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村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一個幽靈,民粹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2019年6月舉行的歐洲議會選舉中,反對歐盟建制的民族主義政黨和右翼民粹主義政黨一共獲得了112個席位,雖然沒有出現選舉前各國所擔心的民粹主義占據議會半壁江山的窘迫局面,但英國、法國、意大利、西班牙四國的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政黨均有效瓦解了中左和中右的選民基礎,在選戰中穩居第一大黨。在此之前,英國脫歐公投的“黑天鵝”以巨大的政治意外重創了歐盟的政治團結;德國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新選擇黨在2017年大選中成為德國第三大黨,是二戰后首個進入聯邦議院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發跡于互聯網的“五星運動”,在2018年的選舉中以31%的得票率一躍成為議會的第一大黨。
就世界范圍而言,民粹主義已成為一個全球現象。在上一輪美國大選的初選階段,右翼民粹主義候選人特朗普和左翼民粹主義候選人桑德斯總共拿下了超過一半的選票。如果把初選的選票轉化為國會議席,美國兩大傳統政黨將淪為少數派,也就是出現法國今天的局面——馬克龍(Emmanuel Macron)的當選將戴高樂主義派(Gaullist)和社會黨(Socialist)逼至尷尬的境地。民粹主義在工業文明的腹地強勢來襲,引發了全球的關注和擔憂。這種擔憂不無道理,政治學研究表明民粹主義通常具有預警政治危機的作用。①[美]約翰?朱迪斯:《民粹主義大爆炸:經濟大衰退如何改變美國和歐洲政治》,馬霖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vii頁。正因如此,理解民粹主義背后的政治危機已經成為近年來社會科學的重點關切。
客觀地來看,歐洲國家對民粹主義并不陌生,由于多黨制對弱小政治力量更為寬容,民粹主義政黨得以在歐洲各國主流政壇的邊緣占據一席之地。因此,想要解釋某一國的民粹主義,會有許多具體而微的因素可供探究。但是,如果將問題升格至“為什么民粹主義浪潮得以席卷整個歐洲”,尋找答案的難度就會顯著增加。最近一段時期的研究成果有相當大一部分是用經濟邏輯來解釋民粹主義的興起,作者本人早先的研究也遵從了類似路徑,其基本著眼點是增長衰退和外部競爭惡化了中下階層的經濟處境,而主流政黨無力應付全球資本主義在社會基層產生的代價。②例 如 William Franko and Christopher Witko, The New Economic Populism: How States Respond to Economic Inequality,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Delton T. Daigle, Joséphine Neulen, and Austin Hofeman, Populism, Nativism, and Economic Uncertainty,Playing the Blame Game in the 2017 British, French, and German Election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美]約翰?朱迪斯:《民粹主義大爆炸:經濟大衰退如何改變美國和歐洲政治》,馬霖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梁雪村:《民粹主義:一個歐洲問題?》,《歐洲研究》2015年第6期,第42-57頁。經濟解釋具有相當多的合理性。2008年之前,歐洲經歷了一個平穩時期,平均增長率維持在2.75%的水平,失業率降至7.2%,主要政黨按部就班地處理著日常事務,歐洲一體化也穩步推進。2008年的金融海嘯導致的蕭條被普遍認為是民粹主義再度興起的轉折點。③[英]馬丁?沃爾夫:《民粹主義興起的經濟學根源》,2017年7月6日,http: //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3293?full=y,2018年5月29日。
然而,如果以一般的經濟學指標來衡量歐洲國家的健康程度,并不容易作出“危機”的診斷。換句話說,歐洲主要國家的經濟數據和社會指標基本處在“正?!鄙踔痢皟灹肌钡膮^間內。雖然遭遇了金融危機的打擊,但歐元區進行了緩慢但穩定的復蘇,2016年的GDP增速為1.7%,2018年為1.8%,失業率也從高位大幅下降至7%左右。④2019年4月,歐盟的總體失業率降至6.4%,歐元區的失業率為7.6%。詳見European Commission, “Key Indicators for the Euro Area,”2017-02-17, https://ec.europa.eu/info/business-economy-euro/ indicators-statistics/economic-databases/key-indicatorseuro-area_en, 2017-02-18;“GDP up by 0.2% and Employment up by 0.3% in the Euro Area,”Eurostat, https://ec.europa.eu/eurostat/documents/2995521/ 9573370/2- 14022019-AP-EN.pdf/74195ad7-ce17-4c2f-b86c-c990c938bf30,2019-04-02.以發達國家的總體標準來看,雖然歐洲的總體經濟增長較為遲緩,失業率也較美國等其他西方國家高,但遠不足以與現代經濟史上歷次大動蕩時期的數據相提并論。⑤例如1929-1933年經濟大蕭條期間,美國失業率一度飆升至25%,英國北部工業區的失業率為70%,德國失業率接近30%。經濟領域之外,就社會的健全和發達程度而言,歐盟國家更是全球的領跑者。根據聯合國開發計劃署2014年的數據,全世界范圍內人類發展指數(Human Development Index)最高的30個國家中,歐洲國家占了20個。⑥United Nations Development Program Data 2014.以絕大部分指標體系來衡量,歐洲都不太可能成為“危機”的溫床。充分考慮以上事實,作者認為,歐洲民粹主義的興起必然存在非經濟的結構性因素,這種因素不僅存在于某一國家而是為許多國家所共有。因此,本研究的目的便是試圖突破單一經濟邏輯的限制,進入政治社會領域深度探究歐洲民粹主義的內在動力。
本文的論述分為三個部分:首先厘清民粹主義的基本概念,排除一些經常被提及但實則與民粹主義無關的變量;其次引入階層分析,描述歐洲社會結構的深刻變化,并討論這種變化如何削弱了精英的合法性并導致了民粹主義;最后通過案例分析體現經濟邏輯的不足,引入身份理論來深化對民粹主義內在動力的理解。
民粹主義是一個既難以描述又不容易簡化的概念。英文中的“populism”可追溯至19世紀90年代成立的美國人民黨,彼時美國民粹主義的主要動力來自農民的嚴重貧困和谷物價格的顯著下滑。①Ernesto Laclau,On Populist Reason, London: Verso, 2005, p. 12.俄文語境中的民粹主義(народничество)一般用來特指 19 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俄國民粹派運動,而英語的“民粹主義”一詞也用來翻譯俄國民粹派運動。②費海?。骸抖砹_斯民粹主義的歷史比較》,《國際政治科學》2017年第2卷第4期,第90-91頁;Franco Venturi, Roots of Revolution: A History of the Populist and Socialist Movements in Nineteenth Century Russia ,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60.雖然使用了類似的詞匯,但俄國民粹派與美國人民黨的思想基礎截然不同,俄國民粹派本質上是集體主義的,追求公社的理想而忽略個體的自由權利。相反,美國人民黨對任何“社會主義”式的聯合都不感興趣,它的政治主張始終更接近個體自由主義?,F代社會科學所使用的民粹主義概念主要來自于20世紀60年代英語世界政治學者的定義,其內涵與人民黨及民粹派的原始意義都已有了很大區別。
一旦觸及概念問題,讀者會迫切想要厘清其內涵和外延,然而,這項極為合理的要求在民粹主義身上并不容易滿足,因為民粹主義和“囚徒困境”“累進制稅收”等不屬于同一類型的概念,后者有較為確鑿固定的含義,而前者更多的是一種“浮動的能指”( fl oating signi fi er,也稱作empty signi fi er)?!案拥哪苤浮北旧聿⒉怀休d一成不變的內容和意義,它可以吸收千差萬別的意識形態、道德信仰和政治目標,并將其統合在一起,因而具有超強的可鍛性。這一術語的創造者哲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認為,“浮動的能指”具備一種特殊的潛能,它“在不同的對象看來意味著不同的含義,它能夠代表眾多甚至任何一種所指,其含義隨解讀者的愿望而定”。正因如此,“浮動的能指”可以包含相互沖突的原則和目標而不出現分裂。③Je ff rey Mehlman, “The ‘Floating Signi fi er’: From Lévi-Strauss to Lacan,” Yale French Studies, 1972, No. 48, pp. 10-37.因此,“浮動的能指”不存在可以明確表述的意義系統,它能夠向不同的人群提供不同的內容。④Ernesto Laclau and Chantal Mou ff e, Hegemony and Socialist Strategy: 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 , London: Verso,1985, p. 114.面對這樣的概念,厘清其內涵和外延是不可能的任務,比較有幫助的做法是思考這一概念“不是什么”。
首先,民粹主義不是民主的副產品,關于這一點,國內外學界已有較為充分的討論。⑤例如劉瑜:《民粹與民主:論美國政治中的民粹主義》,《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10期。歐洲選民的焦慮狀態的確反映出政府的失能,但民粹主義產生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民主制度本身。⑥Philip Stephens, “Do Not Blame Democracy for the Rise of the Populists,” Financial Times, 2013-05-09,http: //www.ft.com/intl/cms/s/0/b7a454a6-b893-11e2-869f-00144feabdc0.html, 2015-06-07.恰恰相反,民粹主義是代議制失靈——民意不能有效轉化為政治和社會政策——的產物。馬克思曾指出,當一個社會集團不能有效自主地表明自己的利益時,它經常會支持一個專制的領導人,后來這種現象經常被稱為民粹主義。因此,開放的社會辯論、公正的選舉以及充分的代表性能系統性地避免馬克思所說的這種情況。如果公民能夠有效地表明自身利益,并將其轉化為政府政策,民粹主義的大規模泛濫就不容易出現。
其次,民粹主義盡管以“人民的名義”行事,但并不一定代表人民,也不一定促進民權,民粹主義的民眾性往往是虛假的。近年來,印度政治家試圖發展出一套民粹主義的話語,但這套話語實際上訴諸的價值是威權式的而不是民主式的。①Arvind Rajagopal, Politics After Television: Religious Nationalism and the Reshaping of the Indian Public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比較政治學者肯尼斯·羅伯茨(Kenneth Roberts)總結說,民粹主義通常是一個反精英的領導者自上而下地發動廣大選民,但它根本不需要廣大選民參與集體行動,只需要每個支持者在國內選舉或全民公投中投出自己的一票而已。②Kenneth Roberts, “Populism and Social Movements,” in Mario Diani, ed., Oxford Handbooks on Social Movements ,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 681-682.
第三,民粹主義沒有固定的政治主張和執政綱領,它可以兼容各類意識形態和道德立場。在歐洲各國的政治地圖上,人們既能看到左翼民粹主義政黨,例如荷蘭的社會黨(The Socialist Party)、希臘的金色黎明(The Golden Dawn);又能看到右翼民粹主義政黨,例如法國的國民陣線(The National Front)、意大利的五星運動(Five Stars Movement)、挪威進步黨(The Norwegian Progress Party)以及英國剛剛成立的脫歐黨(The Brexit Party)。事實上,以左右分類法來梳理民粹主義會帶來一定的混亂,因為民粹主義政黨的許多政治訴求無法以左右來概括和描述。此外,民粹主義與民主與否不存在固定關系,既有民粹主義式的獨裁,例如阿根廷的貝隆時代;也有民粹主義式的民主,例如英國的脫歐公投。
在盤點了“負面清單”之后,民粹主義的面目較先前更為清晰。它主要表現為對規制、特權、資本和政客的反感,因此,經常作為一種批判性和反叛性的思潮及運動存在。民粹主義受到廣泛支持的局面,往往昭示著精英建制合法性的削弱乃至喪失。發達經濟體向新自由主義的轉向的過程中曾以一個名為“TINA”的女神為標志,意為“別無選擇”(There is No Alternative,縮寫為“TINA”),而德國另類選擇黨(Alternative for Germany)從名稱上就暗示了對新自由主義指導下的德國政策和歐盟政策的反抗。另類選擇黨2013年才注冊成立,最初成員多是大學教授和知識分子,主要綱領為反歐元。隨后的幾年,另類選擇黨迅速蛻變為一個不僅反歐元、而且反歐洲一體化、反移民(特別是難民)、反同性平權、呼喚傳統家庭和傳統價值的綜合性政黨。在2017年9月的德國大選中,另類選擇黨獲得了超過13%的選票,在聯邦議院中擁有90多個席位,成為德國第三大黨,是二戰后首個進入聯邦議院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對此,德國外長西格加布里爾(Sigmar Gabriel)不無擔憂地表示,德國另類選擇黨進入議院意味著自二戰結束以來,第一次有真正的納粹出現在國會大廈中。另類選擇黨的崛起反映了德國政壇中間力量的進一步萎縮:默克爾領導的基督教民主聯盟(Christian Democratic Union)和中左翼社會民主黨(Social Democrat)在此次大選中的得票率創下1949年以來的新低。①此外,極左翼政黨德國左派黨(Die Linke)獲得了高于9%的選票,這意味著五分之一的德國選民在此輪選舉中支持了反建制的民粹政黨。
歐洲政治中間力量的萎縮不是偶然的,其根本原因是歐洲政治精英的構成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塞繆爾?亨廷頓早在2004年便指出,業已存在一個新興的“全球超級階層”(global superclass),他們在世紀之交大約有2000萬人,到2010年人數會增長一倍。這些跨國精英對民族歸屬毫無需求,將國家邊界視作幸好已經開始消失的障礙,國家只有在方便其全球運作的情況下才被認為是有用的。②Samuel P. Huntington, “Dead Souls: The Denationalization of the American Elite,” The National Interest, Spring 2004, pp. 17-18.著名的政治經濟學家羅伯特?考克斯(Robert Cox)對此有精辟的論述: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資本家是國家的同盟,而全世界的工人的使命是聯合起來。20世紀末的事態發展卻表現了全世界資本家開始聯合起來,而產業工人和其他的附屬階級則處于分裂的狀態。③[加]羅伯特?考克斯:《生產、權力和世界秩序:社會力量在締造歷史中的作用》,林華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4年,第258頁。
由經理人、銀行家、專業人士和精英學者組成的“超級階層”使用共同的語言,共享自由主義、世界主義的價值觀,他們往往畢業于類似的學校,有著國際性的職業體驗。這一階層的存在演繹了真正的黑格爾式悖論:在每一個共同體(國家)之內,這些精英在他們整個的生活方式上都表現為一個與大多數人區別開來的群體。④[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Zizek):《民粹主義的誘惑》,[德]海因里希?蓋瑟爾伯格編:《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孫柏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97頁。然而,這個不再依賴共同體框架的“超級階層”往往掌握著國家的政策制定和經濟運行,西方民主政體的大部分政治候選人都直接地或者間接地來自這個群體并以這一群體的政治、經濟和道德偏好來管理國家。換言之,在西方民主國家,不管大選的結果如何,實際上都是國際市場在投票,國際市場的投票比議會投票分量更重。⑤[西班牙]塞薩爾?倫杜艾萊斯:《從全球衰退到后資本主義反向運動》,[德]海因里希?蓋瑟爾伯格編:《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第235頁。
即便在國際市場不屑于投票的領域,由來自“超級階層”的職業政客和公務人員執掌的政府也經常會推行嚴重脫離民生需求的政策。例如,2018年法國政府宣布自7月1日起將次級公路最高限速從90公里/小時降至80公里/小時,次級公路占整個法國公路網的40%。關于出臺這一限制措施的政策理由,法國總理菲利普(Edouard Philippe)表示,2017年法國公路事故導致了3684人死亡,降低車速至少可以挽救200至300人的生命。⑥“France Introduces 80km/h Limit on 400, 000km of Road”, European Transport Safety Council, July 2, 2018, https://etsc.eu/france-introduces-80km-h-limit-on-400000km-of-road/, 2019-05-11.然而,為了實施新的限速,40萬公里的道路上需要更換1萬1千個公路指示牌。所需的費用在600萬至1200萬歐元之間。根據法國《費加羅報》公布的最新民調結果,74%的法國民眾反對再次降低時速。由此可見,政府的這項措施實在不得人心。
法國“黃背心運動”的激烈程度和勒龐支持率的居高不下,暴露了精英解決方案與民眾切身感受之間的鴻溝:民眾苦于本土的困境。例如,工作機會的稀缺、居住成本的攀升、城市以外公共設施的匱乏、鄉村學校的衰敗、公立醫院的減少;民選的政治精英則憂心于法國在國際市場的地位和對國際資本的吸引力,例如,平均勞動時間過短、解聘雇員的成本過高,那些不能直接促進法國國際競爭力的議題則很難享有政策優先性,而那些不能迎合民意的改革則屢屢遭到民眾抵抗,導致法國的問題積重難返。傳統政治的權威性和確定性被分化消解了,政治社會變得愈發脆弱、敏感和動蕩不安。①陳志瑞:《吵不完的“脫歐”,折射西方民主焦慮》,http: //m.haiwainet.cn/middle/353596/2018/1225/content_31466836_1.html, 2018年12月25日。
面對與基層社會日益脫節的上層建筑,民眾傾向于向政治光譜的邊緣地帶尋找答案。德國另類黨、英國獨立黨的崛起都得益于傳統政黨勢力的空心化。托尼?布萊爾(Tony Blair)執掌英國工黨后,提出了“新工黨,新英國”的口號,開始對工黨進行大刀闊斧、脫胎換骨式的革新與改造。1996年,布萊爾在黨內贏得了修改黨章的機會,取消了工黨黨章第四條關于工黨的目標是建立以公有制(common ownership)為基礎的社會主義條款,主張把工黨的目標改為“建立多數人享有權力、財富和機會的社會”,淡化工黨的意識形態色彩。與此同時,布萊爾還致力于拉開工黨與工會的距離,幾乎斬斷了與工會之間的傳統政治聯合,甚至宣稱工黨同等地代表企業主利益的政黨,嚴重模糊了工黨的政治面目。此后,工黨在蘇格蘭的票基逐漸向后起的“蘇格蘭民族黨”(SNP)漂移,在英格蘭的東部和北部則向“獨立黨”(以及取代它的“脫歐黨”)漂移。試圖擴大意識形態半徑的嘗試實際上是認可了新自由主義的正統經濟理念,進一步拉大了政黨的制度供給與選民的真實需求之間的差距,為幫助獨立黨的快速崛起醞釀了社會情緒。獨立黨支持者的政治圖譜從側面說明了這一問題:就基本社會問題而言,獨立黨支持者的觀點和立場大致處于社會平均水平,盡管獨立黨被主流政黨看成是“不入流”的政治力量,但其支持者卻不是邊緣人士。②Harold D. Clark, Matthew Goodwin and Paul Whiteley, Brexit: Why Britain Voted to Leave the European Union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 180-185.
在超級階層與社會基層現實存在的巨大鴻溝之外,向上流動的挫折也是導致民粹主義的重要原因?,F時有將近一半的美國人形容自己是“下層階級”,這一數字在2000年時只有1/3。支持特朗普的共和黨選民有75%認為自己的生活變糟了,而支持希拉里的選民只有22%表達了同樣的感受。③“Campaign Exposes Fissures Over Issues, Values and How Life Has Changed in the U.S.,” Pew Research Center, 2016-03-31,https://www.people-press.org/2016/03/31/campaign-exposes-fissures-over-issues- values- and- how-life-has-changed-in-the-u-s/,2018-05-15.2008年至2016年間,法國收入最低的20%人口其可支配收入的中位數完全沒有增長。④OECD Better Life Index, http: //www.oecdbetterlifeindex.org/countries/france/.法國社會初次分配的不平等程度非常嚴重,在經合組織(OECD)國家中,法國初次分配的基尼系數僅低于希臘、葡萄牙和意大利。按照稅收和轉移支付之前的市場分配計算,法國的貧困率高達42%,高于其他任何一個經合組織國家。只有經過高稅率和高福利的大幅度調整,法國的基尼系數才略低于經合組織國家的平均水平,這導致了法國長期居于全球稅負最沉重的國家之列。①Leigh Thomas, “‘Yellow vest’ crisis exposes limits of French welfare system,”Reuters, 2019-01-18,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france-protests-inequality-explainer/explainer-yellow-vest-crisis-exposes-limits-of-french-welfare-systemidUSKCN1PC1IG, 2019-03-28.盡管法國的公共開支比例與斯堪的納維亞國家不相上下②OECD, General government spending [indicator], 2018, https://data.oecd.org/gga/general- government- spen ding. htm, 2019-06-12.,但是法國福利制度浪費嚴重、效用低下,對社會流動性的貢獻十分有限。被高稅收擠壓的中下層和依賴福利分配的低收入群體感到前途無望,法國低收入家庭的子女需要六代人以上的時間才能達到平均收入水平。③OECD, A Broken Social Elevator? How to Promote Social Mobility , Paris: OECD Publishing, 2018, p. 27.
眾所周知,難民問題是此輪民粹主義運動的直接催化劑。世界經濟論壇2019年1月發布了最新的全球化問題調研報告,其中一項內容問及:“新移民對你所在國家而言主要是積極因素還是消極因素?”盡管世界范圍內的平均數據顯示,57%的訪民認為新移民主要是積極因素,西歐國家中做此回答的被訪者卻只有46%,在按地區劃分的排序中僅高于東歐中亞(40%)。④World Economic Forum, “Globalization 4.0: The Human Experience,” http: //www3.weforum.org/docs/WEF_globalization4_Jan18.pdf.絕大部分研究者都試圖以經濟邏輯來解釋為什么難民問題引發了民粹主義。然而,難民問題的經濟代價并不總是像人們一般認為的那么突出?!皼Q議基金會”(Resolution Foundation)2016年的報告顯示,就整體而言,移民的涌入對英國的薪資和就業幾乎沒什么影響,只有收入最低的英國本地人的薪資水平受到了輕微的下行壓力,但影響非常小,大概每年減少幾便士。⑤[英]馬丁?桑德布:《移民對英國薪資的影響微不足道》,2016年8月24日,http: //www.ftchinese. com/ story/001069055,2017年7月2日。
丹麥是另外一個可以用來反思經濟邏輯局限性的案例。與其他西歐國家不同,丹麥不存在法國那樣的收入不平等問題,而且有著最為慷慨的福利制度,失業者可以連續四年領到無償支付的月薪,金額為其先前月薪的90%。然而,丹麥的人民黨卻一直是“對移民問題執念最深的歐洲政黨”。問題的癥結不在于福利的經濟成本,而是丹麥人如何理解本國福利制度的運行條件。丹麥高福利的基礎是大部分勞動者同意承擔高額的稅收,而這種社會共識必須以較為一致的價值觀、工作倫理和公民責任為前提。換句話說,丹麥公民相互信任對方會盡可能地自力更生,不會輕易慨國家之慷。⑥[美]約翰?朱迪斯:《民粹主義大爆炸:經濟大衰退如何改變美國和歐洲政治》,第115頁。在更深的層次上,人們認為整個社會在一定程度上對每個公民的經濟處境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一個人的失業很可能是政策調整或技術進步的連帶效應,每一個丹麥人都或多或少地參與甚至推動了這樣的進程,因此,個體不應該為集體行為承擔所有負面后果。然而,隨著越來越多來自中東和北非移民進入丹麥,維系丹麥高福利制度運轉的這一“社會共識”無法自然地擴展至新移民群體。共享價值觀、共同的公民責任和相互信任是不存在的,這也是丹麥人民黨對移民問題相當固執的深層次原因。
丹麥人民黨在早期曾經是抗稅的先鋒,然而,它逐漸轉換了角色成為福利國家的堅定擁護者,這實際上是在填補左翼政治力量的空缺。與此同時,丹麥人民黨也保留了民粹的底色,它堅持福利只應該為丹麥人所享用。挪威進步黨和法國國民陣線在不同時期也都采取了類似的路線和策略。①[美]約翰?朱迪斯:《民粹主義大爆炸:經濟大衰退如何改變美國和歐洲政治》,第119頁。在新自由主義的風潮下,這些民粹主義政黨敏銳地意識到民眾對制度性保護的迫切需求,同時也接受了右翼對福利制度過于昂貴、政府過度舉債的批評,用限制準入資格的方式來控制福利的覆蓋范圍,將矛頭指向了移民和外來者。
德國的另類選擇黨對難民問題的成功利用反映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一般認為,另類選擇黨的勝選部分地應歸功于其在難民問題上的強硬立場。然而,另類選擇黨支持率最高的前東德地區——如德累斯頓、艾福特、馬格德堡、施威林——并沒有接收多少難民,在難民救助方面的財政支出也相當有限。實際上,前東德地區下層收入群體對難民的敵意,并不來自于難民本身,而來自于聯邦政府以何種標準來分配社會財富。如果默克爾愿意且有能力為上百萬“完全不相干”的人們提供全方位的生活保障,為什么不能更多地照顧東部的基層民眾?畢竟,德累斯頓、萊比錫的低收入群體是“自己人”!難民問題觸及了民眾對現代民族國家的基本政治假定,即“我在我的國家享有毋庸置疑的優先性”,這種滲透在日常生活細節中的民族主義理念在一切運行正常的情況下似有若無,甚至沒有表露也沒有談論,但在被侵犯時反應特別劇烈,因為被侵犯的人感到的不僅僅是物質利益受到了傷害,更重要的是某種最深的情感受到了傷害。聯邦政府積極支持幫助難民融入社會的大規模項目否定了下層人士的政治優先性,與之一同被否定的是這些人在困頓的經濟環境中加倍珍視的社會地位(social status),這種地位是身為“德國人”的集體身份賦予的。無論是歐洲一體化還是難民危機,提出的根本問題都在于集體認同的角色,在于人們一直尋求一種“我們”的感覺。②[德]奧利弗?納赫特韋:《去文明化——論西方民主的衰退趨勢》,[德]海因里希?蓋瑟爾伯格編:《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第218頁。另見[德]諾伯特?埃利亞斯:《個體的社會》,翟三江、陸興華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年。
事實上,在民族國家的時代,“我者”(the Self)與“他者”(the Other)的界限普遍地體現為族群之間政治和文化邊界。在這條邊界的內部,穩定的“共同性”為群體成員提供了基本的生存安全感;而這條邊界以外的差異性往往意味著誤解和沖突?,F存的政治組織沒有一個能真正達到“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的標準,盡管許多組織聲稱“無差別對待”是自己的目標。在社會分類的過程中,人們總試圖從文明與落后、強壯與虛弱、聰明與遲鈍、勤勞與懶惰等角度來對比“我者”與“他者”。③On theory of social comparison, see Leonard Festinger, “A Theory of Social Comparison Processes,” Human Relations No.7 1954(7), pp. 114-140; Robert K. Merton, Social Theory and Social Structure , New York: Free Press, 1968; Rui J. P. de Figueiredo,Jr. and Zachary Elkins, “Are Patriots Bigots? An Inquiry into the Vices of in-Group Pride,”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No.1 2003(47), pp. 171-188.一般而言,社會群體有自我膨脹的傾向——人們傾向于積極地看待內群體(in-group)而消極地看外群體(out-group),總是認為自己有比其他群體更優秀的品質和表現。④For a thorough examination of the presumption, see Marilynn B. Brewer, “The Psychology of Prejudice: Ingroup Love Or Outgroup Hate?” Journal of Social Issues No. 3 1999 Fall (55) , p. 429.進一步的社會心理學研究表明,社會中的少數族裔和弱勢群體——如美國的黑人、新西蘭的毛利人和講法語的加拿大人——可能會積極地看待處于主導地位的外群體,而輕視跟自己處境類似的弱者。①David Milner, Children and Race,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75; Howard Giles and Peter F. Powesland, Speech Style and Social Evaluation , London;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5..在強勢與劣勢對比突出的情況下,強者的生活方式常常被弱者視作模仿的對象,如果強勢一方的正面形象受歷史和宗教原因影響,那么,這種形象就更容易維持。
具體到德國的案例上,以上兩種社會心理機制的長期作用使得“德國人”這個集體身份成為一種強勢身份,而這種身份感知并不完全等同于種族主義和盲目排外。在大多數情境中,這種身份的維系不需要任何具體的“劣勢”族群作為參照物,盡管在錯誤的政治引導和情緒煽動之下,這種身份感知有可能迅速“惡變”。歐洲的政治精英往往對這種“平庸”(banal)②美國政治學家邁克爾?比利希(Michael Billig)在《平庸的民族主義》一書中提出了“banal nationalism”這一概念。他指出:風平浪靜的民族主義因為它的“平庸”而被人們快樂地忽視了,它反倒經常指責那些還在民族主義的旗幟下爭斗不休的人們。馬島戰爭和海灣戰爭這樣的事件偶爾會打破表面上的平靜,但“平庸的民族主義”很少被視作一個問題,它早已成為長期政治原則的循規蹈矩和人們日常生活的平淡無奇,就好像民族國家一旦成熟就同民族主義分道揚鑣了。事實并非如此,民族主義的基本假定和深層認知像纖維一樣被織入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基本社會制度、價值觀和道德信條之中。詳見Michael Billig,Banal Nationalism ,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1995.但固執的民族主義感到不適,因為精英階層的道德參數恰恰與之相反,極少能感受到基層社會對“我者”所代表的社會身份以及政治團結的強烈需求。在難民潮的沖擊之下,民粹主義給“我者”提供了絕佳的反抗機會。
民粹主義的背后有著極具解釋力的經濟邏輯,但經濟邏輯不足以涵蓋歐洲民粹主義的全部內在動力。民粹主義是高度復雜的社會現象,在很多情況下其模糊性要遠大于確定性,因此,理解民粹主義需要社會科學各個學科的共同努力。
盡管民粹主義的政治主張和政策措施有相當大的危險性,但它們所共同反映的問題值得建制派、政治精英和地區秩序制定者以嚴肅的態度來審視和對待。精英集團盡可以指責民粹主義思潮的落后、愚昧、偏狹,但嚴厲的道德聲討本身并不能理解這種現象出現的深層次原因,也不利于形成有效的應對機制。只有正視歐洲國家真正的政治基礎和當下的階層矛盾,歐洲一體化在社會各個層面的合法性才能夠得以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