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梓童
從前讀陶詩,感受到的是詩中描繪的歸隱自然的質樸清新之景,和詩人流露出的洗盡鉛華之后內心的沖合。正如鐘書林老師所說,陶淵明似乎被裝進了多棱鏡里,“寧靜的時代看他,他是個飄逸的田園隱士;國家多災多難的歲月里再看他,那簡直就是忠臣烈士了?!逼胀ㄈ俗x陶淵明,或者說陶詩吸引普通人去讀的一點,也許的確與其中的“復植接桑榆,狂歌五柳前”之狂傲瀟灑,“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之閑適沖淡是分不開的。尤其在這樣的時代下,靖節先生之歸隱,就如任盈盈搬離黑木崖,居住到洛陽城東的綠竹巷,似乎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會有片刻的心向往之。
但是清詩人龔自珍的《己亥雜詩》如此言道:
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
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
此詩道出了陶淵明平淡沖合另一端的一腔熱血,這是胸懷抱負,積極進取的他。
其實,陶詩的意蘊之豐富就如同一座花園,很多時候我們僅擷取了其中一朵,發現這朵已然美麗至極,我們便捧著這朵花而以它代表了所有花朵的芬芳。我們讀陶詩也是如此,也許他詩中的一個方面就足夠滿足我們的閱讀和感受訴求,因而我們往往顧此而忽略了其他,這樣一來對他的理解就不免變得狹隘了。
魯迅先生便在文章《“題未定”草》中探究過古往今來人們對陶詩解讀的這種片面化現象,他認為,我們讀到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詩句,便“忘記了陶潛的《述酒》和《讀山海經》等詩,捏成他單是一個飄飄然”。為著陶淵明開平淡自然的田園詩風之先,我們給他貼上了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的標簽,也許這是為了更加突出他的文學史地位,但我們要真正理解詩人,是絕不能僅在標簽化下進行片面地解讀的。
而我自己也在讀了陶集第一卷中的《停云》《時運》《榮木》詩三首后,才發覺自己以往對陶淵明及其詩文的認識和理解過于偏頗了。
《停云》《時運》《榮木》這組詩大致寫于靖節先生二次出仕桓玄參軍,但發現桓玄只顧與司馬顯明爭暗斗,追求一己私利而不顧國家百姓之苦,而后憤懣回歸故鄉,隱居田園之際。三首詩的內容雖是詩人個人的生活感受和生命體驗,但他對時世的關注和念念之意卻在字里行間都有所流露。
首先是《停云》一詩,詩人如此解題:“停云,思親友也”,因而詩的一、二章首先對自然環境進行描寫和烘托,營造了一幅煙雨繚繞,道路不通的朦朧之景。兩章的開頭兩句“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停云靄靄,時雨濛濛”運用了復沓的章法,使得云之靄、雨之濛的渲染頗有韻味。后兩章詩人寫自己不能與好友“閑飲東窗”、“說彼平生”的遺憾,充分抒發了對友人深切的思念之情。詩歌的主題雖為“思親友”,但仔細讀來就會發現,詩中的“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平路成江”等詩句,雖然是在寫雨中路阻的情形,但何嘗又不是對時運不濟、時世艱難的暗示呢,詩人末句的“抱恨如何”實則也暗寓著詩人關懷世難的憂心。
同樣,在《時運》這首詩中,詩人寫的是自己暮春游歷之事,他享受著大自然美好的春光,感受到了心與景融、“揮茲一觴,陶然自樂”的無限喜悅。然而這本該愉悅自適的一首詩,開頭一句便是“邁邁時運”,“邁邁”一詞道盡了時局之艱難,而末尾“黃唐莫逮”一句也可看出詩人在當世對“黃唐”的理想國家社會的向往。詩人一面置身于“景物斯和”的春光之中,一面卻又有著傷今思古的孤獨之感在心頭排遣不去,給詩人帶來了無限的惆悵,是為“欣慨交心”。
從這兩首詩便可看出,詩人雖在寫它物,但他因現實之況而產生的憂慮是一直揮之不去的,這種念茲在茲,何嘗不是靖節先生之人格和政治抱負的體現。
若說前兩首詩中詩人“大濟于蒼生”的志向還只是有所暗含,那么《榮木》一詩,就是詩人對其飽滿的政治熱情的直接抒發了。
“榮木,念將老也”,詩人因“采采榮木”有感而發:第一章寫人生短促的惆悵,第二章寫依道從善的心愿,第三章寫無所作為的內疚,第四章寫自強不息的壯志。在第四章中:“先師遺訓,余豈之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可見詩人其實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憂道不憂貧,以兼濟天下為志;而“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幾句,詩人為實現自己宏偉理想志愿的果斷和堅毅之心更是力透紙背,正如梁啟超所言:“他進德的念頭,何等懇切,何等勇猛”。
此詩雖為“念將老”而作,但詩人并非一味嘆老嗟衰,反而是以此為契機,激勵自己發憤圖強,矢志不渝地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負。從而也就不難理解為何陶淵明在這次歸隱之后仍積極入仕,依次選擇了投入鎮軍將軍劉裕和建威將軍劉敬宣麾下出任參軍了。
由此便深感龔自珍“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之言實是對陶詩“平淡”的語言背后記掛天下蒼生之心的獨到而深刻的認識。魯迅先生曾評價陶公的偉大并不在于他的靜穆,而是靜穆之中不失熱忱。確如此,陶詩之意涵,包羅萬象,而陶公其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飄逸閑散是他,“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熱血沸騰也是他。淡泊寧靜的處世之道下,關切家國天下的拳拳之心也未曾休止。
簡評:本文以獨到的眼光和不一樣的視角闡述了對陶淵明詩歌主題和風格的新的探討。意即陶潛不僅僅是一位只知道描寫田園風味,意欲消極避世表達樂隱歸田的傳統意義上的山水田園詩人,更是一位有著熱心腸,關心民生疾苦和國家前途命運,有著濃郁的家國情懷和積極進取思想的愛國詩人。觀點新穎,不落窠臼。全文立足于對陶詩的品讀,既知人論世,又有理有據;既引經據典,又入情入理。行文流暢,語言在平實中不失凝練,隨意中不失雅致。
指導老師:羅世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