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錦軍 王鳳杰
內容提要 鄉村振興戰略的基本社會背景是當前快速推進的城市化進程和相對滯后的鄉村發展。但鄉村振興戰略與城鎮化戰略不是相互沖突的,兩者本質上是相融相通的。鄉村振興的關鍵不是增加資源投入,而是要建立一個鄉村振興與城鎮化相融相通的認知體系,構建一條與城鎮化發展相互融合的政策路徑,因此需要系統審視城鄉之間的人口、權益、產業和空間的互動和統籌問題。只有城鄉真正實現有機互動,才能真正激發鄉村振興的內生動力,實現鄉村的持久振興。
鄉村振興戰略在黨的十九大報告被提出后,已經成為解決農業農村農民問題的優先發展戰略,中央為此開始一系列致力于鄉村振興的戰略部署。如2018年初中央一號文件提出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2018年5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審議《國家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等。
鄉村振興戰略意在解決整體不斷衰落的鄉村發展問題。中央把鄉村振興戰略提到如此高的地位,其背后反映了兩方面的邏輯:其一,強調鄉村振興是因為鄉村的衰落,而鄉村衰落與改革開放40 多年快速發展帶來的城市化進程密切相關。面對城市化發展的大趨勢,當前無論鄉村如何發展,一個不可阻擋的趨勢是鄉村人口將會不斷減少,城市人口依然會繼續增加。其二,過去大量的中央一號文件和一系列三農政策依然未能有效解決農村發展問題,新時代的鄉村振興戰略需要有一系列的政策突破和創新。因此有必要理性思考我們的鄉村振興是在什么意義上的振興,這需要將鄉村振興戰略放在現代化發展體系中加以分析,尤其需要在理論上重新梳理城和鄉的關系,在政策上梳理鄉村振興戰略與新型城鎮化戰略之間的關系,在城鄉結構的動態變化中,尋找鄉村的定位,規劃鄉村的未來。
從歷史發展來看,現代化的過程是鄉村和城市此消彼長的過程。現代化進程首先帶來工業發展。由于工業生產需要規模化,從而能低成本生產和銷售產品,因此需要聚居的人口和便捷的交通,大量人口開始從鄉村流向城市,并帶來了為城市人口提供服務的第三產業,城市因此得以發展起來。可以說,現代化的進程就是城市化的進程,城市化的進程與第二第三產業的發展是相輔相成的。因此,作為現代化的結果,農村大量富余勞動力流向城市,農村人口不斷減少,農業生產占整個社會經濟總量的比重不斷下降。研究表明,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西歐和日本雖然對農業采取了很高的保護措施,但是農村勞動力的減少速度并沒有因此比其他采取低保護政策的工業國更慢。①也就是說,無論政府采取何種保護措施,都沒能阻止農業勞動力數量的下降。而隨著農村人口的減少,各種投資和服務供給的規模和質量因此下降,導致鄉村日漸凋零。這帶來了現代化的一個悖論:一方面,現代化進程意味著社會不斷發展,人均收入和公共服務的質量不斷提升。但另一方面,現代化往往伴隨著少數人在社會中的資源占有下降,意味著鄉村的衰敗,并因此衍生出大量的社會不公平問題。如皮凱蒂通過大量的數據分析證明,近幾十年來,不平等現象已經擴大,很快會變得更加嚴重。②正是基于這種社會大趨勢的認識,很多研究提出了鄉村衰敗論。由于人口向城市高度集中,農業收益下降,農村環境惡化,農村老齡化問題嚴重,呈現衰敗跡象。尤其是本世紀以來,農村人口呈現快速減少趨勢。據統計,2006年,中國有自然村330 萬個,而到了2011年,自然村只剩下270 萬個,每天以80-100 個的速度消亡。行政村數量減少到59 萬個,而且村均人口規模持續下降。③
盡管現代化導致鄉村衰落,但鄉村作為一種生活形態和生產形態不會消失。這帶來了現代化的第二個悖論:一方面,從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的轉型過程必然導致鄉村衰落,但另一方面,鄉村的衰落并不意味著鄉村完全消失。因此現代化的轉型并不能舍棄鄉村,而必須與一個人口不斷減少,資源不斷外流的鄉村社會共處。這不但源于中國的農村人口基數過大等的歷史特殊性,④而且源于農村所蘊含的現代城市不可比擬的精神和價值。⑤縱觀全球也是如此,幾乎存在過鄉村的所有發達國家,農村人口比例盡管在減少,但農村都沒有完全消失。
從我國的城市化歷程看,我們的城市化進程并不是一個徹底的城市化過程。由于社會保障、戶籍制度等的政策限制,在城市化發展中帶來了大量以農民工為代表的城市流動人口,這個群體盡管在城市工作,但戶籍和土地權益依然在農村,由此導致周期性的城鄉人口遷徙。據統計,截止2018年末,常住人口城鎮化率為59.58%,而戶籍人口城鎮化率只有43.37%。⑥這便導致了中國現代化特有的第三個悖論:一方面,現代化發展使城鄉之間出現了巨大的鴻溝,另一方面,擁有巨大鴻溝的城鄉之間依然存在非常緊密的關聯,因為以流動人口為代表的城鄉兩棲人群在城鄉互動中扮演著比其他國家更為重要的角色。這個群體不但在城市化進程中扮演著特殊角色,也是鄉村振興中非常重要的依靠力量。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我們可以看到,今天的鄉村振興問題,是一個轉型過程中的問題,是一個城市化進程中的問題,也是一個社會公平問題和社會價值選擇問題。
因此,城市和鄉村是一個社會的兩個方面,鄉村振興盡管問題落腳點在鄉村,但必須在現代化轉型中統籌規劃和思考。可以說,沒有城鄉的融合與統籌,就沒有真正的鄉村振興。黨的十九大為此作出建立健全城鄉融合發展體制機制和政策體系的重大決策部署。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的鄉村振興指導意見也明確指出以推進城鄉融合作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基本原則之一。2019年4月,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發布了《關于建立健全城鄉融合發展體制機制和政策體系的意見》。
那么,城鄉融合的制度化路徑是什么?對這個路徑的探索有賴于對三個問題的認識和回答:城鄉應當形成一種什么樣的互動關系? 當前城鄉融合存在哪些障礙? 這些阻礙要素相互之間的內在邏輯是什么?
實際上,城鄉融合不僅是制度和政策問題,它更是一個社會層面的問題。尤其對日益衰微的鄉村而言,城鄉社會的有效互動和相互融合,是能否激發鄉村振興內生動力的關鍵。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本文從四個層面來分析城鄉互動對鄉村振興的意義,并結合相關政策展開分析,努力以城鄉多元互動關系作為鄉村振興的分析路徑。
鄉村人口的減少導致鄉村的衰敗。但各國歷史反復證明,鄉村依然具有潛在的生命力。比如,1965年,我國臺灣省有46%的勞動力從事農業,而到了1990年,這個比例只有13%。但是,1990年農村家庭的數量幾乎和1965年相同。⑦可見盡管鄉村社區作為一種生活之地,依然具有吸引力。
面對人口急劇流動的城鄉結構變遷,鄉村振興的首要問題是人的問題。實際上,城鄉人口流動既是一種社會趨勢,也在催生鄉村振興的新動能。當人口從農村流向城市后,這些人群就擁有更廣的見識、更高的收入,而我國的城市化具有快速而又不完備的特點,導致至今幾乎所有的城市人與鄉村社會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充分認識和挖掘這種關聯,可以為鄉村振興帶來全新的力量,因此從城鄉社會互動的角度來分析鄉村振興就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本文認為,有三種城鄉人際互動的新趨勢,是鄉村振興的內生性社會力量。
首先是城市群體推動的城鄉社會互動。大量城市精英和愛心人士發動的有組織地改善落后地區和弱勢群體生產生活的行動,已經成為城鄉互動的新形式。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結構的變遷,在諸如扶貧、教育、艾滋病防治等領域,借助公益慈善組織和公益慈善項目,城鄉之間開始了一種新的社會互動。比如團中央、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于1989年發起的以救助貧困地區失學少年兒童為目的的希望工程。借助希望工程項目,大批貧困地區失學兒童不但得以重返校園,而且城鄉之間形成了新的社會交往和互動,這種交往互動不僅是物質層面的,更是精神層面的。因此,希望工程不但改變了農村貧困家庭兒童的命運,也通過人與人之間的關心互助,給鄉村帶來現代化的新氣象,潛移默化地塑造著鄉村的精神氣質。
其次是外出鄉村精英推動的城鄉社會互動。城市化的虹吸效應導致大量農村精英流向城市。這既有體制性的原因,也有市場化的因素。體制性原因導致的精英流動表現為以高考和征兵為代表的人才選拔機制,驅動著優秀年輕人才從農村向城市匯集。市場化因素導致的精英流動則表現為優秀技能型人才和具有一定文化素養的農村人才,為尋求更高的收入而向城市流動,并在城市取得一定的成就后留在城市,成為外出鄉村精英群體的一部分。一般而言,體制原因驅動的外出鄉村精英群體在城市擁有戶籍,因此屬于戶籍意義上的城市人口。而市場原因驅動的鄉村精英則只是部分具有城市戶籍,但這個群體往往在城市有穩定工作,一般而言會選擇長期留在城市。可以說,外出的鄉村精英群體大部分都不會回鄉村創業和就業,但這個群體又和鄉村社會有著血緣和情感上的聯系,往往在春節等重大節假日回到鄉村,由此構成了一種獨特的城鄉社會互動關系形態。外出鄉村精英群體與鄉村的這種聯系和互動,是鄉村振興的重要資源,因為對鄉村而言,這個群體不但是鄉村社會具有最多社會資源的群體,而且是最有鄉村情懷,最了解鄉村的群體。
再次是農村流動人口帶動的城鄉社會互動。人民公社的解體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使得農村產生了大量富余勞動力,由此逐漸形成了城鄉人口流動。這種人口流動由于受農村土地權益交易、城市戶籍等的限制,往往不是整個家庭全體流動的。有學者基于家庭成員的情況,將流動農民類型分為單身子女外出、兄弟姐妹外出、夫妻分居、夫妻子女分居、全家外出等五種類型。⑧統計數據顯示,目前的流動形態日益呈現出家庭化的趨勢。但總體上目前農村的人口流動普遍存在的依然是家庭部分成員(如老人)留守在農村的流動形式,因此是不徹底的人口流動。由于城市戶籍問題、農村土地權益問題和經濟收入問題等的制約,這個群體未來在城鄉之間的生活選擇也存在不確定性。在上述具有城鄉關聯性的三類人群中,流動人口群體是對鄉村依附性最大的群體,也是最可能選擇重回鄉村創業和生活的群體。
綜上,當前社會結構的背后,是不同層面的人群互動和社會交往。鄉村振興需要有效推動城鄉不同群體之間的互動。只有當這些與鄉村有關聯的群體都參與到鄉村建設中時,鄉村才可能真正振興。因此,我們需要構建一種有效連接城鄉群體的機制平臺,使城鄉社會互動更加組織化和制度化。近些年,很多地方開始針對上述三個城鄉群體,致力于打造連接城鄉社會的新機制和新平臺。比如很多地方積極倡導鄉賢回歸,通過設立鄉村的鄉賢理事會、農村商會、鄉村慈孝基金會等組織載體,推動在外鄉村各類人群參與鄉村建設。這些組織載體的設立和相關的活動,不但有效撬動了鄉村建設的社會資源,而且通過城鄉之間的社會互動,重新激發了鄉村的傳統文化認同和價值關懷,為鄉村振興提供了新的動力。
農業是農村的基礎產業,這是由農村的生產要素特征決定的,因為農村不僅擁有可耕種的土地,更有大量從事農業的農民。但另一方面,隨著國家的發展,農業對增長的基礎性作用會不斷下降。因此,鄉村振興必須探索農業的轉型和農村人口的就業問題。
農業轉型的關鍵問題是農業與第二第三產業的關系問題。一方面,鄉村振興必須要增加農民的非農收入。發展中國家的發展實踐都表明,非農收入的增長是農村貧困地區和貧困人口擺脫貧困的重要原因。⑨而另一方面,農村地區的農業發展依然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不但農業本身的發展是農村發展的重要支撐,而且農業發展對農村第二第三產業發展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很多研究表明,農村的農業和非農活動具有協同作用。在很多情況下,由于農業已經成為其他領域中間投入的重要供應者(例如食品加工業),農村非農領域雇用人員的增加與農業增長密切相關。例如,農村貿易和運輸雇用的人口為非農領域勞動總人口的30%。⑩
農業與第二第三產業的關系,本質上是農業與工業的關系,農村與城市的關系。2015年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推進農村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的指導意見》提出了農村一二三產業的融合發展“要以新型城鎮化為依托,推進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著力構建農業與二三產業交叉融合的現代產業體系,形成城鄉一體化的農村發展新格局”。因此,農村一二三產業融合也就是城鄉之間的深度融合,農業的前途問題也就是城鄉產業的融合問題。
農業與第二第三產業的融合存在三種路徑,即基于兼職從業者的農業融合路徑、基于一二三產業統籌的農業融合路徑和基于城鄉交換的農業融合路徑。
首先,從鄉村人口就業角度來看,伴隨著城市化和工業化發展,農村從業人員整體呈現從農業就業向第二第三產業就業轉移的趨勢,但在轉移中也出現了兼職從業群體,即農村從業者部分時間從事農業生產,部分時間從事第二第三產業工作。兼職從業又分農村農業人口兼職從事第二第三產業和城市流動人口兼職從事農業兩種情形。前者主要是在一些工業化城市的周邊農村地區,很多農民閑暇時間在家里承接工廠的來料加工,從而彌補了農業生產收益不足的問題。后者主要是農村青壯年勞動力,在農忙時間返鄉從事農業活動,而其余時間則在城市從事第二第三產業工作。這種兼職從業盡管不是農村三種產業的融合,但兼職從業往往需要城鄉產業的互動,一般在農村區域有一個中心城鎮,從而形成城鄉之間的這種產業從業轉換。研究顯示,對較為貧窮的農村家庭而言,移民中小城市的收益潛力可能還高于移民較大城市的收益潛力。由于受能力和權益要素等的制約,農村居民保留農村住所并以農業為立足點,在城鄉之間往返參與城市經濟,不失為農村減貧的最有效途徑之一。?
其次,伴隨著美麗鄉村建設的推進和休閑經濟等的崛起,農業在很多時候不再是簡單的謀生手段,而開始與鄉村旅游、文化、健康養老等產業深度融合,這便是一二三產業統籌的農業,尤其是農業與服務業深度嵌入、兩者相輔相成的鄉村發展格局。國務院的一二三產業融合的指導意見頁提出,要“積極發展多種形式的農家樂”、“有序發展新型鄉村旅游休閑產品”、“加強農村傳統文化保護,合理開發農業文化遺產,大力推進農耕文化教育進校園”等。因此,鄉村的多元化發展必然需要農業與旅游、教育等服務業結合。而這些產業的興旺,不但需要來自城市的大量消費群體,而且需要依賴離農村最近的小城鎮的公共服務、基礎設施和服務業從業人員的支撐體系。因此,農業與服務業的相互嵌入,需要城鄉之間的有機互動。只有各類城鎮發展以后,才能有效統籌周邊農村農業和文化、教育、旅游等服務業的融合,才能真正形成鄉村獨有的,吸引城市居民消費的鄉村產業和鄉村特色資源。
再次,鄉村振興的農業需要從傳統的自給自足小農生產向市場化商品化的農業轉變。市場化商品化農業的實質是城鄉交換的農業,即農村生產農產品,而城市消費農產品。交換型農業有兩種發展方向,一種是現代化標準化的規模農業生產,這需要一系列配套體系的完善,包括現代化農業所必須的規模土地、農業專業化人才、便捷交通等條件,以及農業規模化所需要的農產品集散中心、物流配送中心和展銷中心等。因此,現代農業在消費端需要大量從事非農就業的消費人群,在生產端需要適應現代農業生產的規模土地和科學管理,在流通環節需要大量服務業從業人員和相關的配套設施。這是一個鄉村與城市的資源交換過程。農業的現代化促進了城鄉的資源交換。而隨著互聯網的發展,作為交換型農業另一種方向的中小型農業和特色農業,甚至傳統農業生產也得以借助農村電商讓農產品銷往城市。農村電商的發展成為鄉村振興的重要發展戰略,依賴于城市中等收入群體的崛起和電子商務的發展,大量偏遠地區的農產品通過電商銷往城市家庭,也催生了農村服務業和物流業的發展,一些以農村電商為代表的小城鎮也因此而崛起。
因此,現代化的農業,不再是單一的一種生產和就業形式,而是在城市化發展中不斷與其他產業相互影響、相互嵌入和相互融合。我們也因此需要一個更為統籌的城鄉互動思路來分析農業的未來前景。
農民權益問題是鄉村振興的根本問題。農民的權益不是靜止不變的,而是在社會結構、資源交換和人口流動等各種因素相互作用下形成和發展變化的。隨著城市化的推進,農民權益問題越來越成為制約城鄉統籌發展的根本性問題。
當前的農民權益至少有三種情形: 作為傳統農民的權益,作為流動人口的農民權益和成為城鎮居民的既往農民權益。這三種權益都必須置于城市化進程中考察分析。作為傳統農民的權益,主要是指基于農民身份所擁有的農民土地承包經營權、農戶宅基地用益物權和農民集體資產股份權,以及相關的農村公共服務權益。作為流動人口的農民權益,主要是指農民從農村流向城市或者從邊遠地區流向工業服務業中心后,由于他們依然保持原農村出生地戶籍,因此存在著如何在流入地滿足他們的教育、醫療、住房、社會保障等權益的問題。這些權益問題構成了中國2 億多流動人口的特有問題。成為城鎮居民的既往農民權益,主要是指農村居民從農村流向城市后,在城市購房定居并成為戶籍上的城市居民,但依然存在遺留的基于農村戶籍的權益問題,主要是宅基地、農村集體經濟權益和土地等的一些權益。
基于上述三種權益的多元性和復雜性,我們需要從城鄉統籌的高度來思考農民權益問題。從城鄉結構來看,當前的農民權益存在兩種特征:分化與隔閡。城鄉二元結構帶來了城市居民和農村居民權益的分化,而城市化進程中相關權益保護政策的滯后又帶來城鄉不同身份權益的政策隔閡。
首先來看城鄉二元結構帶來的城鄉居民權益分化問題。城鄉居民權益的分化主要表現為城鄉居民享受的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的不平衡。一般而言,城市擁有更為完善和高質量的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而農村所能享受的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質量相對更低。盡管本世紀以來,在一系列農村發展政策和民生工程的推動下,農村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有了大幅提升,城鄉公共服務更趨于均等化,但總體而言農村與城市相比依然存在較大差距。這種在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方面的城鄉分化,是由三方面因素造成的。其一在于整體的資源配置往往優先滿足城市的發展,而農村的設施建設和公共服務往往被忽視或者被拖延,導致農村居民能獲得的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落后于城市。其二在于城市具有規模效應和聚集效應,因此城市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的績效會高于農村,即使在城鄉均等投入的情況下,城市的服務績效也往往更好。其三在于城鄉的社會資源流動是不平衡的,即使政府提供的設施和服務是均等的,但優秀人才往往更愿意留在城市而不是農村,導致社會資源向城市流動,農村提供公共服務的人才質量下降,從而加劇了城鄉之間公共服務等權益的分化。因此,城鄉居民的權益在城市化進程中,無論是政府的資源配置,還是城鄉本身資源使用的效率,還是從社會自身資源流動來看,都加劇了城鄉權益的分化,造成了城鄉居民在公共服務等權益方面的不均等。
其次是關于城鄉不同身份權益的政策隔閡問題。城市化和城鄉人口的流動帶來了一系列關于農民權益的政策沖突和政策銜接問題,而這突出表現在城鄉不同身份權益的政策隔閡。一方面,基于傳統農民的土地、集體經濟和宅基地等權益只能留在農村,比如2003年《土地承包法》規定,農民全家遷入設區市的市并轉為非農業戶口的,集體應當收回其承包的耕地和草地。這使得進城農民不安心在城市定居生活,這也成為大量人口長期如候鳥般來往于城鄉之間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來自農村的城市就業群體又無法完全享受和城市居民一樣的公共服務。很多城市對隨遷子女申請就讀當地學校設置了較為嚴格的準入資格,不但入學難度大,而且很多有擇校費、贊助費等。?因此,城鄉之間人口是流動的,但與人口相關的權益卻依然是隔閡的。
要維護農民權益,就需要在城鄉關系結構中進行政策的統籌規劃。近些年來,中央和地方出臺了一系列政策,致力于打破農民權益在城鄉之間的各種藩籬,推動城鄉之間的公共服務均等化。國務院 《關于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于2014年7月30日正式發布。意見規定,要進一步調整戶口遷移政策,統一城鄉戶口登記制度,全面實施居住證制度,加快建設和共享國家人口基礎信息庫,穩步推進義務教育、就業服務、基本養老、基本醫療衛生、住房保障等城鎮基本公共服務覆蓋全部常住人口。到2020年,基本建立與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相適應,有效支撐社會管理和公共服務,依法保障公民權利,以人為本、科學高效、規范有序的新型戶籍制度,努力實現1 億左右農業轉移人口和其他常住人口在城鎮落戶。浙江從2015年開始,在全省全面啟動實施“三權到人、權隨人走”的農村改革,“三權”即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農村宅基地使用權、農村集體經濟股份權。通過確權、登記、頒證等工作將權利量化到人(戶),并在此基礎上探索“權隨人走”、“帶權進城”的具體辦法,在保障農民權益基礎上,推進“人的城鎮化”。中央和地方改革的根本目的是構建城鄉居民權益相互銜接的制度體系,而城鄉之間實現相互銜接的關鍵節點在于城鎮化,因此農村權益改革和戶籍改革的實質是城鎮化問題。比如農民的農村權益盡管在理論上可以帶走,但這些權益很多是空間權益(如宅基地),是固定在農村的,只有就近城鎮化才能使農民更好享受城鄉兩方面的權益。也只有就近的城鎮化發展,才可能提供更優質的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也因此才能使更多的人愿意留在農村,并吸引更多人才回鄉創業。據農業部統計,目前全國返鄉下鄉雙創人員已有700 多萬人,其中80%以上搞的是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因此,只有城鄉統籌發展,才可能真正維護好農民權益,而只有大量小城鎮良性發展,才能為城鄉統籌提供良好的支撐。
從絕對地理空間而言,任何社會變遷基本都不會改變鄉村的空間位置。但是現代化的發展對鄉村的空間結構造成了很多相對意義上的變遷。
考察鄉村的空間變遷可以分為三個層面:鄉村內部的空間結構、城鄉空間關系和鄉村空間位置。
從鄉村內部的空間結構來看,傳統自給自足的農業生產方式改變以后,鄉村的產業格局、人口結構和生活方式都發生了重大變化,鄉村內部的空間結構也因此發生改變。在空間密度上,隨著鄉村人口大量從農村遷移,原來擁擠的村莊變得更為空曠,鄉村的居住空間往往會擴大。比如,1980年,浙江農村人均居住面積14.0 平方米,2012年達到61.5 平方米,擴張了4.4 倍。即使按農居容積率增加50%,農村居民減少40%保守計算,浙江農居占地面積起碼擴張了1.8 倍。?在鄉村內部空間格局上,鄉村生活方式的變化會帶來鄉村空間格局的變化。比如,傳統村落以井水為主要生活用水來源的時候,鄉村的井口周圍往往成為全村的公共空間。而受工業化城市化進程的影響,鄉村的生活方式因此改變,井水不再是村民生活用水的來源,井口周圍也因此不再是村民匯聚的中心。
從鄉村與外部的空間關系來看,城市化發展帶來了鄉村與外部的空間關系的變化。偏遠地區的農村,由于缺乏足夠的產業支撐,鄉村人口會不斷涌向遠距離外的城市,鄉村與周邊空間難以形成協同效應,這些鄉村整體上走向衰敗。而城市周邊的鄉村,伴隨著城市規模的擴張,城市在空間上會不斷向周邊蔓延,鄉村由此不斷被改造升級,在空間上成為城市的一部分。
從鄉村的空間位置來看,不同鄉村的地理位置、人文資源是不同的,這種基于歷史地理的資源差異,對鄉村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處在東部地區的鄉村,尤其處在城市群中的鄉村,可以享受城市化帶來的便捷的交通和良好的公共服務,鄉村發展具有豐富的內生性資源。而處在中西部和偏遠地區的農村,則往往不具有第二三產業發展的條件,鄉村發展的資源不足。賀雪峰認為,當前中國農村至少存在三種相當不同的農村: 一是沿海城市經濟帶農村地區,這些地區已經工業化、城市化了,這類農村占全國農村的總數不超過10%;二是一般農業型農村地區,主要從事傳統農業生產,大約占全國農村80%以上;三是適合發展休閑農業和鄉村旅游等新業態的具有區位條件或旅游資源的農村地區,占全國農村大約5%以下。中國絕大多數農村只可能長期處在小農經營的格局中。?
因此,鄉村振興不但依賴對農民的權益保護、農業的現代化,還與鄉村的空間位置及與周邊的空間關系密切相關。但遺憾的是,至今理論缺乏對城鄉空間關系的系統性討論,在實踐中缺乏對包括空間規劃在內的鄉村系統性規劃。比如,解放初期,高校專業設置中的規劃專業叫做城鄉規劃專業,包含著城市和鄉村,但是漸漸地,鄉村規劃在這個專業中卻消失了。一直以來系統、科學的鄉村規劃的缺乏導致鄉村發展無序,鄉村產業虛無,城鄉聯結不暢。因此當前非常有必要從城鄉空間聯結的視角來深入分析鄉村的發展問題。一方面,需要制定一個既包括城市也包括農村的統籌城鄉規劃體系,統籌考慮城市與農村的發展問題。包括農村的基礎設施與城市基礎設施的互聯互通,城鄉統籌和城鄉一體化的農村各項公共服務空間布局,城鄉統籌的產業規劃布局等。另一方面,城鄉的空間關系還需要在統一性基礎上考慮互補性問題。因為既然有城和鄉,就意味著這兩者有各自的特征和使命,因此城鄉之間的空間關系就應該是一種異質性的空間關系,或者說是互補的空間關系。城市或城鎮作為一定區域的中心,與周邊鄉村存在各種互動,城鎮是商業的中心,也是該區域的公共服務中心,而周邊則是農業生產、鄉村旅游等的空間規劃。只有城鄉之間形成空間的互補性分布,才能在產業、人口等方面相互融合。
從長期而言,很多鄉村將會消失,變成城市的一部分,也有很多鄉村會延續發展。但任何一種鄉村發展路徑,都與城市化進程密切相關。因此,鄉村振興本質上是城鄉關系問題,是城鄉關系大背景下的農業、農村和農民問題,我們需要在城市化背景下統籌規劃農民的權益問題。只有在城鄉統籌之下思考農民的土地和集體經濟等方面的權益,才可能真正激發農民的權益資源,激發鄉村振興的內生動力;只有在城鄉互動的視角下去思考農民的工作和生活,才能真正促進農民自覺自愿有序地流動,實現城市化與鄉村振興的有機銜接;只有在城市化進程中思考農村的產業問題,才可能真正實現一二三產業的融合發展。因此,當前鄉村振興不但需要考慮城鄉融合發展,更關鍵的是要探索城鄉之間如何融合發展,以及何種路徑和形式的融合發展。
注釋:
①⑦[美]約翰遜著,林毅夫等編譯:《經濟發展中的農業、農村、農民問題》,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382、383頁。
②[法]皮凱蒂著,巴曙松等譯:《21世紀資本論》,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
③何宇鵬、陳思丞:《還有多少村莊等待消失》,《中國建設報》2014年2月19日。
④張鼎如、蔡雪雄:《無法“終結”的中國村莊》,《中國農學通報》2006年第10 期。
⑤龔春明、朱啟臻:《村落的終結、糾結與未來:經驗反思及價值追尋》,《學術界》2012年第6 期。
⑥國家統計局:《中華人民共和國2018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1902/t20190228_1651265.html。
⑧李強:《關于“農民工”家庭模式問題的研究》,《浙江學刊》1996年第1 期。
⑨⑩世界銀行:《2008 世界發展報告》,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6、74頁。
?Satterthwaite, D., and C.Tacoli.2003.“The Urban Part of Rural Development: The Role of Small and Intermediate Urban Centers in Rural and Regional Development and Poverty Reduction.”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Environment and Development: Rural-Urban Interactions and Livelihood Strategies Working Paper 9.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世界銀行:《中國: 推進高效、包容、可持續的城鎮化》,中國發展出版社2014年版,第219頁。
?韓俊:《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八個關鍵性問題》,《中國黨政干部論壇》2018年第4 期。
?徐友龍、俞斌主編:《2014 浙江鄉鎮發展報告》,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頁。
?賀雪峰:《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幾個問題》,《南京農業大學學報》2018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