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唐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錄上古至唐會昌元年(841)間畫家三百七十人,女畫家僅有一人;宋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記錄唐會昌元年至北宋熙寧七年(1074)間畫家二百八十四人,無一女性。直至明代,情況稍有變化,明人姜紹書《無聲詩史》專辟一卷記載三十一名女畫家;清人湯漱玉《玉臺畫史》專門記錄擅畫女子,計二百二十三人。
畫如此,文亦然,康同薇分析:“夫海內淑秀,知書識字者非無其人也,然其上者,則沉溺于詞賦,研悅于筆札,嘆老嗟悲之字,充斥乎閨房;春花秋月之辭,賓紛于楮墨。其尤下者,且以小說彈詞之事,陸沉于其間。”
詩居古代文學第一要位,綿延數千年不絕。其間男性詩人多,而女性詩人微乎其微。詩成須多重要素,關鍵者,一詩才,一眼界。不是女子不善懷,缺詩性,只因封建時代“女子無才便是德”,受教育少,見識也淺,且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禁止拋頭露面,閨閣寡交游,行不出里闬。留有詩句者,多為身居勾欄、依門賣笑者,或告別紅塵、遁入空門者。二者脫離幽閉禁錮,與社會有廣泛接觸,有眼界也,如柳自華、馬守真、方維儀、薛素素、顧橫波、柳如是、卞玉京、李香君之屬。除此之外,留詩女子則為豪門大院的閨閣名媛,如江南的蕉園詩社、秋紅吟社、清溪吟社、秋柳社等。北方女子田莊儀,康熙年間山西介休人,生于官宦人家,自幼好學,善詩章。廿歲后,先后隨父在甘肅、浙江等地寄居,眼界大開,詩成面貌,有《莊鏡集》存世。李清照之于趙明誠,管道升之于趙孟頫,隨丈夫或在外隨屬,或逃難避亂,也有眼界。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一便云:“俗稱‘女子不宜為詩,陋哉言乎!圣人以《關雎》、《葛覃》、《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詩。”明人胡孝思《本朝名媛詩抄·自序》云:“詩言志,歌詠言,男女詠歌亦各言其性情而已,安在閨媛之詩不可以公于世哉?子獨忘夫古詩三千,圣人刪存三百乎?婦女之作,什居三四。即以《二南》論,后妃、女子之詩約居其半,卒未聞畏人之多言遂秘而不傳者。”清時蒙古女詩人那遜蘭保《題冰雪堂詩稿》更是誦出了“國風周南冠四始,吟詠由來閨閣起。漫言女子貴無才,從古詩人屬女子”的詩句。蓋《詩經》年代,禮教未立,女性尚屬開放。
人文視角下的女性詩作,所關注者與男性畢竟不同,其更加細膩,更易傷感。晚明女詩人徐媛言:“論詩獨不喜子美,而恭長吉,謂子美雖大家,然多鄙俚語。長吉怪怪奇奇,俱出自創不到,以鬼才開宋人門戶,故所詠悉雄麗奇兀,高視一時。”然“有婦人女子村氓淺學,偶有一二句,雖李、杜復生,必為低首者。此詩之所以為大也”(袁枚《隨園詩話》卷三)。戴復古妻《憐薄命》云:“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后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素雅輕柔,沉郁慘淡。顧貞立《滿江紅·楚黃署中聞警》云:“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氣。恰又是、將歸送別,登山臨水。一片角聲煙靄外,數行雁字波光里。試憑高、覓取舊妝樓,誰同倚。鄉夢遠,書迢遞。人半載,辭家矣。嘆吳頭楚尾,倏然孤寄。江上空憐商女曲,閨中漫灑神州淚。算縞綦何必讓男兒,天應忌。”顧貞立乃名門之后,曾祖父顧憲成為晚明東林黨領袖,祖父顧與渟為戶部郎中,父顧樞為天啟元年舉人、東林黨魁高攀龍弟子,弟顧貞觀為清初著名詞人。葉湘宏《減字木蘭花·自適》:“無拘無束,獨享深閨清凈福。啜茶栽花,嘯月吟風度年華。不衫不履,一任春歸秋又至。十二時中,念句彌陀事事空。”乾嘉時期女詞人熊璉《鵲橋仙·讀文通〈恨賦〉》:“悲歡夢里,興亡紙上,轉瞬浮生易老。生憎彩筆寫凄涼,傳盡個、傷心懷抱。升沉古今,炎涼身世,誰問茫茫天道。千古第一有情人,同化了、平原蔓草。”瑣瑣寫來,風神殊婉,得前人未有之妙。
但也有關注廟堂國是者。徐燦《永遇樂·舟中感舊》云:“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別。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近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白玉樓前,黃金臺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楊,而今金盡,秾李還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慘黛,如共人凄切。”外似悲壯,中實凄咽,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徐燦乃明末大學士陳之璘繼室,其命運隨丈夫的降清而改變。田莊儀《惡煙詩》云:“國士原吞炭,今人卻吐煙,天良同此燼,哪得報恩賢。繡口噴珠玉,煙從何處來,史書秦火后,千古士心灰。”厲聲呼吁,力透紙背。民初黃易瑜《題海漚女士詩集》云:“獨立平權并自由,放言高論震神州。溫柔敦厚風人旨,今見閨中第一流。”突破樊籬,求新趨變。抗戰時,沈祖棻在大后方作《浣溪沙》:“弱水三千繞碧城,金蟾嚙鎖夜長扃,風雷破夢入疏欞。中酒乍醒憐曲促,彈棋未了費縱橫,是誰殘局卻推枰?”郁積待發,皆國仇家恨,堪比金石之聲,響遏行云。
慈禧亡故,有人將慈禧畫像掛于萬壽山排云殿內。這一舉動惹怒了呂碧城,遂木蘭橫戈,豪邁氣起,填《百字令·題慈禧太后畫像》一闋針砭之:“排云深處,寫嬋娟一幅,翠衣輕羽,禁得興亡千古恨,劍樣英英眉嫵。屏蔽邊疆,京垓金幣,纖手輕輸去,游魂地下,羞逢漢雉唐鵝。”呂碧城乃清末民初女界著名的活動家,具丈夫氣,詩詞作品格律謹嚴,文采斐然。雖姿容優雅,卻終身未婚。她曾敘說自己的情感歷程:“生平可稱心的男人不多,梁啟超早有家室,汪精衛太年輕,汪榮寶人不錯,也已結婚,張謇曾給我介紹過諸宗元,諸詩寫得不錯,但年屆不惑,須眉皆白,也太不般配。我的目的不在錢多少和門第如何,而在于文學上的地位,因此難得合適的伴侶,東不成、西不就,有失機緣。幸而手頭略有積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學自娛了。”這段文字雖說有戲謔之態,卻與《陌上桑》之“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羽林郎》之“男兒愛后婦,女子重前夫”、《節婦吟》之“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有著同樣的感傷。嚴復曾有信曰:“碧城心高意傲,舉所見男女,無一當其意者。極喜學問,尤愛筆墨……身體亦弱,不任用功,吾常勸其不必用功,早覓佳對,渠意深不謂然,大有立志不嫁以終其身之意,其可嘆也。”嚴復還為之吟詩《秋花次呂女士韻》,其中有“只憐日月不貸歲,轉眼高臺亦成廢”句,耐人尋味。1943年1月24日,呂碧城在香港去世,享年六十歲。臨終之前,她作自挽詩:“護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績忍重埋。匆匆說法談經后,我到人間只此回!”她遺命火化后,和面為丸,投放大海,與水族結緣。
女子興懷,多綺筵公子、繡幌佳人、纖纖玉指、嬌嬈綽約;女子筆下,常梨花柳絮、酴醿蝴蝶、西風憔悴、南枝寒巢。這與古時女子的生活息息相關,其雖囿于閨門,卻不乏情趣。一月踏雪,烹茶觀雪,吟詩作樂。二月寒夜尋梅,賞燈猜謎。三月閑廳對弈。四月曲池蕩千,芳草歡嬉。五月韻華斗麗,芬芳滿園。六月池亭賞魚,池邊竹林颯颯作響。七月荷塘采蓮,泛舟湖上。八月桐蔭乞巧。九月瓊臺賞月。十月深秋賞菊。十一月文閣刺繡。十二月圍爐博古。清末王蘊章《燃脂余韻·序》云:“嘗謂詩詞之作,本乎性情。忽然而來,神與古會。空山無人,水流花放。臻斯境者,厥云上乘。女子之作,于金戈鐵馬之風、豪肉哀絲之奏,或稍稍漓矣。至若幽花媚春,子規啼血,賦景獨絕,言愁已蕪,班之香耶,宋之艷耶,美人香草,要為天地間必不可少之一境。”朱熹在《監本〈詩經〉》中認為齊國公主莊姜是史上第一位女詩人,《詩經》里《燕燕》為其所作:“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如此推測,蓋基于女性的關注。朱淑真《生查子》:“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一說歐陽修所作,但多數人認為非六一居士手筆,靠的也是朱熹式的推證。就是女權運動的極力倡導者呂碧城也有其皓月難寐、青絲愁腸的一面,其《祝英臺近》云:“縋銀瓶,牽玉井,秋思黯梧苑。蘸淥搴芳,夢墮楚天遠。最憐娥月含顰,一般消瘦,又別后、依依重見。倦凝眄,可奈病葉驚霜,紅蘭泣騷畹。滯粉黏香,繡屧悄尋遍。小欄人影凄迷,和煙和霧,更化作、一庭幽怨。”凄切蒼涼,欲言未言。
乾隆年間士人王嵩高的《清娛閣詩抄》云:“閨秀詩,總有習氣,非調脂弄粉,剪翠裁紅,失之纖小,即妝臺鏡閣,剌剌與婢子語,俚俗尤多。”這般未及深奧、不在標高的詩詞,一直以來為儒家主流所排斥,有人以為其為性別偏見所致,但也有男人作閨音者,如柳永、晏殊、韋莊、秦觀者流,卻能冠之以婉約派、花間派。閨閣發壯言,失本來面目,不免矯揉造作,裝腔作勢?正襟危坐、溫柔敦厚之外,尚有靡麗駘蕩,順筆走性面貌,此不也閨閣詩詞的價值所在?女子不必應科舉,無須耀祖庭,于是少了所謂的使命器任,也就少了許多的束縛和羈絆,文字只發心意,詩詞僅在排遣,自出機杼,不拘一格,也就不足為奇了。
脂粉之外,也有別例——文飾炫奇的小情趣之外,也有長歌當哭的大格局。綠肥紅瘦、斷夢濃愁的李清照偶棄繾綣,其《夏日絕句》吟出了“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昂藏磅礴,聲情激越。大河百代,眾浪齊奔,淘盡萬古英雄漢;詞苑千載,群芳競秀,盛開一枝女兒花。清代吳文媛有詩云:“試看巾幗剛強,偏多奇女子。漫道衣冠文繡,未許秀閨人。”她也率性曠達,負氣敢言,騁懷縱目,壓倒須眉。乾隆時女詩人王貞儀《題女中丈夫圖》有“當時女杰徒聞名,每恨古人不見我。始信須眉等巾幗,誰言兒女不英雄”句,其孤潔自傲,人格獨立,與花蕊夫人“四十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句,堪有一比。
晚清以來,風氣漸開,女子受教育者增,詩人詩作也隨增。潘鳳華《獨坐》云:“獨坐無聊隱幾眠,梅花零落小窗前。醒來聽雨添惆悵,只有春寒似昔年。”黃蕓馨《菱花》:“不必臨妝鏡,天然鏡面生。一湖秋水闊,十里曉風清。未礙鳴榔過,時看打槳行。吳娃底歡笑,唱出采菱聲。”朱沁香《水仙》:“本是仙風骨,臨波試淡妝。不留脂粉氣,清夢落瀟湘。”丁月鄰《秋日感懷》:“淅淅金風入翠幃,夜寒如水強支持。憐他一點銀缸影,猶似當年夜課時。”嚴迢《重陽》:“盆中晚桂尚余香,籬下霜枝乍坼黃。令節今年須記取,不風不雨過重陽。”王華云《和蘭畹姊楊花》:“飛到楊花每惜春,斜陽無數點芳塵。而今更觸天涯感,憶煞風前詠絮人。”俞麟洲《和次云女士山居雜詠》:“鐘聲搖落萬山巔,殘醉模糊欲曙天。怪殺小鬟呼不醒,竹籬門外雨如煙。”印白蘭《小桃》:“低亞墻陰一小桃,兩年已見拂云高。也知爾亦傷心樹,長得嬌枝恐不牢。”林文貞《暮春濟寧道上得句》:“老樹深深俯碧泉,隔林依約起炊煙。再添一個黃鸝語,便是江南二月天。”李茗香《對鏡》:“清曉臨妝次,相將畫黛眉。看來如欲語,笑問汝為誰。”陳茜霞《晚眺》云:“玉兔東升日色低,落霞深處白云迷。蒼茫暝色煙籠樹,野火漁燈點欲齊。”其作或情詞婉約,清俊邁俗,或氣靜神閑,娟秀在骨,或清新熨帖,工于賦物,或隨手寫來,不粘不脫,或山村水郭,野趣天然,或芳馨悱惻,風韻殊勝,或語多秋氣,凄艷動人,或詩逐古風,取法甚高,讀之皆能胸次塵俗,為之一洗,使人心魂俱逸,彌覺情摯。
然詩雖佳,卻不能傳誦藝林,詩之憾,亦女性之憾。內言不出閫,女性之作,流傳不易,何以然?清代女詩人駱綺蘭于《聽秋聲館閨中同人集》中說明了原因:“女子之詩,其工也,難乎男子;閨秀之名,其傳也,亦難乎男子。何也?身在深閨,見聞既少,既無朋友講習,以瀹其性靈,又無山川登覽,以發其才藻。非有賢父兄為之溯源流,分正訛,不能卒其業也。迄乎歸后,操井臼事舅姑,米鹽瑣屑,又往往無暇為之。才士取其青紫,登科第,角逐詞場,交游日廣,又有當代名公巨卿從而揄揚之,其名益赫然照人耳目。至閨秀幸配風雅之士,相為唱和,自必愛惜而流傳之,不至泯滅。或所遇非人,且不解咿唔為何事,將以詩覆醯甕矣,閨閣之傳,難乎不難?”自古以人傳詩,女子地位卑微被動,其詩不傳,預料之中。
彩云易散,曇花易萎,天地無情薄女流。人生難得,皆萬古一瞬的因緣,詩之因緣何不然?錯過了,雖不是過失,卻也是遺憾;雖無須承擔,卻也不覺要扼腕太息一番。多數女詩家的作品,因不見重被逸散,因遭漠視不能傳,多少女子的才華,因舊禮教而埋沒,因不識字而湮滅。龔煒《巢林筆談》曾載“農婦佳句”事:“傳聞吳縣有農婦,素不識字,見蛛網飛花,忽得句云:‘蜘蛛也惜春歸去,網著殘紅不放飛。不知信否?”陳琰《藝苑滑稽叢話》卷十六載題壁詩之事:“丙午之歲,江南大荒。有姑嫂二人,不知何許人,且不知姓氏,乞食吳門,題詩寺壁二首,其一自涂抹,僅留一首云:‘蕭然行李此經過,只為年荒受折磨。踏破繡鞋穿竹徑,吹殘云鬢入風渦。叩門乞食推恩少,仰面求人忍辱多。欲賦歸興歸未得,夕陽回首淚滂沱。讀之愴然欲絕,婦人能詩,其亦窮而后工乎!”姑嫂不幸,幸得有心人記錄,此不俗之詩方存。張愛玲針對女性寫作曾言:“身體優美,以身體悅人;思想優美,以思想悅人。”寫作的女性堅持以思想悅人,其行為本身就含有平等權利、自尊自重的意味,值得欽仰景崇。
冰心說:“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若沒有女詩,這詩的界域里,至少失了一味藥,一味柔化心靈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