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衛榮
(清華大學,北京 100084)
自進入新世紀以來,身份認同(Identity)這個詞變得越來越常見,它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意義也越來越重要。生活在今天這個世界的每一個人的身份認同,都早已不像從前那樣簡單和單一了,他們居住的地點、接受的文化、民族、職業和身份地位等,都不可能像從前一樣一輩子固定不變。隨著每個人的成長和人生經歷的展開,我們與當下這個急劇變化中的世界的物質、政治和文化關系都在不斷地發生變換和變化,隨之,我們的身份認同也會相應地出現各種各樣的變化,很多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擁有不同的身份認同。面對這樣的身份變化,我們難免會擔心自己可能在這個飛速變化著的世界中徹底地迷失自我,每當我們回頭審視和反省自己的人生經歷時,常會覺得今日之我早已不是那個昨日之我了,真切地感受到“認同危機”(Identity crisis),所以非常希望能夠切實地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夠明確地知道我到底是誰、我的身份認同應該是什么。由此可見,身份認同對于我們活在當下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不可忽略的東西。
個人如此,一個民族、國家亦同樣如此,它們都正在經受著巨大的變化,所以常常要思考它們的身份認同問題。近年來,不斷有人發起“何謂中國”“何為中國”這樣的討論,這即表明中國的知識分子對如何明確地表達變化中的中國的身份認同尚未達成完全一致的意見,或者說我們對如何來建構作為一個現代民族國家的當代中國的身份認同還有著各種各樣的疑問,對傳統中國如何轉變成了西方政治學理念中的現代民族國家也還沒有十分清楚的理解,所以,嘗試著要從歷史和現實、民族和國家、區域和世界等各種不同的角度,來對它進行更合理的和更確切的定位和解釋。
今天的中國被明確地定義為一個多民族、多元一體的現代民族國家,56個民族共同生活在一個被稱為中華民族的民族大家庭之中。但是,不管是從其持續的居住地、悠久的文化傳統,還是從其長期保持下來的民族語言、文字和宗教信仰等來看,事實上,56個民族都擁有許多和其他民族不同的獨特的政治、地理、語言、歷史和文化特征。所以,它們都曾經擁有,并繼續保持著自己與眾不同的民族心理意識和身份認同。中國形成為今天這樣的面貌,經歷了上下五千年的歷史演變。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各個民族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各自扮演了各種不同的角色,它與其他民族交往和相融的歷史有長有短,方式也千姿百態。雖然今天它們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同為中華民族的一分子,但是,它們都曾經有著各自不同的歷史和文化身份認同。所以,在中國這樣一個歷史悠久、民族關系復雜的現代民族國家中,每個個人或都同時擁有作為單一民族的(族群的)和作為整個國家的(中華民族的)兩個甚至多個不同的身份認同。
眼下我們正處在一個全球化急速發展的時代,世界正在變小,不同地區和民族間的此疆彼界早已經被打破,各民族之間的交流和流動已經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們之間的文化和社會差異正在日漸消失,人們對生存環境、生活方式和審美趣味的追求也漸趨一致。總而言之,它們在政治、經濟、文化和意識形態等眾多領域,都不同程度地結合成為了一個有機的整體。顯然,各民族固有的獨特的文化傳統和生存習慣難以經受住現代化、全球化的強烈沖擊,它們或正在漸漸地遠離我們而去,直至完全消失。許多使用了幾千年的民族語言、文字和地方方言等也正被無情地舍棄,乃至直接被人遺忘。不敢相信,統治了中國三百年的清王朝被推翻至今也才不過百有余年,但滿語已幾成絕唱,滿學成了絕學,整個中國今日能通滿語文者已寥寥可數。還有更多歷史上使用過的民族語言和長期以來被持續使用的少數民族語文,眼下卻被越來越少的人使用,瀕臨消亡,亟待搶救。毋庸諱言,近幾十年來中國之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的巨大發展,給中國各地區、民族、社會和傳統都帶來了史無前例且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也使我們目前正面臨著一個前所未有的危機和挑戰。
毫無疑問,現代化和全球化對整個中國,對中國境內所有各民族、各地區的傳統和現實,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和沖擊。現代化和全球化的來勢越兇猛,它的過程和速度越迅猛,它對我們各個民族的文化傳統和身份認同的沖擊也就越大。與此相應,我們就必然會越發珍視我們自己的歷史和文化傳統,越發會努力維持我們的政治、經濟利益和文化遺產不受侵犯,并嚴格保持我們作為民族國家之主權、領土和身份認同的完整和統一。
比較而言,現代化、全球化對于中國的邊疆和少數民族地區所造成的觀念上、傳統上的沖擊比對漢族和漢族地區更為顯著。由于以往我們對民族(族群)和國族(民族國家、中華民族)等概念沒有做出明確的區分,以至長期以來在思想觀念上和具體實踐中都對民族和民族國家這兩個不同的概念產生了許多的混亂。迄今為止,我們對中華民族這一理應成為全中國人民共同接受的身份認同的構建和宣傳做得也遠遠不夠。這導致了目前在中國生活的不同民族的同胞不但同時擁有民族的和民族國家的兩種不同的身份認同,而且對這兩種不同的身份認同的理解有不同程度的混亂。
在席卷世界的全球化浪潮的沖擊下,世界上許多民族都感覺自己正在失去或者已經失去了與生俱來的、獨一無二的那些民族傳統和民族特性,擔心自己使用的民族語言文字不再能夠繼續存在下去,自己民族固有的精神特性(mentality)也會在一夜之間消失。這樣的擔憂和危機自然絕非杞人憂天,其嚴重影響已波及全中國包括漢族在內的所有民族,令他們或多或少都經受到了這種嚴重的身份認同危機,他們也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方式對現代化和全球化作出了不同程度的反應和反抗。而且這種以現代化和西方化為主要表現形式的全球化對中國的影響,或更會以特別顯著和激烈的形式出現在中國的一些邊疆和少數民族地區。與人數眾多的漢族相比較,對于那些人數較少、地處偏遠、語言和文化流傳不廣的少數民族而言,他們抵抗現代化和全球化之沖擊的力量相對弱小,他們賴以存在的民族和文化認同更容易在短時間內被剝奪。所以,他們的自我認同危機遠比漢族強烈,故愈加重視自身民族和文化之身份認同的建構和保護,他們對現代化和全球化的抵抗也一定更加激烈。
特別是,如果我們在對這些地區開展大規模的現代化建設的同時,不能很好地注意到對這些地區傳統的民族語文、文化、宗教信仰以及其經濟和生態環境的保護和維持,就勢必會對這些民族的文明傳統和身份認同的維護造成巨大的困難,由此而引發激烈的反彈和沖突。值得再次強調的是,少數民族、邊疆地區出現的這種身份認同危機,以及由此而引發的各種矛盾沖突,與我們尚沒有能夠完備地構建和確立一個包括所有56個民族的整個中國的身份認同有直接的關聯,而它反過來也對我們進一步確立中華民族這一應該屬于全中國人的身份認同造成了更多的困難。當我們自己還無法說清楚“何謂中國”或者“何為中國”的時候,我們自然會更重視自己屬于的某個族群的身份認同,而較少地強調自己的國家認同,這樣就難以解決全球化浪潮下出現的這種因出現了民族的(漢族和各少數民族的)和民族國家的(中華民族的)這兩種不同的身份認同所帶來的嚴重危機。
值得肯定的是,因這種身份認同危機而激發的各民族對本民族文化傳統的積極保護和維持,顯然是進入新世紀以來推動中國各民族文化事業復興的一個不可忽略的重要原因。為了明確自己的身份認同,彰顯自己于這個世界中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身份地位,我們自然首先要對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有明確的界定和深入的了解,進而才能夠塑定自己的民族形象和身份認同,并不遺余力地向世界宣傳和推廣本民族的文化傳統。從這個時代背景出發,我們或就不難理解為何自新世紀初開始,中國各民族都表現出了對保護和弘揚本民族文化傳統的巨大熱情。例如,在全中國出現的轟轟烈烈的且至今方興未艾的“國學熱”中,我們就可以深切地體會到國人對此前一度曾經十分遭人嫌棄的中國古代文化傳統所表現出來的這種前所未有的熱情和執著。這是一場以全社會倡導“國學”為標志的復興中國古典文化特別是漢文化的群眾運動,它的興起顯然與中國經濟的崛起和回應全球化的沖擊、重塑中國人的文化身份認同有密切的關聯。從其積極的一面來看,“國學”的復興對于我們理解和傳承中國的傳統文化,建設中國社會的精神文明,重建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等等,都具有積極的推動作用。
與“國學熱”相應,“西藏熱”也在中國蓬勃興起。近二三十年來,中國的藏學研究得到了中國社會各界的協力推動和積極支持,藏傳佛教更是得到了全社會各階層的熱情追捧和推崇,已經成為越來越多人的精神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回顧這最近二三十年的歷史,我們不難發現中國西藏事實上正經歷著一次文藝復興式的傳統藏傳佛教文化復興運動。于西藏和藏區重建、擴建和新建的藏傳佛教寺院之多史無前例,與它們同時修造的佛之身、語、意三所依,即佛像、佛經和佛塔的數量之眾則更是難以計數。近幾十年來,從政府到民間,眾多個人、機構和團體都在從事收集、整理和出版藏傳佛教(包括本教)各宗派的傳世經典和各種類別的藏文文獻,其規模同樣史無前例,它顯然已經遠遠超過了“利美”運動時諸多不分派運動的藏傳佛教領袖們匯集、整理和重印藏傳佛教文獻時的規模。目前,以唐卡為主的藏傳佛教藝術傳統不但在西藏和藏區得到了精心的保護和研究,新一代的唐卡藝人的培養和發展得到了全社會的支持和鼓勵,而且唐卡藝術還在整個中國遍地開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推廣,業已成為中國佛教藝術的一朵奇葩。中國的藏學研究由于得到了政府和全社會的積極支持,形成了世界上最龐大的藏學研究隊伍,其中藏族學者的數量及其研究成果的比重正在不斷增長之中。中國藏學研究的領域也得到了持續不斷的拓展,從文本、歷史、考古、藝術研究,到政治、經濟和社會的人類學田野調查等等,都取得了極為豐碩的成果。隨著信仰藏傳佛教的漢族信眾之數目的不斷擴大,以藏傳佛教為主的西藏傳統文化在整個中國生根開花,業已成為中國大眾文化中一個十分醒目的元素。
顯而易見的是,不管是全民的“國學熱”,還是持續升溫中的“藏傳佛教熱”和中國藏學研究的巨大發展,它們都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重建和中國人之身份認同的構建和確立作出了重要的貢獻。特別是藏傳佛教的大規模復興和它在整個中國的廣泛傳播,對于推動漢藏兩個民族文化之間的交流和理解,加強漢藏兩個民族之間的情感聯系,作出了十分特殊的貢獻。以藏傳佛教為主的藏族文化傳統在整個中國的流行,對于建立一個各民族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多元文化社會具有積極的典范意義。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種復興各民族文化傳統、界定各民族身份認同的努力,如果引導不當、推進過猛,有時也會適得其反,產生明顯的負面影響。假如我們為了構建自己獨特的文化認同而不惜片面和過分地強調本民族的文化傳統,同時忽視、貶低或者排斥其他民族的文化傳統,這就必然使得這個建立“認同”的過程,同時變成為一個“認異”的過程,進而導致不同民族和文化間產生隔閡和沖突。例如,當我們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將“國學”界定為漢族的傳統文化,甚至更加狹隘地將它界定為以四書五經為代表的儒家文化,這就錯誤地把漢族文明以外的中國其他民族文化傳統都排除在了“國學”即中國的古典文化傳統之外,這樣的“國學”無疑與作為一個多民族多元一體的中國的國家定位嚴重不符,它對于構建中華民族這一當代中國之身份認同也勢必將有百害而無一利。
所以,當我們努力建構和確立自己的民族和文化認同時,我們一定要對其他民族的文化傳統保持一種開闊和包容的心態,求同存異,各美其美,美美與共,而決不能對它們采取狹隘的藐視和排斥的態度。從以往他人建構民族文化傳統之身份認同的各種事例和經驗中,我們可以觀察到以下三種常常會出現的偏頗和有害的傾向。一是為了建構自己的文化身份認同,加強和提升自己文化傳統的價值和地位,不惜創造出一些自己民族文化中原本并不存在的傳統,進而把它們標榜為自己民族所特有的自然和人文特性;二是過分強調自己文化傳統的獨一無二性,否認自己的文化傳統實際上與他人的文化傳統具有很多相似或者相同的特點,否認很多文化傳統本來是兩個或者多個民族共享的,或者是在多個民族長期交流和交融的過程中共同形成的;三是因擔心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不夠強勢,它會因受到其他文化傳統的侵襲而失落,從而滋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文化保守主義傾向,認為別人是無法理解自己民族所獨有的思想、宗教和文化傳統的,只有自己懂得自己,只有自己才能夠傳承和光大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以上這三種傾向,無疑都不利于正確地確立自己民族身份認同,也不利于建立起一個多民族和諧共處、共同發展的多元文化社會。
早在1994年,美國著名的文學理論家、東方主義理論的創始人薩義德先生(Edward Said,1935-2003)就曾經在他的名著《文化與帝國主義》中說過以下這一段發人深省的話,他說:
沒有人今天純粹是一個東西。像印度人,或者女人,或者穆斯林,或者美國人這樣的標簽,不過只是各種出發點而已,假如緊接著進入實際的經驗,那么一會兒它就很快會被徹底丟棄。在一個全球的范圍內,帝國主義鞏固了各種文化和認同的混合。但是,它的最壞的、最荒謬的禮物是讓人相信他們只是、主要是、完全是白人或者黑人,西方人或者東方人。然而,就如人類制造他們自己的歷史一樣,他們也制造他們的文化和族群認同。沒有人可以否認悠久的傳統、持續的居住地、民族的語言和文化地理的延續不斷的連貫性,但是,除了恐懼和偏見,似乎沒有其他理由讓人堅持執守他們[與他人]的分離性和獨一無二性,好像這就是人類生活的全部。事實上,生存就是事物之間的聯結;用艾略特的話來說,現實不能剝奪“住在花園里的其他回響[花或者相應物]”。與只想“我們”相比,具體地、富有同情心地、設身處地地去想想別人,則更有益處,也更困難。但這也意味著不要試圖去統治他人,不要去將他們分類或者在他們中間劃分等級,最主要的是,不要反反復復地重申“我們的”文化或者國家何以是第一(或者就此而言,不是第一)。對于知識分子來說,沒有那些也已有足夠的價值可做了。①Edward W. Said, Culture and Imperialism,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4, pp. 335-336.
今天距離薩義德先生說上述這段話時已有二十五年之久。今日世界各個民族、國家和文化傳統之間的聯系與二十余年前相比自然更加緊密不可分了,同一個國家中不同民族和地區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各個層面也更趨向于一體化了。沒有一個人純粹地只擁有一種特定的身份認同,也沒有一個民族能夠長久地保持自己獨有和純粹的民族語言、居住地區、宗教信仰和文化傳統。因此,人們要對自己的種族、民族和文化認同做出壁壘分明的劃分和構建,于今天無疑更是一件十分復雜和困難的事情。正如薩義德先生所說,我們也“沒有其他理由讓人堅持執守他們[與他人]的分離性和獨一無二性”,因為這絕對不是人類生活的全部。對于今日人類的生存至關重要的更應該是世界各個民族、文化和社會之間的互相聯結。所以,只有消除民族、地區、種族、階級的劃分施加給人們的局限,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我們這個世界才能繼續生存下去,我們的生活也才會變得更好。
總之,我們無疑應該繼續努力保護和維持我們自己民族的語言、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同時更開放地對待和接納其他民族的文化傳統。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希望建立起一個既豐富多彩又和諧友愛的多元文化社會。我們或可以同時擁有多種不同的身份認同,但絕不應該過分地強調自己特有的民族和文化身份認同,同時排斥他人的文化傳統和生活方式,更不應該對全中國人共同屬于的中華民族的身份認同有絲毫的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