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卉 [江蘇經貿職業技術學院,南京 211168]
張愛玲的小說中《多少恨》遠不及《傾城之戀》《金鎖記》等為人所津津樂道和評析眾多,可是她本人卻對其情有獨鐘,原因如下。其一,同一個故事先用電影(劇本)后用小說兩種形式來呈現給觀眾和讀者,這在張愛玲的創作中絕無僅有。20 世紀四五十年代,張愛玲在上海和香港創作的劇本有十幾部之多,但只有《不了情》在電影上映后,作者似乎還意猶未盡,又將其改寫成小說《多少恨》發表。她在小說的前言里寫道:“我對于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于這故事。”仿佛害怕讀者因為故事的通俗而看輕了作品,如同提醒人們,倘若你認同張愛玲的名號,那就千萬別錯過這個作品。《多少恨》原載于1947 年5 月、6 月上海《大家》第二、三期,此時的張愛玲已經名滿上海文壇,令她大放異彩的小說集《傳奇》、散文集《流言》分別于1944 年和1945 年出版發行。作為一個當紅作家,在自己的小說前言里,做推廣宣傳,無論是在張愛玲本人還是其他作家那里,都頗為罕見。其二,1982 年,臺灣《聯合報》“聯合副刊”刊登《多少恨》時,張愛玲追加了一篇《卅年后記》,不僅描述了影片《不了情》幾位主演的風采神韻,也言及對影片與小說命運的感慨,情真意切,言辭幽默、活潑,沒任何尷尬不安,而是充滿了對小說重見天日的躍然歡喜。“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編電影劇本,片名《不了情》,當時最紅的男星劉瓊與東山再起的陳燕燕主演。陳燕燕退隱多年,面貌仍舊美麗年輕,加上她特有的一種甜味……前兩年在報上看到有人襲用《不了情》片名,大概別人也都不知道已經有過這么張片子,不禁憮然。想不到最近痖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影印了圖書館里我這篇舊作小說,寄了來。影片本身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根據它的‘非書’倒還頑健,不遠千里長上門來,使人又笑又嘆。”對于被發掘出的舊作,張愛玲并非都是“又笑又嘆”,她曾經在給編輯蘇偉貞的信中就《寫〈傾城之戀〉的老實話》被人發掘刊登,毫不客氣又不無懊惱地說“我不記得有這篇東西,對于這些舊作反感甚深,但是無法禁絕”。其實后一種態度更符合張愛玲給人的一貫印象——遺世孤傲、疏離淡薄。不難看出,雖然前后相去三十多年,但張愛玲對《多少恨》的重視與珍惜卻沒有改變,她如此小心翼翼地對待、推介這部作品,其中原因值得探究。
在《多少恨》之前,張愛玲小說中描寫男女情愛鮮有純粹美好的類型,多數充滿了經濟上的算計與心理上的攻防。薇龍與喬琪,流蘇與柳原,振保與嬌蕊,七巧與季澤,全都長于交際、能言善辯,在談情說愛時,總脫不開金錢的衡量與欲望的想象,他們之間的情愛摻雜太多的利益算計,雖然也有一剎那心動的時刻,但終究缺少真正的愛。他們善于暗示、說俏皮話、撩撥對方,且樂在其中。
然而虞家茵和夏宗豫這一對卻完全不同,這二人正直溫和,雖然經濟狀況懸殊,宗豫也還身受舊式婚姻的羈絆,但彼此感情的萌生與發展不期然地進行著,沒有刻意與算計。心思單純的兩個人在一起,語言似乎都嫌多余,更無須費盡腦力地抖機靈或者言此意彼。第一次在電影院偶遇,家茵想退票,宗豫要買票,倆人都很矜持,票和錢都不曾直接遞給對方,而是經由售票員完成,“那人和家茵對看了一眼。本來沒什么可窘的,如果有點窘,只是因為兩人都很漂亮”。第二次在商店巧遇,一個是給學生買禮物,一個是給女兒買禮物。學生、女兒是同一個女孩子小蠻,但當時二人并不知道,不過是再次遇見的陌生人。等回到夏家,二人先后明白原來還有這樣的巧合和聯系,驚訝又感慨。“吃著茶,宗豫與家茵說的一些話,都是孩子的話。他們其實什么話都不想說,心里靜靜的。講的那些話如同折給孩子玩的紙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沒有你來我往的心理攻防,沒有試探與調情。切實的關心表現在行動上,家茵偷偷縫好宗豫的手套,宗豫記得家茵屋里有一個水瓶破了,再次去時,捎上一只新的。可是這樣美好的戀情,還沒有來得及細細體會,好好安排,就因為種種外部因素的干擾,以家茵遠去南方而收場。這段甜蜜又憂傷的感情,與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戀情有很多的相似點:雙方年齡的差異、男方生活經歷的復雜、二人擁有過的心心相印以及女方在萬般無奈之下斬斷情絲,等等。
與那些談情說愛亦如同攻城略地的人物不同,家茵與宗豫是真真切切相愛過,這種兩性情愛描寫上的變化,也許是因為在經歷過與胡蘭成的婚戀后,張愛玲相信美好純粹的愛是存在過的,所以才能將家茵與宗豫之間的感情寫得樸素而溫暖。現實中的美好短暫易逝,張胡二人終究未能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所以張愛玲筆下主人公的深情也無法抗衡世間丑陋,這一次不是愛人之間的算計,而是他們逃不脫周遭人的算計,這也應了家茵用骨牌算出的命運“莫歡喜 總成空水月鏡花 空中樓閣”。
《多少恨》猶言恨之多、恨之深,這綿綿無盡之恨,大半是因虞父而起。張愛玲說過她筆下除了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多少恨》問世之后,終于有了比曹七巧更為徹底的人物——虞父。七巧雖然對金錢極度貪婪,但也有為別人著想的時候,比如幾十年間對哥嫂一家的幫襯;為了控制一對子女,她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但畢竟盡了母親的責任,撫養他們長大。而虞父為了享樂,拋妻棄子;為了錢財,偷公司(挪用公款)騙女兒。這個人物被塑造成壞得如此徹底的形象,以至于有了臉譜化的嫌疑。因為張愛玲對這種揮霍祖業、做吃山空更兼狂嫖濫賭的男性非常鄙視,所以在很多小說中都將他們一筆帶過。《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薇龍的父親在親妹妹的眼中是個“破落戶”。《傾城之戀》中,“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金鎖記》則對于本是一家之主的姜老太爺只字未提。《多少恨》中,張愛玲一反常態,讓虞父在舞臺中心處于聚光燈下,盡情表演,戲越多,也就越讓讀者看清一位父親可以對女兒傷害到何種程度。他每一次出現,都給家茵帶來煩惱甚至是災難。
他第一次打著“找事做”的幌子,來到家茵的住處,發現家茵生活貧寒、困頓,雖不免失望,也還是裝出可憐相,以引起家茵的同情,家茵將省下的五萬元給了父親,讓他回鄉下。
因為初戰告捷,虞父乘勝追擊,第二次直接跑到夏家,擺出一副老太爺的派頭。張愛玲著重語言動作的描寫,將虞父的厚顏無恥刻畫得入木三分。“虞老先生反倒攤手攤腳坐下來,又笑又嘆道:‘噯,你年紀輕,實心眼兒!你真造化!碰到這么一份人家,就看剛才他們那位媽媽這一份熱絡,干嗎還要拘束呢?就這兒椅子坐著不也舒服些么?’他在沙發上顛了一顛,蹺起一只腿來,頭動尾巴搖的微笑說下去道:‘也許有機會他們主人回來了,托他給我找個事,還怕不成么?’”
虞父第三次去見家茵也是在夏家,他又一次要求家茵對夏家主人說安排他工作的事,并說如果自己在公司有了好位子,家茵也增光。柔順的家茵也忍不住反駁:“爸爸你就饒了我吧,你不替我丟臉就行了,還說增光。”面對一貫被自己玩弄于掌心的女兒表現出的埋怨,他立刻收起了油滑,兇神惡煞般地罵女兒住到夏家是不要臉。有求于女兒時,舔著臉說好話,一旦不能如愿,立刻向女兒身上潑臟水,以泄心頭之恨。
為了錢,他勸女兒當姨太太,以至于后來家茵見了他的反應是“她父親忽然推門走進來,家茵惘惘的望著他,簡直像見了鬼似的,說不出話來”。或者是“家茵忽然撐起半身向他凝視著,她看到她將來的命運。她眼睛里有這樣大的悲憤與恐懼,連他都感到恐懼了”。
小說中充滿著對父親這一身份嘲弄式的書寫,這與作者個人的經歷有密切的關系。張愛玲在《私語》中寫了和父親之間的沖突:“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子里……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愿意……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點死了。我父親不替我請醫生,也沒有藥。”在出逃后,“我后母把我一切的東西分著給了人,只當我死了。這是我那個家的結束。”張愛玲年少時經歷的親情決裂的創傷,在文學創作中得到了宣泄和補償。
張愛玲的許多小說敘寫破敗的大戶人家里發生的故事,環境格局雖然盛景不再,但依然有流光溢彩的華麗和精致,與普通人的生活相去甚遠。《多少恨》則寫出了一個年輕的市民階層女性的日常生活,那純粹美好又蒼涼無助的愛情以及她不想割舍卻又深受其害的父女親緣關系,構成了一個曲折的通俗故事,同時又是張愛玲本人情感經歷的投射與變形。這恐怕就是她對之戀戀和格外看重的原因。
①②④⑤⑥⑧⑨⑩? 張愛玲:《張愛玲集·郁金香》,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60頁,第159—160頁,第161頁,第171頁,第192,第175頁,第183頁,第202頁,第213頁。
③蘇偉貞:《長鏡頭下的張愛玲》,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8頁。
⑦張愛玲:《張愛玲全集·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73頁。
?張愛玲:《張愛玲集·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