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吃雞現在太尋常了。尋常到如同吃飯。但歷史上雞曾經是飯桌上的奢侈,這話本來就不想說了,卻又不吐不快。
很長一個時期,肉類計劃供應,家家發肉票,每人月供數張,但沒有“雞票”,雞,是一年兩次憑“副食品卡”打勾供應的,一次是春節,一次是國慶,可見雞肉比豬肉金貴多了。
偏偏我不太領情,不吃雞。從小覺得雞味腥騷,而且雞皮瘆人,如此則便宜了家人,逢年過節有雞上桌,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我的一份吞了,但他們都高興得太早了,15歲那年我在外婆家吃到了杭州名菜“蝦油鹵兒雞”(魚露閹雞),就像亞當嘗到了禁果:原來雞可以這么好吃,沒有一點腥味!
蝦油鹵的異香把雞腥結結實實地蓋掉了,漸漸地,我后來做調查記者走遍了全國,公余之暇什么開封桶子雞、海南文昌雞、德州扒雞、成都口水雞、遼寧溝幫子熏雞、符離集燒雞、河南道口燒雞、廣東蔥油雞、重慶辣子雞……都一 一嘗來,上海三黃雞也不差,南京路西藏路轉彎處的“榮華雞”,可謂盛極一時,最熱的時候店門口天天排長龍,接著是“王中王”風靡一時,聯營店遍及全市,但要說口碑久盛不衰的還數云南路“小紹興”的三黃雞,身上“活肉”多,“木肉”少,口感細嫩滑爽,還有獨此一家的“雞粥”。
雞(禽類)乃恐龍的后裔,想那恐龍當初那么不可一世,如今的后裔被人如此變著法地吃,亦是始料不及吧。曾在甘肅麥積山吃過“石板雞”,當地人把草雞刨去內臟粗粗一洗,擦一把粗鹽就夾進了石板,鐵絲絞緊,微火烤,烤到石板爆裂即取出,粗糲鮮香。
想那恐龍當初那么不可一世,如今的后裔被人如此變著法地吃,亦是始料不及吧。
也曾在常熟吃正宗的“叫花雞”,朋友手法粗獷,一只活雞取來一拗,即頸斷翅垂,略放血,不拔毛,不掏內臟地浸入事先和好的爛泥漿,那泥漿略有講究:分厚薄兩盆,須取活水河浜的河底泥,無異味,然后加入粗鹽,攪勻后備用,毛雞浸入泥漿,浸透撈出,糊上厚泥漿,做成泥胎,投入火塘,小火收干,余燼煨至爆裂,砸開泥團,粗看狼藉,順手一捋,雞毛盡去,連細軟絨毛也全部褪凈,果然肉如白璧,香溢四野,原以為內臟不去,終有異味,但事實上一點都沒有,朋友取出內臟,留下心肝,剝清雞胗,余數盡棄,手持雞腿,邊嚼邊侃:這才是最正宗的“叫花雞”,什么荷葉,什么黃泥,想那叫花子野外盜雞而食,惶惶如漏網之魚,能這么多的臭講究嗎!
不過,最粗獷的吃雞要數云南普洱市的西盟,上海電視臺攝像戴怡有個故事。
那年在西盟,朋友熱情接待,說當地烤雞好吃,叫你永生難忘,戴怡說,被朋友一逗自然很饞。雞來了,大木籠一個,逐次被捉出,活活拔毛,雞群亟叫,拔得差不多了,頭頸一拗,不開膛,涂上調料,送進烤爐,有頃雞熟上席,香得把野狗都招來了。見大家不敢吃,朋友拿過砧板,掣出阿瓦快刀,直接剁了下去——天吶!“里頭心肝肚肺‘污哩頭還在哎”——戴怡情不自禁地用上海話嚷了起來,肚腸里的齷里齷齪,不是和雞肉混在一起了嗎?!
那漢子不懂滬語,舉著刀,瞅著戴怡愣了一會兒仍然“橐、橐、橐、橐”地剁了下去……
雞倒是蠻香,但“污哩頭”一塌糊涂怎么吃呢?戴怡在遠離肚腹的位置淺咬了一丁點,立即辣得跳起來,如同吞了一塊火炭。放了象鼻辣?!領隊的示意他克制,他便偷偷地把盤中之物賞了野狗,那野狗可能終身沒嘗過,但一口下去,立刻辣得叼肉抬頭,大吃一驚地瞠視戴怡,然后甩掉雞肉,“格哩哩、格哩哩”地慘叫著逃走了。
朋友說得真不錯,西盟烤雞,永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