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敏
(清華大學,北京 100084)
2018年4月17日,“劍橋分析”丑聞曝出。①Madowo, L.,“How Cambridge Analytica poisoned Kenya’s democracy,”The Washington Post, 2018-03-20,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global-opinions/wp/2018/03/20/how-cambridge-analytica-poisoned-kenyas-democracy/?noredirect=on&utm_term=.0a4c9e319993.一個月后,Facebook攜手微軟及另外逾30家大型科技公司簽訂了《網絡安全科技公約》,要求締約公司此后“不幫助任何政府發動網絡攻擊”。微軟總裁布拉德?史密斯(Brad Smith)對記者說:“我們這個時代出現了新一代武器,網絡空間成為新戰場。”②Volz, D.,“Tech fi rms, including Microsoft, Facebook, vow not to aid government cyber attacks,” Reuters, 2018-04-17, https://cn.reuters.com/article/usa-cyber-microsoft-idCNL1N1RU0U8.與“劍橋分析”相比,后一事件似乎并未在中文世界掀起較大波瀾,但在網絡時代已然到來的今天,科技巨頭們匯聚一堂簽下的這項公約本身就耐人尋味。它至 少顯示了一點,即巨頭們有能力“幫助任何政府發動網絡攻擊”。此時,現代國家理論尤其是其中關于暴力的部分便遇到了挑戰。
在霍布斯、韋伯等人的經典現代國家理論話語當中,現代國家的核心特征被論證為對合法使用暴力權力的壟斷。對暴力的理解,研究者們卻呈現出極為 復雜的面相。①在Google圖書上輸入“Violence”可以檢索到超過9000萬條結果,其中既有相對符合大眾一般認知的“物理暴力”“戰爭暴力”“家庭暴力”“語言暴力”“性暴力”,也有相對冷門的“運動暴力”“舞臺暴力”“娛樂暴力”“象征性暴力”,等等。當然,多樣化暴力概念的背后有一個共性,即任何暴力想要產生實質性影響,必須具備一定的基礎結構作為支撐。不同的組織形式、控制手段、溝通技術和后勤保障措施最終塑造了不同的暴力樣態。若如阿倫特所言,“暴力總是需要工具”,②[美]漢娜?阿倫特:《共和的危機》,鄭辟瑞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9-80頁。技術工具的革新自然也可能促進暴力樣態的轉型。在一切都已經或正在數據化的21世紀,新技術革命催生的一股趨勢似乎已經日趨明晰:建基于數字化技術之上的全新的暴力基礎結構正在生成。
由此,是否可以就此得出結論即“信息技術重構了暴力”?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這一全新的暴力形態勢必對現代國家理論構成“創造性破壞”。本文基本假設為新技 術革命催生了一種新的暴力樣態,下面從組織、控制、溝通和后勤這四種基礎結構的角度,對“新暴力”的生成展開論證。
在暴力的基礎結構中,組織化的規模與程度最為重要,它們直接決定了暴力的實際作用效果。組織基礎的傳統構成要素主要可分為人、物與土地等三類。其中人是核心,其他要素最終都要圍繞人來發揮作用。物則是保障要素,以武器裝備最為關鍵。最后是土地,毛澤東同志對此有個生動的比喻,即“革命要有根據地,就像人要有屁股”③王金波:《工農革命軍的第一次政治教育》,《黨史縱橫》2014年第10期,第21頁。。網絡時代到來之后,以上三要素在不同程度上都開始了“數據化”轉型,使暴力的組織要素從實物資源變成了數據代碼。

圖1 暴力組織基礎三要素的數據化
首先是“人”的數據化。傳統暴力的主要參與主體為自然人,參與者的素質與規模是影響暴力效果的兩個重要因素。早在戰國時期,魏國變法編練“武卒”就對參選兵士提出了嚴格的體能要求。①《荀子?議兵》曾詳述其制度,亦見于《漢書?刑法志》。戚繼光《紀效新書》中更是有大量內容涉及兵士的綜合素質培養。參與者的規模更為歷代兵家所看重,例如《孫子兵法》在討論敵我數量關系與作戰安排時有著名論斷:“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②《孫子兵法》,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9頁。但是,網絡時代的到來促成了“自然人”的轉型,“自然人”被重組為由一個個數據代碼構成的“數據人”,擁有形式多樣的數字化“虛擬身份”。作為“新人”的后者一方面與物理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同時在網絡空間有著相對獨立的個人身份和社會關系,正如約翰?佩里?巴洛(John Perry Barlow)在《賽博空間獨立宣言》中的宣示:“我來自網絡空間,思維的新家園。”③John Perry Barlow,“A Declaration of the Independence of Cyberspace,” https://www.eff.org/cyberspace-independence,2019-04-16.當暴力的組織對象變為“數據人”,對身體素質的強調則轉化為對技術的訴求,同時網絡空間的低進入門檻和跨國界特征使得參與人員的規模能夠大幅度提升。這為暴力行為的發起者提供了極大便利。從“阿拉伯之春”到“占領華爾街”,再到“黃馬甲”運動,數據網絡已然逐漸成為反對派組織人力資源、獲取大眾支持的有力途徑。
其次是“物”的數據化。這可細分為兩個類別:一是“純信息”武器的面世。早在1998年,愛德華?華爾茲(Edward Waltz)便探討了“信息”的武器化問題。他將戰爭中除核武器外的其他武器分為動能武器、生化武器、定向能武器和“純信息”武器等四個類別。④Waltz, E. , Information Warfare: Principles and Operations, Artech House, Inc., 1998, p.257.純信息武器與常規動能彈藥不同,它不僅能夠針對網絡空間的各項目標實施打擊,而且能夠有效破壞接入互聯網的工業基礎設施。美國能源部發起的“極光測試”便可證明其威力。⑤該測試發起于2007年,旨在測試對發電機發動網絡攻擊的可行性。測試結果顯示,受到了網絡攻擊的一組發電機壽命迅速縮短。參見王建偉、榮莉莉:《超負荷邊帶有崩潰概率的相繼故障模型上襲擊策略研究》,《中國管理科學》2009年第6期,第147-156頁。純信息武器的破壞力已不限于虛擬世界,超越了大眾對“網絡武器”的一般想象。二是常規武器的數字化改造。對常規武器進行數字化改造的起初意圖在于強化常規武器,以彌補人體機能的不足;近年來數據網絡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日趨重要,從偵察型無人機到“AI殺人蜂”的演進可部分說明這一進程。⑥無人機最早主要承擔輔助性任務,但2017年11月,“AI殺人蜂”微型無人機首次在聯合國相關會議上亮相。它能靠 AI智能飛行,同時攜帶 3 克微型高爆炸藥,通過特征匹配技術將 “死亡黑名單”中的人識別出來,并對其釋放致命一擊。參見尹欣繁、章貴川等:《軍用無人機技術智能化發展及應用》,《國防科技》2018年第5期,第30-34頁。具備相對自主行為邏輯的武器已經成為武器研發領域的一個趨勢。
最后是“土地”的數字化。毛澤東對“根據地”的比喻在網絡時代同樣適用,不過,“根據地”的性質和形式卻已大為改變。與物理世界中分布于不同時空的各類“根據地”不同,在網絡時代到來之后,一個就目前而論仍然缺乏有效監管的跨國虛擬空間已逐漸浮出水面。它基本不受自然條件所限制,能夠風雨無阻地為各類行動者提供基礎支撐,同時具有遠超傳統“根據地”的承載能力,這為暴力或潛在的暴力行為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邁克爾?曼認為,群眾不造反的原因之一是他們缺乏替代性的集體組織,同時“被嵌入了受他人支配的個人和集體權力組織之內,他們在組織上被包圍了”①[英]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劉北成、李少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頁。。日益擴展的網絡空間及其低門檻則為他們提供了打破“組織包圍”的途徑,使得這部分人加入街頭暴力行列的想法最終更可能變為現實。如有論者在談及伊斯蘭世界激進組織時指出:“大量被剝奪公民權、將來有可能加入激進組織的保守派穆斯林將有機會在未來數年或數十年內訪問全球網站……后果就是,圣戰支持者的……絕對數字必將得到增長。”②[德]托馬斯?里德、馬克?埃克:《戰爭2.0:信息時代的非常規戰》,金笛譯,北京:中國人民解放軍出版社,2011年,第183頁。此外,即使如FBI等現實世界的執法力量用力頗多,“暗網”這般“網絡金三角”事實上仍然存在并將在相當一段時間內繼續存在下去,成為諸多暴力行為的策源地。
就暴力而論,良好的組織離不開妥善的控制。暴力的控制模式主要由兩方面內容所決定:一是“誰來控制”,涉及暴力的行使主體問題;二是“如何控制”,關注不同主體控制暴力的方式與特點。
在現代國家出現之前,暴力的控制主體呈現出極強的多元化特征,包括前現代國家、教會、宗族、家庭和黑社會組織等在內的眾多組織在不同程度上都享有暴力的控制權。前現代國家擁有一定的軍事化組織,一些宗教團體也曾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內控制著一定規模的暴力組織,例如基督教的“圣殿騎士團”。血緣組織也是如此,武裝家丁與族規家規在不同層面驗證了其對暴力的控制。黑社會組織更是長期存在于各個社會當中,它們憑借自身的暴力優勢,在國家觸手之外拓展各自的勢力范圍。隨著社會經濟態勢的整體演進,現代國家出現之后,原本分散于多元主體手中的暴力控制權開始聚攏于國家之手;作為國家意志的具體執行者,職業官僚在控制暴力的過程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正如有論者所指出,早期人類社會普遍存在“警政不分、刑獄不分、法刑不分、兵刑不分”③樊鵬:《社會轉型與國家強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80頁。的狀態,直到建立起職業官僚制的現代國家出現后這一局面才得以改變。
但是,網絡時代的到來催發了控制主體的又一次變化。如果說理解現代國家與傳統暴力控制權的關鍵詞是“集中化”,那么,理解網絡時代暴力控制主體的關鍵詞便是“技術”。當數據代碼武器化、武器設備數據化的大趨勢開始之后,對暴力的控制就變成了對數據代碼的控制,而后者要求操作者具備相應的技術能力。這也意味著,在暴力的控制方面,如果現代國家無法提出有效的應對措施,那么它已經建立的“壟斷合法使用暴力權力”的優勢地位必將受到沖擊。
要想有效控制數據代碼,不能不了解網絡空間的基礎架構。勞倫斯?萊斯格認為:“在網絡空間中,某只看不見的手……正在構筑一種能夠實現最佳控制并使高效規制成為可能的架構。”④[美]勞倫斯?萊斯格:《代碼2.0:網絡空間中的法律》,李旭、沈偉偉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5頁。它一般被分為至少三個層級:首先是最底層的“硬件層”,包括各類計算機設備以及連接它們的線路網絡,其上是“代碼層”或“邏輯層”,主要指“網上傳輸數據的網絡協議(protocols)”;再上是“內容層”,即“文檔、文件和服務于用戶的軟件應用”。馬修?辛德曼指出,在內容層之上,還應有一個更高的層級結構——“搜索層”。①[美]馬修?辛德曼:《數字民主的迷思》,唐杰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2-53頁。因為網絡流量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搜索引擎的引導,而不同搜索引擎之間的運算邏輯各有區別,鍵入同一關鍵詞后得到的信息可能相差甚大,所以對數據代碼的控制便被進一步具體化為對上述四個層級的控制。
上述四個層級當中,硬件層似乎最易管控。它是網絡空間與現實世界發生聯系的物理介質,自然也受到現實空間規則規范的作用和影響。但網絡空間的另一個基礎特征又給硬件層蒙上了一層能助其規避監管的保護網。硬件層并非獨立于其他三個層級而存在,它事實上仍然是全球網絡空間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對其加以管控時必然涉及數據網絡問題,而后者的跨國屬性使得“任何對互聯網施加司法管轄的企圖都需要額外的、成本高昂的干涉”②[美]彌爾頓?L.穆勒:《網絡與國家:互聯網治理的全球政治學》,周程、魯銳等譯,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頁。。對其他三個層級的管控則面臨同樣復雜的局面,都非傳統的科層制職業官僚所能輕易應對。相比之下,技術專家和科技巨頭在暴力的控制方面似乎力量更為顯著。以愛德華?斯諾登為例,雖然他在美國國家安全局(NSA)內擔任系統管理員,由此才接觸了大量秘密文件,但其所屬的正式單位卻是國防承包商博思艾倫咨詢公司。③“Edward Snowden was NSA Prism leak source - Guardian,” BBC News, 2013-06-10, https://www.bbc.com/news/world-uscanada-22836378, 2019-05-02.
當對暴力的控制轉化為對數據代碼的控制之后,職業官僚已然出現了一定程度的非職業化趨勢。在加里?金看來,國家與其他行為主體的博弈就像一場圍繞信息的軍備競賽(arm race)。④[美]加里?金:《信息控制是一場軍備競賽》,2018年6月15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7981?full=y&fro m=timeline&isappinstalled=0&archive=#ccode=2G188002,2019年5月1日。在特定問題上職業化官僚缺乏必要的技術能力,使得一部分非國家行為主體因其技術優勢,以非政府身份進入或部分進入了傳統意義上屬于職業官僚的工作領地,直接參與到對暴力的控制之中。
組織要素與控制模式構成了整個暴力基礎結構的主體部分,但要保證組織與控制的順暢運行,還需建立起一套切實有效的溝通機制。通訊網絡的覆蓋范圍、信息傳遞的實際效率等將直接影響暴力的作用效果。
在冷兵器時代,相對原始的溝通機制客觀上限制了暴力的實際效果和作用范圍。如邁克爾?曼所言:“在古代戰爭中交通聯絡的困難對雙方都是如此之大,以致他們的軍隊都難得正面遭遇。”⑤[英]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第175頁。相比于組織要素和控制模式,溝通機制更為依賴技術與知識的積累與發展,也由此在漫長歷史階段內長期處于低發展水平。直到電磁技術被引入通信領域,這一局面才開始真正得到扭轉。麥克斯韋電磁理論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電磁波與光的性質相同,傳播速度接近每小時30萬公里。這一速度是傳統信息傳遞手段絕難企及的。電磁技術在通信領域掀起的革命一旦拉開帷幕,它的影響必然不會局限于一隅。當然,盡管在前網絡時代,溝通機制已經完成了從飛鴿傳書、烽火狼煙到電報電話的歷史演進,但是,有兩個問題長期沒有得到有效解決:一方面,不同傳播路徑之間仍處于相互分離狀態,限制了信息數據間的互聯互通;另一方面,無論采取哪種傳播路徑,直到數據網絡開始得到大規模應用之前,傳統通信網絡的信息傳遞能力始終較為有限。
隨著網絡時代的到來,以數字化技術為核心的新技術革命改變了這一局面。“一種被稱為‘數碼融合’的技術趨勢已經使互聯網成為所有信息與媒體形式的統一平臺。”①[美]彌爾頓?L.穆勒:《網絡與國家:互聯網治理的全球政治學》,第12頁。在新技術革命的助推下,暴力的溝通基礎開始了數據化轉型。
其一,不同傳播路徑趨于合一。作為通信技術與計算機技術相結合的產物,數據通信網絡所傳遞的信息實則是數據代碼,這超越了圖片、文字、聲音與視頻文件等不同信息形式的界限,進而造就了一種信息的普遍形式,而圖文影音的區別只是其外在表現。當然,在電話電報時代,類似這種信息的普遍形式已經有了雛形,電視機中的動態視頻與有線電話中的語音信息實則都是電子的流動。但是,網絡時代的一個標志物使之與此前的信息流動有了根本區別,那就是全球數據通訊網絡的出現。借由海底光纜、移動終端以及各類跨國網絡協議等要素的推動,網絡時代的信息發布者可以通過數據通訊網絡,跨越物理國境的阻隔,將分布于不同區域的各類信息傳遞到網絡空間中各個目的地,而完成這一步驟所耗的時間可能只在分秒。巨大的實用性與便利性客觀上造成了其他溝通路徑的衰落,并使得大量人群轉而投向數據通訊網絡這一新的溝通機制。
其二,通信能力與規模迅猛提升。近年來“5G”技術的發展是通信能力提升的一個有力證明,其最大特色就是信息傳遞的高效率。按高通的解釋,5G網速約為4G網速的20倍,其下載速度峰值可達到4500Mbps。5G技術在帶來巨大便利的同時,也使發端于網絡空間的暴力的監管變得更為困難,需要監管主體具備更強的治理能力。通信能力的發展也促進了通信規模的迅猛攀升。以社交媒體為例,據報道,截至2018年9月,微信的月活躍用戶數已超10億,消息日發送次數達450億次;Facebook的活躍用戶數在2017年底便已接近20億。在前網絡時代,國家可以通過控制輿論進而控制暴力信息的傳遞,但通信能力的提升與網絡社交媒體的出現,讓這種封鎖變得更為困難,同時也給抗議力量提供了一個更具吸引力的信息溝通路徑。
在“數碼融合”的技術趨勢之下,暴力的溝通基礎演化為一種平臺式的溝通機制。來自不同區域、不同類型、不同內容的信息被整合為均質化的數據代碼,并借由數據通信網絡這一平臺,以遠超以往的傳遞效率走向目的地。這改變了信息傳播的傳統態勢,也改變了傳統暴力所賴以存續的一個重要根基。
后勤體系是暴力的另一個關鍵性基礎結構,甚至可以說是基礎的基礎。它直接關系到其他基礎結構的運行狀態,關系到暴力自身的持續性和穩定性。
在前現代社會,后勤體系的整體水平相對較低,后勤補給能力直接關系到軍隊的生死存亡。如《孫子兵法》所言:“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①《孫子兵法》,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6頁。環顧整個 古代史,邁克爾 ?曼推測:“就一支軍隊而言,沒有支援,可行的最遠限度的行軍大約是90公里。”②[英]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第33頁。唐納德?恩格爾分析了亞歷山大大帝的全部戰役,最終得出結論:“三天,這是一支完全自我裝備的軍隊的生存期。③[英]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第171頁。”原始低效的后勤基礎也限制了進行遠距離征服的可能,所以從漢尼拔到亞歷山大基本都采取了一種策略即“因糧于敵”。大規模軍事戰爭面臨的后勤困局直到拿破侖時代才開始改觀。拿破侖在各占領區建立了正規的補給基地,且在大后方建立了補給運輸體系。此后,新型遠距離交通工具和通訊工具的出現才讓拿破侖開創的這一補給體系進入了快車道。由此可知,要想超越以“因糧于敵”為代表的傳統后勤基礎,搭建起一套較為有力的保障體系,首先需要有快速便捷且覆蓋面廣的交通基礎設施,保證較為穩定的資金、裝備、糧食和兵員供給。這又對信息溝通能力提出了要求,早在20世紀90年代便有研究人員指出:“組織軍事運輸的過程,實質上就是‘信息流’的流動過程。”④海軍:《信息高速公路與軍事交通運輸》,《國防》1995年第2期,第7-8頁。沒有順暢高效的信息溝通,就不可能建立起高效的后勤體系。
隨著網絡時代的到來,當人員、物資裝備與土地等暴力的基本要素開始數據化之后,暴力的后勤體系同樣開始了數據化轉型。交通基礎設施對實物資源的傳遞與電話電報等傳統工具對信息的傳遞逐漸合二為一,被轉化為“信息高速公路”對數據代碼的傳遞。“信息高速公路”的發展大體又可分為“互聯網”與“物聯網”兩個階段。

圖2 暴力后勤體系的數據化
首先是“互聯網”(Internet)時期。此時的“信息高速公路”已經能夠在很大程度上擺脫物理空間的限制來進行信息交換,這降低了后勤信息傳遞的成本并提高了效率。就傳統武裝組織如各國軍隊、警察系統而言,互聯網技術的應用方便了后勤物資需求的統計、協調與分發。同時,鑒于“信息炸彈”這類發端于網絡空間的“純信息”武器已然出現,后勤的數據化便不僅體現為后勤運輸過程當中溝通與協調信息的數據化,更體現為運輸載體與運輸內容的數據化。與傳統武器裝備及其補給資源對后勤基礎的要求相比,數據時代的“純信息”武器僅需要一根網線、一臺電腦和有效的數據網絡便可完成武器裝備與相關補給的運輸任務。當無需勞師遠征也能對千里之外的目標發動襲擊之時,“0后勤”的暴力行動似乎已成為可能。
當“互聯網”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便進入了所謂“物聯網”(The Internet of Things)階段。它并非傳統意義上的互聯網,而是利用內置芯片等,以技術手段實現物品相互之間及其與外部環境之間的聯動。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然接近了阿基莫夫小說中提到的“蓋婭星球”①該星球上的萬事萬物共享“同一個意識”。參見[英]阿基莫夫:《基地與地球》,葉李華譯,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模式。理論上,小到一個背包、一支步槍,大到一架飛機、一輛坦克,從工廠流水線上的產品到戰場上正在使用的各類設備,都可以通過數據網絡而聯系到一起,共享自身的基本狀態信息。“物聯網”體系一旦關聯到后勤系統,將大大提高后勤系統的作用效率,搭建起有力的后勤供給與分配的良性互動機制。當然,這也在一定程度上給其帶來了風險。有俄羅斯學者指出,部隊的能源或給養需求水平可能因此而泄露。即便使用所謂的“數據傳輸封閉段”(ZSPD)系統,但只要聯網,便有泄密的可能。②[俄]I.德羅寧娜:《網絡信息技術對俄國家安全與發展帶來的風險和挑戰的影響》,威遠編譯,2018年7月1日,http://www.knowfar.org.cn/html/version/201807/01/7472.htm,2019年4月16日。
整體來看,“信息高速公路”的發展,讓暴力組織的后勤體系日益走向“萬物互聯”的狀態。當后勤體系與暴力的組織、控制、溝通基礎共同依托于一張數據網絡之上時,不僅各個基礎結構間的壁壘打通成為可能,而且一種新的暴力形態也呼之欲出。
暴力的基礎結構一旦發生重大變化,暴力自身的樣態自然也將隨之改變。當暴力的組織、控制、溝通和后勤基礎都已開始乃至部分完成了數據化轉型之后,一種不同于以往的新暴力形態自然順勢而生,因其與傳統暴力最大的不同就是基礎結構的數據化,故可稱之為“數據暴力”。
數據暴力首先是一種具體的暴力行為。按照行使主體和作用內容,可將其分為四種類型,即網絡戰、網絡恐怖主義、網絡霸凌、黑客犯罪(參見下表)。

數據暴力行為的四種基本類型
同時,它又是一種“潛能”。道格拉斯?諾斯指出,國家是唯一擁有合法的“暴力潛能”(violence potential)的組織。①[美]道格納斯?C.諾思:《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陳郁、羅華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1頁。它只需保持一種基本穩定的潛在能力,便可對國民或敵國施以必要的威懾,進而為其強制能力提供保證。這在一定程度上與霍布斯對公民間“戰斗意圖”的強調類似。②[美]托馬斯?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94-95頁。與具體的暴力行為不同,“暴力潛能”雖是一種“看不見的權力”,卻往往能夠達到更好的暴力控制效果。較之傳統暴力,數據暴力的“潛能”色彩更為濃厚。正如“流量”這個網絡時代的高熱度詞匯所暗暗揭示的那樣,數據暴力恰如大海一般,看似風平浪靜,卻能在轉瞬間釋放出驚人能量。網絡用戶雖在大多數情況下不會遭受“數據暴力”的攻擊,卻可以說無時無刻不處在“數據暴力”的威脅之下,形式日趨復雜多樣的“網絡霸凌”便是例證。“臉書”、微軟等科技巨頭簽署的“不幫助任何政府發動網絡攻擊”的公約,更是其“暴力潛能”的直接證據。
韋伯在《以政治為業》中指出,暴力并非國家使用的常規手段或唯一手段,卻是國家特有的手段;國家被認為是暴力合法使用權的唯一來源。③[英]彼得?拉斯曼、羅納德?斯佩爾斯編:《韋伯政治著作選》,閻克文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9年,第248頁。但是, 數據暴力已從多個維度對上述論斷提出了挑戰。在數據暴力的行使主體方面,科技巨頭力量顯著,某種意義上的“數據封建主義”已日益成為現實。面對數據暴力控制模式的技術化要求,傳統職業官僚缺乏必要的技術手段,壟斷了暴力行使的公權力故而在一定程度上出現私人化轉向。此外,在立法與創制方面,面對數據暴力控制模式的技術化要求,傳統職業官僚缺乏必要的技術手段,這導致控制暴力的公權力在一定程度上出現私人化轉向。此外,在數據暴力的問題上,科技巨頭、社交媒體、網絡集群乃至網絡大V在不同程度上似乎都能夠挑戰現代國家的合法化能力,其中又以科技巨頭實力最大。當然,數據暴力對現代國家理論的具體挑戰并非本文的核心關切,但它是數據暴力問題之所以重要的根本緣由。唯有對數據暴力這一新暴力形態的基礎結構有了較為清晰透徹的理解,才能在下一步理順其與現代國家、現代社會的關系,并最終找到將之馴服的有效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