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全球化、現代化,是這個時代最大的現實。與之相伴,有反全球化和反現代化的思潮。當然,無論反全球化還是反現代化,都有從極端到溫和的復雜譜系,兩者間又有共通性。
現代化不只是一個描述性的概念,即何謂現代,何謂現代化。它還是一個價值性的概念,即應當怎樣做,方向在哪里。它是一種價值尺度,衡量不同的文化、生活、生產方式之高下、優劣、是否過時。最后,它就成為一種判定生死的標準,現代才有權存在,過時的無權存在。
當我們習慣于用發達和不發達來區分世界時,接受的絕不只是一種經濟劃分標準,一個客觀的數字界限。這后面,我們往往接受了一套無所不包的價值定義,從經濟、技術、管理,到制度、文化、審美,甚至輻散到種族優劣和身體美丑。任何與發達社會的差異,不再被看成是不同,而被看成是不合道理、不合邏輯,應當消除的。
后發展社會需要現代化,否則將因為落后而自然喪失其存在的條件,即所謂“被開除球籍”;現代化又將使后發展社會否定自我,那么即使現代化了,它也不是它自己了,它將存在,但只是作為全球化里面一個無特性的均質原子而存在。現代化的全球化推進,后面蘊含著由發達者掌握的現代化定義權、這種定義權的全球推進,以及一整套價值的“普世驗證”。
每種文化都有存在的自然權利,都有歷時演化和與其他文化共時呈現的資格。
“現代化”話語認定,整個人類世界,雖然同時共存于現實之中,但每一個社會都處在一定的“歷史時間”上,有的在現代,有的在古代,有的在古代到現代的過程中,有的已不具備轉型到現代的資格。近代以來很多“土著社會”的滅族式瓦解,就是“現代化”鐵蹄所為,現代化的野蠻殺戮被當成現代文明推進的步驟。“現代化”眼光下,后發展社會的希望在于接受發達社會的標準,進入被接納、被認可、被同化、被占有的位置。
把所有的空間差異化約為時間差異,把每一個社會的異質性都解釋成時間上的異步性,這樣的現代化思維,本身就取消了世界豐富性的依據。
在后發展社會里,一些人也是這樣自我認定的,因而形成一種內在的甘居從屬、跟隨地位的主從意識,極端者認定自己的民族沒有前途、自己的文化沒有價值,跟上隊伍而不被拋棄就很好了,自立沒有必要,反抗就是反動,跟著主人有好吃喝才是正經,闊人翻臉了不是闊人的問題,一定要反省自己輸誠不徹底、做得不夠循馴。自信的垮塌與重建,是所有后發展社會共同的課題。
在全球化和現代化時代,需要怎樣的人類準則,才能約束發達者的自負,避免后發展社會的被迫瓦解或者自我瓦解?近代以來的人類史,固然可以視為一部經驗史,也可以視為一部教訓史。世界是豐富的,豐富不是時間進程上的先后,而是世界本當如此。異質性的世界,多元化的文化,特色性的治理,不是“普世價值”像上帝一樣光照世界前的異常,而是因為每一種文化都有其存在的自然權利,都有其歷時演化和與其他文化共時呈現的資格。
全球化應當是人類所有成員的福祉。現代化應當成為所有人的方向,而不是發達社會統治下后發展社會進行被瓦解或作自我瓦解的選擇。每個有人類生存的地方,人們都有自己的現代化方式和現代化道路,用這樣一種空間性邏輯可以作為重建“現代化”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