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凌瀅
(中共漳州市委黨校 科技文史教研室,福建 漳州 363000)
由美籍華裔學者劉若愚先生寫作的《中國文學理論》一書,是一部“向西洋讀者介紹中國傳統文學”的理論著作。作者力圖打破中西文化研究的壁壘,以西方文論的范疇為框架構建了一套系統宏觀的文學批評研究體系,從不同的理論視角來闡發和解讀中國文學與文論。本書以其富有創造性的研究方法與理念,為中國文論與西方詩學的比較研究領域啟迪了新的思路,開辟了新的空間,因此也被海內外眾多學者譽為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劉若愚先生在導論一章即表明本書寫作的終極目的,“在于提出淵源悠久而大體上獨立發展的中國批評思想傳統的各種文學理論,使它們能夠與來自其他傳統的理論比較,從而有助于達到一個最后可能的世界性的文學理論(an eventual universal theory of literature)”[1](P3)。因此,本書中劉若愚先生借用了西方文藝理論的概念和界定,對中國傳統批評進行了系統化的歸類與創造性的闡釋。他根據美國學者艾伯拉姆斯在《鏡與燈》中為概括西方藝術理論所設計的包含“宇宙”“作品”“藝術家”“觀眾”四要素及其相互關系的分析圖表,重新分布了描述四要素間相互關系的圖示,以“作家”代替原先的“藝術家”,以“讀者”代替“觀眾”,將原圖中所有自“作品”出發的單向箭頭全部改為每兩者之間(“讀者”與“作家”,“宇宙”與“作品”之間除外)的雙向互逆的箭頭,以此表明他對文學創作各要素之間相互影響關系的看法,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他對中國傳統批評理論的歸類,即分為“形上論”“決定論”“表現論”“技巧論”“審美論”以及“實用論”,此外還進一步比較了中西批評觀在這些理論上的異同。可以說,劉先生的“六論說”是根據中國理論的特點歸納而出的,帶有鮮明的“中國特色”,他將對西方理論的借鑒與對中國民族傳統觀念的駕馭巧妙地結合起來,將現代漢語語義空間的二元要素——即漢譯西方概念的語詞與承續古漢語概念的語詞——對照性地應用于敘述當中,使得這部著作的出現在一定意義上有助于縮短中西理論的差距,打通其間固有的文化隔閡,也為世界性的詩學領域注入了一股來自古老東方文明的鮮活氣息,向西方世界展現了中國古代文論發展史的魅力與精髓所在。對此,本書的中譯者杜國清先生亦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與肯定:“在談論文學時,由于本書的出現,西洋學者今后不能不將中國的文學理論也一并加以考慮,否則將不能談論普遍的文學理論(universal theory of literature)或文學(literature),而只能談論各別或各國的文學(literatures)和批評(criticism)而已?!盵1]261
總體而言,劉若愚先生在《中國文學理論》中所采用的是“以西釋中”的批評理論闡發模式,仍然屬于比較文學中國學派在這一跨文化研究領域中慣用的經典研究方法。這樣的研究方法雖然為西方學者更好地了解進而領會中國傳統理論提供了便利,搭建了平臺,但同時,由于它過多地依賴于西方理論研究的經驗和模式,因而在介紹和分析本民族經典材料的同時有意或無意地對其進行了制作、加工、界定,乃至規范,從一定程度上又削弱了中國傳統文論自身的獨特性與整體價值。也就是說,《中國文學理論》一書在創造性地解讀中國傳統批評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了“以西釋中”這一單向闡發模式的局限性:即中國的理論研究始終只能援引自身材料作為西方概念的“注腳”,而無法形成從作為研究對象的自身成長與發展起來的一套獨立的理論體系。
著名文藝理論家余虹教授曾經指出,“那些在現代漢語語境中翻譯過來的西語語詞其概念內涵與中國古漢語中的概念內涵往往相去很遠”[2],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文”與“literature”。盡管劉若愚先生在本書的開頭也就中國文學批評研究中在概念、術語等翻譯上的困難做出了類似的說明,并考證得出“到了公元前2世紀,‘文'才意指我們今天所謂的‘文學'”[1]11,但即便如此,為了分析的方便,劉先生在大致介紹了漢語中“文”“文章”和“文學”的不同涵義和功用之后,即以這樣一句模糊的結論“在中國,雖然文學的范圍在實際內容上與概念上時有改變,自公元前2世紀以來,這些詞表示的大部分意義,與英文一般所謂的‘literature'大致相當”[1]12作為其取用“中國文學理論”為總領中國文論研究的標題的依據。自然,以“文學”的“理論”作為分析中國傳統批評作品的框架限定,易使翻譯和研究工作顯得更加得心應手,水到渠成,但對于中國文論自身傳統的產生、發展及演化而言,這一“削足適履”的規范與框定不免有失公允。雖然中國文論的主體不外乎相當于西方的“文學”之理論。但漢之“文”與西洋之“文”在其各自的民族文化背景、文化傳統與文化習性上卻差異甚大。我國古漢語里的“文”有著相當廣泛的涵義,包括了人文、天文、地文、物文等諸多概念的范疇?!拔摹迸c“道”相依,以“道”為根基和背景,正所謂“文以載道”,“文”乃“道之文”也。而這“道”自不同于西方“自然”這一概念,“文”更是不可與西方所謂“文學”的概念同日而語。可以說,我們今天所用的“文學”一詞是在西方美學視野的影響下產生于現代漢語語境之中的,其本身便帶有濃厚的西式理論色彩,是無法代替與概括中國古人所說的“文”的。正如余虹教授所言,“‘文'是納入無所不包的宇宙自然的總體文象中來加以思考的,因而‘文論'是總體宇宙自然道論的一部分,對‘道'以及‘道之文'的一般思考在根本上規定著文論的思想前提”[2]59-60。而由英文“literature”一詞翻譯過來的“文學”這一術語,在概念上實際上僅等同于狹義的“literature”,即“一種具有虛構性、想象性、形象性、審美性的特殊文本言述”。因此,劉若愚先生欲以“文學理論”這一標題來闡述中國傳統批評的思想內涵,顯然是給中國古代“文論”扣上了一頂偏小的帽子。
劉先生根據艾伯拉姆斯的分析圖表將中國傳統批評歸納為六種文學理論,并逐一結合其各自對應的文本實例加以闡述,這不能不說是對中國傳統批評理論的一個創造性解讀與整理。然而其理念與闡析雖然值得稱道,但也畢竟帶有鮮明的“西化”傾向,仍然是一種以西方文藝理論為框架,套釋中國傳統批評的作法。其間頗有幾處值得商榷的地方:
首先,雖然劉先生強調他為中國古代文論所劃分的“這些類目并非由演繹建立,而是歸納發現的”[1]18,但細讀其文仍不免覺出濃重的“演繹”味道。也就是說,他是在先確立下一種理論后,繼而從中國傳統文論素材中選擇相應的能夠佐證這個說法的文本樣例的。例如,在闡述“形上論”時,他引用了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為例證說明;而后在闡述“表現論”“技巧論”“實用論”等章節中,又分別引述了劉勰《文心雕龍》之《情采》篇、《體性》篇,以及該書最后一章帶有鮮明實用色彩的原文作為輔證。這其間反映出來的科學嚴謹的治學態度以及論證過程的理論性與可靠性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中國的學者都清楚,劉勰的《文心雕龍》是中國古代文論史上一部難得的深刻而完備的文論專著,是對先秦至齊梁時期文論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它自身就囊括了關于文學的“本原論、文體論、創作論、批評論、鑒賞論”等諸多方面。若單純從文學創作方面的幾大要素來援引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片段素材,不免讓讀者對原著有種“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感覺。也就是說,作為讀者在這一閱讀過程中并不是從所列出的原典材料里感受到作者對其理論的建構與歸類過程以及這樣做的必要性和價值所在(盡管每章前都簡要介紹了該理論的來源),而只是從一個個具體的引文材料中體會到作者做出此番分析歸納是“言之有理”罷了。
其次,劉若愚先生在介紹和分析中國傳統批評中出現的這六種文學理論時,亦指出它們之間互相兼容、互相關聯以及互相矛盾的地方,指出同一個理論可能“由于重點轉移或觀點改變”,進而“融入另一個理論”;或者,同一批評家作品中可能同時體現當中兩個或兩個以上理論的要素。針對這些交錯復雜的現象,劉先生解釋道:“我對六種理論加以區別,并不意味著有六種不同的批評學派存在。事實上,中國批評家通常是折中派或綜合主義者;一個批評家同時兼采表現論和實用論,是常有的”[1]18。同時,預見到此種分析方法將可能招致不少讀者的質疑與詬病,認為其有損于中國文論發展史的承繼性以及各種批評流派的整體性,劉先生進一步辯言,若是遵循上面兩個要求,將中國文學理論寫成一部“編年紀”,或者加入大量的艱深晦澀、朦朧抽象的古代文論術語,又會使作為西方文藝批評之“異文化”的中國文論再度陷入“神秘的東方”與“不可測的中國人”這種神話式的經典印象之中。誠然,劉先生的擔憂與考慮確在情理之中,但僅以此作為采用“以西釋中”的單向闡發模式解讀中國傳統文論之根由,委實難以服眾。事實上,文明之間實現溝通的最大障礙就在于“他者”觀念的桎梏。我們在進行文化間比較研究的過程中一直倡導,要以“非我”的眼光來把握“異質”文化和“異域”形象。那么反過來,在向處于相對優勢地位的“異文化”方介紹“我者”時,是不是也應該力求擺脫一種“從屬”于對方的姿態,而努力彰顯出自身的獨特性與完整性呢? 誠然,這樣的努力其過程是十分艱辛的,會面臨由文化間的巨大差異性而帶來的各種不易解決的難題,也會出現如劉若愚先生所擔心的那種使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化產生“距離感”的窘境。中西批評理論之間不論存在著多大的“不可通約性”,其背后必定有著反映人類文明發展共同規律的相同或相似的出發點,這也便是中西文明得以實現溝通的根本前提。在這個前提下,讓研究工作從中國批評理論自身的基礎與傳統出發,立足于漢文化之“文”與“言”的特質,從而能夠讓西方讀者更好地領略到中國文化的博大與魅力。
誠然,劉若愚先生在這部著作中,通過對中國傳統批評觀的系統化的分類與整理,為使西洋讀者更好地了解中國古代文論提供了頗有價值的參考,也為中西批評理論間的交流與對話創造了很好的條件。然而,闡發與比較盡管在跨文化體系內,應盡可能降低對話與溝通的門檻,但實不宜因此而規避民族文化獨特的內涵和意義。誠如著名學者羅根澤先生所說:“學術沒有國界,所以不惟取本國的學說互相比較,且可與他國的學說互相比較。不過要比較,不要揉合,更不要以他國學術作判官,以中國學術作囚犯。揉合勢必流于附會,只足以混亂學術,不足以清理學術。”[3]42或許杜國清先生所擔心的“只能談論各別或各國的文學和批評而已”不應成為一種憂懼,而實為在保持“和而不同”的文化姿態下我們應該著手力行的實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