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詩揚
丸散刀圭間有味中藥曰“獨活”。“獨活”之名,甚為奇譎,頗有種離索而居的辛辣苦澀之沖味。經查,陶弘景《神農百草經》記載:其一莖直上,不為風搖,故名獨活。此草得風不搖曳,無風偏自動,入藥后,有祛風勝濕,散寒止痛的獨特功效。
細細品來,此味藥,無論名實,都有聽從內心安排,活出自我之境的浩然之氣。生命的銅爐里也因有“獨活”這味藥而更加入味。
張岱《魯云谷傳》的傳主魯云谷便是一位能將獨活入味的俗世奇人。而他的獨活不是與他人“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的形影相吊,而是一種大隱隱于市朝的氣度。他“性極好潔,負米癲之癖”且“恨煙恨酒、恨人擷花”,然而他清掃自己的身心并不是為了取悅他人,相反,“故非解人韻士,不得與之久交”。每日只與洞簫香茗為友,不顧世人眼光,只獨活在內心的曠野之境。
因而張岱贊嘆他:云谷居心高曠,凡炎涼勢利,舉不足入其胸次。故生平不曉文墨,而有詩意;不解丹青,而有畫意;不出市廛,而有山林意。巧的是,“會稽寶祐橋南,有小小藥肆,則吾友云谷懸壺地也”,藥肆雖小,估莫者也少不了“獨活”這味藥,怕是云谷也依《時后方》“以獨活五兩,酒一斗,漬經三宿,服從一合始,以微痹為度”,不然云谷怎能頗得“獨活”的個中好滋味呢?
獨活者,性靈萬物皆有之。儲光羲作《詠山泉》:映地為山色、飛空作雨聲。但卻“借問不知名”,如此山泉,若無人欣賞,豈非可嘆可惋?然詩的結句宕開一筆,“恬淡無人見,年年常自清”。一個“清”字,境界全出,仿佛一位抱樸守一的山中居士,眼里空明,一段自在,時見月在青天影在波。這便是在獨活中覓得的通透之氣。
然獨活時,不能因為“獨”就縱情以傲物,當慎其閑居之所為。《大學》有言,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此謂城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獨活者便當如深谷幽蘭,云外明月,不因人跡罕至就不吐露芬芳,也不因難以見尋就不揮灑清光。選擇了獨活,其行事與生活方式或許與他人大相徑庭,但正因如此,當以更加嚴明的要求約束自己,行謹能堅其志,言謹能崇其德,在志存高遠處又厚德載物。
而反觀當下,世溷濁而不清,銅臭為重,墨香為輕,嘩眾取寵之人比比皆是,甚至“朋黨比周,相與一口”,他們生命的容器中五味令人口爽,儼然成了柏楊怒斥的“醬缸”,又如何將獨活融入生命之味?
古人有言,君子居易以俟命,故而許多人將平居獨活當作消極等待的理由與逃避現實的借口。而無論天下有道與否,獨活者皆不能成為時代的冷眼旁觀者與作壁上觀客,自當將命運的選擇權把握在自己手中。縱使因不被任用而獨活,仍要肩負起個體的社會責任,不是“處涸澈而猶歡”,而是“處涸澈”,仍謀求奔向大海的道路。而不當之用,寧藏不行。如梅蘭芳遺世獨立,蓄須罷唱,不讓生命的美玉濺上一點污水,便是獨活的當世典范。如此,我們在“獨活”時才可體現生命內在的柔與韌,活出自在圓融的人生之味。
故而無論出世入世,獨活者都能以一顆光風霽月之心立身于世。他們或是邵堯夫“靈臺無事日休休,安樂由來不外求”,或是蘇軾“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或是楚云南禪師“埋沒一生心即佛,萬年千載不成塵”……其為人也,明鏡止水以應物,其為文也,嬉笑怒罵成文章;斂則山中雪滿高士臥,鋒則慨然笑拍古人肩。他們從不仰仗他人,因為他們自己就是一道風景,就是一道風骨,就是一道風味。
生命之味當濃淡有道,或許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一副“獨活”之藥,循著微黃的古方,再以一顆清明之心作紅泥小火爐,細細煎煨,慢慢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