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衛華
曾經有這樣一個群體:他們頗受信賴卻又最遭歧視;他們因身體的殘缺引起心理的變態,特能隱忍又極會報復;他們如履薄冰地侍奉君主及其家眷,由于近水樓臺先得月,偶爾也可通過慘烈角逐進入權力巔峰。這個在漢語詞匯中常表述為“太監”或“宦官”的群體,其分布范圍遠遠超出古代中國,幾乎遍布亞洲大陸和地中海沿岸。他們曾穿梭于亞非文明古國和歐陸南端的王宮殿宇,特殊的人生際遇,演繹出許多至今都令人噓唏感慨的故事。
公元前六世紀,煙波浩渺的地中海上,一些面貌清秀的青少年甚至兒童,被成群捆綁擱在希臘商船的專門區域。夾雜著慘傷的陣陣哭聲,化作刻骨銘心的掙扎與悲苦;行行清淚,陣陣嘆息,隨冷峭的涼風消逝在蒼茫海空。這些不幸者來自地中海周邊各個地域、各個民族,都無一例外被閹割,并將以宦官身份效命于波斯宮廷。波斯上層認為閹人遠比一般人值得信賴,喜歡用閹人打理日常事務。有需求就有市場。希臘城邦的商人和海盜紛紛駕船輾轉地中海周邊區域,誘騙和販運人口,閹割清俊的男性,并稱之為“守護床鋪的人”,將其高價賣給臨近的波斯帝國。
具有濃厚東方專制色彩的古波斯帝國(又名阿契美尼德王朝,前550—前330年),是依托伊朗高原形成的第一個橫跨亞、歐、非三大洲的泱泱大國。波斯統治者既熱衷于廣搜天下美女以滿足自己窮奢極欲的享樂,又唯恐這些嬪妃佳麗與其他男人有染。而宮廷的日常事務離不開相當數量的男仆,統治者便大量使用宦官,以便使宮廷正常運轉又避免發生失節行為,從而保障王室血統的“純正”。于是,為數眾多的閹人,便通過各種渠道進入波斯的宮廷。一些自幼入宮的宦官,長大后往往特別“漂亮”,令后妃佳麗敏感的心弦為之驛動,為這些長期獨守空房的女子排遣了些許孤寂。容貌俊朗又能說會道的宦官,還被選派去服侍帝王,甚至和帝王同床共眠,儼然情侶一般。
后來也雄踞亞、歐、非三大洲的阿拉伯帝國(632—1258年),其宮廷動輒同時使用一萬多名各類膚色的閹人,以至首都巴格達這個“舉世無匹的城市”,三分之一的地盤供宦官、宮女和侍衛官居住。其人民特別崇尚陽剛之氣并喜歡留胡須,所以社會成員對閹人尤為忌諱。當時如果某人出門遇到的第一個人是閹人,就要做禮拜以消除晦氣。伴隨阿拉伯帝國對女性貞操越來越看重,王室、貴族、大戶人家紛紛撇開禁忌,爭相使用閹人打理各種事務,從而確保家中女人的“安全”。
但在實際中,很多閹人卻往往和女主人或女侍者建立各種曖昧關系,滿足彼此畸形的欲望;并且,閹人性情多變,喜怒無常,行為方式極端。不難想象,一個在肉體和精神上接受禁欲主義雙重“洗禮”的群體,看著權貴整日聲色犬馬,何以保持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在弱肉強食的病態社會里,一個處處遭受歧視的群體,怎么可能有健康的心緒。一個自身都得不到溫暖的群體,又哪來熱度去溫暖別人?
公元前五世紀的一天,殘陽中的波斯軍營,當希臘商人帕尼奧紐斯和四個兒子躺在血泊中苦苦掙扎的時候,就在不遠處,宦官赫爾摩提姆斯因憤怒而扭曲的面頰,漸漸幻化出勝利的喜色。
很多年前,赫爾摩提姆斯作為戰俘被賣到帕尼奧紐斯這名專做閹割的商販手中,苦苦哀告而無效,在身心俱裂的慘痛中成了不男不女的閹人,和眾多閹人一起,被送到市場高價售出。這一切,在商人帕氏的頭腦中沒留下多少印象。這個暴發戶,專以“制造”閹人牟利,賺得盆滿缽滿,面對悲傷和哀怨的眼神,早就心如止水。當兩人第二次相遇時,赫氏已是波斯國王薛西斯一世(約前519—前465年)的親信宦官,隨國王征討希臘,途經故地,邂逅了這個商人,這個令自己永世不忘的冤家。然而見面后,宦官赫氏卻興高采烈地講述自己能有今天,都離不開商人的恩德,并誠懇邀請這位舊交攜全家去找他,還要把“恩公”的親人當自己的親人。這次傾心長談,深深打動了闖蕩江湖多年、極有心計的商人帕氏。于是,他們有了人生中的第三次相逢:當商人熟悉的面影,連同妻兒老小印入宦官赫氏眼簾的時候,陰冷的笑意登時布滿了他石塊般堅硬的面頰,接著就是歇斯底里的怒斥:“我或者我家里的任何人究竟對你或者你家人做過什么缺德事,你居然把我弄得一無所有,害得我連男人都做不成了!”在波斯軍人的刺刀威逼下,商人帕氏用爐火純青的“技術”閹割了自己的四個兒子,接著,四個兒子又用笨拙不堪的手藝“合力”閹割了父親。
以上慘絕人寰的場景和富有戲劇性的情節,出自西方歷史之父希羅多德(約前484—前425年)的名著《歷史》。不多的筆墨,將宦官的辛酸經歷和血淚人生表現得淋漓盡致,也將宦官的巧舌如簧和詭秘陰冷刻畫得入木三分。
阿契美尼德王朝末期,短短幾年內,兩任國王被毒死,王子和公主統統被殺。而這一幕后的黑手,就是曾經最受信賴的宦官巴戈阿斯。這位當初“藹然可親”的長者,隨著權力路上的絆腳石被逐一清除,漸漸變成一副閻王面孔,對人頤指氣使,動輒大開殺戒。巴戈阿斯,和稍晚的中國秦朝宦官趙高一樣,都從口含天憲的君主那里騙取大權,以微賤之軀平步青云,再乘勢除掉自己忌憚的君王,并使王(皇)室成員凋零殆盡。當然,他們都意識到自己稱王稱帝名不正言不順,最好的辦法是扶植傀儡。正如后來趙高把自認為好駕馭的子嬰推上寶座,巴戈阿斯把貌似溫順的波斯王室旁親阿塔沙塔扶上王位。不久,巴戈阿斯發現阿塔沙塔不像從前那樣恭順謙卑,已經難以掌控,于是打算故伎重演——給阿塔沙塔準備了一杯毒酒。但早已洞識陰謀的阿塔沙塔巧妙地將自己的酒杯和巴戈阿斯的對調,然后要他一飲而盡,把這個權傾一時的大太監送上了不歸路。
羅馬帝國分成東、西兩部后,東羅馬帝國(又稱拜占庭帝國,395—1453年)出了個叫約翰的大宦官。約翰家族世代貧寒,辛酸的境遇,使天性敏感的他一心要做人上人。為此,約翰瞅準了已是半老徐娘的佐伊女皇(1028—1050年在位),并洞察到這位女主和丈夫有著嚴重的情感裂痕。約翰掌控皇家機務后,便將二十歲的弟弟米海爾精心打扮并反復“彩排”后引進宮,讓這個風流倜儻的“美男子”迅速博得佐伊女皇的芳心。接著,大宦官約翰成功組織謀殺了女皇的原配丈夫,使弟弟米海爾成為佐伊女皇的第二任丈夫,并且獲得和佐伊同等的皇位,即史稱的“米海爾四世皇帝和佐伊一世女皇”。大宦官約翰還將女皇軟禁在宮中,限制其自由,從而輕松地和弟弟米海爾掌控國政。后來,在弟弟米海爾受癲癇病折磨而不能處理國務的時候,大宦官約翰又全盤接管大權,牢牢把持朝政。約翰考慮到宦官身份注定了自己無緣九五之尊,而弟弟米海爾和佐伊女皇又沒有子嗣,便逼迫佐伊女皇把米海爾的侄兒立為皇位繼承人,以便維護和擴大自己家族的利益。為了獲取帝國上層的支持,約翰還不斷地給官僚權貴提升俸祿,這些新增的開銷都通過增稅而來,此時帝國又正在發生饑荒,社會矛盾進一步激化,大規模的暴動頻頻發生。
對于有著千年歷史的東羅馬帝國而言,約翰專權僅僅是宦官長期活躍于政壇的一個插曲。在東羅馬帝國,宦官是皇帝不可或缺的政治助手,其受重用的程度和對政治的影響力,堪比中國宦官專權最為嚴重的東漢、唐后期和明后期。宦官占據東羅馬帝國的大量要職,連負責皇帝安全的侍衛首領也往往由這類人充任。宦官利用伺候皇帝的種種便利,掌握國家機密,掌控皇宮,甚至發動宮廷政變。東羅馬帝國的宦官在權力極盛時期,將皇帝的生死廢立玩弄于股掌之間。這些宦官卻長期被稱作“皇帝可信任的階層”,大約因為他們少有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和家庭拖累,因此被認為不懷二心,可以托付大事。然而正如魯迅說的:“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狀也就大變,覺得世事都無味,人物都可憎。”備受壓抑的人性,難以宣泄的情緒,造就了宦官遠超常人的冷酷險狠。尤具諷刺意味的是,那些越為統治者所重用甚至倚賴的宦官,往往又越是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