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世平 張艷芳
2016 年11 月修訂通過的《民辦教育促進法》明確提出,在法人屬性的選擇上,民辦學校的舉辦者可以自主選擇營利性民辦學校和非營利性民辦學校。修訂后的《民辦教育促進法》一改過去民辦學校法人登記時無法可依的尷尬,為實現民辦教育的分類管理,規范和支持民辦教育事業的健康發展提供了基本的法律依據。 但與此同時,這一規定在其實際運行過程中也引起了人們的種種疑惑:法人屬性還可以自主選擇?法人分類(屬性)的劃分還有沒有客觀標準?繼而引發人們對法人分類標準的客觀性與法人屬性選擇的主觀性等問題的理論和實踐層面的深層思考。 在筆者看來,法人分類標準的客觀性和法人屬性選擇的主觀性,是兩個不同層面的問題。 法人分類標準的客觀性是一個實然性命題,法人屬性的選擇是一個主觀性命題。為了解決人們的這一疑惑,筆者結合民辦職業院校這一法人組織在法人登記及其實際辦學中可能出現的問題,就法人分類標準的客觀性、法人屬性選擇的主觀性以及法人屬性選擇的合規律性和和目的性等問題作一個初步的探討,以求教于同行。
所謂標準是指衡量事物的準則,同時也是調整人與自然規律的關系以及社會秩序的規范,它規范人們(或社會組織)的行為,使之盡量符合客觀的自然規律和社會法則,目的就是要建立起有利于社會發展的秩序[1]。 法人是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和民事行為能力,依法獨立享有民事權利和承擔民事義務的組織。 法人與自然人不同,它是一種無生命的社會組織體,法人的實質是一定社會組織在法律上的人格化。法人制度是規范經濟以及整個社會秩序的一項重要的法律制度。世界各國法人制度雖有共性特征,但由于各國社會政治、經濟和歷史文化的差異,其法人制度也存在一定的差異,法人分類及其標準也會有所不同。各國法人制度理論中有關法人分類模式及其分類標準的差異性是否意味著其無客觀性可言,筆者的回答顯然是否定的。
客觀性又稱真實性或客觀實在性,與主觀性相對,是一個重要的哲學范疇。 哲學上的客觀性包含三個層次的含義:一是本體論意義的客觀性,具體指客觀事物所具有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特性;二是認識論意義上的客觀性,以本體論上的客觀性為前提,是指認識對象的客觀性;三是知識論意義上的客觀性,是指知識內容的客觀性,它雖既不同于本體論上的客觀性, 也不同于認識論上的客觀性,然而它又以后兩者為前提。 這三個層次上的客觀性所界定的對象不同,范圍不同,因而含義也不一樣。但這三者是相互依賴,互為前提。依據對客觀性的理解,就法人分類標準(或依據)而言,其客觀性主要是指認識論、知識論上的客觀性,具體包括以下兩層含義:
法人分類標準所揭示的內容的客觀性是指無論選用何種指標作為法人分類的標準(依據),它都會從一定的角度或側面真實地反映法人組織特定的性質、功能和作用。任何標準都是人定的,因此法人分類標準必定會表現出一定的主觀形式,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法人分類標準是人們主觀臆造的。法人分類標準之所以成為標準,關鍵在于法人分類標準的內容與法人組織的類屬特性相符合、 相一致。法人組織的類屬特性是怎樣的,法人分類標準的內容就是怎樣的。法人分類標準的內容是由法人組織的類屬特性決定的, 這是不依人的意志而轉移的。法人分類標準的內容不包含任何主觀臆造的成份。任何主觀臆造的成份,只要它與法人組織的類屬特性不符合、不一致,都不是真正的法人分類標準。由此可知,法人分類標準的客觀性就是法人分類標準所包含的內容是不依人的意志而轉移的特性。法人分類標準的客觀性完全源于法人組織所固有的類屬特點及標準本身應具備的條件。
雖然不同的法人組織具有不同的特點,不同國家對法人組織的認定具有不盡相同的分類標準,但在既定的條件下相對于特定的法人組織而言,它的性質、功能及其社會作用應該是確定的。 任何國家其法人分類標準都是適應社會經濟發展以及社會組織的不斷變化的現實需要而制定和完善的,法人分類標準一經制定,即可對社會上紛繁復雜的各類社會組織進行歸類或劃分。法人分類標準應用的客觀性是指無論什么人應用法人分類標準 (依據)來對特定的法人組織進行衡量和評價,其衡量和評價的結果都必須具有客觀性,即只要應用的法人分類標準或依據相同,衡量和評價的法人組織的內容相同,其衡量和評價的結果都必須具有一致性(或唯一性、穩定性),不會因為衡量者和評價者的不同而出現不同的結果。否則,法人分類標準就會失去其作為尺度所應具有的價值。比如,我國《民法總則》遵循《民法通則》關于法人分類的基本思路,適應社會組織改革發展的要求,按照法人設立的目的和功能,將法人分為營利法人、非營利法人和特別法人。對營利法人和非營利法人,《民法總則》只列舉了幾種比較典型的具體類型,對現實生活中已經存在或者可能出現的其他法人組織,均可依據其分類標準,并可按照其特征分別歸入營利法人、非營利法人[2]。
主觀性又稱主觀能動性或自覺能動性,與客觀性相對,是一個重要的哲學范疇。 它是指人的主觀意識和實踐活動對于客觀世界的能動作用。主觀能動性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人們能動地認識客觀世界;二是在認識的指導下人們能動地改造客觀世界。所謂選擇的主觀性是指主體發自自我的一種內在的、主動的行為,換句話說,它是主體自我對對象的主動態度,主體自我對象關系在個體之中的集聚,它是一個不斷增長起來的量的集合。從時空意義上看,它集聚接受而來的對象關系之后,會背負更多的矛盾,這種矛盾亦會加劇它與個體之間的沖突。
我們承認法人分類標準的客觀性,絲毫并不排斥社會組織在法人登記時自主選擇法人類型 (屬性)的可能,因此,我們必須承認社會組織主體對法人類型(屬性)選擇的主觀性。 事實上,在實際的社會、經濟生活中,作為法人的社會組織主體的認識以及任何行為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包含著某種選擇。而社會組織主體的選擇都是由其所處的社會和自身利益、需要所決定的,具體來說,它是由社會組織與社會和自身利益需要之間的博弈以及綜合、辯證運動的狀況所決定的。就拿民辦職業院校法人屬性的界定來說,我國修訂后的《民辦教育促進法》順應了社會組織法人類型(屬性)主觀選擇的這種需要,明確規定,在法人類型(屬性)的選擇上,民辦職業院校的舉辦者可以自主選擇營利性民辦學校和非營利性民辦學校。民辦學校的舉辦者自主選擇法人類型, 需要在社會需要與個人利益的博弈中,尋求某種平衡點,如果民辦學校的舉辦者選擇了非營利法人,這就意味著從主觀層面上其出資者必須自覺地選擇并做出一定的取舍。
資本天然具有逐利性,這是資本運動的內在規律使然。 非公有資本(社會資本)進入職業教育領域,資本便會展示出其逐利的本性,資本追逐的利潤最大化與教育事業要求的公益最優化出現在同一領域,無疑會引發民辦職業教育中教育公益性與資本逐利性之間的沖突和矛盾。 而且,逐利性一旦失去控制,資本將負面影響無限放大,或者利用原本可以控制或隱藏的人性之惡牟利,則有可能會最終掩蓋教育的公益性[3],在我國當前的宏觀經濟環境背景下,資本的“暴利時代”已經結束,內需驅動特征明顯的教育行業逐漸受到非公有資本市場的密切關注。一般來說,我國教育行業由政府主導,政府政策扶持明顯,非公有資本(社會資本)投資職業教育領域,能獲得相對充足、穩定的資金流和價值回報,非公有資本(社會資本)參與辦學的積極性也會相對較高。 但是,我國修訂后的《民辦教育促進法》明確提出,非營利性民辦學校的辦學結余,必須全部用于辦學。這樣,民辦職業院校的舉辦者(出資者)一旦選擇了非營利法人,就不能放任資本的逐利性,相反,需要在行政干預、行業自律和社會監督的共同作用下,運用道德規范來約束自身的投資辦學行為,防范和減少因放縱資本的逐利性而給社會帶來負面影響[4]。
教育是培養人的社會實踐活動。它通過向受教育者個體傳遞生產和生活經驗,促使其身心發展和自身的社會化,繼而使社會得以延續和發展。 學校教育是由專業人員承擔,在專門的機構,進行目的明確、組織嚴密、系統完善、計劃性強的以影響受教育者身心發展為直接目標的社會實踐活動。學校教育是教育的主體部分, 其最終目的是要從文化、精神、 體質以及社會各方面開發受教育者個體的潛能,為人類社會的延續和發展創造基本條件。 從這個意義上講,公益性是教育的根本屬性[5]。教育的公益性主要來源于受教育者個體給社會發展所帶來的好處,它是教育活動的固有的屬性。 而我們講的教育的非營利性和營利性, 是指的教育提供方式,它反映的是以哪種提供方式來保證教育公益性的最大化或教育公共福利的最大化。營利性教育和非營利性教育并存,是一個國家教育體系發展到成熟階段的產物[6]。民辦學校推行營利與非營利劃分,其主要目的是作為公共機構的政府必須從教育的公益性出發,盡可能使教育的公益性最大化。 民辦學校的舉辦者即便是選擇營利性學校,其也有與非營利性學校共同的職能,即它必須通過舉辦教育、強化人才培養、實現教學效益的社會外溢性等服務于公益性辦學目的。
作為國家調控社會經濟活動的重要工具,我國政府一直注重采用政策來實現重大經濟結構的調整和轉型。 因此,在我國任何投資行為都會受到國家政策的影響,國家政策越明朗能,其對投資的促進作用亦越明顯。 而國家政策不確定,無疑會抑制投資行為。非公有資本(或社會資本)不同于國有資本,其投資的領域和范圍存在制度性障礙。 為規避政策性投資風險,非公有資本(或社會資本)對國家政策極為敏感,依賴性也較強。非公有資本(或社會資本)參與職業院校辦學,既需要宏觀經濟政策的激勵作用,又需要職業教育政策的有效引導。 近10多年來,國務院先后出臺了《關于鼓勵支持和引導個體私營等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若干意見》(俗稱“非公經濟36 條”)、《關于鼓勵和引導民間投資健康發展的若干意見》(俗稱 “民間投資新36 條”)、《關于創新重點領域投融資機制鼓勵社會投資的指導意見》(俗稱“社會投資39 條”)、《關于進一步激發民間有效投資活力促進經濟持續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俗稱“激發民間有效投資活力10 條”)等一系列重要的激勵性政策,支持和鼓勵非公有資本(社會資本)參與發展教育事業、興辦高等學校和職業教育等教育和培訓機構,并在財政支持、稅收、用地劃撥等方面提供了相應的優惠條件,這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非公有資本(社會資本)投資職業教育領域的積極性。 非公有資本(或社會資本)舉辦者,選擇非營利法人無疑會主動爭取民辦教育政策的支持,提升自己的投資效益。
如前所述,民辦職業院校按照《民辦教育促進法》的規定,依據法人分類的客觀性標準,自主選擇法人屬性(尤其是選擇非營利法人),需要在社會需要與自身個體利益的博弈中, 尋求一種動態平衡,以確保自身(民辦學校)沿著正確的方向發展,而這個發展過程正是法人屬性選擇的合規律性和合目的性過程。
所謂合規律性,是法人分類標準必須符合各類社會組織(法人)的本來面目,正確揭示社會組織(法人)的類屬特性;所謂合目的性是指各類社會組織(法人)的辦學行為及其結果必須符合社會以及主體選擇時所確定自身和社會的需要、利益等價值追求。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相統一是唯物史觀的根本方法。法人分類標準的客觀性所揭示的社會組織類屬特性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它與人們的利益和需要沒有關系;而法人屬性選擇的主觀性則與辦學者個人的利益和需要等價值因素緊密相連。民辦職業院校的舉辦者選擇了非營利性法人,并不意味著其社會功能就能夠自然而然地實現,相反它必須通過舉辦者規范的辦學行為和辦學實踐才能自覺實現。 然而,要真正實現法人屬性選擇的合規律性和合目的性,換句話說,非營利性民辦職業院校要實現不僅有非營利性法人之“名”,而且還要有非營利性法人之“實”,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不僅需要民辦職業院校的舉辦者(或出資人)自覺抑制資本的逐利性需求,主動強化教育的公益性功能,還需要整個社會從觀念層面厘清一些思想認識,從國家政策法規層面積極有效地解決一些根本性問題。
在教育領域,長期以來人們思維方式中始終存在將教育的公益性和資本的逐利行為二者對立起來的偏見。 人們普遍認為,只要是興辦教育就不應該考慮私人的利益,否則將會背離教育的公益性目的;而對資本(尤其是社會資本)的逐利行為予以排斥甚至鄙視。 事實上,教育公益性和資本逐利行為并非截然對立、互相排斥。教育作為公益性事業,如果要保證其純公益性,換句或說,要使其不摻雜任何私益的成分或因素,其根本之處就是要保證國家財政對教育事業的全部或充足的投入。但我國是一個人口大國,人民群眾對優質教育資源以及教育的多樣化的、旺盛的需求,使得我們國家財政還無法完全保證提供給職業院校培養高素質技術技能人才所需要的各種教學條件。 正是基于此類情況,國家允許、鼓勵社會力量參與舉辦職業教育。 非公有資本(或社會資本)投資興辦職業教育,才有了民辦職業院校的迅速發展。 從這一角度來看,民辦職業院校的產生、發展,并非是對教育公益性的破壞,相反它是對國家加快發展現代職業教育政策的積極響應,亦是對我國職業教育事業強有力的支持。 換而言之,民辦職業院校辦學雖然在主觀上具有資本逐利性的本能,但在客觀上卻促進了社會教育公益性的最大化。兩者并非絕對對立,而是辨證統一的。
事實上,我國早期教育類相關法律法規對民辦學校營利性目的做過限制,明確其不得以營利為目的。 當然,這只是強調民辦教育的舉辦者要以非營利性作為教育事業的價值取向,而并非完全排斥民辦教育中的營利性和資本的逐利性。 最初的《民辦教育促進法》是允許民辦學校在辦學過程中取得的“回報”的。雖然其未對回報的比例與程度做出規定,但至少肯定了非營利性與合理回報的矛盾關系可以處于一種平衡狀態。 2016 年修訂后的《民辦教育促進法》對民辦教育實施分類管理,更是明確規定了營利性民辦學校其舉辦者可取得辦學收益,辦學結余依照公司法等有關法律及行政法規的規定處理。公益性與逐利性是民辦職業院校運行中存在的一對矛盾,矛盾雙方相互依存。一方面,缺少了公益性,民辦職業院校就不是在辦職業教育了,其本身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另一方面,如果完全抑制了資本的逐利性,非公有資本則會缺乏興辦職業教育的內生動力,民辦職業院校的發展就會萎縮。 其實,民辦職業院校中教育的公益性與資本的逐利性之間的矛盾關系是否能達到一種平衡的狀態,則完全取決于利益的流向和對其“度”的把握。
2016 年修訂后的《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民辦教育分類管理,規定非營利性民辦學校的舉辦者不得取得辦學收益,其辦學結余全部用于辦學。 同時規定,非營利性民辦學校清償債務后,其剩余財產也只能繼續用于其他非營利性學校辦學,與非公有資本出資人毫無關系。這一規定從根本上否定了非公有資本出資人對辦學結余(或剩余財產和剩余價值)的索取,無疑是對非公有資本(社會資本)逐利性的“嚴格而又過度”的限制。 在筆者看來,民辦職業院校既然是按市場機制建立起來的,就應該按市場經濟規律辦事。既然非公有資本(社會資本)出資人舉辦職業教育不是捐資、不是做慈善,而是一種投資行為,那么就要講究投資回報。 而修訂后的《民辦教育促進法》 對資本逐利性的這種堵截式的做法,使得選擇非營利法人的職業院校,其出資者轉移了出資財產所有權后,無法獲得類似股權的權利補償[7]。這樣極有可能助長舉辦者、出資者利用直接對學校的控制,通過轉移資產、虛增開支等舞弊行為來消化辦學結余,以獲得利益回報和權利保障的現象。
對非營利性民辦職業院校來說,教育公益性和資本的逐利性的平衡,是促使其“非營利法人”名副其實的關鍵環節。資本的逐利性是資本的內在本質要求,不能堵,只能疏。 不能簡單地禁止,而只能有效地引導。 民辦職業教育的辦學實踐證明,不少民辦職業院校的違規辦學行為的產生大多是對資本逐利性的放縱使然。 那么,如何有效引導非營利法人的非公有資本出資人合理“逐利”呢? 筆者認為,解決非營利性民辦職業院校合理回報問題,從根本上說就是明確“股權及股權權益”問題。 俗話說,經濟的問題只能用經濟的手段來解決。 為此,需要解決兩個問題。一是要確立起與非營利性民辦職業院校股份制組織形式相匹配(相符合)且專屬于非營利性民辦職業院校出資人的完整股權及權益。二是要合理設計非營利性民辦職業院校出資人的資產增量。因為,在民辦職業院校有辦學積累的情況下,只有讓非公有資本出資人能獲得一定的資產增量,才能真正激發他們投資興辦職業教育的熱情,充分調動其繼續辦學的積極性。若要解決其資產增量的問題, 關鍵在于明確什么是“資產增量”,“資產增量” 應限定在何種范圍或程度之內,“資產增量”部分的權益最終如何實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