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佳程
路過以前學校的門口,在同一個地方,我再也看不到那輛彌漫著機油味的三輪車了。
我的父親是一名機械廠的工人,做著又苦又累的工作,可他從來沒向家里抱怨過。有一次,父親被工廠的齒輪繳斷了右手的食指,休息了不到一個月,手上還裹著紗布,他便又騎上了滿是油漬的三輪車去上班了。父親幾乎用盡了家底把我送進了鎮上那所最好的學校。這里學生除了我之外,家里非富即貴。每當放學時,校門前與地平線平齊的陽光直直地照射著各式各樣的私家車,這些光不僅刺痛了我的眼睛,更深深地刺傷了我的心。記憶里父親的三輪車一共載過兩樣東西,一個是充滿機油味的齒輪,一個是我。我總是放學好一會兒才走出校門,也從不敢和同學結伴走。他們都認為我學習認真,至于為什么,我只愿深深的埋在心底。
九月的傍晚,夕陽溫暖柔和地照著校園。像往常一樣,我壓了壓頭上的鴨舌帽,深吸了一口攜著塵土的風,急匆匆地踏出校門。
“小荷,在這兒?!?/p>
父親用粗礦的鄉村口音大聲地呼喊著我的名字。這濃重的鄉音不僅驚動了枝頭落腳的鳥兒,使它驚恐地撲梭著翅膀飛進晚霞的余輝里,而且它也驚顫了我的心,讓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此時的我特別羨慕龍應臺,平日里她的父親常用一輛送貨的車去接送她上學,卻總在轉彎口停下,對她說這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
“怎么把車停得這么近?”我抱怨著父親,語氣冰冷而毫無感情。
“我哪舍得咱家伢兒背著這么重的書包走那么長的路哩!”父親總想哄我開心,干澀的眼角別扭地彎曲著,寵溺的笑容里毫不掩飾地充滿著疼愛,但我卻從未領情。
“是楊小荷嗎?放學這么久還沒回家呀?”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此時,我正手撐著三輪車的車柄。
我呆愣了片刻,卻很快回神,尋聲扭過頭去,原來是我的班主任。我心里不由地一陣懊惱,怎么老師偏偏在這個時候來。老師看到了我父親并向我的父親問好。父親趕忙停下車,笨拙地把手在工作服上抹了抹,向班主任伸了出去。父親的四根手指歪歪扭扭的地擠在一只手上,像四根長短不一的老樹丫。老師的眼里有一絲異樣,但還是熱情誠懇地伸出了手。
“老師啊,我苦了半輩子,做了半輩子眼睜瞎,但我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可我平時忙,他的學習我也幫不上什么忙,真的是拜托你了,他有什么不會的您就多給他講講吧?!备赣H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著。
我不愿聽下去,也不忍再聽下去,父親想說什么我再清楚不過了。我壓制著內心的不安和卑微,佯裝著無所謂,靜靜地望著遠方。綿延的青峰擁抱著云底,碧藍的天空里,有一只鳥兒的啼叫劃破傍晚的寂靜,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白€嘍?!备赣H已不知何時坐回了車上,顛顛簸簸踏上回家的路……
我已記不清曾經有多少個清晨和傍晚,不管風霜雨雪,父親用他的那輛破舊的三輪車載著我來回穿梭在那條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每當我到了校門口,我總會回頭過看著父親的背影,直到父親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雖然父親的形象顯得單薄,可能不足以撐起一片藍天,但他卻永遠是我躲風避雨的屋檐。
我很喜歡司湯達的一句話:“我原本認為我是孤獨于世,但當歲月流逝,卻發現,你從未遠離?!睈?,并不是刻意強調他的存在,而是當你回頭,他永遠在那里?!拔叶嗝聪朐僮淮文愕娜嗆嚕嗝聪朐僖娨淮文悖业母赣H!”我淚流滿面,心里默默地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