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永忠(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教授、中國刑事訴訟法學研究會副會長)
1979年在我國法治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一年。是年7月1日第五屆全國人大第二次會議通過了包括《刑法》《刑事訴訟法》在內的七部重要法律,標志著我國經歷了十年文革的浩劫后,重新回到“發揚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制”的新時期,我國法治建設掀開新的一頁。在此背景下,被廢除多年的律師制度得以重新恢復。經歷40年的重建發展,我國律師制度已有長足發展,光是從業人數就從恢復初期只有幾百人發展到現在近45萬人,令人振奮和鼓舞。值此之際,紀念、回顧40年律師制度發展的歷程,對于規劃、確定律師制度未來發展方向大有裨益。
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我國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代,百廢待興,萬事待辦。“健全社會主義法制”成為重中之重,集中體現在1979年6月18日-7月1日召開的五屆人大第二次會議對《憲法》進行了修改,并一次通過了七部重要的法律。其中《刑事訴訟法》是1949年以來我國制定通過的第一部《刑事訴訟法》,尤為引人關注。該法第八條明確規定:“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人民法院有義務保證被告人獲得辯護”;第二十六條規定:“被告人除自己行使辯護權以外,還可以委托下列人辯護:(一)律師;(二)人民團體或者被告人所在單位推薦的,或者經人民法院許可的公民;(三)被告人的近親屬、監護人”。第二十七條還要求“公訴人出庭公訴的案件,被告人沒有委托辯護人的,人民法院可以為他指定辯護人。被告人是聾、啞人或者未成年人而沒有委托辯護人的,人民法院應當為他指定辯護人”。同時通過的《人民法院組織法》也作出了同樣的規定?!缎淌略V訟法》于1980年1月1日起生效施行。這意味著刑事訴訟活動急需律師擔任辯護人,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但是,1957年的反右及其后的文化大革命已經廢除了律師制度,現在突然需要律師從何而來?由此表明國家急需恢復律師制度。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1979年12月恢復重建剛3個月的司法部發出了《關于律師工作的通知》,緊鑼密鼓地著手恢復重建律師制度的有關工作。8個月后,五屆人大常委會第15次會議審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律師暫行條例》,成為新中國第一部有關律師制度的法律,為恢復律師制度提供了法律依據。雖然《暫行條例》規定的“律師主要業務”有四個方面,但其中關于“接受刑事案件被告人的委托或者人民法院的指定,擔任辯護人;接受自訴案件自訴人、公訴案件被害人及其近親屬的委托,擔任代理人,參加訴訟”的規定,解決了《刑事訴訟法》和《人民法院組織法》施行后迫切需要解決的“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人民法院有義務保證被告人獲得辯護”的律師來源問題。1980年11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依法開庭審理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辯護律師出庭為被告人辯護,成為律師制度得以恢復重建的重大標志,此后律師的身影經常出現在法庭內外,并且主要從事刑事辯護工作。
如今,我國律師人數已發展到45萬人之多,律師業務也涉及經濟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但在律師制度恢復重建初期,律師的業務主要是刑事辯護,在為數不多的律師中絕大多數都以辯護人身份參與刑事訴訟。正因為如此,直到今天刑事辯護業務被看作是律師的“看家本領”和“傳統業務”。經過40年的發展,與當初相比,我國律師業現在可以稱得上“興旺發達”,但回顧過去,應該不忘初心,刑事辯護的迫切需求是律師制度得以恢復的直接因素。
根據1979年《刑事訴訟法》,律師參與刑事訴訟只限于審判階段,法律援助也剛剛起步,局限于審判階段。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大大擴展了律師參與刑事訴訟的廣度和深度。刑事訴訟從偵查階段律師就可以介入,被犯罪嫌疑人聘請為“提供法律幫助的律師”,到了審查起訴階段,則可以被委托為“辯護人”,實現了律師辯護從審判階段到審前階段的延伸、實體辯護與程序辯護的并進。與此同時,法律援助也走向正規,在審判階段,盲、聾、啞、未成年被告人以及可能判處死刑的被告人,如果沒有辯護人,“人民法院應當指定承擔法律援助義務的律師為其提供辯護”。不僅如此,即使不符合上述條件,但公訴人出庭公訴的案件,如果被告人因經濟困難或者其他原因沒有委托辯護人的,人民法院可以指定承擔法律援助義務的律師為其提供辯護。當然,公訴案件的被害人以及法定代理人或者近親屬,自訴案件的自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也可以委托律師擔任訴訟代理人參加訴訟。這意味著當事人雙方都可以獲得律師的法律服務,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盡管有了以上變化,但仍然存在不足:偵查階段律師雖然可以介入,但還不是辯護律師,名不正、言不順,以致會見權受到嚴重束縛,閱卷權也受到限制;同時,法律援助仍限于審判階段,一些無力委托律師的當事人在審前階段難以獲得法律援助。這些問題困擾著律師依法履行辯護職責,同時也影響當事人及時獲得律師的法律服務。
2012年《刑事訴訟法》二度修改,針對上述問題出臺了新的舉措:偵查階段犯罪嫌疑人聘請的律師就是辯護律師,享有辯護人的訴訟地位,會見難、閱卷難等問題迎刃而解;法律援助也從審判階段走向審前階段,在偵查、審查起訴階段,公安機關、檢察機關與人民法院一樣應當依法保障符合條件的當事人獲得法律援助。而法律援助的范圍也在原來三種對象的基礎上又擴大了三種對象:即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可能判處無期徒刑的人以及在強制醫療程序中沒有委托訴訟代理人的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
經過《刑事訴訟法》以上兩次修改,律師參與刑事訴訟的領域大大擴展,參加的訴訟階段也大大提前,各項訴訟權利也得到強化。這一切都源于2004年《憲法》修改確立了“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重要原則。鑒于在刑事訴訟領域,保障人權更具特殊意義,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中直接將“尊重和保障人權”納入刑事訴訟法的任務之中,這在部門立法上是突破性的。
立法的進步,必然推動律師參與刑事訴訟的積極性,同時也提高了律師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力,全社會對律師的認知相當程度上是通過律師參與刑事訴訟履行刑事辯護職責實現的。廣大律師作為辯護人或訴訟代理人積極參與刑事訴訟,依法履行法定職責,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在促進人權保障和維護司法公正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走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時代,在全面依法治國的基本方略指導下,律師業發展進入前所未有的新時期。黨中央高度重視律師事業的發展進步,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將律師定位為社會主義法治工作隊伍的重要組成部分。律師業獲得蓬勃發展,2012年我國律師人數為23萬多人,不到八年時間已發展為近45萬人,幾乎翻了一倍。律師參與經濟社會生活發展的廣度和深度也前所未有。
在律師發展的熱潮中,國家非常重視和發揮律師在人權司法保障領域的重要作用。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加強人權司法保障,提出了一系列重大司法改革任務,包括“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和“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兩項刑事司法領域的重大改革。這些改革與律師制度、律師業發展密切相關。在《關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意見》中明確要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保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獲得辯護。依法保障辯護人會見、閱卷、收集證據和發問、質證、辯論辯護等權利,完善便利辯護人參與訴訟的工作機制”,并在歷經四年的速裁程序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中,創立了值班律師制度。
為貫徹上述改革,司法部率先提出了推動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的重要舉措,并與最高人民法院于2017年共同在審判領域開展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目前已在全國范圍全面推開。2018年10月,《刑事訴訟法》再次修改,吸收之前改革試點成果,在《刑事訴訟法》中正式確立了值班律師制度,明確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沒有委托辯護人,法律援助機構沒有指派律師為其提供辯護的,由值班律師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咨詢、程序選擇建議、申請變更強制措施、對案件處理提出意見等法律幫助”。這一規定意味著,今后在刑事訴訟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如果沒有辯護人為其辯護,就應當得到值班律師的法律幫助,實現刑事案件律師辯護與值班律師法律幫助全覆蓋。要滿足這一要求,將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據有關統計資料,近幾年我國每年刑事訴訟中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平均150萬人上下,而律師參與刑事案件的辯護率不到30%,尚有70%左右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需要律師為他們提供辯護,這只是人數問題。但光有人還不夠,還必須具有從事刑事辯護的業務素質和技能。為此,需要國家投入足夠資源,大力發展刑事法律援助制度,為那些沒有能力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免費提供律師辯護。可見實現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光榮而艱巨,任重而道遠。今后律師制度的發展應當把培養刑事辯護律師隊伍作為一項重要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