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 豪 毛中根
內容提要 本文在考慮經濟發展階段的條件下,基于不平等的邊際收益分析了政府對效率與公平的權衡問題。研究發現:維持社會穩定、促進經濟發展和提升社會福利可以作為權衡效率與公平的三個參照標準;不平等的邊際效率收益等于邊際公平收益,是政府權衡效率與公平的平衡點;政府應將不平等控制在邊際效率收益增長不低于邊際公平收益損失的范圍內。結合中國經濟發展實際,中國政府對效率與公平的權衡逐漸從“重效率”轉向“重公平”。
權衡效率與公平問題,是政府調控經濟的基本問題。當前中國經濟增速減緩和不平等程度處于高位,使效率與公平的權衡問題更加重要和敏感。政府對效率與公平的權衡,很大程度上體現在收入分配政策中。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收入分配政策逐漸轉變: 黨的十三大報告指出,“……合理拉開收入差距,又要防止貧富懸殊,堅持共同富裕的方向,在促進效率提高的前提下體現社會公平”;黨的十四大報告指出,“……兼顧效率與公平。運用包括市場在內的各種調節手段,既鼓勵先進,促進效率,合理拉開收入差距,又防止兩極分化,逐步實現共同富裕”;黨的十五大報告指出,“……堅持效率優先、兼顧公平……”;黨的十六大報告指出,“初次分配注重效率,發揮市場的作用,鼓勵一部分人通過誠實勞動、合法經營先富起來。再分配注重公平,加強政府對收入分配的調節職能,調節差距過大的收入”;黨的十七大報告指出,“……初次分配和再分配都要處理好效率和公平的關系,再分配更加注重公平”;黨的十八大報告指出,“……努力實現居民收入增長和經濟發展同步、勞動報酬增長和勞動生產率提高同步……初次分配和再分配都要兼顧效率和公平,再分配更加注重公平”;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堅持在經濟增長的同時實現居民收入同步增長、在勞動生產率提高的同時實現勞動報酬同步提高。拓寬居民勞動收入和財產性收入渠道。履行好政府再分配調節職能,加快推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縮小收入分配差距”。
上述收入分配政策變遷,體現了中國政府對效率與公平權衡的轉變。實現共同富裕,始終是中國政府發展經濟的目標。在相對變化的意義上,中國政府對效率與公平的權衡,逐漸從“重效率”轉向“重公平”:在發展戰略上,政策導向從“合理拉開收入差距”、“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轉向追求“實現共同富裕”;在分配制度上,政策導向從“效率優先,兼顧公平”轉向“更加注重公平”;在發展理念上,中國政府將共享發展作為“五大發展理念”之一,通過實現“兩個同步”,堅持讓人民群眾共享經濟發展成果。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決勝時期,中國政府高度重視不平等問題,①明確提出縮小收入分配差距,并通過堅持共享發展理念、推動精準扶貧、促進區域協調發展等發展政策,展示政府積極應對不平等問題的決心和態度。
隨著經濟發展和經濟環境條件改變,政府政策導向不斷調整,效率與公平的平衡點逐漸轉移。權衡效率與公平的標準是什么? 在不同發展階段下,中國政府對效率與公平的權衡結果如何?本文在討論控制不平等參照標準的基礎上,通過分析不平等的邊際收益,闡釋了中國政府對效率與公平的權衡。本文在權衡效率與公平問題上做出了邊際貢獻:第一,從維持社會穩定、促進經濟增長和提升社會福利三個方面設定了權衡效率與公平的參照標準;第二,將不平等的二重性抽象為效率收益和公平收益,提出不平等的邊際效率收益等于邊際公平收益是政府權衡效率與公平的均衡點,為效率與公平的權衡問題提供了理論依據;第三,在考慮經濟發展階段的條件下,結合中國經濟發展實際,討論了政策導向從“重效率”向“重公平”的轉變。
不平等有時有助于發展,比如為后進者指明發展方向,刺激后進者迎頭趕上;不平等有時也阻礙發展,比如既得利益者為維護自身利益,破壞追趕者的發展道路(迪頓,2014)。因此,不平等具有二重性:一方面通過阻礙經濟循環、威脅社會穩定等帶來消極影響,另一方面通過激發勞動生產效率、促進經濟增長等帶來積極影響。當前中國經濟步入新常態發展,經濟中高速增長和較高的不平等程度并存,政府需要重新權衡效率與公平問題。
不平等具有明顯的消極影響。第一,不平等程度過高通過多種途徑損失經濟效率: 不平等程度過大是經濟危機的前兆(劉鶴,2013),廣泛存在的不平等,使經濟難以保持穩定和持續增長,并有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風險(蔡昉和王美艷,2014;斯蒂格利茨,2016);城鄉收入差距通過抑制農村居民人力資本積累,制約農村勞動力質量提高,阻礙經濟增長效率(鈔小靜和沈坤榮,2014);收入差距通過限制低收入群體的投資機會和降低財富積累激勵,抑制經濟增長(Banerjee & Newman,1993;Aghion & Bolton,1997);收入差距過大抑制消費需求增長,導致供需失衡,進而不利于經濟增長(沈凌和田國強,2009)。第二,不平等程度過高不利于社會穩定: 如果一個社會的經濟發展成果不能真正地分流到大眾手中,那么它在道義上將是不得人心的,而且是有風險的,因為它注定要威脅到社會穩定;貧富差距懸殊,通過引發社會不滿情緒、誘發犯罪、損害社會制度權威性、激發階層矛盾、削弱國家凝聚力等途徑,影響社會穩定(胡聯合和胡鞍鋼,2007;張韜,2014);收入差距每提高1 個百分點,刑事犯罪率約上升0.38 個百分點(陳春良和易君健,2009)。第三,不平等程度過高不利于幸福感提升:收入差距過大,以及由不合理、不公正的制度導致的收入差距,對幸福感有顯著的負向影響(魯元平和王韜,2011;Ferrer&Ramos,2014)。
不平等也有積極意義。以消費不平等為例,部分群體對新產品、新事物的消費對于其他消費者具有示范效應,特別是在消費需求不足的背景下,這種消費示范效應的積極作用尤為明顯。發展是分配的前提和基礎,只有經濟發展起來,分配才有意義。正如弗里德曼(2013)所言,“一個社會如果把平等置于自由之上,就既不會有自由也不會有平等;如果把自由置于平等之上,就能同時得到更高程度的自由和平等”。不平等有時會促進經濟增長,比如,改革開放初期(1978-1991年),城鄉收入差距拉大有助于物質資本積累,弱化供給約束,對經濟增長有正向影響(王少平和歐陽志剛,2008)。有研究證實,收入差距與幸福感之間存在倒U 型關系,即在收入差距較低時,不平等程度提高反而能夠提升居民幸福感(王鵬,2011)。
既然不平等具有二重性,那么在權衡效率與公平的問題上,應將不平等控制在什么水平?一些研究將收入基尼系數作為監控不平等程度的標準,并在聯合國基尼系數警戒線的基礎上,分析了中國收入差距的警戒標準 (徐映梅和張學新,2011)。孫敬水和董立鋒(2012)從收入差距、經濟增長、資源配置效率、社會穩定與公平等方面,通過構建居民收入差距適度性評價指標體系,評價了中國居民收入差距適度性。基于不同研究方法得出的收入差距警戒標準存在較大差異,從而弱化了研究結論的參考價值。市場主體的不平等經濟地位和市場分割,損失微觀經濟效率,進而導致宏觀經濟效率下降,政府需要協調效率與公平,達到“經濟增長的成果共享和增長過程的社會和解”(胡懷國,2013)。不平等是一個長期問題,應該結合經濟發展階段綜合考慮,既要防止貧富兩極分化,又要防止過早采取高分配標準而損失經濟效率。雖然不平等程度在擴大,不平等損害社會福利提升,但經濟水平提高是社會福利提升的主要支撐(孫豪等,2017)。在一切具體的政策問題上,都應該以效率作為惟一的取舍標準(所謂“一元即一元”原則),而把平等目標留給一般性的所得稅或轉移支付體系去實現(黃有光,2003)。上述研究成果,為本文的分析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表達了人們對公平和安定的訴求。盡管人們普遍偏好平等和公平,但人類社會從來就沒有完全平等過。目前全球二百多個國家和地區均存在不同程度的不平等,大多數國家處于社會穩定狀態。面對始終存在的不平等,應堅持在公平與效率之間尋求平衡——將不平等控制在一定范圍內。根據不平等程度大小及不平等對經濟社會的影響,本文嘗試從社會穩定、經濟發展和社會福利三個方面設定控制不平等的參照標準。
低標準: 維持社會穩定。中國的發展經驗表明,穩定壓倒一切,穩定是改革和發展的前提,在穩定中推進改革和發展,通過改革和發展促進穩定。雖然中國社會制度的優越性保障了社會穩定,但不平等加劇必將增加社會不和諧因素。相比貧富差距,消費不平等更能加劇社會和政治動蕩的危機。中國民眾對目前的不平等展現出了較高的容忍度(Wu,2009)。雖然中國當前的不平等并不會引起社會動蕩,②但收入差距拉大不利于社會安定和居民幸福。“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消費不平等擴大顯著降低居民社會信任水平(周廣肅和李沙浪,2016)。因此,維持社會穩定是控制不平等程度的底線。
中標準: 促進經濟發展。隨著不平等程度提高,城鄉收入差距對經濟增長的影響,逐漸由促進經濟增長轉向阻礙經濟增長(王少平和歐陽志剛,2008)。生產、流通、分配、消費是社會再生產的四個環節,各個環節之間相互影響。如果分配不均,貧富差距過大,消費能力較強的高收入者,消費傾向較低,中低收入群體消費傾向較高,但消費能力不足,導致總體消費需求不足問題。消費需求不足,導致生產過剩,資本收益率下降,增量資本產出率提高,庫存增加,引發經濟危機風險。因此,促進經濟發展是控制不平等程度的基本要求。
高標準:提升社會福利。歷史經驗表明,平均主義和貧富懸殊都不利于增進人民福祉。經濟增長(或收入增加)、不平等程度與幸福感之間存在微妙的關系:第一,經濟增長往往伴隨著不平等擴大,特別是在經濟快速增長階段;第二,收入增加有助于提高居民幸福感,無論這種收入是絕對收入還是相對收入 (Sweeney & McFarlin,2004);第三,不平等擴大通過分配格局惡化損害居民幸福感(何立新和潘春陽,2011),但經濟增長過程中的不平等,又可能通過“隧道效應(Tunnel Effect)”③增加居民幸福感 (Hirschman,1973;Knight et al.,2009)。增進人民福祉,特別是在物質相對匱乏的經濟發展初期階段,不應該一味地追求平等,而應將不平等控制在一定范圍內。因此,提升社會福利是控制不平等程度的追求目標。
上述三個標準,通過分析不平等對社會穩定、經濟發展和社會福利的影響,為控制不平等提供了基本參照。從低標準、中標準到高標準,不平等程度越來越小,對控制不平等程度的要求越來越高。這三個標準之間并非跳躍的,而是連續變化的,并且在不同的經濟發展階段,這三個參照標準的不平等程度存在差異。隨著不平等程度從高到低,經濟社會逐漸經歷:社會動蕩風險→社會穩定→抑制經濟增長→促進經濟增長→提升社會福利。
控制不平等的參照標準,為政府權衡效率與公平提供了一個大致的參照,但并沒有指明權衡效率與公平的具體依據。本文將不平等的二重性進行具體化,即從不平等的效率收益和公平收益的視角,為政府權衡效率與公平提供具體參考依據。其一,不平等對效率的促進作用,稱作效率收益。當不平等程度較低時,隨著不平等程度擴大,群體收益拉大,不平等刺激后進者迎頭趕上,激發經濟效率提高,效率收益為正值;當不平等程度較高時,不平等可能不僅沒有促進效率提升,反而阻滯了生產-消費循環,導致效率損失,此時效率收益下降,甚至為負值。其二,不平等對人們公平性偏好的滿足,稱作公平收益。當不平等程度較低時,人們會偏好這種相對均等的分配以及開放性的階層向上躍遷通道,進而帶來公平收益,此時公平收益為正值;當不平等程度較高時,人們會厭惡這種不均等的分配,進而導致公平收益下降,甚至為負值。
不平等引起的效率收益和公平收益之和,稱作總收益。經濟社會發展帶來的收益來源于很多因素,比如收入水平的提高、基礎設施的建設、社會制度的完善等,本文主要考察在其他因素不變的條件下,不平等程度x 對收益的影響。由于不平等程度x 隨著時間不斷變化,即x=x(t)。隨著不平等程度提高,總收益、效率收益和公平收益的變化軌跡,如圖1 中的總收益曲線、效率收益曲線和公平收益曲線所示。

圖1 效率公平權衡模型
公平收益曲線、效率收益曲線和總收益曲線具有如下性質。
對于公平收益曲線: 由于人們總是偏好平等的分配,因此,不平等程度越高,公平收益越少;隨著不平等程度逐漸提高,公平收益對不平等的彈性④越來越大,公平收益的降低速度越來越快。因此,若以函數f(x)表示公平收益曲線,則f'(x)為不平等的邊際公平收益,f'(x)<0,f''(x)>0。
對于效率收益曲線:當社會分配相對均等時,不平等不斷激發人們的競爭意識,從而引起生產效率提高,效率收益增加;隨著不平等程度逐漸提高,效率收益對不平等的彈性越來越小,效率收益的增長也越來越慢。因此,若以函數g(x)表示效率收益曲線,則g′(x)為不平等的邊際效率收益,在效率收益曲線的上升階段,g′(x)>0,g″(x)<0;隨著不平等程度進一步提高,不平等過高開始損失生產效率,引起生產、消費失衡,引發經濟危機風險,導致效率收益下降,并且下降速度越來越快,即效率收益對不平等的彈性越來越大,在效率收益曲線的下降階段,g′(x)<0,g″(x)>0。一般而言,在人們物質文化得到極大滿足之前,效率收益會遠高于公平收益,因此,效率收益曲線在公平收益曲線之上。
對于總收益曲線:總收益曲線是效率收益曲線和公平收益曲線的加總,隨著不平等程度提高,總收益曲線表現出先上升后下降的倒U 形走勢,若以函數φ(x)表示總收益曲線,則φ(x)=f(x)+g(x),φ′(x)為不平等的邊際總收益。當不平等程度小于g0時,φ′(x)>0,φ″(x)<0;當不平等程度大于g0時,φ'(x)<0,φ″(x)>0。
結合公平收益曲線、效率收益曲線和總收益曲線的性質,本文分析在不同的不平等程度條件下,政府對效率與公平的權衡。
第一,當不平等程度等于g0時,由公平收益曲線和效率收益曲線的性質可知,不平等程度提高引起的邊際效率收益增長(B0點)等于邊際公平收益損失(A0點),即當x=g0時,|f′(x)|=|g′(x)|,f′(x)<0,g′(x)>0,因此,φ′(x)=f′(x)+g′(x)=0,此時,總收益達到最大值。因此,理論上存在最優的不平等程度g0,能夠實現總收益最大化。
第二,當不平等程度低于g0時,比如,在g1水平,效率收益曲線處于上升階段,公平收益曲線處于下降階段,由于邊際效率收益增長(B1點)高于邊際公平收益損失(A1點),即|g′(x)|>|f′(x)|,f′(x)<0,g′(x)>0,因此,φ′(x)=f′(x)+g′(x)>0,此時,隨著不平等程度提高,總收益增加。
第三,當不平等程度高于g0時,比如,在g2水平,效率收益曲線處于上升階段,公平收益曲線處于下降階段,由于邊際公平收益損失(A2點)高于邊際效率收益增長(B2點),即|f′(x)|>|g′(x)|,f′(x)<0,g′(x)>0,因此,φ′(x)=f′(x)+g′(x)<0,此時,隨著不平等程度提高,總收益減少。當不平等程度進一步提高,比如,在g3水平,邊際公平收益和邊際效率收益均為負值,即f ′(x)<0,g′(x)<0,因此,φ′(x)=f ′(x)+g′(x)<0,此時,隨著不平等程度提高,總收益減少。
上述基于不平等的邊際收益分析表明: 公平收益與效率收益對不平等的彈性變化,決定了公平收益曲線和效率收益曲線的發展軌跡;邊際公平收益損失和邊際效率收益增長,決定了總收益曲線的發展軌跡。
政府對不平等的控制標準,應該以實現總收益最大化為目標。因此,政府應將不平等程度控制在不高于g0的水平:在低于g0水平的區間(如g1水平),總收益處于增長區間;當不平等程度為g0時,總收益達到最大;當不平等程度高于g0(如g2、g3水平)時,總收益總是處于下降區間,此時,不平等程度過高,有必要通過政策干預縮小不平等。
政府權衡效率與公平,需要考慮經濟發展階段和經濟環境變化。在不同的經濟發展階段和不同的經濟發展速度條件下,人民對不平等的容忍程度不同。在經濟發展初期,比如經濟起飛階段,經濟增長較快,使整體社會福利水平快速提高,掩蓋了不平等帶來的社會福利損失,人們對不平等問題的關注相對較少,表現出較高的容忍度。在經濟發展到一定水平之后,比如經濟發展成熟階段,經濟增長減緩,不平等帶來的社會福利損失更加明顯,人們更加關注不平等問題,表現出較低的容忍度。在不同經濟發展階段,政府權衡效率與公平,既要考慮不平等引起的總收益變化,又要考慮人們對不平等的容忍程度。不平等對經濟增長的影響,受不平等程度和經濟發展階段影響。因此,本文在考慮經濟發展階段的條件下,以庫茲涅茨曲線的發展軌跡為標準,結合不平等對總收益的影響,分析中國政府在效率與公平中的政策權衡。
結合控制不平等的三個參照標準,我們利用基尼系數G1和G2將不平等程度劃分為三個區域(見圖2)。高于G2的區域為低標準,具有引發社會動蕩的風險,因此,不平等程度G2是控制不平等程度的底線,即不平等程度不能高于G2。G1與G2之間的區域為中標準區域,在該區域內,以促進經濟發展為目標。低于G1的區域為高標準區域,在該區域內,以提升社會福利為目標。事實上,G1和G2并非確定的數值,只是將不平等程度大致地劃分了三個區域,每一個區域的追求目標不同。比如,控制不平等程度的底線G2,對于不同的國家,或者同一個國家不同的經濟發展階段,不平等程度引起社會動蕩的閾值存在較大差異。不平等程度高于G1的中標準區域,以追求經濟發展為目標,對社會福利的考慮相對較少。不平等程度低于G1的區域,以提升社會福利為目標,更多地考慮整體社會福利的增長,對不平等程度的要求更高。
本文將庫茲涅茨曲線和羅斯托的經濟發展階段理論相結合,分析不同經濟發展階段控制不平等的參照標準。我們以A 點作為分析的起點,由A點開始經濟進入起飛階段。A 點大致相當于中國改革開放的起點,收入分配較為均等(對應于圖1中的g1)。依據庫茲涅茨曲線,隨著經濟發展,經濟不平等程度逐漸提高,這種趨勢與中國改革開放以來不平等程度的提高基本吻合。在經濟起飛階段,資源、勞動、資本、技術等經濟要素沒有得到充分利用,勞動積極性有待激發,因此,通過經濟體制改革,激發各種要素的經濟效率,促進經濟增長,是該階段的主要目標,控制(或縮小)不平等處于次要地位。中國這一時期的發展政策,包括市場化改革,“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的發展戰略,“東部優先發展”的區域政策,“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收入分配政策等,基本以“中標準”——促進經濟發展為參照。在經濟起飛階段,邊際效率收益增長(B1點)高于邊際公平收益損失(A1點),為上述政策選擇提供了理論支撐。

圖2 不同發展階段下控制不平等的政策權衡
當前中國經濟處于新常態發展階段,經濟發展速度由高速增長轉為中高速增長,更加注重經濟發展質量,經濟發展階段逐漸從起飛階段轉向成熟階段。隨著社會主要矛盾發生轉化,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成為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因此,當前發展階段大致處于成熟階段(對應于圖2 中的B點),經濟不平等程度較高(對應于圖1 中的g2)。此時,在經濟增長減速和不平等程度處于高位的背景下,縮小不平等成為越來越重要的問題。由于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發展仍是最重要任務,因此,這一時期控制不平等的標準依然是“中標準”——促進經濟發展。在中國當前的政策體系中,堅持“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實施“更加注重公平”的收入分配政策,堅持“共享”發展理念,重視區域協調發展(包括京津冀協同發展、長江經濟帶發展戰略和“一帶一路”倡議等),推進精準扶貧,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等,體現了中國政府對控制不平等問題的政策轉向。因此,與經濟起飛階段相比,在經濟成熟階段,控制不平等的標準應更加重視公平,更加關注不平等問題。在不平等g2水平下,邊際公平收益損失(A2點)開始高于邊際效率收益增長(B2點),是對上述權衡效率與公平問題中政策轉向的注解。
上文的分析表明,在經濟起飛階段和成熟階段,控制不平等均以“中標準”為參照。然而,在促進經濟發展的標準上,二者的側重點不同。在經濟起飛階段,不平等的效率收益高于公平收益,并且不平等的邊際效率收益增長(B1點)高于邊際公平收益損失(A1點),因此,保持經濟高速增長是該階段的首要目標,在效率與公平的權衡中,“重效率”是權衡結果。在經濟成熟階段,雖然不平等的效率收益仍高于公平收益,但不平等的邊際效率收益增長(B2點)已經低于邊際公平收益損失(A2點),此時控制不平等的“中標準”有了更豐富的內涵,即由促進經濟高速增長轉向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經濟高質量發展,更加注重經濟增長效益,更加重視經濟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因此,經濟高質量發展是該階段的主要目標,在效率與公平的權衡中,政策導向由“重效率”向“重公平”平滑轉換。
結合中國經濟發展實際,1978-2017年中國年均經濟增長率高達9.6%,收入基尼系數從1978年的0.280 提高至2017年的0.467(見圖3)。這一時期處于經濟起飛階段,不平等的邊際效率收益增長高于邊際公平收益損失,堅持“中標準”和“重效率”的政策導向,有利于總收益提高。隨著經濟步入新常態,經濟環境(此處主要指經濟增速和不平等程度)發生變化:經濟增速從高速增長轉為中高速增長,經濟增長速度從2010年的10.3%下降至2017年的6.9%;經濟不平等程度在高位徘徊,收入基尼系數處于0.46-0.48 之間。經濟發展階段逐漸從起飛階段(圖3 中S1)轉向成熟階段(圖3中S2),不平等的邊際效率收益逐漸降低,邊際公平收益損失越來越高。這種經濟環境條件的改變和不平等邊際收益的變化,促使政府在效率與公平之間的政策權衡,從經濟起飛階段的“重效率”轉向經濟成熟階段的“重公平”。

圖3 經濟環境變化與政策選擇演進
隨著經濟發展階段進一步演進,經濟發展逐漸從成熟階段轉向大眾消費階段和追求生活質量階段。在大眾消費階段和追求生活質量階段,居民收入水平較高,貧富差距逐漸縮小,人們對教育、醫療、社會保障、休閑等福利性的需要逐漸提高,社會的高福利特征開始顯現。在該發展階段(圖2中C 點之后的發展階段),控制不平等的標準為“高標準”——提升社會福利。在大眾消費階段和追求生活質量階段,通過調整經濟不平等程度,促進整體社會福利提升,成為控制不平等的追求目標,政府對效率與公平的權衡中,更加注重公平問題。
1997年黨的十五大報告提出 “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收入分配政策。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提出“縮小收入分配差距”,政策導向發生轉變。本文從效率和公平兩個層面考查1997年與2017年的經濟背景,并分析政府在效率與公平之間的權衡(見表1)。在效率層面:1997-2017年,人均GDP 從6481 元提高至59201 元,中國從低收入國家邁入中等偏上收入國家行列;消費水平從2978 元提高至22935 元,人民物質文化需求得到較好滿足;城鎮居民消費結構從小康水平提高至富足水平,農村居民消費結構從溫飽水平提高至相對富裕水平;經濟發展步入新常態,經濟增長率從高速增長轉為中高速增長,經濟減速使人們對公平和平等更加關注。在公平層面:居民收入基尼系數從1997年的0.368 擴大至2017年的0.467;家庭財富基尼系數從1995年的0.45 擴大至2012年的0.73;每十萬人刑事犯罪批捕人數從47.8 人提高至65.9 人;由于貧富差距擴大,居民消費增長落后于經濟增長,居民消費率從1997年的45.8%下降至2017年的39.0%。效率與公平兩個層面的經濟發展狀況表明,不平等的邊際效率收益在降低,不平等的邊際公平損失(負收益)在提高。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的焦點已經從效率領域轉向公平領域,這種轉變推動收入分配政策從“重效率”轉向“重公平”。
總體上,公平收益和效率收益的不平等彈性變化,決定了邊際公平收益和邊際效率收益的變化。隨著經濟發展階段演進和不平等程度變化,不平等引起的兩種收益,經歷了從邊際效率收益增長高于邊際公平收益損失,轉向邊際公平收益損失高于邊際效率收益增長,進而使政府對效率與公平的政策權衡,從“重效率”轉向“重公平”。在經濟起飛階段,經濟增長速度較快,經濟不平等程度相對較低,“重效率” 成為政府權衡效率與公平的政策選擇。在經濟成熟階段,經濟增速減緩,經濟不平等程度較高,“重公平” 成為政府權衡效率與公平的政策選擇。

表1 1997—2017年中國政府對效率與公平的權衡
本文將不平等對效率和公平的影響歸納為效率收益和公平收益,并從邊際收益的角度分析政府在效率與公平中的權衡標準——不平等的邊際效率收益增長等于邊際公平收益損失。本文的分析為政府權衡效率與公平提供了理論參考。然而,現實政策權衡的困難在于如何準確度量不平等的邊際效率收益和邊際公平收益。比如,在經濟快速增長時期,由于經濟增長使各個收入群體的狀況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人們對不平等表現出較高的容忍度,因此,不平等的邊際效率收益增長較大,邊際公平收益損失較小。隨著經濟增速減緩和強勢利益群體對利益獲取途徑的強化,加劇了利益分配過程中的路徑依賴,使弱勢利益群體出現境況變差的風險,進而導致人們對不平等的容忍度降低。這種情況下,不平等的邊際效率收益增長較小,邊際公平收益損失較大。因此,不平等的邊際收益受經濟發展狀況影響,即當經濟條件發生變化時,不平等的邊際收益隨之動態變動。如何構建效率收益、公平收益與不平等的函數關系,準確測度不平等的邊際收益,成為研究效率與公平的新課題。
注釋:
①公平與平等,是兩個概念,二者有本質區別,也有密切聯系。二者的區別在于:公平與否是對分配是否合理的刻畫,平等與否是對分配結果狀態的描述;公平的分配不一定導致平等的狀態,平等的狀態也不足以證明分配的公平。二者的聯系在于:不公平往往導致不平等,二者密切相關。結合中國收入分配實際,收入分配的不平等很大程度上是由分配不公平導致的。因此,本文以分配的平等狀況衡量分配的公平狀況,在邏輯上和分配實踐上,都具有合理性。
②陳志武:消費不平等更加劇社會和政治危機,參見:http://news.ifeng.com/a/20160722/49520464_0.shtml。
③“隧道效應”由Hirschman(1973)提出,指人們對經濟增長過程中的不平等表現出較高的容忍度,一定程度的不平等,可以讓人們對未來擁有更多期望和向上躍升的可能,就像在交通阻塞的隧道,你并不討厭你旁邊車道的汽車開始移動。
④本文所有彈性均為取絕對值后的彈性,即彈性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