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廣勝
1
那年三伏的頭一天,正好走進七月。那年七月是出奇的熱。
太陽還沒出山,生產隊隊長黑塔照例先人一步撞響了吊在村頭老槐樹上的那口鐵鐘。鐵鐘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村村隊隊都有的,它如同部隊里的沖鋒號,它一響,老少社員就要馬上出動,即使拉屎拉到一半,也要趕快提上褲子去集合。黑塔撞過鐘,就站在樹下吸旱煙,那被汗浸成褐黃色的粗布褂子搭在一邊肩上,多半脊梁泛著棗紅。黑塔是標準的魯西大漢,一米八幾的身高,脊梁寬厚,腳手壯大,正如他的名字一樣,無論站在哪里,都像鐵塔一般扎實。這個剛滿四十的漢子是莊稼行里的好手,耕耘收種樣樣精通,每一個認識他的人都敬重他。他抬頭看著天空,天上堆積著火燒瓦塊云,憑他的經驗,這該死的老天還會旱下去,不知什么時候雨季才會到來。麥收以后,天上就沒落過一滴雨,大田里的玉米、谷子、大豆和棉花都蔫成了干柴,看來光靠大伙手提肩挑對抗旱災來挽救收成,純是一種妄想。老天,你咋就不睜睜眼睛呢?還嫌我們的日子不夠苦嗎?
黑塔在想心思的時候,社員們陸續來到了樹下,男人走到他身邊站著,女人們簇擁在遠地里說笑,和平日里一樣,大伙都等隊長派活。黑塔拿過煙袋,又別了一鍋子,點上,咂吧一口,大聲講話:“今天咱就不去抗旱了,看看這狗日的天,多澆幾挑子管個鳥用!阿黃過兩歲了,早就該捶了它,不然它就會像野男人一樣不老實,秋后還要指望它出力呢。今天就把狗日的捶了吧!”姑娘們也能聽懂他在說什么,都捂著嘴哧哧地笑。阿黃是生產隊那頭小公牛的名字。
農諺:“六月六,捶牤牛?!彪m說時節過去了,但七月頭里捶牤牛也不失好時節。
男勞力丟下水桶和扁擔開始準備捶牛的器具。捶牛需要石磙、棒槌、繩索之類的東西,大家不一會兒就找齊了。老飼養員不緊不慢地走去牛屋牽阿黃,人們就吸著糙煙在槐樹下等。女人們知道閹牛沒她們什么事,但也不能離開,耗一晌就有半天的工分,家人全靠工分來討生計,所以,就聚攏在遠點的樹下納鞋底,說閑話。翠香是個寡婦,大方潑辣,常常成為人們逗樂的對象。
“翠香,看著點,誰家的野牛給你發情,你就閹了他?!?/p>
“翠香,防著點,咱黑塔隊長就是頭種牛?!?/p>
……
翠香三十歲出頭,圓臉盤,丹鳳眼,細高身材,穿著藍色印花對襟褂,乳房顯得格外堅挺。翠香漂亮得讓女人嫉妒,她們都感到不解,這個沒有男人滋養,還拉巴著兩個娃娃的女人咋就一點不憔悴呢?這時候,翠花正飛快地納著鞋底,時不時將手里的鋼針在發間蹭一下。她家的小花狗臥在她腳尖那兒,張嘴伸舌地喘息著。她見女人們又拿自己開心,就馬上進行還擊:“你們這些浪貨,夜里遭了漢子,起早又要發情,還是扎緊自己的腰帶吧?!?/p>
翠香本是個快活的女人,長得俊俏,能吃苦,會持家,過門三年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娃,丈夫是生產隊里最年輕的車把式,掙著雙人的工分,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天有不測風云。兩年前的一天,丈夫趕車過河翻了車,車桿正好戳在心窩里,沒送到衛生院,就斷氣了。雖然生產隊里每年補助她家五十個工,但沒有男人的日子就沒了滋味。
女人們打情罵俏的時候,老飼養員牽著阿黃向老槐樹這邊走來,不知是天氣悶熱,還是阿黃預感到了什么,它顯得格外狂躁,走幾步就尥個蹶子,隆起的前胛直聳向前,骨感已十分堅硬的犄角左擺右晃,幾次都差點把老飼養員頂倒在地。老飼養員不停地撴著韁繩,不停地罵:“再不老實,我宰你個狗日的!”雖然這般罵,但知道阿黃比他的老命要值錢得多,那年月誰要敢無緣無故地宰殺一頭牛,小命算是活到頭了。
老飼養員被阿黃一路頂著來到老槐樹下,把韁繩交到黑塔隊長手上,氣喘吁吁地罵:“這狗日的想發情呢?!?/p>
黑塔隊長瞪起銅鈴般眼睛,拍著阿黃的肩胛說:“小畜生,老子這就捶了你!”
黑塔隊長扯下肩上的褂子,揚手搭到樹杈上,回身撴了一下韁繩,牽著阿黃走到麥場那兒去。麥收早已過去,秋收還沒有到來,麥場里除了兩個石磙閑置在中央,一切空空的。黑塔牽著阿黃一圈一圈地轉著,等把最后一口旱煙吸完,他突然加快了步伐,三圈過后,阿黃不再癲狂,四條腿開始搖擺打顫。黑塔知道該是放倒阿黃的時候了,就順勢抓住兩個犄角,往肋下一擰,大喝一聲:“著!”阿黃便像醉漢一般,兩眼一翻,“撲通”一聲,四蹄朝天倒在地上,全身瑟瑟發抖起來。黑塔說:“捆了吧?!蹦腥藗円粨矶蠈ⅫS捆了個結實。黑塔走去場邊拿來一團秸草,用力塞進小公牛嘴里,然后再用繩子將嘴扎住。有人送來石礅子、棗木棒槌,黑塔并不著急,不緊不慢地撫摩起阿黃的生育丸器來。那丸器起初只有拳頭般大,經他把玩幾分鐘后,竟變得像個黃茄子,飽滿而光滑。這時他才吩咐男人們拉緊繩索,他要捶牛了。他一手托起牛的丸物,將它放在石礅子上,再從老根那兒攥住,揚起棒槌一下一下地捶起來。開始是輕輕地捶,捶著捶著,力道就慢慢加重了。阿黃十分憤怒,大口大口地喘粗氣,兩眼血紅,四腿掙扎,甩頭擺尾,犄角深深扎進土里。遠地里女人發出一陣陣笑,黑塔捶著捶著走了神,覺得手里的丸器多少有點女人乳房的質感,便猛力砸了下去,只聽“噗”的一聲,鮮血濺了他一臉,再睜眼看時,只見一個拳頭大小的肉球飛出一個優美的弧線,落到兩丈之外去了。男人們嘩然驚叫,黑塔忙丟下棒槌,起身去撿那飛去的丸器。剛走幾步,卻見一只白花狗箭一般撲過去,叼了那物件,飛也似的跑走了。
黑塔氣得跺了幾下腳,望著跑遠了的花狗,罵起來:“誰家狗日的叼了我的牛丸?”他痛惜一個上等的下酒菜沒了。人們都沖翠香大笑,他知道那是翠香家的狗,就把粗話咽回肚里,還是沖著翠香喊:“翠香,你過來,把牛的那玩意兒給我縫上!”
翠香明知故問:“隊長,是把牛的縫上,還是把你的縫上?”
全場的人又笑起來。
2
午后,太陽賊毒。村里除了樹上的蟬在拼命地叫,連狗都懶得叫喚。但對社員們而言,這段時光像黃金一樣珍貴,他們不用去地里曬太陽,草草弄點地瓜窩窩或菜團子填一下肚皮,就可扯張破席鋪在屋里或院子里的樹下睡個透涼。黑塔卻很少利用這段時光睡懶覺,雖然他屬于不能再底層的一級領導,但百十號人的生產隊時時掛著他的心,上午干了什么,下午該干什么,明天要干什么,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些事他要提前想著,提前安排。他是百多號人的主心骨,事無巨細,都要想著。這時他最關心的是阿黃。阿黃是生產隊所有人的半條命,全隊只有兩頭牲口,而另一頭已經老到不中用了,起碼以后的十幾年春耕秋種必須要靠阿黃。他要去牛屋看看,讓飼養員多給阿黃加些草料,多牽它遛遛。這天太熱,傷口容易發炎,要多用鹽水擦洗才行。
他吃了幾口剩飯,就去了生產隊的牛屋。牛屋里卻不見阿黃,他料定是老飼養員牽阿黃遛彎去了。再去哪兒,他突然感到百無聊賴。自從自己的女人跟外鄉的木匠私奔以后,他對家就失去了感覺,但有一個問題他怎么也想不通,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咋連一個女人都留不住呢?好好的一個家咋就過成了這般模樣?他多次想再成個家,沒有女人的日子實在可憐、凄苦。有人想把他給翠香撮合,可鬼精鬼精的翠香不推不阻,就是不吐準話。她好像把家門虛掩著,進不進由你,可他不知道怎么推開翠香家的那扇門。
從牛屋里出來,他本打算去找阿黃,卻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翠香家的院外。白花狗的叫聲陡然讓他停下來,翠香在墻里露出半張臉,問:“隊長,這大熱的天不在家待著轉悠啥呢?”
黑塔說:“我的褂子破球啦?!?/p>
翠香說:“破了的地方我給你補上,愿丟你就丟過來吧?!?/p>
黑塔一摸膀子,才發現自己沒有穿褂子,上身光著呢,便多少有點尷尬。他拍拍腦袋說:“褂子忘在牛屋啦?!?/p>
翠香把話岔開,笑著說:“那肉球是我家阿花叼了,你要就給你。”
黑塔說:“那是個好東西,還是你們留著補補身子吧。你看,兩個娃讓你養得精瘦精瘦,咋弄?”
翠香說:“人家的孩子也這樣?!?/p>
黑塔說:“娃兒們正長條子,別讓他們太虧了?!?/p>
翠香有點感動,背過臉去,好一會兒才小聲說:“晚上把你的褂子送來吧。”
黑塔聽翠香這么說,心里一下敞亮了許多,他想再給翠香說幾句,可翠香在墻那邊消失了。他等了會兒,再沒見翠香露出臉來,就唱著樣板戲里的詞兒,“這個女人不尋常……”大步大步地往回走,身后突然傳來阿黃“哞哞”的叫聲。他轉過身,見阿黃紅著雙眼、聳著犄角要沖過來,盡管老飼養員奮力拽住韁繩,小畜生還是把地踏得啪啪作響。
老飼養員喘息著說:“這畜生怎么了?剛才還好好的?!?/p>
黑塔看著阿黃說:“這畜生記仇。不老實,老子再閹你狗日的一回!”
3
下午收工的時候,天上已經星光燦爛。晝長夜短的夏日,人們總覺得疲憊不堪,幾乎是吃了晚飯就睡。初夜依然悶熱,遠近仍傳著蟬鳴。黑塔隊長吃過晚飯,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感覺空落落的。他回屋將那充滿汗臭的粗布褂子往肩上一搭,手里攥著生產隊倉庫的鑰匙就出了門。他想帶點像樣的糧食去見翠香,翠香家的兩個孩子瘦得猴似的,早該貼補貼補。自己家沒有中用的糧食可拿,生產隊的家底他再清楚不過,倉庫里除了誰也不敢動的種子糧,就只有二百來斤雜糧,這是兩頭牲口的飼料。這才剛剛進入七月,到秋后至少還有兩個月的光景,這點雜糧遠不夠兩頭牲口拌料用。他走到生產隊倉庫門前站住了,鑰匙攥在手里,幾次想打開倉門,但感覺手沉得厲害,猶豫良久,最終還是將鑰匙掛回腰里,嘆口氣走開。
翠香家的門虛掩著,白花狗充當著傳令兵的差使,“汪汪”地叫幾聲。翠香輕輕開門,什么也沒說就走進屋去。黑塔反鎖上外門,跟著翠花進了屋。翠香撥亮煤油燈,就在小飯桌邊坐下來。飯桌上擺著兩碟菜,其中一碟是牛寶炒青椒。黑塔在翠香旁邊坐下,翠香起身,從里屋拿出半瓶酒說:“這是孩他爹剩下的酒,不嫌棄,你就喝了吧?!?/p>
黑塔將那盤牛寶炒青椒端到一邊去,接過那半瓶酒,猛灌一口,咂著嘴說:“我本想給孩子帶點糧食來,可倉庫里……”
翠香忙搶過話來說:“你要認為我圖這個,你就走吧?!?/p>
黑塔又灌一口酒,看著翠香說:“你啥樣,我知道。可你的日子也太苦啦。”
翠香說:“苦,也不是我一家,再苦也不能丟了廉恥。你的日子也一樣。”
黑塔說:“你怎么就想不開呢?為啥一個人的擔子不能兩個人挑呢?”
翠香說:“我何嘗不想?可我是怕……我找算命先生看過了,他說我是克夫的命。”
黑塔一口喝光瓶里的酒,大聲說:“俺不信,俺不怕!我明天就娶你,今夜就要你!”
翠香說:“你要好好想想啊,人犟不過命?!?/p>
黑塔說:“我想了一年多了,還想個球!”
翠香還想說什么,黑塔不容她說,就一口吹滅了煤油燈,抱著翠花進到西間里去了……
4
天還朦朧,黑塔就離開了翠香家,雖因缺覺頭昏沉沉的,但他覺得這一夜活得很像男人。他邊走邊想,要盡早給翠香一個交代,趁社員出工集合的時候就公布娶翠香的事,頭晌就去公社民政所把結婚證領了。走到牛屋那兒,他又想起阿黃。老飼養員剛給兩頭牲口添上第三遍草料,實在是累了,正依在石槽上打瞌睡。阿黃正在吃草,見黑塔進來,立馬昂起頭來,瞪起憤怒的雙眼,不停地打著噴嚏。
老飼養員說,他已給阿黃喂過三遍草,用鹽水洗過四次傷口,他怕那玩意兒里面黏連,晚會兒就牽小畜生去溜達溜達。黑塔隊長看老飼養員又累又困,就說:“你歇會兒吧,我牽阿黃去遛遛。”
黑塔隊長解下阿黃的韁繩,沖阿黃喊了一聲號子,小畜生竟順從地跟他走出牛屋。
黑塔牽著阿黃走上大街,就背著手走在前頭,往村口老槐樹那兒走。他臉上充滿喜悅,滿腦子都是昨夜風花雪月的事。阿黃默默跟在后頭,也許還記得白天被摧殘的哀痛,便不停地喘粗氣。走到村頭老槐樹跟前,黑塔看看天空,東方已露魚肚白,滿天的瓦塊云已染成了金黃色。他知道老天短時期不會降下雨來,就指著天空罵起來,狗日的,我看你能旱到什么時候?你還讓不讓我們這些窮苦人活了?罵過之后,他覺得該是撞鐘上工的時候了,就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拉動拴在鐘上的麻繩。
鐘聲響起,鄉村陡然煥發出活力,狗吠雞啼,羊叫驢鳴,里面還夾雜著農具的打磨聲,村民的哈欠聲,村里仿佛在演奏一部鄉村交響曲。黑塔取出旱煙袋,點上吸著,品著煙草的味道,想像著翠香起床打扮的情景,她一定會穿上最可身的衣服,戴上漂亮的發卡,抹上玫瑰香的雪花膏……今天她將正式成為自己的婆姨,有了女人,男人就沒白活。他被即將到來的幸福生活所陶醉,全沒想阿黃正在暗算他。阿黃早紅著眼站在他身后,四蹄緊緊蹬住地面,犄角上運足了蠻力,只要他轉過身來,它就會毫不猶豫地頂上去,將犄角扎進他的心窩。黑塔見社員們陸續向這邊走來,翠香遲遲疑疑地走在最后,她的確穿著一身粉紅色的新衣,身姿婀娜。他笑著想,都是過來人了,還扭捏啥呢?他轉過身,想大聲喊翠香,還沒等喊出口,阿黃就對準他的心窩沖上來,犄角如鋒利的鋼釬直插黑塔的心臟……黑塔倒退幾步,靠住老槐樹僵住了。最先看到這一幕的村民飛快地跑過來,想盡快把阿黃趕走,可阿黃仍全力將黑塔死死頂在老槐樹上。
有人喊:“快來啊,隊長出事啦!”
男人們瘋跑過來,用扁擔、鐵鍬使勁拍打阿黃,抽打一陣子,小畜生才尥著蹶子跑開了。黑塔貼著樹,低著頭,臉色蠟黃,血汩汩地從胸口向外流著。大伙大聲喊隊長隊長,黑塔沒有回聲。黑塔隊長已經死了。
這時,翠香瘋一樣地跑過來,一下跪在黑塔面前,兩手搖著他已經僵硬的雙腿,哭喊著說:“你咋就不信俺說的話???這下你信了吧?信了吧?……”
當天,村民埋葬了他們的隊長黑塔。夜里,他們宰殺了阿黃,家家分得一塊牛肉。翠香把牛肉埋在黑塔的墳前,就地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社員們照例出工,見翠香還在黑塔墳前坐著,她的頭發已經半白。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