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華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牟復禮(Frederick W.Mote)在《中國思想之淵源》一書中,有這樣一段論述:“對于外來者而言,他最難以發現的是中國沒有創世的神話,這在所有民族中,不論是古代的還是現代的,原始的還是開化的,中國人是唯一的。這意味著中國人認為世界和人類不是被創造出來的,而這正是一個本然自生(spontaneously selfgenerating life)的宇宙的特征,這個宇宙沒有造物主、上帝、終極因、絕對超越的意志,等等。即便中國的這種信仰并非一直如此,至少其他類型的信仰沒有在中國后來的思想里留下印記,甚至在中國歷史發端的時候也沒有。”①[美]牟復禮:《中國思想之淵源》,王立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9頁。對“唯一”的強調,似乎突顯出了中國人世界觀的“獨特性”。然而,當我們強調沒有創世神話的文明的“獨特性”時,難道不是已經在暗示“創世說”才是“普遍”的嗎?然而,如果作為世界上最悠久的文明之一的中國都沒有創世神話,不恰恰證明了創世的世界觀并非普遍的嗎?關于普遍性,至少應該區分三個不同的層次:實際上已經普遍了的、可以普遍的和應該普遍的。以創世說為核心的世界觀,最多只是“可以普遍的”。而今天這樣一個對“證明”有普遍訴求的時代,我們顯然不能停留在“可以普遍的”,而應該更誠實地去探尋和追問什么才是“應該普遍的”。
沒有創世神話,沒有“造物主、上帝、終極因、絕對超越的意志”,意味著一種根本的此世性格。不在這看似不完滿的世界之上設想某種完滿的存在,而只是以樸素的目光看待“如此這般”的這個世界,可以被理解為中國文明的總體世界觀的基本品格。在這樣的世界觀里,甚至個別意義上的“完滿”都不是追求的目標。在中國固有思想的根柢里,有一種對待完滿的保留態度。如《周易·謙卦》《彖傳》說:
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踰,“君子”之“終”也。①(宋)朱熹:《周易本義》,廖名春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84頁。
完滿非但不是追求的目標,反而是要著力避免的。而實際上,在萬變不齊的大化流行當中,也并沒有真正完滿的存在。朱子在回答弟子“一陰一陽,宜若停勻,則賢不肖宜均。何故君子常少,而小人常多”的提問時,說:“若只是兩個單底陰陽,則無不齊。緣是他那物事錯揉萬變,所以不能得他恰好。”②《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79-80頁。
不去設想一個完滿的世界,并不意味著被動地接受一切給定的和現成的。關于中國文化的超越性問題,已經有相當多富于啟發性的討論。然而,是不是一定要設想一個完滿,無論是內在的還是外在的,以之作為人的向上提升的目標和動力,其實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在中國思想的整體觀念里,一切個別的事物都是在陰陽的相互作用和轉化當中的。而陰陽又總是互相包涵且互為條件的。既無孤陰孤陽,也無純陰純陽。③在某個特定的歷史階段,道教傳統當中的確是有純陽之體的追求的。但總體而言,這樣的理解并不居于中國文化和思想的主流。無論是大化流行的統體,還是其中的個別的存有,都始終在永不停息的變化當中。這一永不停息的變化,被總體把握為生生不已的過程。日新不已的生生,是宇宙大化的本質,也是每一具體存有的本質。一切具體存有的表現其實不過是生生變化中的自身保持和完成。而由于互為條件的陰陽之間普遍的作用、感應,一切事物的自身維持也就自然構成了他者的自身維持的環節。《中庸》說:“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④(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4頁。在中國思想的視野里,人的自我提升指向的不過是自我實現和完成,并不需要一個虛構出來的完滿者作為追求的目標。
基于此種根本的此世品格,中國文明對世界的理解有如下幾個突出的特征:其一,非目的論的哲學傳統。宇宙大化的總體并沒有一個終極的目的。如果生生變化的世界有一個完滿的終極目標,那也就意味著生生之道是有可能終結的。而這與中國思想當中生生不已的理念是相違背的。其二,堅韌的承擔意志。由于沒有彼岸的關注和末世的懸想,此世是唯一的目的和過程,所以能以最勇敢和樸素的態度面對這個看似并不完滿的世界。努力在不完滿中實現自身,而不是試圖用一個虛構出來的完滿來替代,由此塑成了內在于中國精神的強大承擔力。中國文明之所以能源遠流長、歷久彌新,與其精神底蘊中的堅韌的承擔意志是密不可分的。其三,善意的包容性格。既不虛構一個完滿的終極目的,則能以同情的理解對待異質性的生活道路和文明。在中國文明的總體觀念里,沒有神圣(真)與世俗(妄)截然二分的世界,也沒有由此而來的絕對的排他性格。由于深刻地洞察到“成己”與“成物”的互為條件,所以,對待他者有出于根本的善意。
對“止”的強調,是中國文明的另外一個突出的品格。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將中國文明概括為“知止的文明”。知止的精神與此世品格是緊密關聯的。或者說,知止的精神是此世品格的自然延伸。對自我與他者之間的本質關聯的深刻洞察,使得中國固有觀念中的自我保存和實現當中,始終包涵著對他者的存在狀態的考量。這種考量構成了對自身限度的深刻且清醒的自覺。又由于在中國的整體觀念里,世界是永恒的生生不已的無限過程,這一無限的世界是不可能在任何層面的經驗的意義上被完全地認識和把握的。就生活道路的選擇而言,無論是作為個體還是作為歷史性民族的整體,其實面對的都是無從把握的無限。由此而生的對世界的根本性的敬畏,也指向了自我限定的方向。這一點,突出地體現在中國人對待天地自然的整體態度當中。《中庸》的“贊天地之化育”①《四書章句集注》,第32頁。、《老子》的“輔萬物之自然”(第六十四章)②(魏)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66頁。,都根源于中國文明對人的認知限度的深刻理解。與之相比,作為近代西方文明興起的一個核心部分的實驗科學精神,從開端處就指向了對“全知”的追求。事實上,只要有“全知”的假設,就會產生相應的獲取這種“全知”的努力。“‘代’天地之化育”的僭越沖動,不可遏制地導向日益失控的未來。
知止的精神在不同層面塑造了中國文明的基本特征。首先是面對不同國家或文明時的克己和節制。中國文明總體而言沒有外向的侵略性格。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傾向很難在中國文化的土壤里生根。《中庸》說:“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①《四書章句集注》,第30頁。這是很能體現中國品格的。
其次,在自我與他人的關系當中,也有知止的精神的體現。《大學》里有這樣一段話:
孟獻子曰:“畜馬乘,不察于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②《四書章句集注》,第12頁。
《詩經·小雅·大田》里所說的“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③(宋)朱熹:《詩集傳》,趙長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09頁。,體現的也是同樣的精神。社會優勢階層不應與普通人爭利的思想,在中國文化的基本價值觀里,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
中國文明之所以歷經挫折卻從未中斷,其強大的生命力亦與知止的精神有關。首先,知止本身就是生命力強的表現。能夠擺脫欲望的左右、在欲求的對象面前停下腳步,非但不是柔弱的特征,反而是內在精神強度的反映。《老子》所謂“自勝者強”(第三十三章)④《老子道德經注校釋》,第84頁。,強調的正是這一道理。其次,正因為有知止的精神,所以,才能根據客觀的消長在主觀上做出進退的決斷。明消長之道,知進退之理,唯其如此,才能在艱難的歷史勢下保存自己的生機。
1993年夏,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P.Huntington)在美國《外交》雜志上發表文章,提出冷戰結束后沖突的根源不再是意識形態而是文明間的根本差異的觀點。這也就是著名的《文明的沖突》一書的由來。⑤[美]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3年。“文明的沖突”即使不是必然,至少也是未來世界可能的危險境地之一。而中國文明的復興,則很有可能是解決文明的沖突的那把鑰匙。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今天為中國而努力,就是在承擔對世界的一份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