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維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執政的政黨就是“執政黨”。但什么是“政黨”?政黨是近代才產生的西方概念。“party”的詞根是“part”,即(社會的)某個部分;“party”即代表社會某部分的(政治/社會)組織。
為什么近代才有代表社會某個部分的(政治、社會)組織?
17世紀中葉,1648年,歐洲結束了長達三十年(天主教徒與新基督教徒之間)的“宗教戰爭”,簽訂了“威斯特伐利亞條約”。凌駕于“王國”之上的神權崩潰了,“君權神授”觀念也隨之動搖。從此開始有了“nation”,即歐洲近代意義上的“國家”。“nation”的含意是“國土疆界內的民眾”,即“民眾之國”。后來我們把“nation”通譯為“民族國家、主權國家”,使簡單的詞匯復雜化了。“nation”的最大特質是與“kingdom”(國王之國)區隔。在王國,王侯是主權者,土地可以被王侯私相授受,甚至隨王侯的婚姻而變更。在民眾之國,主權屬于民眾。
問題來了。誰是民眾?在歐洲,民眾明顯分“階級”,而且自古以來歐洲社會就分裂成相對穩定的上、中、下階級,其文化習俗和語言都體現階級差異,還有習慣法和成文法規定階級的權利地位。無怪乎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里第一節的開篇就聲稱:“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有了民眾之國的概念,就有了代表不同社會集團的“party”(政黨),彼此爭奪“nation”(國家)的執政權,即“主權”。
在“威斯特伐利亞條約”之前數百年,中世紀的歐洲各國一直有“議會”。但那是國王召集的與其他貴族首領商討“眾籌”戰爭款項的會議,不定期召開,二十年也未必開一次。“威斯特伐利亞條約”之后,“民眾之國”彼此為疆界頻繁發生戰爭,議會就頻繁甚至定期召開了。不同的社會階級集團組織成“政黨”,政黨通過擴張歐洲中世紀的票決制鞏固并擴大自己的“民意”基礎。于是,“議會主權”不斷侵蝕“國王主權”。
18世紀在英國發生的工業革命,在19世紀歐洲大陸接續發生。工業革命使第二產業取代第一產業的主導地位,新階級產生,舊階級衰落。“威斯特伐利亞條約”簽訂兩個半世紀后,到20世紀初,歐洲國王的權力被侵蝕殆盡,“議會主權”確立。定期召開的議會里充斥新的政黨,即各種新階級、新階層、新利益集團的代表。比如代表農民利益的“農民黨”,代表商業利益的“自由黨”,代表宗教利益的“基督教黨”,代表產業工人利益的“工人黨”。所謂“議會主權”就是議會里的各種“政黨”的聯合執政權,各“黨”經由獲得選票多少來瓜分主權,獲得短暫的執政權。為號召和組織民眾爭奪執政權,政黨的效率越來越高,出現了黨員、黨綱、黨紀以及黨的科層體系。在組織嚴密程度上登峰造極的是俄國共產黨,比天主教的教會系統還嚴密,以“鐵的紀律、高尚的理想、民主集中制”著稱。
“威斯特伐利亞條約”僅過了一百三十年,美國建立了。美國與歐洲不同,舊大陸的社會革命由橫跨大西洋的移民航船完成,移民航船淘汰了貴族甚至一切舊大陸的階級。先進的武器和堅定使用武力的習俗是生存和成功的全部保障。沒有貴族、國王,美國繼承了歐洲中世紀就有的議會和票決制,并很快讓選舉權及于全體男性公民,即“普選”。但美國社會缺乏穩定的階級,議會里就缺乏穩定的階級代表,充斥粗魯、甚至無賴議員,彼此動輒大打出手,時常出人命。權力無法集中就無法應付外來侵略、進行擴張戰爭、制止各州沖突。于是,美國有了權力堪比歐洲國王的“總統”,但職位不可世襲,還有由兩院組成的國會和獨立的法院進行分權制衡,防范總統變成國王,以免重蹈舊大陸推翻君主的漫長舊路。盡管美國國會也由“政黨”代表組成,卻并非“議會主權”。從歐洲標準看,美國的“政黨”根本就不是“政黨”,沒有黨員、黨綱、黨紀(有趕著議員去進場投票的“黨鞭”),也沒有黨的科層體系。美國的“政黨”是架投票機器,兩黨大致分成左右兩派,隨議題組合與總統進行政策博弈。為保證國會有制衡總統的能力,美國為政黨設置了很高的門檻,讓第三黨迄今毫無機會。于是,相對歐洲的“多黨制”,美國貌似“兩黨制”。
俄國1917年的“十月革命”后建立了蘇聯,在領土面積遙居世界第一的國家把馬克思主義“消滅私有制”的思想首次落地。馬克思不是人類第一個主張消滅私有制的思想家,古希臘的柏拉圖和中國的孔子都有消滅私有制的著名主張。但馬克思詳細論證了資本主義時代人類面臨的基本矛盾,預言資本主義社會將很快被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社會取代。蘇聯消滅了階級和生產資料私有制,不僅為蘇聯民眾提供了從搖籃到墳墓的均等化福利,還迅速實現了工業化,在短短二十年間就把貧窮落后和戰爭廢墟上的俄國建成了世界第二大工業強國,科技上也與美國難分伯仲。領導這一切的是“鐵板一塊”的蘇聯共產黨。蘇共通過不斷的內部“清洗”來達到思想統一,進而宣傳教育全體蘇聯民眾信奉公有制。蘇聯的強大以及完整、均等化的福利更增強了蘇聯人民對公有制的信心。盡管蘇聯也實行歐式議會制度,但因為蘇聯社會消滅了階級,議會由蘇共黨員組成,并沒有階級或利益集團的代表。“一切權力歸蘇維埃(人民代表大會)”無異于一切權力歸蘇共,也幾乎等同一切權力歸蘇共總書記。在第二產業時代,權力高度集中是鮮見的,只有軍隊或戰時才需要高度統一的策劃和指揮。接下來的歷史很清楚。首先,“一切歸公家”的社會在生活資料的生產上缺少活力。其次,精細管理全部生產資料甚至分配生活資料的蘇共迅速官僚化,蘇共領導集團及其宣傳機器蛻化為純粹的行政管理集團,喪失了政治功能。由于蘇共上層集團專享管理特權,先與本黨的巨量黨員脫離,進而與普通民眾脫離。再次,民眾對自由生活的向往成為公有制持續生存的最大威脅,迫使蘇共集團采用特務手段壓制不同思想和行為,使社會也喪失了活力。如此,蘇共是全國生產資料和生產過程的計劃和管理者,也是生活資料的分配者,既非歐洲意義上的,亦非美國意義上的“政黨”,只是貌似“一黨制”。
蘇共消滅社會差別的實驗失敗了,但兩千五百年來的社會主義思潮卻是永恒的。蘇聯一度的強大迫使所有發達國家在養小、送老等社會領域普及社會主義性質的均等化福利,奠定了現代“人民主權”的基石。
從執政權/主權的角度看,歐洲的議會制體現多元主權,美國的總統國會制體現兩元主權,蘇共的蘇維埃制體現一元主權。然而,從中國學問的角度看,“主權”是西方的、法條主義的概念,而中國學問在意的是為全體人民謀福利的“好政府”,政權的形式是工具而非目的。盡管“民權”概念源于近代西方,但這概念的普及卻基于第二產業取代第一產業占主導地位,是新生產方式推動民智大開的結果,也被現代國家間的戰爭所推動。中國承認并提升民權,但提升民權的途徑和方式卻與西方不同。在我們看來,“人民主權”與“政黨主權、議會主權”不是一回事,與人民的福祉更不是一回事。
西方的主流政治思想認為:現代國家必須由代表社會不同部分的政黨領導。既然社會不是整體,有利益分際,政黨應當至少有兩個,相互競爭取得執政權,使社會利益獲得“代表”。因此,競爭型選舉制體現“人民主權”。自大航海以來西方五百年的世界霸權導致了其政治思想的霸權,或曰“話語霸權”。兩黨制或多黨制與“一黨專制”之分成了區分“文明世界”與“野蠻世界”的標尺。于是,世界上的政治體制就分為“議會內閣制/總統國會制”與“蘇維埃/人民代表大會制”兩類。連波斯灣地區的各阿拉伯王國也稱自己為“君主立憲”的議會制。
然而,無論實行哪種制度,真實的區分是在世界市場體系里分為“發達國家”與“欠發達國家”,前者決定后者的命運。“硬實力”決定“軟實力”,霸權的實際奠定思想霸權,自古皆然。
若以歐洲政黨為標尺,美國沒有政黨;若以美國政黨為標尺,歐洲的政黨也不是政黨;而無論從歐洲還是美國意義上講,蘇聯共產黨與“政黨”這個概念不沾邊。歐洲內部的情況也大不相同。就人口而言歐洲最大的國家是德國,德國并非完全的“議會主權”國家。德國議會分為上下兩院,上院的立法權并不低于下院,類似美國參議院。但德國上院卻不由各黨競爭選舉產生,而由各州政府派出的行政代表組成。
蘇共崩潰之際,東歐各國都實行了議會制,國家陷入激烈黨爭。人民去西歐工作賺錢,回國享受原有的社會福利,國家財政常處于破產邊緣,民眾改善福祉的期望并未實現。被外國勢力滲透的黨派輪流執政,輪流挑撥和分裂社會,結果是不斷的、體制外的街頭抗爭。俄羅斯是傳統的地緣政治大國,無論實行哪種政體都會被美歐圍堵并企圖分裂之。為穩定社會局面,俄羅斯強調戰爭威脅,逐漸回到了軍事社會式的一人之治,有了比較穩定的政權。然而,因為執政的“統俄黨”由前特務機構“克格勃”的骨干支撐,缺乏基層組織,缺乏適合俄羅斯本地條件的出色思想,無力動員和凝聚全國民眾,所以經濟發展停滯,系于一人的穩定始終籠罩在政治大動蕩的陰影里。俄羅斯、東歐、高加索、中亞原屬于欠發達地區,經由共產黨的領導變成了“非典型”的發展中國家,曾經快速進步。而今,這些以前的共產黨國家變成了亞非拉“普通的”欠發達國家,落入了社會福利與市場機制不匹配的發展陷阱。缺乏國家自主,沒有人民福祉的不斷改善,“人民主權”只是水中的月亮。
一百五十年前,日本發生了“明治維新”。日本的成功在于結束封建,實現了思想和行政上的“大一統”,建立了強大的國家軍隊。日本在戰敗后并未長期陷入黨爭,反而建立了一黨獨大的體制,支撐了優質的行政體系,繼續了明治后的出色經濟/社會管理。1993年后,在美國壓力下,日本政治發生“民主化”,政黨輪替,政策信號不斷變幻,缺乏一致性,甚至充斥矛盾,經濟陷入長達二十年的停滯。近年自民黨恢復了一黨獨大局面,安倍首相獲得了長期執政機會,日本經濟再度呈現復興態勢。日本政黨史說明:政權的穩定性是一切進步的前提。新加坡“人民行動黨”也是一黨獨大,其成功的秘密有三條。第一,實行精兵簡政,500萬人口的城市國家只設單層政府。第二,近乎“千里挑一”(約人口的五百分之一)的人民行動黨黨員主要來自組織基層社區的義工,密切聯系居民。這些義工背靠人民行動黨強大、嚴謹、謙虛、低調的組織,以長期和勤懇踏實的工作建設了出色的社會秩序和社會公德,鍛煉了執政能力,從而在選區里脫穎而出,成為議會議員。第三,強調“負反饋”的重要性。在議會里組織本黨內部的“影子內閣”,專司給政策挑毛病,在執政黨內扮演“忠誠反對黨”的角色,成為未來內閣成員的后備軍。“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政策制定需要負反饋,缺乏負反饋的政策制定程序注定是犯重大錯誤的溫床。
而今民權意識已在全球普及,“一黨制、兩黨制、多黨制”貌似成為主流制度,但世界各國的表現卻非常不同。同樣的制度下有成功和失敗國家之分,而不同的制度也可取得同樣的成功或遭遇同樣的失敗。“制度決定論”是典型的唯心主義思想,而且是非歷史的唯心主義思想。在中國歷史上,最典型的“制度唯心主義”案例莫過于兩漢之交的王莽“新朝”。
政黨是“社會部分利益”的代表,不是“人民主權”的代表。社會分裂,人民主權就分裂;分裂的人民主權會傷害人民的福祉。而且,人民的權力與人民的權益及人民的福祉不是一回事。
自古以來,由于獨特的小農經濟,無法實行“長子繼承制”,所以中國“富不過三代”,百姓平等。中國的社會區隔不清晰、不穩定,類似第三產業時代的“后工業化社會”。兩千余年來,領導大一統中國的是“儒門弟子執政集團”。在思想上,這個集團信奉西周以來有三千年歷史的“民本”思想。民本的含義是:因為要維護全體百姓的福祉,所以有政府;政府“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在組織上,這個集團大致統一于科舉考試和績效評估,原則上“逢選必考,無功不拔”。
若套用“政黨”概念,思想和組織上統一的儒門弟子執政集團可稱“儒黨”,信奉“為人民服務”,信奉社區血緣互助的“小康”社會主義。然而,這個儒門弟子執政集團并不是西方意義上的“政黨”。在中國,代表社會部分利益的“黨”沒有“公正”可言,“尚黑、結黨營私,黨爭”,傷害“大一統”,所以“君子不黨”。中國傳統的治國集團給當代政治文明留下了三大經驗。
第一,只要“公正”,即出于維護大一統的“公”心,不偏不倚、不左不右,排斥“黨爭”,政府就能維持社會團結。直到今天,“利益集團”在中國是“壞”概念,“人民代表”為自己利益集團說話在民眾眼里缺乏“正當性”。這與西方承認利益集團“合法性”的“民主”文化極為不同。即便在尚武的美國,其社會最脆弱的時候就是“大選”最激烈的時候。
第二,社會多元利益可以通過協商來妥協、消弭,不信奉砍人頭或數人頭的“強權政治”。利益是主觀建構的,未必是零和的,未必你多我少。中國南北差異大,東西差異更大。能長期維持“大一統”,關鍵不在“一統”,而在“大”。如何能“大”?答案是“有容乃大”。在傳統中國,治理東北、西北、西南與治理內地的制度不同,治理大江南北的方式也不一樣,治理鄉村和城市的政策更不一樣。有事好商量,遇事必商量,大家參與商量。世上的難題大多不是“解決”的,而是在商量中“熬”過去的。之所以包容、寬容、乃至實行“一國多制、一國多策”,因為我們習慣于“實事求是”的思想方法。實事求是促進了大一統,大一統又讓實事求是成為思維習慣。有容乃大,就有大中華。
第三,雙層政權,以小為大,以下為上。傳統中國的儒門弟子治國集團分為兩大部分,極少人“入仕”成為政府科層體系的成員,絕大多數人只得到底層科考的功名,成為基層扁平政權的領袖。兩層政權的精英都“知書(孔門圣賢書)達禮”,同屬“儒黨”。科層體系辦國家的“大事”,基層政權辦社區內的“小事”。科層體系能辦大事辦不了小事,基層政權能辦小事辦不了大事。鄉賢們上傳下達,一只腳在國家科層體系里,為國家辦事,壓抑本地鄉民的無理要求;另一只腳在社區利益里,因為公正處理社區糾紛、弘揚公益和秩序而獲得社區人民信任,亦能抵抗科層體系的無理要求。由于“小事”不出村,科層體系就精干,農民稅負就輕,國家就長治久安。因此,盛世的科層政府重視小事,尊重基層政權。反之,兩層政權脫節,基層政權與科層體系不屬“同黨”,科層體系就被迫膨脹,稅負日漸沉重,民不聊生,直至政權崩潰。這道理在三千年前的《易經》中就講清楚了,歷代儒門弟子學而時習之。三陽爻在上,三陰爻在下,稱為“否”。乾陽之氣天然上升,官員要以辦大事的政績謀升遷;坤陰之氣天然下降,百姓過日子彼此得斤斤計較蠅頭小利。將上升之陽置于上、下降之陰置于下,雙方就背道而馳。所以,“否”卦的卦辭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而陰上陽下,乾坤倒置,三陰爻在上、三陽爻在下,就是“泰”,上升之陽氣與下降之陰氣就相會相交,上下同心同德。所以,“泰”卦的卦辭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如此說,“小事”比“大事”重要,基層政權比科層政權重要。以小為大,以下為上就能“國泰民安”。三千年前,中華的老祖宗就這樣精彩地詮釋了“人民主權”的道理。這個道理與老子的“上善若水”如出一轍。“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所惡,故幾于道。”他講給執政集團的、神秘的“道”,居然簡單如水的道理:一是利萬物,而非僅在利高貴;二是趨下,總往高貴所恥的卑下地方去,與底層群眾在一起,艱苦樸素;三是不爭,順勢而為,謙虛謹慎,“俏也不爭春”。雙層政權有機聯系在一起,“以小為大,以下為上”,就長治久安。一旦雙層政權兩相分離,科層政權就迅速腐化。小事辦不好,沒了百姓的支持,大事也就辦不成了。“以小為大,以下為上”的道理而今稱為“黨的群眾路線”。黨密切聯系(本應主要植根于居民社區里的)五百萬個基層黨支部,通過尊重支部、坐實支部權力而實現群眾路線,為不斷改善居民生活服務。正如“儒黨”,中國共產黨是雙層政權的紐帶。“以小為大,以下為上”是黨長期執政的根本。
而今的中國共產黨依舊不是西方意義上的“黨”,而是中國傳統執政集團的延續。中共的執政理念與民本思想一脈相傳,組織體系亦以考績為原則。中共與“儒黨”不同之處有二。第一,執政環境大不一樣。而今國家間的聯系極為密切,國家間的生存競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激烈,形勢瞬息萬變,大國興衰甚至存亡只在十幾年間。第二,引入了列寧主義的黨建原則,組織嚴密,黨紀嚴明,近期和遠期目標清晰,形成了獨立的科層治國體系,統一指揮行政系統。中共與蘇共有相似之處,是照看“全民”的先鋒隊,而非西式的“階級利益代表”。但中共與蘇共也有根本的不同。蘇共在國內消滅了私有制和階級,在世界上組織獨立的社會主義陣營,與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競爭,追求最終消滅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換言之,蘇共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世界理念為現實的治國方略,以黨的目標取代國家目標,以黨的利益取代國家利益。而中共是中華民族的先鋒隊,立足中國實際,追求中華民族的復興。若稱蘇共為“黨國”,中共則是“國黨”。
自“大一統”以來,中國朝代循環更替,但由“儒黨”執政的制度卻生生不息。“儒黨”腐朽,則朝政崩塌;但每逢新朝,“儒黨”又重生。“中華體制”的生命力超越了朝代更替或政權興衰。因此,比起世界上所有類型的“政黨”,貌似歷史不及百年、執政不及七十載的中國共產黨其實樹大根深,擁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傳承。中華歷代政權的壽命長短不一,每朝“儒黨”的壽命也長短不一。但為何長,為何短的道理卻是清晰的。
許多欠發達國家的政治領袖能夠理解:所謂“中國模式”或“中國奇跡”,核心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他們的困惑有兩點:第一,在本國社會分層的具體條件下幾乎難以產生這樣質量的“黨”;第二,實行這種“一黨制”幾乎肯定會被西方視為“倒行逆施”,甚至遭到其打擊。熱衷向全球各地“傳教”,傳播其政體,不僅來自霸權利益,而且源于習慣,源于基督教文化。
在美國,因為沒有“黨”,所以談不上“執政黨的質量”問題。在美國,決定國家命運的不是“政黨”,不是“執政黨”,不是兩黨輪替,而是執政集團在社會多元利益條件下采取的政策。美國的政體看上去漂亮,似乎是成功的原因。但美式體制擴散到了不少欠發達國家,無一獲得類似美國的成功,更有聞名世界的“失敗國家”。兩百多年來,美國制度的變化已經遠遠超出其奠基者的設想,一直適應社會結構的變遷。那似乎與“習慣法”特有的彈性有關。然而,原大英帝國所轄之欠發達國家大多實行習慣法而非成文法,卻未見美式的制度漸變。美國成功的原因不是本文的主題。與本文相關的話題是:美國的成功不是因為其“政黨”質量高或輪流執政。值得注意的倒是:美國在漸進的制度變遷中保持了動態的、在美國環境和語境下的“左、右”平衡,還有中央積極性與地方積極性之間的平衡。
在保守與變革的平衡中,美國講究實事求是,所以行穩致遠。
在西歐,“議會主權”里的政黨此起彼伏,比較能準確地反映各國社會結構的演變。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世界變成了大國的世界,中等國家退出了世界的霸權競爭。歐洲各國無一人口上億,為避免被壓迫,只好試圖聯合起來,以成立“歐羅巴合眾國”為最終目標。但這個目標不僅被羅馬帝國崩潰后一千五百年來形成的內部多樣性困擾,而且還被外部勢力掣肘。沒有明確的共同外敵、強敵,歐洲的真正統一幾乎不可能。于是,“歐洲議會”里的各個“政黨”處于混亂之中,在統一利益與本國本地利益中像沒頭的蒼蠅亂飛亂撞,所議之事也常是“遍地雞毛”或“茶壺里的風波”。最近二十年還在歐洲發生了五花八門的“社會運動”,其中包括各種極端主義勢力。無論左翼還是右翼,歐洲政黨基本處于渙散狀態,“社會代表黨”走上了窮途末路。
從上述討論中可得出以下四個結論。
第一,歐洲意義上的“社會代表黨”,其重要性與社會構成的清晰性、穩定性成正比,與社會流動性成反比。社會分際越清晰、穩定,政黨就越傾向興盛;而社會流動性越強,政黨質量就下降,就越傾向衰落。
第二,歐式政黨反映社會力量對比的結構,但只有在相當程度上超脫社會力量而非被社會力量俘獲,才談得上執政的質量和能量。在新的生產方式和社會條件下,歐式政黨向“全民黨”演變的趨勢值得注意,比如各黨政綱差異的模糊化甚至趨同。如德國社會民主黨與基督教民主黨的趨同,英國保守黨與工黨的趨同。
第三,美國的兩黨制其實居于“全民黨”與“社會代表黨”之間。其積極的一面是“適度”保持對總統的制衡以及為政策制定提供負反饋;其消極的一面是總統與國會都被各種利益集團俘獲,社會陷入深度分裂時決策會陷入僵局或者朝令夕改。
第四,在第三產業居主導地位的時代,高等教育普遍化,社會流動性增強,社會分際模糊化。“全民黨”比較適應這個新時代。但“全民黨”與社會相對較遠的距離有正負兩種可能。積極的一面是中立性導致的前瞻性、先進性;消極的一面是脫離社會、脫離基層、脫離實際,導致傲慢和空想。換言之,“社會代表黨”的優勢是注重社會“小事”,但辦國家“大事”的能力難以適應激烈的國家間競爭。“全民黨”的優勢在于集中力量辦“大事”,劣勢卻是容易輕視和忽略“小事”。由于“全民黨”的社會基礎含混,一旦喪失群眾信任就可能全面崩潰。
上述分析對中國共產黨的啟示有三個。第一,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并不是一種落后的治國理政形式,而是一種能適應歷史進步趨勢的形式。第二,深厚的文化傳承并不意味著執政黨的長壽。歐洲發明了政黨,政黨歷史最悠久,但歐洲各執政黨的質量和壽命都很成問題。中國國民黨比中國共產黨顯然更注重傳統文化,卻是短命的執政黨。第三,中國共產黨的先進性,即中華民族先鋒隊的性質,取決于能不能對人民信任度的起伏保持高度敏感。所以,找到保持敏感的辦法,是決定我黨質量和前途的唯一重要因素。建成港珠澳大橋是重要的,但重要性遠不及居民對社區公共秩序的滿意度或不滿意度。
什么是中華民族的先鋒隊?第一,要站在民眾的前面,辦大事,引領全社會不斷向光明的未來邁進。第二,要站在民眾的身邊,辦小事,在每個居民區里為家家戶戶排憂解難;第三,要站在民眾的后面,檢討小事與大事的平衡,擔憂民眾明天是否還信任我們,是否會離我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