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村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沒有差異就沒有身份,建立在形形色色區分標準之上的“差異性”是身份建構的基礎。在民族國家的時代,“我者”(the Self)與“他者”(the Other)的界限普遍地體現為族群之間政治和文化邊界?;诂F實的或想象中的邊界而產生的分裂主義、失地收復主義、領土糾紛和族群仇恨,已經愈來愈成為世界局勢動蕩的主要誘因。全球范圍內的統計數據顯示,國內戰爭——大部分以族群爭端為特征——已取代國家間戰爭成為軍事沖突的主要戰場。①Michael Mann, The Dark Side of Democracy ,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2.
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歐洲不同區域多次發生驅趕羅姆人(吉普賽人)的事件。②很多普通民眾認為羅姆人四處流浪,有偷盜的傳統且缺少基本的衛生習慣,敗壞了當地的社會秩序。法國政府在2011年8月前后宣布解散羅姆人營地,迫使他們回到“自己”的國家。2009年11月,瑞士全民公投決定禁止在國內建造回教尖塔,推動此項法案的瑞士人民黨認為這些尖塔象征伊斯蘭文化暴力的一面,與民主理念相違背。2014年5月越南發生排華事件,多個省市的華資企業被搶劫、焚燒,并造成上百人傷亡,這是繼1969年5月馬來西亞和1998年5月印尼排華騷亂之后東南亞國家發生的第三次嚴重排華事件。2017年9月,伊拉克境內的庫爾德人突然舉行獨立公投,遭到伊拉克、土耳其、伊朗等鄰國的激烈反對,伊拉克政府不惜以武力相威脅。①據稱有92%的選票支持庫爾德人尋求獨立,但選票的真實性遭到各方質疑。詳見David Zucchino,“Kurds Back Independence by 92% in Referendum; Iraq May Send Troops,” The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17/09/27/world/middleeast/ kurdistan-referendum-iraq.html.2017年10月,加泰羅尼亞大區在未經中央政府批準的情況下舉行獨立公投,引發了西班牙的憲政危機。2018年,緬甸驅逐若開邦的穆斯林居民、導致大量羅興亞人淪為難民的事件,引發了世界輿論的廣泛關注,緬甸政府以及昂山素季本人均陷入嚴重的公共關系危機。上述危險的真正核心并沒有太多新意,它恰恰是現代政治進入民族國家時代之后長期面對的困境:如何應對“異質性”(heterogeneity)——可能是內生的也可能是輸入的——所引發的沖突?多民族國家能否在“差異”的基礎上保持政治統一?
現今世界上存在三千到六千種語言,但民族國家只有兩百多個,而這些國家所使用的官方語言加起來則更要少于這一數字。這也就意味著,大量的語言系統和它們所承載的宗教、歷史、文化、生活方式、道德觀念在民族國家的框架下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擠壓。正如當代最著名的社會學家、思想家之一的齊格蒙·鮑曼(Zygmunt Bauman)所言:現存的政治組織沒有一個能真正達到“世界性”(cosmopolitan)的標準;所有政治形態均將“我們”與“他們”作為相互對立的陣營。陣營雙方的每一成員兼具整合功能與區隔功能于一身——事實上,雙方正是通過與對方劃清界限的方式才能實現上述整合功能或區隔功能。②[英]齊格蒙·鮑曼:《尋找目標與命名的癥狀》,[德]海因里希·蓋瑟爾伯格編:《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孫柏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9頁。
近現代歷史上的民族建構對內追求同質化,對外追求差異性,其過程不乏征服與強迫。1500年的歐洲分布著五百多個獨立的政治實體,及至1900年,只存留了25個主權單位。一方面,西歐國家依靠在國內推行工業生產改變了傳統社會的分裂狀態(居住地、職業、語言文字、生活方式,最終是道德);對外則通過殖民戰爭將這種“同質化”推向更遠的疆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通過經濟逼迫(農民和傳統手工業從業者在工業化過程中的相繼破產)和武力威脅(為實現殖民而采取的軍事行動)來實現“同質”沒有遭遇強大的抵抗。另一方面,民族國家對外強調獨特性,它在努力鍛造一個具有高度凝聚力的共同體的同時,也極力避免被其他文明同化。凡是在這兩方面遭到失敗的族群,都沒有能夠登上現代民族國家的政治舞臺。
民族國家對內部同質性的強調并非沒有代價。新誕生的民族國家在成立伊始幾乎無一例外地因內部整合、消除局部差異的努力而導致地區之間、社會階層之間、少數民族與多數民族之間出現矛盾和緊張。民族國家并不是“獨特性”的終結之地,在民族國家內部同樣存在著對“差異”和“不同”的追求,這種追求可能來自少數族裔,也可能來自某一特定的社會階層或者地區性文化群體。①例如印度和巴基斯坦問題,具體討論參見Charles Taylor, “Nationalism and Modernity,” in Robert McKim and Jeff McMahan, eds., The Morality of National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 31-55.世界上大部分國家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單一民族國家,而是被政治權力——甚至直接的暴力——糅合的多民族國家。更為重要的是,“民族國家”這個對“均質性”有強烈暗示的概念經常會導致兩個政治錯覺:一是民族國家內部的“均質性”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因而也是不可逆的;二是高度的“均質化”才能保證內部團結和政治統一。
與第一個錯覺相悖的事實是:民族國家內部相對均質的狀態在人類歷史上只存在了相當短一段時間。直到1863年,也就是法蘭西民族國家在政治上誕生之后又經過了三代人的時間,仍有20%的民眾不講法語。②Eugen Weber, The Making of Modern France,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p. 310.1861年意大利統一之時,僅有2.5%的居民使用現代意義上的意大利語。③Hermann W. Haller, Other Italy: The Literary Canon in Dialect, Toronto, Buffal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99, p. 14.即便對典型的單一民族國家來說,內部同質性的達成也相當晚近。以日本為例,日語標準化的概念直到明治維新時期(1868—1912年)才出現。人們現在使用的標準日語是在東京中產階層所使用的日語“方言”基礎上演變而來,在1868年之前不為大部分日本人所掌握。④David D. Laitin, Language Repertoires and State Construction in Africa,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 p. 14.
漢語的標準化過程更加漫長。清雍正六年(1728年),雍正皇帝諭令福建、廣東兩省推行官話,設正音書館(類似于現在臺灣學生上的正音班)。⑤俞正燮《癸巳存稿》之“官話”條載:“雍正六年,奉旨以福建、廣東人多不諳官話,著地方官訓導,廷臣議以八年為限。舉人生員貢監童生不諳官話者不準送試?!贝藭r,后來成為世界第一大語種的英語剛剛完成了標準化。⑥現代英語通常以1700年為界劃分為早期現代英語與后期現代英語。至1700年,英語的規范化和標準化過程已經完成,此后英語的語音和語法基本穩定,只有詞匯不斷豐富擴大。雍正下此詔的起因是福建、廣東兩省的官員進京面圣時,皇帝本人無法理解臣子的口音。自此,朝廷嚴令推廣官話,曾一度規定,不會講官話的童生不得考取秀才。然而,在語言的功能還具有相當地方性的清早期,這一自上而下的運動日漸弛廢,收效甚微。這種情況一直到新中國建立都沒有改觀。孫中山先生留下來的珍貴錄音需要配合字幕才能全部理解,而新中國的諸位開國元勛雖經南征北戰,但各自操著一口方言或者有鮮明方言特色的官話,面對著形形色色的內賓外賓談笑風生。普通話的大面積推廣一直到改革開放才取得根本成效,1986 年國家把推廣普通話列為新時期語言文字工作的首要任務,1992 年確定推廣普通話工作方針為“大力推行、積極普及、逐步提高”,在強化政府行為、擴大普及范圍等方面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至此,中國大陸的中小學課堂才開始強制使用普通話授課。
即便民族國家經過長期的努力實現了內部的均質化,也不意味著這種狀態能自然地延續下去。全球化不僅帶來了更多的共同規范,也帶來了“輸入的多樣性”。截至2010年,全球跨國界流動的人口總數高達2.14億,占世界人口總數的3%,如果以國家來衡量,其規模僅略小于人口第四大國印度尼西亞。①The Pew Center, “Faith on the Move: The Religious Affiliation of International Migrants,” March 8, 2012, http://pewresearch.org/pubs/2214/religion-religious-migrants-christians-muslims-jews?src=prc-newsletter, 2013年7月11日訪問。聯合國難民署在《2015年流離失所問題全球趨勢》的報告中稱,2015年全球難民人數達2130萬,達到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最高水平;全球國內流離失所者4080萬人,是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②新華社:《聯合國報告說全球難民和流離失所者逾6000萬》,2016年6月20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6-06/20/c_1119079023.htm,2018年1月7日。2017年6月的人口普查數據顯示,逾四分之一的澳大利亞人——610萬人——是在海外出生的,2011年該數字僅為520萬。除澳大利亞外,英國仍是澳大利亞居民最普遍的出生國,但出生在海外的澳大利亞居民中來自亞洲的最多,這是亞洲首次超越歐洲。③杰米·史密斯:《26%的澳大利亞人出生于海外》,2017年6月28日,http://www.ftchinese. com/story/0010 73193#adchannelID=1200,2017年6月29日。在移民問題上一直高度謹慎的日本也迫于勞動力短缺的壓力而開放了指定類型的工作簽證??绱蠓秶鲃拥娜丝诮o移民接收國輸入了豐富的多樣性,這些多樣性在部分情況下是不可選擇的;這就意味著民族國家內部的均質化只能作為動態的存在,徹底消除差異性是民族主義的“烏托邦”。
與第二個錯覺相悖的事實是:經濟、社會、文化和個體層面的融合與同化并非政治統一的充要條件。一個典型的例證是歷史上的不列顛和愛爾蘭。不列顛和愛爾蘭在歷史和地理、習慣和思維、貿易和結算、血緣和語言等許多方面幾乎都是共通的。即便在愛爾蘭獨立之后,英國通過成立“共同旅行區”(Common Travel Area)④1923年成立,范圍包括愛爾蘭共和國、北愛爾蘭、大不列顛和英吉利海峽群島。來保證聯合王國原先版圖之內人員流動的基本自由,因此不列顛和愛爾蘭民間的通婚和融合從未間斷,然而這些都沒有改變兩個地區在政治上長期分裂的歷史走向。⑤[英]丹尼爾·漢南:《自由的基因:我們現代世界的由來》,徐爽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82頁。
更值得注意的是,以保障“人的權利”為關切點的現代政治原則留給“同化政策”的空間已經相當狹小了。美國比較政治學家大衛·萊廷(David Laitin)曾指出:在宗教裁判所時代的西班牙,吉普賽人講自己的語言是一種犯罪,懲罰常常是割去舌頭。但是,當埃塞俄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Haile Selassie)以仁慈得多的手段推行阿姆哈拉語時,講提格雷語、奧羅莫語和索馬里語的民眾毫不客氣地聲稱,他們的族群受到了壓迫,國際社會對皇帝的“倒行逆施”也表示極大憤慨。①David D. Laitin, Language Repertoires and State Construction in Africa,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 p. xi.
基于以上分析,人們不難判斷,如果“民族國家”的政治原則和意識形態不能兼容一定程度的差異性,那么它的政治未來將非常暗淡。盡管國家可以對民族進行鍛造,但國家鍛造民族的能力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差異”如何被看待。換句話說,在個人層面和群體層面上存在的諸多差異是否應當被視為政治問題?那些成為政治議題的差異是否必須以修改現存政治單元的方式才能夠得到安撫?
以捷克和斯洛伐克從共同建國到分道揚鑣為例,盡管“捷克斯洛伐克”是將波西米亞、摩拉維亞、西里西亞與斯洛伐克的原有區域合并之后所創造出來的概念,但“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屬于近源民族,在語言、文化和歷史傳統方面存在很高的相似性。②公元9世紀,捷克人與斯洛伐克人共同生活在大摩拉維亞帝國的范圍內。大摩拉維亞帝國解體后,捷克人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國家,而斯洛伐克人則未能獨立建國,1918年以前長期處于匈牙利王國的統治之下。捷克語和斯洛伐克語雖然存在差異,但其差異并不大于中國南北方的方言之間的差異,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在日常生活中可以溝通。在《匹茲堡協議》首次倡議建立“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之后七十多年的時間里,官方曾于1919—1938年以及1945—1993年間大力推動“捷克斯洛伐克民族”這個概念,但這種努力未能成功。雖然捷克人一向認同“捷克斯洛伐克”這個概念,將捷克斯洛伐克視為其領土范圍內各個族群共同的家園。但是,在“蘇聯模式”的深刻影響下,斯洛伐克人對“捷克斯洛伐克民族”的接受度一直不高,認為自己和捷克人是平等的兩個民族。最終,為了爭取自己的“平等權利”,斯洛伐克認為必須脫離原有的政治聯盟獨立建國。在最終的分裂階段,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之間大量的共同性沒有體現在政治議程當中,相反,占據人們思維空間的是那些被反復強調的“差異”。
正如理查德·桑內特(Richard Sennett)所觀察到的,在政治生活中,真正引起全民和媒體興趣的是差異。由于競爭的壓迫,政治家有時候不得不去夸大一些細微差別的重要性。③[美]理查德·桑內特:《新資本主義的文化》,李宏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第129頁。這意味著,當差異需要被強調的時候,再微不足道的細節都有可能被政治解讀為“事關重大”??上攵绻越菘巳撕退孤宸タ巳酥g的實際差異作為政治分裂的基準,像瑞士、比利時、印度這樣的國家,根本不可能統一至今。在這三個作為反例的國家中,印度的內部沖突是最劇烈的,然而,印度的政黨都將自身定位為全國性的政黨,其政治目標都是要爭取全國范圍的多數選票,哪怕其主要支持者是一個特定的族群,也不以分裂這部分領土為目標。例如鼎盛時期的印共(馬),其支持者主要是西孟加拉邦的孟加拉人,由于眾所周知的歷史原因,西孟加拉邦一直有很強的獨立意愿并在邦內采取“同化政策”,然而,印共(馬)沒有將孟加拉人和印度人之間的差異作為政治活動的對象,它的政治理念自始至終都不是以民族事務為導向的。族群差異的低政治化極大地幫助了印度在高度異質性的基礎上維持政治統一。
著名社會學家克雷格·卡爾霍恩(Craig J. Calhoun)曾指出,族群身份不完全是內生的,它的存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和其他族群的對照,它不僅需要內部的一致性,也需要外部的差異性。①Craig J. Calhoun, Nationalism, Buckingham: Open University Press, 1997, p. 42.弗洛伊德在1917年寫作《處女的禁忌》時就曾捎帶觀察到:“恰恰是原本類似的人們之間存在的微小差異,構成了他們之間產生冷淡和敵對情緒的基礎?!比祟愐床熳约旱纳矸?,那些區分他們的邊緣性的“微小”因素似乎比他們擁有的共同因素重要。②[加]葉禮庭:《戰士的榮耀》,成起宏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44頁。
盡管上述幾位學者、思想家的觀察日益成為現代身份政治的常態,人們對產生“界限”需要多大的差異性仍然抱有過高的估計。社會心理學奠基人之一、心理學家穆扎費爾·謝里夫(Muzafer Sherif)于20世紀50年代在美國俄克拉荷馬州的野外公園進行了一系列關于身份認知和身份建構的實驗,稱為“羅伯斯山洞實驗”。實驗挑選來自中產家庭、基本條件相似、在校表現良好且年齡均為12歲的男孩,將他們隨機分成兩組,分別在公園的不同區域露營,并且不告知對方的存在。期間組織促進群內合作的各類活動,兩個小組都給自己選擇了名字,一組叫老鷹,一組叫響尾蛇,并把相應的符號畫在旗子和衣服上。一段時間之后,兩個小組第一次發現了對方的存在,開始產生語言沖突。實驗者在兩個小組之間開展競爭性的比賽,例如棒球和拔河,并設置獎勵。響尾蛇隊獲勝后在球場上插上自己的旗子,將其據為己有,兩隊之間發生持續的沖突,甚至襲擊了對方的營地,搶走一部分生活物品。
在此之后,英國心理學家亨利·泰菲爾(Henri Tajfel)和他的團隊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又做了另一組心理學實驗,實驗的參與者是互不相識的青少年,泰菲爾的團隊給大家看兩個畫家的畫作,根據對畫的喜好(一個只具有極小實際意義的標準)將所有的受試者分為兩組。然后,讓每一個人分發數量相等的虛擬貨幣,實驗結果證明受試者對組內成員有明顯的偏好。③Henri Tajfel, “Experiments in Intergroup Discrimination,” Scienti fi c American 223 (1970), pp. 96-102; Michael Billig and Henri Tajfel, “Social Categorization and Similarity in Intergroup Behavior,” 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3, no. 1 (March 1973), pp. 27-52.在一系列的后續試驗中,約翰·特納(John Turner)進一步證明:即便在非競爭的環境下,即便群體內部的共同性非常薄弱,群體存在的這一簡單事實也足以導致強烈的群內忠誠。
如果微小的差異——甚至根本不需要具體差異的存在——就可以造成群體的對立,那么執著于消除異質性的民族建構最終會被證明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更進一步說,差異本身并不必然會產生不受控制的不寬容;與此相反,它們經常是對預先存在、積蓄已久、極易擴散的不寬容加以利用,翁貝托·艾柯(Umberto Eco)、弗雷德里克·巴爾特(Fredrik Barth)等歷史學家、人類學家都曾指出這一點。①Umberto Eco, “Migration, Tolerance, and the Intolerance,” in Eco, Five Moral Pieces, London: Secker &Warburg, 2001, pp. 99-100.很多時候,人們針對“差異”給出的種種說法是為了對已然存在、多數情況下根深蒂固的情感進行“理性”回溯,據此提供解釋或者辯護。顯而易見的差異并不必然導致界限的劃定,真實情況恰恰相反——往往由于事先劃定了界限,人們才注意到或創造了差異。②[英]齊格蒙·鮑曼:《尋找目標與命名的癥狀》,[德]海因里?!どw瑟爾伯格編:《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第37頁。因此,對于內部長期存在異質性的多民族國家而言,真正需要消除的不是具體的差異,而是對界限的過度關注和對差異的過度政治化。
對多民族國家而言,“異質性”之所以會成為問題,不僅是因為對內部界限的過度關注,還在于外部界限的難以劃定。如果內部的異質性無法消除也不必須消除,那么多民族國家作為一個整體對外主張獨立和主權統一所需要的“獨特性”就會出現極大的模糊,這種模糊性反過來會進一步削弱多民族國家根基脆弱的“共同體”觀念。近代史上,戰爭一直是鍛造現代國家和民族身份的重要手段,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邁克爾·曼(Michael Mann)、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等學者對此都做過系統性的論述。然而,這也意味著在和平時代持續推進民族建構、厘清民族身份的任務相當艱巨,在內部多元混合、外部缺少明確敵人——“他者”——的情況下,如何定義“我是誰”?③Scott Burchill, The National Interest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p.114.本小節以中國為例,說明這種困難在政治實踐中是如何體現的。
中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國家之一。中國第一批永久不允許出國展覽的文物中的“何”尊,成器于西周成王五年,是目前最早記錄有“中國”二字的器物。然而,“中華民族”這個概念的出現卻是相當晚近的事情,根據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全文檢索數據庫(1830—1930年)的搜索結果,“中華民族”一詞在1894年及其之前的文獻中并未被官方和民間的文獻所提及。換句話說,作為現代國家政治基礎的中華民族,是一個被“發明”出來的概念,它同時參考了種族特征、語言文化、共同歷史等多種界定民族的標準,具有顯而易見的“整合性”。
共和國的前身是儒教文明的帝國。帝國只有中心與邊陲之分,沒有法權意義上的領土、疆域和人民。因為王朝統治的長期政治影響,將分崩離析的末代帝國重新組織成界限清晰的民族國家,與國際社會的其他成員國以平等身份和平共處,對清朝以后的中國政治精英來說是十分艱巨的任務?!爸腥A民族”在地理、人口、文化和政治等各個方面的有限性必須被審慎對待,族群之間的關系也需要用全新的話語來定義。歷史上,帝國對邊疆地區的政治安排具有很高的多樣性,直接由中央管理并不是最常見的治理方法,有經驗的帝國能在全面控制和放任自流之間取得某種平衡。例如,清王朝將蒙古各部看成是王室的私產,通過冊封、姻親和內部聯絡來維持,與對待中原各省截然不同,這樣的關系在民族國家的時代不再適用。某處領土要么是一國的主權管轄范圍,要么不是一國的主權管轄范圍,在這個問題上,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政治安排沒有為模糊性留下一點余地。原來彌散性的、多孔的帝國邊界消失了,代之以精確測量、毫厘必爭的國家邊界和充滿爭議、難以確定的民族邊界。
告別了帝國時代的“中國”“中華民族”和“中國人”這三者的邊界究竟在哪里,它們所代表的國家、民族和人民是否應當高度重合,這一直是中國民族主義爭論不休的話題。
2009年10月,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訪問華盛頓。他敦促美國保持其在亞洲的影響力,以實現亞洲的政治平衡。李光耀說:“以中國的規模而言,二十至三十年之后,亞洲其他國家——包括日本和印度——將無法與之匹敵。因此,我們需要美國來實現均勢?!雹貱hua Chin Hon, “MM Calls on US to Retain Key Role in East Asia,” The Straits Times, http://www.pmo.gov.sg/content/pmosite/mediacentre/inthenews/ministermentor/2009/October/mm_calls_on_us_t oretainkeyroleineastasia.html.此言一出,立刻在國內引起軒然大波。多數國人大惑不解,部分網民可謂義憤之至,大叫“漢奸”“叛徒”。②李學江:《李光耀“擁美制中”為何令國人驚詫?》,2009年11月06日,http://world.people.com.cn/ GB/10332027.html, 2009年11月16日。中國民眾的反應是對文化親緣與國家利益兩個概念的錯誤解讀。新加坡人歷來被視作華人世界的一部分,是同聲共氣的“自己人”,那么新加坡就理所應當是中國的堅定盟友,在重大問題上與中國利益保持一致。這種情緒很少見諸正式的表達,卻形成了中國民眾內心的“前提假設”?!叭A人的”就是“中國的”,中國的強大就是華人的榮耀,因此,在情感上,新加坡很少被看作是一個完全獨立的主權國家,擁有依自身情況——而不是中國的需求——而定的國家利益。所以,李光耀“擁美制中”的言論令國人倍感驚詫,甚至感到一種“數典忘祖”式的背叛。
中華民族作為一個現代意義的民族而存在的事實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天然”?!昂巍弊穑绪吟鸭y,作為目前最早記錄有“中國”二字的器物,距今已有三千多年,然而當時的“中國”僅指東都洛邑所在的洛陽盆地一帶?!爸袊倍珠_始具有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形態和自我認知,是很晚近的事。封建時期的“蠻夷之分”事實上是基于儒教文明的文化主義,中原精英對歸化了的“夷狄”基本能夠以禮相待、一視同仁,所以在中國人眼中清朝很少被看成是外族統治;而漢人與北方游牧民族的漫長斗爭史更多的是帝國政治(開疆擴土)或王朝政治(忠君保主),而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民族紛爭。直至清末,國人都不以民族身份來看待自己,作為帝國臣民,上有“大清”,下有“宗族”,精神世界里有“孔圣人”,皆不與“民族”相干,之前各個朝代也大抵如此。
甲午慘敗之后,為回應“保國”“保種”之迫切需求,嚴復著《天演論》將競爭性的現代族群概念介紹到中國。1902年,梁啟超在嚴復論述的基礎上正式提出了“中華民族”一說。1905年,他又寫了《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一文,指出中華民族是我國境內所有民族在千百年的歷史演變中逐步融合而形成的,漢滿蒙回藏等融為一家,實為多元混合的統一大民族。孫中山在1912年元旦的《臨時大總統宣言書》中鄭重宣布:“國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統一。”為了解決“中華民族”內部族群眾多、身份有異、極易導致分裂的問題,中山先生后來在發動辛亥革命時也特別強調,革命黨所反對的并非滿人,而是滿人之一姓。
即便如此,在“中華民族”這個概念下處理漢族與其他民族的關系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歷史上,漢族同其他民族的關系很難說是和平融洽,自漢朝開始,與少數民族的邊境戰爭幾乎貫穿王朝興衰的始終。那些曾經配享宗廟、青史留名的“民族英雄”們在重新組建的“中華民族”大家庭中就顯得不尷不尬。岳飛、文天祥、袁崇煥這些人物的事跡被小心翼翼地加以解讀。教育部1996年頒布《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歷史教學大綱》之后,媒體曾一度報道高中歷史教學大綱不再承認岳飛、文天祥為“民族英雄”。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教育部出面澄清說,只是在輔助性的《學習指導》中加入了類似觀點和看法,《教學大綱》本身沒有涉及岳飛、文天祥的改動。①《學習指導》中的原文是: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科學地分析對待我國歷史上的民族戰爭。這種民族戰爭不同于中華民族反對外來侵略的民族戰爭,是國內民族之間的戰爭,是“兄弟鬩墻,家里打架”,有正義與非正義的區別,不宜有侵略和反侵略的提法。在是非問題上,應當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既不能把漢族與少數民族之間的戰爭一概地說成是漢族統治者的民族壓迫,也不可把少數民族對漢族地區的進攻統稱為掠奪或破壞。評價少數民族之間的戰爭,道理也一樣?;谶@一觀點,我們只把那些代表整個中華民族利益,反對外來侵略的杰出人物如戚繼光、鄭成功等稱為民族英雄,對于岳飛、文天祥這樣的杰出人物,我們雖然也肯定他們在反對民族掠奪和民族壓迫當中的作用與地位,但并不稱之為“民族英雄”。見劉萬勇:《教育部:岳飛文天祥歷來是民族英雄從未重新定位》,《中國青年報》2002年12月10日??梢哉J為,雖然《學習指導》不是《教學大綱》的一部分,但仍然具有很高的權威性,“民族英雄”被非正式“摘牌”是既成事實,此舉引發了海內外的熱議。②劉萬勇:《教育部:岳飛文天祥歷來是民族英雄從未重新定位》,《中國青年報》2002年12月10日。2015年全國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岳福洪發起《關于在中小學歷史教科書中恢復岳飛民族英雄歷史地位的建議》,收到共計二十名正部級兩會代表聯合簽名并支持該提案建議,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民族英雄”在民族建構這一復雜工程中的困難處境。①《20名正部級委員聯名呼吁恢復岳飛民族英雄地位》,2015年3月11日,http://mil.youth.cn/ytjj/ 201503/t20150311_6518060_1.htm,2015年7月21日。
上一節從經驗層面闡述了在異質性基礎上闡明“我是誰”的艱巨挑戰。好的政治需要能夠用一個共同的計劃把全體公民團結起來。②[美]理查德·桑內特:《新資本主義的文化》,第129頁。這樣一種共同計劃的核心是保持族群身份的流動性,盡可能避免在多重認同之間制造劇烈的競爭——如果一個人只能在法國人和歐洲人之間選擇一個身份標簽的話,那么對法國的認同和對歐洲的認同就成為競爭關系。實際上,認同法國和認同歐洲不一定是互斥的,因為法國也是歐洲,即便法國的極右翼分子也無法否認這一點。傳統的“民族認同”錯誤地假定了認同問題的排他性和競爭性。事實上,認同的排他性大多集中在政治領域,而且一般只在對抗和不安全的環境中才轉化為政策或行動。對跨越不同文化單元生存的個體而言,如果認同被設定為一道“單選題”,勢必會導致多重身份之間不必要的競爭和對群體“邊界”的過度強調,這種競爭態勢一旦形成,原生的、地區性的和激進的身份類別往往更容易勝出。
更危險的是,在這種競爭性的身份選擇中,一些原本不存在的身份可能被建構出來,一些原本不重要的身份會成為主導。加拿大政治學家葉禮庭(Michael Ignatieff)對南斯拉夫暴力解體過程中個人的身份轉換有過深入的洞察:在戰爭之前,一名戰士可能認為自己是一個南斯拉夫人、一位咖啡館經理或一位丈夫,而非塞爾維亞人。現在,他坐在這個農場的堡壘之中,兩百多米以外就是有可能殺死他的人。對于他們,他只是一個塞爾維亞人,不是鄰居,不是朋友,不是南斯拉夫人,不是從前在足球俱樂部的隊友。因為對于他的敵人而言,他只是一個塞爾維亞人,所以對于他自己而言,他也變成“只是一個”塞爾維亞人。③[加]葉禮庭:《戰士的榮耀》,第34頁。正如漢娜·阿倫特在猶太人大屠殺期間所說的,如果一個人作為猶太人受到攻擊,那他也只能以猶太人的身份進行回擊。④陳偉:《阿倫特與政治的復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年,第298頁。
具體到民族政策的問題上,與蘇聯解體、南斯拉夫解體存在密切關聯的“蘇聯模式”值得反省。蘇聯一方面極力淡化自身的民族屬性——“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是世界上少數幾個完全不體現主體民族或民族構成的國名,另一方面又推行基于民族認同的自治政策,公民一旦獲得某種民族身份就難以改變。在這種情況下,一旦蘇共的少數民族干部開始為地方利益進行黨內斗爭,清洗就不可避免,例如亞美尼亞籍的許多領導人在斯大林當政時期被當作“民族主義分子”遭到清洗。粗略而論,與“蘇聯模式”并行的另一種處理族群問題的路徑一般被稱為“美國模式”。這兩種模式的主要區別在于后者的身份流動是自主的,政府不對族群身份進行官方層面的識別,著重強調憲法和法律對平等公民權的保護。移民可以自主地選擇身份標簽,也有權選擇不明確自己的族群身份(例如求職)。如此一來,認同問題在很多領域“脫實向虛”,幾乎從來不體現為競爭性的選項。雖然“美國模式”也無法根除種族歧視,但是,白人和有色人種之間的斗爭集中體現在經濟和社會領域,基本不涉及民族認同問題,因此美國的族群斗爭很少攻擊美國的政治統一。最受壓迫的美國黑人也依然把自己視為美國人,而那些成功實現階層流動的黑人不僅認同美國而且基本認同白人主導的主流價值。
綜上所述,民族國家理論對均質化的假定是民族主義的“烏托邦”,受到全球化大趨勢的影響,多民族國家內部的異質性在未來更加難以“根除”。然而,“差異”是否重要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界限”如何被看待。盡管多民族國家在高度異質性的社會基礎上塑造身份認同是非常艱巨的任務,其中不乏難解的悖論,但是,鼓勵和促進身份的流動能有效克服“差異”的固化和政治化。唯有可流動的異質性才不至于導致多民族國家的政治統一受到隨時隨地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