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俊華 劉沛恩
據《史記·孔子世家》的記載,《中庸》是孔子的孫子子思所著?!吨杏埂泛汀洞髮W》原來是《禮記》中的文章。南宋理學家朱熹將它與《論語》《孟子》合成“四書”,并寫了《四書章句集注》,簡稱《四書集注》,成為南宋已降的儒家傳統正宗。《中庸》是一篇極富哲理性的論著,文字和思想都比較難懂。通篇的主旨是論中和,探討致中和的方法。
《中庸》篇幅不大,但通篇的主旨都是論中和,探討致中和的方法。中和是宇宙的本來狀態。人的可教育,就在于能中和;政教的作用,就在于致中和。故《中庸》開篇便道:“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边@必修之道是什么呢?《中庸》認為:“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敝袨楸?,和為道,合而言之,“中和”就是道,而且是達道。南宋理學家程頤說:“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于書,以授孟子。其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于密,其味無窮,皆實學也?!薄爸泻汀庇钟蟹趾现^,合而言之指一種高度和諧的境界,一種十分完美的境界?!爸轮泻?,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分而言之,“中”指思想方法,而“和”則指在這種思想指導下的行為效果。《中庸》說:“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笨芍爸小钡谋旧聿⒎窍才?,而是指對喜怒哀樂的持中狀態,亦即對喜怒哀樂等情欲要有一個適度的控制,過度的喜不叫喜,過度的樂也不叫樂。程頤解釋“中庸”一詞說:“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辈灰准床豢筛祝皇莿e的不可更改,而是“中”的原則的不可更易?!吨杏埂芳匆浴爸轮泻汀睘槟康奶接懭伺c事的境界與方法。
《中庸》自古就是“大人”之學。南宋理學家朱熹認為讀“四書”應“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按照朱子所規定的讀四書之序,《大學》為“始”,《中庸》為“終”。不讀《中庸》,則不知儒學之精微。《中庸》從抽象的角度闡釋了“大人”應具備的最精微也是最根本素質。《中庸》闡述的“大人”之德行和思維,是領導者在做出關鍵決策和重大戰略時應具備的核心要求,其中包括至誠無妄的心態、從實際出發的原則、行而不倦的精神以及無過無不及的思想方法。
《中庸》說:“唯天下至誠,方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薄吨杏埂氛J為,“大人”思考問題,處理問題、要想能“中”,首先要誠。不僅要誠,而且要“至誠”。只有至誠才能立天下之大本,經綸天下的大事業?!吨杏埂氛f:“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蔽ㄓ小爸琳\”才能充分發揮自身固有的天性,在充分發揮自身天性的基礎上才能充分發現到他人之性和事物之性,這樣就能站在天地的高度來看待世界,從而產生系統的世界觀和大局觀。由上可知,至誠的起點是誠己,不是外求,而是先反求諸己,從而推己及人,以至“贊天地之化育”。隨著“誠”的不斷深化,自我對“人我之別”的對立統一認識逐步加強,自我的道德修養也日益增進,由博而厚,由博厚而高明。“博厚配地,高明配天”,于是“與天地參”的境界達到了。由“誠”而能認識到天道,可見“誠”本身連通著天道,而人能“誠”,也說明“誠”是一種天賦之性。人只要充分發揮它,熟練地運用它,就能實現“與天地參”的境界?!罢\者”就修養境界而言,人修養到了至誠的程度,就能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中庸”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關于“誠”的修養,《中庸》說:“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碧岢隽藢W、問、思、辯、行五字,而且分別提出學必博、問必審、思必慎、辨必明、行必篤的要求。審、慎、篤是態度問題,只要認真、刻苦,也就不難做到。但博學和明辨不光是態度,還有下工夫的問題。所以《中庸》說:“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比说馁Y質、體力是不一樣的,有強有弱,但有了這種己百己千的精神,也就無不可至了。這就肯定每一個人都可以“致中和”。誠的反面是偽,所以“至誠”還得與虛偽作斗爭,不僅不能欺人,也不能欺心。欺人欺己則失誠,不誠不足以“參天地”,則多主觀私欲,私欲橫行就不能“盡人之性”,而多犯人之舉,終必害己?!吨杏埂氛f:“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盡己之心為忠,推己及人為恕。能忠能恕,也就距中庸之道不遠了。領導者還要時刻以己之心度人,推己及人,在對得起良心的基礎上還要為別人著想,合理處事,這樣才符合中庸的道理。
《中庸》強調的原則是從實際出發,從自己所處的境地出發,從日常生活的瑣事出發。《中庸》認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君子”想問題辦事情,必須從現實的情況出發,不能有外慕之心?!八馗毁F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秋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意為人處在富貴的地位就按富貴者的樣子行事,貧者就得按貧者的形態行事,處在不開化的夷蠻之地就按夷蠻的形式行事,處在患難的境地就按患難中的情況行事。君子無論處于什么情況下都是依境而為的,務實而不幻想,不眼高手低,這樣才“無入而不自得”。《中庸》又說:“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面不求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這些都是值得領導者必須思考和在具體實踐中深悟的。
從實際出發,必須從低處著眼,從小處著手?!吨杏埂氛f:“君子之道,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辈还苣阋叨噙h,都是從身邊的第一步開始的;不管爬多高,都是從最低的第一階開始的。最輝煌的成就離不開家庭的支撐,最細小的失誤也必然從生活日常中能夠找得到端倪。《中庸》引用《詩經》《論語》具體闡述中庸之道,奉行中庸之道,層層遞進。如從調整家庭關系開始,若家庭不能和順,中庸之道即如空中樓閣,無法被施行了。 《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子曰:父母其順矣乎!”夫妻合好,兄弟和睦,父母就稱心,整個家庭也就臻于“中和”了。
從實際出發,除了空間的實際,還有時間的實際?!熬又杏挂玻佣鴷r中?!彼^時中,一是隨時而中,時時處處做到“中庸”,無過無不及。一是因時而中,與時俱進,適應事物的發展變化?!白釉唬河薅米杂?,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边@里說了時間、才能、地位等三種實際。才能的實際、地位的實際都是要考慮的。一般來說,才力不足而自用,權力不足好自專。這樣的毛病好發現,也好克服,它畢竟只是一種個人行為。但“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往往是一種理論思潮、一股勢力,所以危害更大,要克服也就更難,更需要警惕。這些教訓也是領導者需要及時省察和警惕的。
“致中和”表現的是一種行為規范,一種實踐原則,所以特別強調“行”?!白釉唬核雌浯笾才c!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中庸》以舜為例,認為舜之所以有大智慧,是因為他堅持中庸之道。他注意調查研究,善于傾聽并分析各類意見,排除極端情況,采用其中最適合人民群眾實際需要的方案。領導者在決策上體會中庸之道,能夠避免很多不利的影響?!吨杏埂窂娬{,不僅在實踐中運用“中庸”,而且要在實踐中學習“中庸”。要像舜一樣運用,“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在對“中庸”之道的實踐方面,顏回是值得學習的榜樣。“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币饧催x擇中庸之道,得善于選擇最能反映事物本質的內容,使之成為自己思想的一部分。顏回的例子告訴領導者,在學習、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很多東西都是有偏激的,沒有反映事物本質的,所以要善于選擇。舍去那些嘩眾取寵的,人云亦云的部分,而應選擇那些不偏不倚的,無過無不及的本質的部分。
中庸之道的實踐,無論對己對人,無論對家庭社會,其原則精神都是一致的?!疤煜轮_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天下人共有的倫常關系有五項,用來處理這五項倫常關系的德行有三種。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間的交往,這五項是天下人共有的倫常關系;智、仁、勇,這三種是用來處理這五項倫常關系的德行。至于這三種德行的實施,道理都是一樣的。在中庸的實踐中,中庸抓住主要矛盾,以天下共有之倫常關系將社會實踐活動的主體闡明,由五種主要倫常關系引入三種重要德行,認為要處理好人倫之道,就要有智慧,能夠有愛人之心、仁慈之心,還要有大勇、有決斷。然而,如何判斷智、仁、勇?在實踐中比較抽象,所以要想真正做到不刻板地應用三種德行,還必須統三而為一,即以“中庸”之道判斷。沒有“中庸”,智可以為愚,仁可以害人,勇可為莽撞,這樣的情況在現實生活中不勝枚舉。
在這里,《中庸》同樣運用了《周易》“參伍以變”的思想。這對于領導者在實踐中觀察主要范疇和規律是一個重要的思維方法?!吨芤住分姓f:“參伍以變,錯綜其數。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變,其孰能與于此?”“參伍以變”是古人觀察天地運行時發現的重要規律。古代曾有三皇五帝之說。在音樂上有五音六律之辨。六律之“六”,即是三的陰陽雙倍之數??梢?,“參伍以變”代表事物變化的界限?!吨杏埂愤\用現實生活中的“五倫”關系,抽象出智、仁、勇三種德行,再在三種德行的基礎上二次抽象出運用三種德行的“中庸之道”?!吨杏埂分杏谐橄笈c二次抽象的思維方式,有用數理劃分事物界限的方法,是一種科學的理論。
“中”是客觀存在的規律,人的思想必須時刻遵循這一規律?!暗酪舱?,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薄熬又杏?、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面無忌憚也?!本訜o時不在中庸規范之內。小人則相反,其思想沒有任何約束,甚至肆無忌憚。肆無忌憚,指的是離開客觀規律的胡思亂想。中庸之道是極難掌握的,除自身的修養、認識外,還有個方法問題?!白釉唬褐杏蛊渲烈雍?!民鮮能久矣。”為什么很久以來沒有人能夠做到“中庸”呢?“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這是孔子著名的過猶不及論。過與不及,都是非中庸的表現。過者過頭,超過了應有的度;不及者不足,未達到應有的度。實踐中,有兩種人最容易走向極端:聰明人容易過頭,而愚者往往不足。
然而,在社會實踐中,“過與不及”和“中庸”之間的“度”極難掌握。人們往往在做有深刻體悟的事情的時候能夠做到“中庸”,在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做事容易“過與不及”,這樣是達不到“中庸”的要求的,深諳“中庸之道”的人應能夠“隨時而中”。因此,《中庸》提供了五個方面的標準作為實踐的參照,認為只有圣人能夠做到,即智、寬、剛、莊、密。這些標準依舊是抽象的,因為一旦過于具體,很容易被生搬硬套?!吨杏埂氛f:“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逼渲新斆黝V?、寬裕溫柔、發強剛毅等是描述具體的德行,而臨、容、執、敬、別等詞指的是德行發揮其效能的“度”,倘若不能以中道來行德行,德行就會“變味”,甚至走向反面。譬如,聰明睿知的人在現實生活中大都恃才傲物,不易為人所親近,大多不能有“臨”。臨,是《周易》中的一個卦象,有親臨現場,到群眾中去的意思。聰明睿知而不團結群眾,智慧的頭腦就不能為群眾所用,聰明睿知極容易淪為紙上談兵,于國家民族無益,由此可見行事得“中道”的重要性。但在上位者一旦能踐行中道,無過無不及,其作用必然是:“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即為百姓所聽從效法,為什么會“民莫不信,民莫不說”呢?因為百姓本身很難做到“中道”,但在百姓日用之處皆隱含“中庸”之理。這個道理為圣人君子所揭示和踐行,自然為百姓所效法。
對于不同人而言,中庸之道的“過與不及”體現形式不同,同一實踐形式因稟賦、地位等因素而不同,所以“中庸”被稱為“道,”而不是具體的方法。一般而言,在上位的人往往易過,而在下位的又往往不及。因為位置的上下是相對而言的,官員中都有自己的下屬,就是最低級的官還有他治下的百姓,所以官員這個群體總體上是容易過頭,而組織體系越強的地方,越容易過頭。故《中庸》特別強調“君子”要謙卑內斂,防止過頭。“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膳c入德矣?!币源丝芍?,君子貴在內涵,而不在外表。內蘊既深,外表雖然暗淡,日久而愈加顯露它的光芒;內蘊膚淺,雖然外表引人注目,但很快就會消失。淡而不厭,簡而有文,溫而成理,這才是行中庸之道的正確方法。此外,中庸之道還與儀表、言辭、儀容有關。“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于以化民,末也。”領導者靠厲聲厲色來教化百姓,是最拙劣的行為,因為它遠離中庸之道。
領導者尤其要細思明辨的一點是,“中庸”決不是人們習慣所說的折衷主義,不是與放棄原則畫等號的“中庸之道”,更不是于兩者間取其平均值的簡單算式,而是一種非常深邃的思想修養和極其嚴格的效果要求,需要在社會生活和生產中反復與實踐與思考?!爸杏埂弊非蟮氖侨伺c事的“中和”境界。唯其尚“中”,所以能“和”,唯其樂“和”,所以要“中”。做人要中,處世要中,思慮要中,審事要中,一切惟中是求,惟中是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