本、縮減翻譯環節、縮短譯文交貨時間等非正當手段來爭奪客戶,導致翻譯市場惡性競爭,翻譯服務價格偏低[10],合格譯員所獲得的報酬不能正常體現其勞動所具有的價值。過低的收入使翻譯專業畢業生不愿進入翻譯行業,讓許多優秀的譯員因薪水低廉而選擇離開翻譯領域,也讓正規經營的翻譯公司承受市場無序經營的壓力。
從翻譯產業資源有效配置,產品、服務以及翻譯人才的公平合理供給,促進翻譯產業健康發展的目的出發,需要對翻譯價格實行規制。規制內容主要包括:規定翻譯企業利潤率,規定各層級、各領域的口筆譯翻譯服務價格的下限,規定已取得翻譯服務資質的專(兼)職譯員、管理人員的最低工資水平,以價格規制這種最基本的經濟手段引導翻譯產業資源向翻譯產業合理有序地流動,促進翻譯產業的良性發展。
在遵循翻譯市場基本規律的條件下,價格規制是促進翻譯市場發展最強有力的手段之一。只有翻譯產業從業人員的勞動付出和所得報酬對比率不低于其他服務產業人員,資金和高質量的翻譯人才會向翻譯產業合理流動,翻譯產業的健康發展才會有人力資源和資金的有力保障。
2017年由中國翻譯協會翻譯服務委員會牽頭,組織編制了《翻譯服務報價規范第一部分:筆譯》(第三稿)與《翻譯服務報價規范第二部分:口譯》(第三稿)。以上規范規定了我國翻譯口筆譯服務報價的內容與方式。其中,筆譯報價規范包括譯前準備、翻譯、圖表編輯、桌面排版、創建與維護詞匯術語表、項目管理等六大服務流程的報價方式與計價公式。口譯報價規范包括陪同交傳、會議交傳、遠程交傳、耳語同傳、會議同傳、遠程同傳等領域的報價方式。這些報價規范雖然暫無任何法律約束力,但對我國翻譯企業科學合理制定產品價格具有指導意義。
質量規制是為防止翻譯產品或服務質量下降或不合格而實行的規制。主要內容包括:(1)制定有關翻譯產品和服務的質量標準和質量規范,規定各層級翻譯口筆譯產品和服務所必須達到的最低限度的質量標準體系;(2)建立并強化對翻譯產品或服務質量的定期檢查和監督制度,依程序定期公布星級翻譯服務商名單目錄,建立不良翻譯服務商和職業道德欠佳的譯員黑名單檔案,并在權威翻譯產業管理機構官網公示公告,以實現優勝劣汰,防止不合格的翻譯產品或服務再次進入翻譯市場。
翻譯質量規制貫穿于翻譯服務的各個環節,體現在業務接洽、譯前準備、翻譯、審校、編輯、檢驗、顧客反饋、文檔管理、責任保密等過程中。各個環節互相制約、互相促進,綜合作用于翻譯產業規制最為重要的內容,即產品質量。
2006年德國制定了《翻譯服務規范》(DINEN15038 Translation Service-Service Re-quirements),為德國翻譯服務提供商確立了一個質量管理的最低標準[7]。我國針對翻譯質量頒布的國家標準有:《翻譯服務規范第一部分筆譯》(GB T 19363.1-2003)、《翻譯服務譯文質量要求》(GB T 19682-2005)、《翻譯服務規范第二部分口譯》(GB/T 19363.2-2006)、《翻譯服務——筆譯服務要求(T/TAC 1-2016)》、《本地化翻譯和文檔排版質量評估規范》(2016)等。此外,中國翻譯協會還組織制定或參與制定了《公共服務領域英文譯寫規范1部分:通則》(2013)、《英文報刊中文專有名詞譯法通則及詞表》(2019),并準備出臺《語料庫通用技術規范》、《翻譯服務口譯服務要求》等規范性文件。和價格規制一樣,這些質量標準與規范雖然對翻譯質量控制并無強制性法律約束力[4],但還是為我國未來翻譯立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經濟手段是通過影響翻譯公司經濟利益得失,對其經營活動進行調節的政策措施,是針對翻譯企業所實施的一種社會性規制。其內容主要包括:(1)稅收和收費。通過增加或減免翻譯公司的稅收和收費,對翻譯公司的經營活動進行管制。(2)補貼。向符合資助條件的重點翻譯企業和語言服務產業基地提供財政補助、執行鼓勵金、低息貸款等。
經濟手段是體現一國是否把翻譯產業提升至文化戰略層面來重點發展的重要指標之一。翻譯服務滲透在各種不同類型的文化服務之中[6],文化戰略在各個層面的順利實施與發展離不開翻譯活動的配合和支撐。因此,翻譯產業理應享受國家為促進文化產業發展而出臺的各種稅收減免、財政補貼以及低息貸款等優惠政策。如傳神語聯網網絡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上海文化貿易語言服務基地在企業發展過程中,就獲得了國家財政資金的大力支持。經濟手段是促進翻譯產業做大做強的財政保障和政策保障。
教育規制包括對教育機構辦學和人才培養規格的規制。如規定申報翻譯MTI專業的高等院校,必須步入內涵式發展軌道,走專業化、特色化發展道路[14]。規定各大翻譯院校人才培養,要“注重面向國家及地方的需求進行特色調整與凝練”,并結合學校學科優勢,大力發展諸如文學翻譯、財經翻譯、本地化翻譯、石油化工翻譯、醫學翻譯等方向,而且把該方向作為自己專業建設的重點[15]。承諾在一定的時間內,把本方向的翻譯教學實力做大做強,并在3-5年內接受考核評估,否則將不予以申報。承諾把翻譯人才培養的教學目標、課程設置、授課形式、實驗設備、考核手段、實習基地等內容與產業需求接軌,以強制性手段引導翻譯人才培養院校有計劃、有步驟地培養出市場急需的、定位準確的高端翻譯人才。另外,規定翻譯本科畢業生獲得學士學位,必須取得全國翻譯專業資格(水平)三級證書,MTI翻譯碩士畢業必須獲得二級證書。
由于翻譯涉及領域廣泛,客戶具有多樣性,在翻譯產業生產的各個環節存在著各種靜態與動態的風險[16]。針對以上風險以及市場信息不對稱等問題,政府主管機構,如中國翻譯協會可以利用自身資源與優勢,做好翻譯產業發展規劃[17]和產業發展態勢展望[18],并向翻譯市場提供真實的、比較全面及時的市場信息。具體內容包括:翻譯行業的國內外發展概況、市場分析、生產分析、競爭分析、價格分析、用戶分析、風險分析、行業贏利能力與營運能力分析、行業發展前景預測與相關投資建議等。翻譯市場信息必須基于準確的市場調查,具有真實性、權威性、全面性、時效性和指導性。
2008年,為響應政府的“語言產業倡議”,加拿大工業部確定圍繞語言翻譯等三個軸心,定期發布調查和評估報告[19]。2012年,中國翻譯協會聯合中國翻譯行業發展戰略研究院共同發布了《中國語言服務業發展報告2012》。2014、2016、2018年,中國翻譯協會發布相關報告,并對行業未來發展做出規劃。
翻譯立法是翻譯產業規制的最高表現形式。黃友義(2011)、趙軍峰、寇瑩謹(2017)認為,翻譯立法可“實現語言服務的規范化”,是“促進我國翻譯行業健康發展的根本途徑”[20]。王隆文(2017)指出,翻譯立法要以“服務國家文化強國戰略”為指導思想。要以法律的形式,確立翻譯立法調整的對象和范圍,明確設定政府在翻譯產業發展及規制中的職責與作用,確立政府干預翻譯產業的行動邊界。翻譯立法應該建立的主要法律制度包括:建立嚴格的翻譯企業行業準入標準、建立規范的從業人員資質認證體系、建立政府行政與行會社會行政相結合的翻譯市場管理體制、建立以翻譯作為紐帶促進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文化交流機制等[4]60-63。另外,還要以法律的形式肯定譯員的社會地位,立法保護譯者的署名權、版稅、版權等合法權利。翻譯立法是翻譯行業從“自律”走向“他律”的必然結果,是翻譯行業健康和成熟的標志。
不少國家和地區已經針對翻譯產業予以立法,如奧地利的《鑒定專家與口譯員法》(1975)、美國的《法庭口譯員法》(1978)、芬蘭的《授權翻譯法》、歐盟的《2010/64/歐盟指令》(2010)[5]。自2010年起,全國政協委員、全國翻譯專業學位研究生教育指導委員會主任委員黃友義在全國政協會議上提出專門提案,呼吁針對翻譯行業進行立法。2014年中國翻譯研究院成立,推進翻譯立法是其主要戰略任務之一。
其他規制方式還有:實施長期的“翻譯人才培養計劃”,建立國家外語翻譯人才庫和“漢學家人才庫”,設立國家翻譯獎,建立翻譯對外出版激勵制度,設立對外出版專項基金,把優秀翻譯作品與譯者的職稱和工資掛鉤等。
我國現已推出翻譯出版的系列激勵舉措。如“中國圖書對外推廣計劃”“中國文化著作對外翻譯出版工程”“中華學術外譯項目”“傅雷翻譯出版獎”等,都是我國為傳播中華文化而出臺的鼓勵性翻譯項目工程。而通過把優秀的翻譯作品與譯者職稱和工資掛鉤,可極大地調動高校翻譯教師這一極具發展潛力的群體力量,切實壯大我國翻譯人才隊伍。
翻譯產業規制的路徑多樣。實施翻譯產業規制,需要遵循以下兩條原則:
(一)市場為主、規制為輔的原則。市場是翻譯產業發展的根基與主體。實施翻譯產業規制,要以市場為主導,規制為輔助。若主次不明,過度強化產業規制對翻譯市場的干預作用,就會違背市場規律,破壞翻譯市場的內在運行機制,好心辦壞事,達不到規制目的。主次過于分明,過度強調翻譯市場的自我作用,毫不考慮市場的先天性缺陷“市場失靈”,不輔以產業規制,就會導致翻譯市場競爭無序,資源得不到優化配置。
(二)注重整體、多位一體的原則。實施翻譯產業規制,須全盤規劃,多極聯動,出組合拳,把各種規制手段整合起來,擰成一股繩,形成合力,這樣才能達到既定的規制目標和效果。例如,把注冊制度、認證制度和經濟手段結合起來,規定只有經過權威認證的翻譯企業才能獲得稅收減免、財政補助和低息貸款;大力獎勵規范經營、業績顯著的翻譯公司,以獎勵的方式引導新注冊的翻譯企業朝規范化經營方向發展。
翻譯除了是語言、文化活動以外,還是一種重要的經濟活動。翻譯活動的經濟屬性決定了它離不開市場規律的制約。翻譯市場自發運轉存在著缺陷,需要用產業規制來予以彌補。翻譯產業規制屬于競爭性產業規制的類別,能產生巨大的社會經濟效益,而規制所具有的成本,又影響著規制的制定與實施。翻譯產業規制的主要內容包括進入機制認證制度、價格規制、質量規制、教育規制、經濟手段、翻譯立法以及其他的一些規制方式。實施這些規制要遵循兩條原則。首先,要尊重翻譯市場的主體性,在市場主導下輔以規制措施;其次,要注重整體謀劃,多級聯動,整合各種規制手段,多位一體地促進翻譯產業的健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