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瑜敏 王 芳[紹興文理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托馬斯·哈代是19 世紀英國的代表作家,其代表作《德伯家的苔絲》以英國鄉村為背景,對人物刻畫以及環境的描寫都遵循了以科學態度、客觀真實描寫的原則,具有自然主義創作手法的特點。而幾乎同時期流行的神話原型批評方法無疑對作者的創作產生了影響,哈代的這部小說中出現了大量的光亮意象,這些光亮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為日光、月光、星光等自然之光;一為燭光、燈光、火光等人造之光。筆者認為與燭光、燈光相比,日光、月光這些自然之光更具有追溯其原型意義的價值,故本文將重點討論日光、月光、星光的“象征”意義。
19 世紀下半葉,自然科學迅猛發展,除了遺傳、解剖、醫學等方面,光學的發展也是影響文藝創作的不可忽視的一項因素。當時的科學研究已經表明:顏色不是物體所固有的特性,而是物體反射出來的光線。受這種觀點的影響,當時的繪畫領域出現印象主義思潮,印象派畫家努力探索一種有效的方法以突破物體的單一的、表面看來一成不變的“固有”色,力圖捕捉物體在特定時間內所呈現的那種瞬息即逝的顏色,那種受一時的氣氛條件、距離和周圍其他物體影響的顏色。顯然,哈代在小說中對光線的描寫也同樣具有這種印象主義的特點,例如:
從敞著的門里面冒出一股黃迷迷、亮晃晃的霧氣,一直冒到門外的暗處。苔絲起先以為那是輝光照耀的一片煙氣;走上前去才看出來,原來是一片塵土,叫棚子里的燭光照得發亮。
這層霧好像把月亮的光懸在半空中,使它比起在清朗的空氣里,更顯得到處彌漫。(《德》,85)
一輪昏黃失澤的大月亮,正從東面的地上升起,照著他們,月亮的圓盤好像蛀蟲咬壞了的那些特斯肯圣人頭上的金葉光輪一般。(《德》,112)
“那朦朧的晨光,那紫羅蘭色或粉紅色的黎明。(《德》,158)
平曠的草原上面,一片幽眇、凄迷,曉光霧氣,氤氳不分。(《德》,159)
上述對光線的描寫,正是體現了作者或者說當時的人們對不斷變化中的光線的敏感,或“黃迷迷、亮晃晃”或“昏黃失澤”抑或是“紫羅蘭色和粉紅色”,這些瞬息萬變的光線都被哈代描繪了下來,色彩甚至成為畫面中的“主角”,成為人物的情感映射。通過舉例,我們不難發現,在不同時刻、地點,無論是現代文明帶來的燈光、燭光,還是從古至今一直存在的日月之光,哈代都用那照相實錄式的筆觸真切地再現了當時的環境。值得注意的是,同是客觀環境描寫,據筆者初步統計,全書共出現燈光、燭光、燈籠、火光等光亮十一次,相比之下,日光,月光,星光等自然光亮出現的次數就頗多了,其中原因除了哈代奉行的自然主義創作原則之外,太陽、月亮等意象在古代神話中所涵有的原型“象征”意義則是更為重要的因素,下面我們就來討論這些自然之光在文本中的意義。
在世界眾多文明之中,大多數的神話傳說都將月亮設置成女神的形象,在人類文明產生的初期,不同的祖先卻不約而同地將月亮與女性聯系在了一起。在小說文本中,月光意象出現了六次,而無一例外,月光下是女性活動的場所:
她那胖胖的脖子、肩膀和胳膊,一齊都露出來了。在月亮地里看著,就和蒲拉逐提所創造出來的藝術品,同樣射出光輝,顯出美麗。(《德》,82)
(亞雷)只注意苔絲月光下的倩形倩影,路旁的東西一概沒怎么理會。(《德》,89)
我們知道蒲拉逐提最著名的藝術品是阿芙洛狄特像,在月光的照射下,無論是主人公還是其他次要的女性人物,都顯示出了女性特有的誘惑力,月亮與女性性別特征的聯系是密不可分的。需要指出的是,小說中還出現了兩次星光意象:
他把身子往后靠在蜂窩上,仰著臉兒觀察起天上的星星來。(《德》,40)
要在清冷閃爍的星光下,走完她那十五英里路。(《德》,401)
通過上下文我們可以發現,第一次星光出現在五月一日五朔節凌晨一點半鐘,苔絲帶著睡眼蒙眬的弟弟在趕集的路上;第二次是四月六日舊歷圣母節前幾天的深夜十點,苔絲連夜趕路回家探望母親。從天象來看,這兩天的月象均為上弦月,再看時間點,深夜時分應該已經從西邊天空落下,再一次佐證了哈代自然主義創作原則的同時,我們不妨將這里出現的兩次星光視為月光的代替。苔絲在行夜路時想“夜色不是一種危險,反是一種保護”,月光為女性構建起專屬的活動場所,是女性的保護者。
女性的性本能與月亮之間的聯系古已有之,美國作家哈婷曾說:“原始人認為,女人一定有和月亮一樣的本性,這不僅因為她們和月亮一樣,都有‘膨脹’的趨向,而且還由于她們也有與月亮的月周期一樣長的月經期。”由此可以看出,月亮與女性本能之間的聯系有兩個方面,一是懷孕生產,二是月經周期。原始人類也注意到月亮的滿盈是短暫的,她那勃勃的生機不久就會耗盡,虧缺期隨之而來。如果說懷孕生產是月亮女神帶來的美好與智慧,那么其周期性則預示著美好背后的黑暗與苦痛,原始部落以人丁興旺為強盛標志,而人們對于月經期的女性,由于缺少科學知識往往是持敬而遠之的態度的,那么月亮本身就帶上了自相矛盾的二重性質,月光在刻畫女性氣質的時候往往也與罪惡相伴。月光下的苔絲深深地吸引了亞雷,當苔絲懷著罪惡和痛苦離開亞雷隨后又到打麥場做工時,“苔絲和那些工人都待到昏黑的時候……一輪昏黃失澤的大月亮正從東面的地上升起,照著他們,月亮的圓盤……”閱讀上下文我們知道,此時的苔絲正好生下了與亞雷·德伯的“私生子”,圓圓的滿月恰似分娩的孕婦隆起的肚子,這一輪滿月帶來了新生與希望。但是月滿之后卻是不斷的虧損,苔絲痛失幼子,經受了社會倫理道德以及自己內心的拷問,在熟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月亮女神真正的黑暗面卻不在于那份出于無知的“罪惡感”,而在于她所帶來的迷狂與錯亂。小說中知道了苔絲的過往的安璣陷入了糾結痛苦的境地,一晚他發了瘋似的念著“死啦,死啦……”抱著苔絲將她放入了棺材,苔絲看見“她丈夫的形體,穿過了一道明亮的月光”。月光帶來智慧,這是一種女性的智慧,養育后代的母性是這智慧的一個方面,尋求快樂的情欲則是另一面。而正是這智慧的另一面使安璣陷入了痛苦與迷亂,關于這個男性我們下一部分再分析,在這里我們討論的是苔絲的情欲是自然流露的,正如她在新婚之夜的坦白,這種毫不掩飾地坦白也正是月亮在眾多神話中被塑造成純潔的處女神的原因。根據語義學的考證,“處女”一詞本義僅是指“未婚配的女人”而已,撇開如今我們附加在這個詞語上的意義,考察月亮與女性的連接時,應該側重于女性的主體地位是否保全。遺憾的是,苔絲雖然如月光那樣自然流露,卻沒能獲得如月亮那樣的“女神”地位。考察苔絲的活動會發現她在那個社會環境中的地位是模糊的,女性主體地位的缺失,不僅造成了苔絲個體的悲劇,更折射出了一個社會悲劇。
簡單統計就會發現,文本中日光和月光意象的地位是不平等的,與整部小說中只有寥寥幾處的月光不同,日光意象幾乎出現在每一個章節。這一現象的出現,很明顯是在提醒我們,那個女神崇拜的原始社會早已過去,由母系氏族向父系社會的轉變早已完成,這一點從代表著陽性的太陽意象在數量上對陰性的月亮意象的碾壓就很容易知曉。
值得注意的是,文本中太陽日光意象總是以“晨光—夕陽”的形式成對出現的。日光唯一一次單獨出現是在安璣離開后苔絲四處輾轉,在一處倉房里偶遇講道的亞雷·德伯,“午后三點的太陽,正射在他的臉上,把他映得清清楚楚”,這是日光意象與男權最直接的聯系。苔絲面對眼前這個“以美會美的教徒”,頓時感到意志消沉,焦慮萬分。德伯曾多次解救了苔絲,我們不妨認為這是男性對女性的拯救。在苔絲所處的時代里,男權與太陽那樣成了生活的本源,同時又規定了社會秩序,男性的力量被放大,對女性而言這股力量既使她們賴以生存,同時又潛藏著巨大的危險,隨時能將她們毀滅。有意思的是,哈代并沒有將小說簡單地敘述成男權戕害下女性的悲劇,而是通過刻畫女性力量的堅強韌性來凸顯兩者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一層更加深刻的悲劇意味,我們可以從“晨光—夕陽”的意象組合中來進行討論,以“晨光—夕陽”的形式成對出現的日光意象在文本中占了大多數。例如:
大氣是一片熹微的晨光……她面前那一攤血,已經凝結了起來,顯出五光十色,太陽一出,更把它映得千變萬化,異彩繽紛。(《德》,42)那個叫作沙氏屯的市鎮,魏然高踞山巔之上;鎮里的窗戶,都在西下的太陽光里,亮得像燈一樣。(《德》,46)
那時正是昏夜未去,曙色未來之際,樹林子里還靜悄悄的。(《德》,60)那正是九月里傍晚的時候,天氣很好,太陽剛要落,黃色的亮光和藍色的暮靄,正一絲一絲地互相斗爭。(《德》,76)
那時候還照耀的亮光,大半是從西天上一片云翳上一個大洞穴那兒透出來的;它好像是殘余的白晝,出于偶然而遺留下來,因為別的地方都是暮色四合了。(《德》,150)
第一段文字中,由于苔絲連夜趕馬車上集市,在“熹微的晨光”中老馬“王子”意外死亡,為減輕家中的負擔,她很快便乘著暮色前去投奔亞雷·德伯;第二段文字發生在苔絲離家去亞雷·德伯家做工離家時“昏夜未去,曙色未來”,苔絲心里滿是不舍,而一兩個月后,苔絲在傍晚時分與同行的伙伴發生沖突時,她得到了德伯的解救;第三段文字寫的是苔絲在暮色中聽著安璣的琴聲入了迷。通過對比不難發現,晨光往往是苔絲焦慮的開始,而黃昏和夕陽多半能帶來愉悅和平靜。按照時序的聯想,可以得出,晨光代表著太陽對月亮的欺壓,而黃昏則預示著月亮的回歸。然而對于這個工業化進程中的社會來說,不能進行勞作的夜晚似乎根本沒有意義,正是苔絲身上的天性與社會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最終導致了她的悲劇。有意思的是,苔絲被捕前睡在巨石陣的祭祀臺上,巨石陣建于公元前二千三百年左右,正是母系氏族向父系社會轉變時期。我們雖然說不清巨石陣的具體用途,但從其建筑方式以及石塊與二至日太陽的位置關系來看,巨石陣與祭祀、太陽神有著密切的關系。我們可以說苔絲作為一個純潔的圣女獻祭給了太陽神,但原本就與太陽各自獨立,甚至能夠左右太陽神的月亮女神如今卻淪為太陽神的祭品,這也正是社會悲劇的所在。
從本文對月光及日光意象的分析,可以看出苔絲的悲劇正是一個純潔的順從天性的女性,在男權主導的社會中備受迫害的悲劇。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在月亮與太陽意象的分析中,無論是月亮的圓缺變化,還是“晨光—夕陽”的太陽意象組合,都不可忽視地顯示了周而復始的循環性質,考察苔絲的活動路徑可以發現,她一直進行著以四季為序的“離開—歸來—離開”的命運軌跡,其中沒有升華,沒有突變。我們可以將其看作是一種循環往復,這就顯示出苔絲悲劇的另一重性質——無法跳脫的宿命論悲劇。
綜上所述,本文通過對小說中光亮意象的分析,揭示了《德伯家的苔絲》自然主義創作原則以及小說中傳達的深刻的悲劇意味,其不僅是一個女子的個體悲劇,也不只是男權主導的社會的悲劇,更是無法逃脫、不可抗爭的自然力量控制下人性的悲劇。
①〔英〕托馬斯·哈代:《德伯家的苔絲》,張若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77頁。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這個版本,為了行文簡潔,后文所引文本只隨文注出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②〔美〕M·艾瑟·哈婷:《月亮神話——女性的神話》,蒙子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3頁。
③蔣艾洺:《月亮神話中的女性本能及現代意義——以阿爾忒彌斯為例》,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