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婷婷,李 敏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2488)
40年前的12月18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會議在北京召開(簡稱“十一屆三中全會”)。40年后,回顧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基本精髓,可以用兩句話概括。一是“停止使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口號;二是“把黨和國家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①《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公報》,1978年12月20日,中國共產黨歷次全國代表大會數據庫。今天,我們重新回顧這兩句名言,其中蘊含的理論與實踐意義仍舊耐人回味。從內在邏輯思路上看,“放棄階級斗爭”是十一屆三中全會改革開放國策的前提,如果一個國家從上到下對階級斗爭享有偏好,那么將工作重心轉入經濟建設上來就只能是一句空話。40年來中國民營經濟發展的歷程就印證了“放棄階級斗爭”與“把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二者之間的邏輯關系。
眾所周知,消滅資產階級,對私營企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是上個世紀50年代中后期中國政府發起的一場聲勢浩大的政治運動。經歷了“三反”“五反”運動后的中國民族資本聲名狼藉,通過“資本公開”和“民主評議”的社會主義運動,私營企業內部資本家的威信掃地,借助“統購統銷”和“四馬分肥”迫使當時的民族資本節節敗退,在1956年12.3萬戶私營企業全部被實現了社會主義改造。至此,私營經濟在中國大陸不復存在。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不僅私營企業被設定為需要消滅的對象,即便是微不足道的民間經濟活動,也大多被看作“資本主義尾巴”,列入打擊的對象。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我國的民營經濟從15萬家個體工商戶起步,截止到2017年,個體工商戶達到6579萬家,私營控股法人企業1253.7萬家,占全國法人控股企業總數的85.8%。毫無疑問,民營經濟已經成為我國微觀經濟基礎最大的主體。以往的教訓證明,失去了民營經濟這個微觀基礎,中國的經濟發展一定會陷入困境。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前夕,我國GDP總量只有3456億人民幣,占世界經濟總量的比重也微不足道(1.6%)。40年后的今天,我國的GDP總量已經超86萬億元(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報對2018年的粗略估算)。然而,如此規模的增長,其主要源泉并不是來自原有的經濟存量(國有企業),而是源自民營經濟這個增量的力推。
2000年以后,中國的民營企業無論是在企業數量上,還是在資產規模上,發展速度之快確實讓世人驚嘆。例如,進入中國企業500強排名的民營企業名單,在2002年只有79家,到2016年已增至為226家。隨著中國民營企業資產規模的擴大,企業家個人的財富也在快速增長。有統計數據顯示,以美元計算的10億元級別的富豪榜上,中國的企業家從無到有,迅速增長,2017年達到647人,超出美國95人。2018年我國進入世界500強的企業已經達到120家,其中民營企業的數量達到24家。有研究機構做出預測,在未來的20年內,中國進入世界500強的企業數目完全有可能超過美國、日本和歐洲的總和。就目前發展的態勢看,當中國企業成為世界500強的主體時,一定是民營企業的這個經濟增量做出的貢獻。強大的中國民營企業不僅是我們立國之本,也是改變世界經濟格局的重大力量。
在世界經濟格局中,中國經濟的地位從名不見經傳到第二大經濟體,民營經濟功不可沒。學術界和決策層用“五六七八九”簡要地刻畫出了40年后的今天,中國民營企業在國民經濟中不可或缺的經濟地位。即在整個國民經濟中,民營企業提供了五成以上的稅收,六成以上的GDP,七成以上的技術創新成果,八成以上的城鎮就業崗位,九成以上的企業數量。
稅收乃一國公共財政的主要來源,是各級政府借助強制的公權力,按照法律的規定從國民收入初次分配中分享的收益。盡管不同的國家在稅種的設置上各具特色,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稅源的大小是影響一國財政收入多寡的主要因素。民營企業的迅速發展首先擴大了中國政府的稅源,其次經過40年的發展,民營經濟已經成為中國政府稅收的主要供給方。來自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17年在整個15.6萬億稅收額中,國有控股企業提供的份額占28.6%,絕對額是4.447萬億元;合資企業、外商獨資企業提供的稅額是2.92萬億元,占18.7%;而民營經濟則提供了8.2萬億元,占整個國家稅額的52.6%。更值得強調的是,在全國稅收增量中,民營經濟的貢獻是67.1。2017年我國稅收增加額是15235億元,民營經濟貢獻的增加額為10228億元。這些數據顯示,民營經濟目前是我國最大的稅收提供者。因此,我們說民營經濟是我黨的執政基礎,一點也不過分(見表1)。
從只有0.34萬億的GDP,到2017年的82.7萬億,我們用了40年。①國家統計局公布的2017年我國GDP為82.7萬億,占世界經濟總量的15%。世界銀行按照2011年美元不變價估算的中國2017年GDP 21.22萬億美元,占世界GDP總額116.49萬億的18.22%在世界經濟格局中,中國已經成為舉足輕重的巨量經濟體。能夠將中國的經濟總量推入到十萬億美元俱樂部的第一個功臣就是民營經濟。借助40年經濟增長的經驗,如果我們能夠充分利用國內外市場資源,我國完全有可能在未來的數十年內保持中速增長。對于一個已經加入十萬億美元俱樂部的經濟體,如果能夠在未來的20年內保持中速經濟增長,中國的經濟總量將超過200萬億人民幣(按2017年不變價格計算),那將會成為世界經濟發展史上又一奇跡。根據目前我國民營經濟發展的態勢,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未來的數十年,推動中國經濟中速增長的主要動力仍舊離不開民營經濟。當然,這里的前提是:在國內,國家的政策能夠為民營經濟的發展提供一個寬松的政治環境;在國際關系上,與世界各國保持和諧的經濟交往,特別是要在經濟全球化的框架內,以市場化的規則在大國之間保持和諧的競爭。
作為宏觀經濟學的重要分支,增長理論的最新研究成果表明,支持一國經濟可持續增長的真正動力是來自生產函數中內生的技術進步變量持續的發酵。改革開放的初期,我國的經濟增長的路徑遵循的是古典經濟學推崇的“資本決定論”。大規模的資本投入,廉價的農村勞動力轉移,支撐著粗放式的經濟增長。然而,這種單純依靠資本投入的增長模式是難以持續的。進入21世紀后,中國政府將結構調整、經濟轉型上升為國家經濟戰略。用經濟學的預言描述,經濟轉型的實質就是從“資本決定論”轉向“科技興國”。

表1 1999-2017中國工商稅收分所有制占比情況① 按照我國的統計口徑,1993-1998年的工商稅收按所有制類型劃分為國有經濟、集體經濟、聯營經濟、股份制經濟、私營經濟、個體經濟、港澳臺投資經濟、外商投資經濟和其它各經濟類型。從1999年后,上述統計口徑做了微調。新的所有制類型分為:國有企業、集體企業、股份合作企業、聯營企業、股份公司、私營企業、個體經營、港澳臺投資企業、外商投資企業和其他各經濟類型。(單位:%)
技術進步的主要源泉來自企業,而不是科研院所,這在經濟學領域已經形成共識。進入21世紀以來,內生于我國企業內部技術進步的動力逐漸顯現。特別是一些民營企業將技術進步看作是確保企業生存和發展的長遠大計。來自國家專利局的數據顯示,在我國的專利申請總量中,民營企業的份額超過80%。更進一步的觀察顯示,在發明專利的總數中,民營企業的比例也超過60%,新產品的比重達到70%。2016年,我國工業企業的研發經費投入是10945億元,其中民營企業的投入超過6000億元。近年來,我國在一些領域的技術水平迅速向世界發達國家靠攏,有的甚至領先,這正是企業在技術進步上努力的結果。而實踐表明,推動我國技術進步的主導力量就是民營經濟(見表2)。

表2 2007-2016規模以上工業企業研發經費增長率(單位:%)
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就業都是其國計民生的重要的保障。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前,我國的城鎮就業人員是9514萬人(1978年),其中在全民所有制單位就業的比例是78.3%,另外有2048萬人依靠集體企業提供就業崗位。隨著城鎮化與工業化的推進,2016年我國城鎮就業規模已經達到41428萬人。然而,此時在國有單位就業的人口只占14.9%,為6170萬人。外資企業提供了6.4%的就業崗位,剩下的80%以上的城鎮就業崗位均來自民營經濟。如果從就業市場的增量觀察,民營經濟對就業崗位的貢獻就更為顯著。2016年,全國新增就業人數1018萬人,而民營經濟為這些新增的就業職工提供了90%以上的工作崗位。毫無疑問,民營經濟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國就業的所有制格局。
一國經濟的微觀基礎是企業。目前我國私營企業法人的比重已經超過全國法人的85%,從中小企業,到大企業,直至中國500強和世界500強,均有相當的比例來自民營企業。在資產規模上,小到幾十萬,大到上萬億,1253.7萬家私營法人控股企業構建了強大微觀經濟基礎。正是仰仗這個微觀經濟基礎,中國的民營企業改變了整個國家制造業與工業發展的格局。我國目前成為世界制造業第一大國,與民營企業40年的成長直接相關(民營企業擁有我國制造業四分之三的份額)。擁有強大制造業的民營經濟為國內市場提供了80%以上的日用消費品,60%以上的中高檔消費品。我國大多數日用消費品產量全球第一的基本原因就是因為我們有著規模龐大的民營企業群體。與這個強大微觀經濟基礎相關聯的是,民營經濟在使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同時,也解決了大部分人的溫飽和小康生活。與民營經濟直接相關的就是,中國社會出現了新的階層。根據統戰部估計,我國新階層的人數已經達到7200萬。分布在各行各業的新階層人士掌握著規模可觀的資產(當時估計10萬億),擁有50%以上的專利,貢獻了三分之一的稅收。有學者的研究表明,時至今日,新階層的上述估計已經變得過于保守,合理的估算應該是增長一倍以上,統戰部的最新估計是7200萬。
1949年建國以后,長達30年的階級斗爭和政治運動,加之嚴格的政府管制下的計劃經濟體制的慣性,絕非一次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決議就能夠徹底改變。例如當十一屆三中全會做出“放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決策后,民營經濟的發展還是困難重重。學術界在民營經濟的發展上也是充滿爭議。“市場經濟究竟是社會主義的,還是資本主義的”“私人雇工能否超越8個人的界限”“私營企業是否存在著剝削”等等問題激烈爭論的背后,其實隱藏的還是階級斗爭的慣性思維。幸運的是,鄧小平同志在若干關鍵時刻堅決貫徹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決議,及時叫停了上述無休止的爭論,為民營企業的發展創造了良好的政治環境。今天我們紀念中國改革開放40年,有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堅持貫徹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決議,放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慣性思維,旗幟鮮明地支持民營經濟的發展。
事實上,民營經濟在我國的成長壯大,其動力是來自自身內生的對市場經濟的適應力,只要我們堅持市場化改革的取向不動搖,只要我們堅持開放的國策不發生變化,民營經濟的快速發展,進一步提高在國民經濟中的比重,就是一個大概率事件。在這里,政府完全沒有必要像對待國有企業那樣,動輒就給予民營企業特殊的政策傾斜,其實只要有一個公平的競爭環境就足矣,蘊藏在民營企業內部的激勵就會迸發出來。這正是為什么與國有企業相比,民營企業具有更強生命力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