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若金
(湖南大學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不同于其他侵權責任導致的精神損害,產品責任精神損害是指缺陷產品造成受害者人身傷亡,進而導致受害者產生一定的精神傷害和肉體痛苦,責任方對此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的精神損害。具體而言,產品責任精神損害應當具有以下法律特征:
第一,從責任發生的時間來看,產品責任精神損害發生在產品流通領域。如果產品還未投入流通領域,即在出廠之前或者在運輸階段就發生傷害事故,則不屬于產品責任事故,也就不存在所謂的產品責任精神損害。
第二,從精神損害產生的基礎來看,除了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以外,產品責任精神損害并不是由于產品自身質量問題以及自身損壞所造成的財產損失進而導致的精神痛苦,而是基于產品缺陷導致的人身傷亡得以產生[1]。
第三,從產品自身來看,精神損害存在的前提是產品具有一定的缺陷,若是產品自始至終就沒有缺陷因素,而是受害人因為使用產品不當而造成的精神損害,則由受害者自身承擔相應的后果,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也就無從談起[2]。
隨著我國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和群眾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人們對于物質產品的重視程度和品質追求也不斷增強。因此,對于因缺陷產品而造成的精神損害賠償,不管是受害人自身,抑或其近親屬,甚至整個社會的關注都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都期望法院能作出一個公正合理的判決,以更好地維護受害者的合法權益。此時,作為一種能最大程度發揮補償和慰藉功能的損害賠償方式,精神損害賠償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就筆者認為,加強對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法律制度的研究,有著以下深遠和顯著的意義:
首先,在產品責任領域,加害者和受害者之間的經濟地位往往懸殊較大,企業財力雄厚,擁有現代科技精華,比消費者更有能力承擔損失和預防事故的發生[3]。因此,在產品責任案件中,受害者一般處于弱勢地位,難以承擔長期的訴訟費用和時間成本,往往得不到應有的精神損害賠償。從這個層面來說,加強對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法律制度的研究,是穩定社會局面、維護公平正義的應有之義。
其次,在生產力水平高度發達的今天,產品生產日益精細化和社會化,而這加劇了產品行業競爭的日趨激烈。因此,產品質量的好壞不僅關系到一個企業的長足發展,也影響著整個行業的良性循壞。通過完善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法律制度,促使企業具備規避法律風險的意識,從而更為注重產品的質量,在加大研發成本、提高創新能力的基礎上生產出更為優質的產品,進而推動整個產業鏈的轉型升級。
最后,從世界范圍來看,不管是英美法系國家,還是大陸法系國家,對于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法律制度都日益重視。尤其是近年來隨著經濟全球化和生產全球化的不斷深入,國際產品法律制度的研究開始興起。我國進一步發展和完善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法律制度,是順應世界潮流、加強國際合作的重要一步。
放眼英美法系國家,精神損害一直被視為財產損害的一部分,兩者合并統一估算。通過考察英美法系國家的現行判例法,不難發現精神損害的表現形式主要有五種:疼痛與折磨、喪失對生活的享受、精神打擊、喪親之痛和壽命縮短損失[4]。而具體到產品責任中,各國規定又有所不同。例如,英國在1987年《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認為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范圍不包括缺陷產品本身的損害以及組裝到另一產品中的產品損害以及純粹的經濟損失。另外,該法對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數額也予以了一定限制,即可索賠最低額為275英鎊[5]。除此之外,關于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確定規則,英國法院將致殘賠償以及各類傷害的判決數額列出不同的表格,允許一定程度的變動[6]。
與此不同的是,美國對缺陷產品所致的損害采用全面賠償原則,對賠償范圍限定較少,除產品自身損失外,因產品缺陷所造成的任何損害都可以依產品責任法獲得賠償。美國各州對于產品責任的損害賠償一般包括兩部分,即補償性賠償和懲罰性賠償。其中,精神損害賠償被置于補償性賠償中的人身傷亡一類,且其表現形式分為兩種:一種是傳統意義上的由人身傷亡造成的精神損害,另一種是受害者長期處于危險狀況下而導致的精神損害[5]。一般而言,美國法院在產品責任案中對受害人人身損害判定的賠償數額較大,其中精神損害賠償就占了較大的一部分。另外,關于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確定原則,美國則采用區別對待原則,即損害賠償的具體數額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例如受害人的地位狀況。而具體到產品責任案例中,美國法院傾向于對大公司判罰數額較多,這主要是基于大公司的生產規模以及承擔責任的經濟能力。除了區別對待原則,美國對于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確定還采用了最高限額原則。比如,1986年美國佛羅里達州的立法機關通過一項法律將痛苦的賠償金上限規定為45萬元美金。
在法國,產品責任損害賠償主要包括死亡、人身和精神上的損害、經濟損失以及退貨或修復所產生的費用等,而基本原則是被告必須恢復受害人遭受損害前的狀態[7]。由此可見,法國法律支持受害人因產品缺陷而致精神損害的賠償請求。
盡管德國的《產品責任法》沒有明確將精神損害列入產品制造人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的范圍,但德國的民法典承認了在侵害身體或健康的情形下,受害人可基于非財產損失請求一定的賠償。而且德國的民法典還規定非財產損害的賠償請求必須以有法律特別規定為限。由此可見,德國對精神損害賠償整體上采取認同的態度,但實行立法限定主義,而立法規定又僅限于精神或肉體痛苦[4]。總的來說,具體到產品責任中,對于一般人格權的侵害,德國法律允許對精神損害的賠償請求。另外,德國對產品責任精神損害的賠償數額也予以了一定限制,德國《產品責任法》規定了無論損害涉及到單個或系列事件,其最高賠償額不得超過1.6億馬克[8]。而德國的新藥品法也規定了制造廠商對個別損害案件應付的最高賠償額為50萬或30萬馬克的年金,對系列損害的最高賠償額為2億或1200萬馬克的年金[5]。
而在日本,關于產品責任有一項專門的立法,即《制造物責任法》,不過該法只對損害賠償作出了原則性的規定,損害賠償的具體內容需要適用日本民法的相關規定[9]。根據日本民法的相應條款,產品責任的損害賠償具體分為財產損害賠償和人身損害賠償,而精神損害賠償則屬于人身損害賠償。另外,日本民法典規定到無論是侵害他人財產,還是侵害到他人身體、自由或者名譽,對于財產以外的損害也應當賠償。由此可見,對于財產損害,在日本也可以提起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最后,關于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確定規則,日本則是建立一系列賠償數額表格,以區分不同精神損害類型的賠償數額幅度,然后法官結合具體案情在自由裁量范圍內進行相應的變動[10]。
通過對域外國家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法律制度的考察不難發現,盡管各國的法律規定不盡相同,但是仍然有許多值得我國借鑒和學習的地方。比如,關于產品責任的專門立法、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確定規則,以及關于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適用范圍的規定。為此,我國相應機關在完善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法律制度時,可以從上述角度加以考慮。
1.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主體
一般而言,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的主體是指因遭受產品缺陷而導致人身損害的被侵權人自身。而且根據我國現行的司法解釋,被侵權人的近親屬以及依法由被侵權人承擔撫養義務的被扶養人也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比如,最高院于2001年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為《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七條規定了自然人因侵權行為致死時,死者的配偶、父母和子女或者其他近親屬向法院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的,列這些主體為原告。另外,最高院于2003年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規定到依法由被侵權人承擔撫養義務的被扶養人也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綜上所述,我國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權主體不僅包括被侵權人自身,還包括被侵權人死亡時的近親屬以及依法由被侵權人承擔撫養義務的被扶養人。
2.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責任主體
關于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責任主體,我國《侵權責任法》和《產品質量法》都有相應提及。《侵權責任法》第五章的第四十一條、第四十二條和第四十四條提及到了生產者、銷售者、運輸者和倉儲者可以成為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責任主體。《產品質量法》也在第三章規定了生產者、銷售者的產品質量責任和義務。生產者和銷售者之所以被確定為產品責任的主體,在于方便受害者能迅速及時地找到被告,從而提起相應的精神損害賠償訴訟。另外,基于第三人過錯的考量,將產品完整產業鏈中容易造成產品缺陷的兩類主體即運輸者和倉儲者列入精神損害賠償的責任主體范圍,也是合乎情理的。
至于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范圍,我國現行法律和司法解釋都有相關規定,比如《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一條列舉了自然人遭受非法侵害時,有權向法院訴請精神損害賠償的人格權利類型。具體到產品責任中,缺陷產品往往會造成生命權、健康權和身體權這三類人格權利的損害。另外,《侵權責任法》第二十二條也規定了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范圍,即人身權益受到侵害且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情況。由此可見,相比于《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侵權責任法》對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范圍擴展到了人身權益,而不僅僅局限于人格權利,這對受害人維權無疑是一個重大利好。
在司法實務界,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數額確定爭議已久。令人遺憾的是,我國立法對此一直沒有規定,只有最高院的《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以及地方法院出臺的相應指導意見和會議紀要有所提及。比如,最高院的《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十條及第十一條提及到法官在確定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時需要考慮的因素。然而這些因素過于抽象,可操作性差,對法官的審判能力提出了較高的要求。而且在具體的審判中,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數額難免會受到多重因素的影響,而僅非司法解釋所提及的這些因素。由此可知,我國相關立法存在一定的滯后性,而這難以解決日益復雜和不斷涌現的產品責任糾紛。
到目前為止,我國有關產品責任的法律規定較為分散,散見于各大法律法規中,比如《產品質量法》和《侵權責任法》,還有各種特殊產品的法律規范,比如《農產品質量安全法》和《缺陷汽車產品召回管理條例》。這些法律法規缺乏一定的體系性,相互之間在法律適用上難免會存在各類矛盾和沖突。因此,統一我國的產品責任立法,并設立專章對產品責任的精神損害賠償予以明確規定顯得尤為重要。
通過前述分析得知,在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責任主體上,我國現行立法明確規定的只有生產者、銷售者、運輸者和倉儲者四大類。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潛在的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責任主體遠遠不止這四類,比如產品的名義制造人,即具體在他人的產品上以自己的商標或其他具有標識性標志標明自己為生產者的企業或個人[11]。當受害者因產品缺陷而致人身傷亡并產生精神損害時,最先想到的是以產品的名義制造人為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對象,如果立法對此并沒有明確規定,那么受害者的合法權益往往難以得到有效維護,這無疑會助長產品名義制造人違法違規的現象。與此相類似的還有產品的服務者、進口商等產品鏈上存在的各類主體,在某些情況下也可以成為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責任主體。所以,我國現行立法在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責任主體的規制上存在一定缺陷,需要進一步予以明確。
至于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范圍,上文提及的我國《侵權責任法》第二十二條已有明確規定,不過該條規定受害人只有在人身權益受到侵害,且造成嚴重精神損害情形時才能提起精神損害賠償請求。其中,“嚴重”一詞嚴格限定了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范圍,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因人身傷害造成的一般精神損害也可以給受害人造成長時期的精神痛苦,如果此時受害人得不到相應的賠償,難免會顯得不公正且不合理。就筆者認為,因產品缺陷造成的一般精神損害也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請求,從而更大程度地維護受害者的合法權益。
我國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確定規則,應根據我國的實際情況加以制定,一味地照搬國外的成功經驗,極易出現水土不服的后果。因此,結合我國的現行立法及司法解釋,就筆者認為,應當對《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予以進一步規范和明確,比如將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確定因素劃分為三類,即侵權人狀況、受害人狀況以及客觀社會狀況[12]。然后在不同的類別下,確定各個具體因素對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影響力程度,這可以通過建立一系列表格來予以量化,或者對各影響因素進行加權賦值,建立系數化公式,使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確定更具操作性。至于上述量化規則的具體確定方式,則需要經過以下程序和步驟:首先,全國人大連同最高院根據我國現階段的基本國情來制定一個相對可行的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數額幅度,然后各地相應機關在此幅度內根據本地的經濟發展水平等各種因素確立適合本地的地方標準,最后通過一段時期的試行,結合期間出現的新問題和新情況,不斷地修改和調整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確定的具體實施規則。
在侵權責任領域,精神損害賠償一直是個復雜棘手的問題,這在產品責任中表現得尤為突出。盡管近年來我國針對產品責任出臺過一些法律法規,然而目前產品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的許多規定仍然存在許多問題。因此,在以后的立法和司法實踐中,一方面,立法者應當繼續加強對產品責任相關法律制度的增補和完善;另一方面,司法者尤其是法官應當在法律規定的前提下,公正且合理地處理產品責任的精神損害賠償問題,從而更好地維護法律的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