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辰山
(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 100089)
理解中國的政治文化,要從古典、近代和最近三個時段來具體地考察。
古典部分的傳統主要來源于儒道兩家。不論是仁義禮智信,還是忠孝悌恕勇,重心性、重倫理、重修身、重至善、重道德的傳統都是在要求人們通過道德修養完善自身,推己及人,以實現“以民為本”的“仁政”“天道”。從這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脈絡可以看出,在“家天下”的認知下,中國古典政治文化的精神以人性為基本,以治平為目標,追求“廣大悉備,圖融和諧”,德、禮、政、法彼此統一、相互交融。
近代部分則是通過維新變法、批判傳統文化形成的政治文化。這個過程始于鴉片戰爭,直至五四新文化運動達到高點。五四運動否定傳統,追求西方文化,在中國數千年的文化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事實上,近代結構與古典結構是認識論上的兩極。這一結構的內在意義在于西方民主主義文化,在于洛克、孟德斯鴆、盧梭、潘恩等人提倡的自然權利、主權在民、社會契約等觀念。由于與古典精神相悖,它們之間有著長期激烈的較量。值得注意的是,近代政治文化有其歷史局限性和地理局限性,從更高的理想追求來說,也有原則上的局限性。
最近的階段是1949年以后,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科學發展觀、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指導下,與中國的發展實踐相結合而逐漸形成的政治文化。它產生的時間較短,且處于不斷發展的過程中。這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文化是歷史的選擇、人民的選擇、實踐的選擇,也是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不懈努力的成果。
與西方不同的是,中國政治文化中的政府、國家不依靠虛構的社會契約而取得合法性,不以實現單個個人的利益為目的,不依賴于所謂的上帝的庇護而存在。從古到今,我們始終強調“得民心者得天下”,強調選賢任能,從民眾中選擇君子(好人)為老百姓辦事。個人、家庭、國家不是對立的,而且都以大善大仁的目標為宗旨——為人民服務。
任何政治文化都有其自身的傳統脈絡,并扎根于具體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實踐之中。因此,必須從中西具體的語境出發,認真理解雙方的政治文化。
憲法是國家的根本大法,適用于國家的全體公民,是特定社會政治經濟和思想文化條件綜合作用的產物,集中反映了各種政治力量的實際對比關系,確認了革命勝利成果的民主分配,規定了國家的根本任務和根本制度。
在此意義上,不論是中國憲法(包括序言)還是美國憲法(包括《獨立宣言》),都有相關的規定。一些人曾以美國憲法為模板來衡量和評價中國的憲法,認為序言中“中國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為維護世界和平和促進人類進步事業而努力”等內容不符合美國憲法的標準。持這種觀點的人恰恰忽視了憲法本身的重要意義就在于以法律的形式確認革命的成果。中國的憲法正是以法律的形式確認我國各族人民奮斗的革命成果,構建了從近代到當代,即歷經辛亥革命、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改造等階段的正統歷史敘事,是革命政治合法性的體現。
與此相應,人們談論美國憲法時,通常會以“人人生而平等”作為開端,但在此之前的一段文字往往被忽略,那就是“在有關人類事務的發展過程中,當一個民族必須解除其和另一個民族之間的政治聯系,在世界各國之間依照自然法則和上帝的意旨,接受獨立和平等的地位時,出于對人類輿論的尊重,必須把他們不得不獨立的原因予以宣布”——這正說明了美國憲法是獨立戰爭(從大英帝國內部脫離)勝利的革命產物。從這一角度切入,中國憲法和美國憲法本質上是一致的。
更為重要的是,憲法正文對國家根本政治制度的規定,必然是其特定社會政治經濟和思想文化條件綜合作用的產物,不可能有放之四海皆準的普世模板。比如,由于中國地廣人多、內部多樣、發展不平衡,為防止地方割據、軍閥混戰,自古以來就有著“大一統”的政治文化傳統,因此憲法中也明確指出中國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而美國承襲著殖民時期高度自治的政治實踐,加上四面環海、地域發展較為平衡的基礎,故而得以以相對松散的聯邦制構建整個國家。
政黨制度是現代政治的產物,是一個國家中的一部分人組織起來行使政權、干預政治的方式。我國的政黨制度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與西方的多黨制有著根本區別。重要的是,理解中國政黨制度和西方政黨制度的差異,不能簡單地從一黨制或是多黨制切入,而要首先認識到各國的政黨制度是由各國不同的歷史條件所決定的。
西方國家采取多黨制是由資本主義社會制度所決定的。這種現代意義上的政黨制度,是在資產階級革命和資產階級代議制形成后出現的,是適應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制度的產物。英語中的“政黨”(Party)一詞,源自拉丁文的Pars或Partire,意為劃分或分割,最先進入英語的詞匯形式是Part,意為社會的一部分。17世紀后,Part演化成Party,意為某種政治組織,常常與派系(Fraction)混用。因此從起源看,西方政黨制度一開始就與“偏私”有關。西方國家的多黨之間,是在朝黨和在野黨、執政黨和反對黨的關系,是政敵關系,不存在互助的合作關系。
這種多黨制,是建立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即私有制經濟基礎上的,是資產階級實現其階級統治的工具。它既反映了資產階級的共同利益,也反映了它們之間的矛盾和斗爭,名義上是多黨,實質上是資產階級的一黨專制。多黨制是資產階級互相傾軋的競爭狀態所決定的,它們誰也不代表廣大勞動人民的利益。
當代中國的政黨制度——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是承襲蘇聯列寧式政黨傳統的歷史必然,更是革命實踐中多種政黨組織模式相互作用的歷史結果。這一制度建立在以公有制為主體的社會主義經濟基礎之上。我國的民主黨派已成為各自聯系的一部分社會主義勞動者和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的聯盟,是愛國統一戰線的一支重要力量。我國的社會主義制度是多黨合作的基礎,中國共產黨和各民主黨派間沒有根本利益的沖突,各政黨都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而奮斗。各民主黨派參與國家政權,參與國家重大問題的決策與討論,反映各黨派所聯系的勞動者和愛國者的利益、意見和要求,充分體現社會主義民主的真實性和廣泛性。
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體現了我國政治制度的特點和優點。堅持和完善這一制度,能夠有效避免兩黨制或多黨制帶來的社會動蕩,同心協力為現代化建設和改革開放服務,對于鞏固和擴大愛國統一戰線,發揚社會主義民主,促進全國各族人民的大團結,實現黨和國家的總任務具有重要意義。
正確理解中西方經濟制度的差異,需要從歷史根基、指導思想、發生學三個方面進行考量。
首先,中西方所處的發展階段不同。西方經歷數百年的資本主義發展,完成了三次工業革命,生產力高度發達,工業文明與科技文明成為社會文明的主導,并已建成了市場經濟。20世紀中后期,西方開始進入后工業化時代,同時也步入了“風險社會”。基于對工業文明和傳統資本主義的反思,尤其是幾次大的經濟危機和生態危機的出現,使得其內部產生了“資本主義沒有未來”的思想。為實現資本主義制度的自我完善,西方國家開始改變傳統意義上的私有經濟,逐漸加大政府對市場的干預,向混合經濟體制發展。
中國社會經歷了近兩千年的封建社會,之后則是百余年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1956年,經過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改造,中國建立起了蘇聯式的社會主義經濟,即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實行一元的公有制。1978年,中國開始經濟體制改革,并建立了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共存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不同,我國并沒有經歷過資本主義的發展階段,換言之,我國才剛剛開始國家整體層面上的現代化建設。重要的是,我國目前至少同時存三種不同文明形態的經濟,包括農業文明(前現代)、工業文明(現代)和知識文明(后現代)。因此,我國實行的混合經濟體制具有更為復雜的特征。
其次,中西方社會經濟制度的指導思想不同。西方發達國家的指導思想是多元化的思想,它的思想淵源包括新康德主義、基督教教義、馬克思主義、伯恩斯坦主義、凱恩斯主義等。作為社會主義國家,我國現階段實行的多種所有制并存的混合經濟體制,是以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為指導,在反思列寧、斯大林的蘇聯經濟模式和建國以來經濟建設的基礎上形成的。具體而言,實行混合經濟體制的指導思想是源自于改革開放之后對社會主義本質的認識,即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目的在于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實行混合經濟體制,就是解放、發展生產力,解決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力之間的矛盾,改變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落后局面,實現人與社會的和諧發展、科學發展,最終達到共同富裕,步入共產主義。
再次,西方國家的社會經濟制度,是在完成了傳統自由競爭的古典市場經濟、壟斷資本主義之后出現的,經歷了由單純依賴市場的自由調節到“看得見的手”與“看不見的手”——市場調節與國家干預相結合的過程。而中國實行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在經歷了三十余年的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和單一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基礎上開始的。經濟的調控手段也主要以政府干預為主,市場手段或者價值規律在國家經濟生活中的作用微乎其微。中國并非是在認識到市場失靈之后構建經濟制度的,而是在反思計劃經濟、深化對社會主義本質認識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制度。
在全球化與地方性深刻互動、中西古今各種要素相互激蕩的現代社會,由于信息占有、話語方式、知識結構、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等方面的差異,人們對社會政治文化的理解和評價往往容易出現偏差或誤判,這種現象就是“不對稱認知”。它既包括同一主體對不同文化對象的不對稱認知,又包括不同主體對同一文化現象的不對稱認知。西方中心論就是不對稱認知的典型,該方法以抽象的、虛幻的西方政治價值標準剪裁中國歷史,把中國的政治文化描述成一種前現代的、神秘的“異域”。實際上,科學的政治文化研究應當堅持歷史的、辯證的、平等的、全面的態度,在綜合運用歷史學、文化學、比較語言學、比較政治學方法的基礎上,厘清中西政治文化的相通性和差異性,真正做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從而為真正樹立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奠定學理基礎。
所謂“政道”,即政治之道,是對政治的形而上學的、本體論的反思。中西方政治文化的差異,根本在于“政道”之間的差異,而認識后者則需要進行歷史的、唯物的分析。我國地處歐亞大陸東部,漢文化最早發祥于西北和中原地形平坦、土壤肥沃的地帶,農耕是古代中國人最基本的生產方式,“血緣—地緣”是社會關系的基本框架,由此中國人形成了主張天人合一、講求族群倫理、重視身心修養的處世品格。這種品格落實到“治道”之上,就表現為以“人性本善”為基礎,主張“和諧高于沖突”“道德優于法制”“族群高于個人”“義務先于權利”的思想方式。而西方文明大多發源于海洋附近,海上貿易是基本生產生活方式,探尋陌生世界、認識陌生人是基本交往形式,由此西方社會形成了重視個人獨立、利益博弈和社會契約的文化風格。同樣反映到“治道”之上,就表現為以“人性本惡”為基礎,形成了“個人優先于群體”“法治高于道德”“權利高于義務”的思維方式。
“政治”一詞,在中西方古代社會就已經產生,但二者的含義卻有著本質的差異。英語中的政治(Politics),初指城堡或衛城,主要是指除奴隸以外的公民(包括奴隸主和自由民)參與決定城邦公共事物的權利,是階級統治、城邦管理、政治參與、權力斗爭等各種公共生活行為的總和。在近代,社會契約論的國家權力觀成為西方政治理論的內核,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二元主義及其構成的敵對性關系卻始終是西方政治文化的重要特色。與西方不同,中國古代的“政治”是指一種以民為本、經教化而生成的具有正當和諧性的治國理政智慧。在中國古代詞匯中,“政治”通常是分開使用的,孔子說“政者,正也”。《說文解字注》指出,“治”是“借治為理”。所以,中國古代的“政治”不是西方攫取權力的角逐概念,而更貼近管理社會、人世事物的內涵。《書經》指出,“道洽政治,澤潤生民”。因此,
傳統中國政治文化中的政府、國家不是通過上帝庇護和社會契約取得政權合法性的,也不以實現單子化個人的利益為目的,而是強調得民心者得天下,以民意作為選賢舉能的根本標準,以民利作為治理國家的根本目的。
民主(Democracy),無疑已經成為現代東西方社會的共同價值。但由于翻譯釋義的原因,“民主”一詞卻被誤讀,從而導致了東西方文化之間的“不對稱認知”。在西語語境中,“Democracy”是一個合成詞,“Demo”意為“多人”,“Cracy”意為“力量、裁決、支配”,合意起來是“多數的支配”,即以有資格投票者的多數為裁定國家政治事務的最高權威。在漢語中,所謂民主是指“人民當家作主”。人民是一切權力的本源,也是一切活動或行為的價值或意義的本源,人民的意愿和利益是構建國家權力的至高無上的權威。社會主義的“民主”強調公民不分出身、性別、階層、地位、收入,都依法享有基本人權和政治經濟權利。執政黨堅持立黨為公、執政為民,一切從人民利益出發,把維護好實現好發展好人民利益作為國家經濟和社會發展的根本。而資產階級的“民主”體現的不是全體人民的利益,而只是少數資產階級的利益。例如,在被稱作“民主”發源地的古希臘雅典,這種參與裁決的資格只掌握在擁有土地、年滿20周歲的男性手中,而婦女、奴隸、外地人、非土地擁有者、不滿20周歲的男子,均不享有這種資格。產生現代政治中代議制民主的英美,也歷經了兩個多世紀的時間才賦予黑人和婦女相關的政治資格。
面對中西文化之間存在的“不對稱認知”,我們需要深入了解中西文化差異,認識彼此思想傳統中的宇宙觀、認識論、思維方式、價值觀、語言結構等,從而走向中西文化的溝通融合,盡量減少相互之間的曲解和誤會,進而超越各自固有的話語體系,建設彼此共享的、語義比照的、適用于對外傳播的話語體系。對當代中國而言,構建具有普遍性、開放性、科學性的對外傳播話語體系,不僅是在國際競爭格局中提高國家軟實力的重要環節,更是在中西古今的不同文化環境中準確闡釋中華文化、講好中國故事,提升自信的內在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