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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晚

2019-02-02 04:10:31柳喻
當代小說 2019年12期

柳喻

眼前的女人五十開外,著一件不合時宜的深紫色羽絨衣,戴一頂黑色貝蕾帽,腳上是黑色長靴。已經入春了,很少有人會如此裝扮。女人迎著夏木摘下了口罩。出現在夏木面前的是一張歷經歲月風霜,而又不減生活韻致的面孔。這種相貌絕非城市女性所有,從她沉著的氣質上看,也不像是普通的鄉間女性。女人的身上自然散發出一種淡定磁力,夏木心下不免一驚:奇怪,我怎么一見到她心里便不安起來了呢?

夏木將驚詫稍加掩飾,干巴巴站著,等待著故事發生。

女人可能覺得熱了,干脆摘下了帽子。一圈盤繞在她頭頂的黑色發辮立馬將夏木的眼光吸引了過去。多好的頭發啊。剛剛有些緊張的空氣隨著這一聲心靈深處的贊嘆而消散開去。

女人開口了。她先是叫了一聲夏木的乳名兒,然后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她叫許青江。她一字一頓說,她是夏木的姨媽,而且是親的。

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夏木幾乎要懷疑眼前女人的精神狀況。她的生活中怎么會突然冒出個姨媽呢?別說是姨媽,夏木連母親都沒有。她的母親過世已經二十年了。無論在母親生前,還是在母親過世后的二十年里,夏木從未曾聽聞過母親有什么姐妹。

可是,這個叫許青江的女人用沉著目光看著她,告訴她說:這是真的。

望著對方堅定的神態,夏木只好將她帶到了報社附近的一家茶餐廳。無論真假,在報社門廳里認親戚畢竟有些不合適。夏木是新聞工作者,她很清楚花邊新聞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

叫許青江的女人慢條斯理喝著茶,仿佛那碗茶是一段歷史,需要她一點點去化解似的。對方身上滌蕩起來的冷靜氣息再次讓夏木不安。這神態,夏木想起來了,女人喝茶的神態像極了她的母親。夏木望著旁邊的廊柱,那上面鏡子里恰好映出了女人的側影。叫許青江的女人坐得很端直。夏木一直盯著她頭頂的發辮。等女人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夏木從她的音色里立馬辨出了她母親的音色。是啊,簡直太像了。如果我的母親活著,大約也是這么個樣子吧。夏木想。

結果,許青江說:“霞哥兒,你長得和姐姐像得很哩。”這時候,夏木才發覺,女人一直在看著自己。女人目光沉靜,帶著五十歲女性特有的和緩和包容。

這么說,她應該是我母親的妹妹了。夏木想。夏木的母親離世時,夏木尚未成人。過了幾年,夏木離家求學,后來又獨自去了城市里生活。夏木素來不怎么喜歡親戚往來。可以說,極少往來。她很清楚,對于她的家族往事,她不知道的很多。

夏木要了兩份炒面。兩個人都開始慢吞吞吃起來。似乎那一根根面條上凝結著諸多生活滋味,她們都需要一點點品咂一般。最后,面條都有點冷了,兩個人都沒有吃完,幾乎同時放下了筷子。

服務生過來將盤子收走。許青江繼續喝起茶來。喝完,她將杯子一直端在手里,用兩只手不停地摩娑著杯子,仿佛在努力體驗杯子的溫度。

夏木的眼睛又望向了鏡中黑色的發辮。許青江終于又說了起來:

“霞哥兒,你看人的眼神還和小時候一模一樣。你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你兩次,你就是這樣歪著頭看人,眼睛里好像有很多問題。”

夏木感覺到了對方冷灼的眼神,有點尷尬,于是正了正坐姿,也端起了茶杯。

她依然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個叫許青江的女人。她和自己的母親同姓,名字只相差一個字。

夏木說:“我的爹爹從未提到過你。”

許青江繞開了夏木話中的疑惑,問道:

“你爹爹還好嗎?”

夏木說:“他老人家很好。”

許青江說:“那天在報紙上看到了你寫姐姐的文章,上面還有你的名字和照片。我是來碰運氣的,沒想到真的中了彩。找一個人很難吶。我是專門從海西回來找你的。”

“海西?”

“是的,我一直生活在海西,快三十年了,這是第一次回來。”

“三十年了?”

“是啊,不知怎么就三十年過去了。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我爹爹怎么從來不提這件事,好像從來沒有過似的。”夏木叫服務生過來,又續了一壺水。許青江起身脫下了羽絨大衣,將衣服仔細疊了疊,搭到了旁邊椅子上。

“你爹爹他不想提的事兒怕多著呢,過去的事兒并不見得件件美好,值得回憶,就像你寫的文章那樣。”

夏木明白了這個叫許青江的女人在指什么,那是一篇回憶自己母親的文章。二十年了,她第一次將母親寫進了自己的文章中。對于她來說,回憶母親是一個神圣的領域,她一直不敢輕易踐足。在這篇文章里,她的母親溫婉、善良、勤勞、能干,幾乎集一切美于一身。這篇文章的直接后果,就是她的面前出現了這個叫許青江的女人。

夏木注意到許青江沒有帶行李,于是問她住在哪里。

許青江說話很硬朗,毫不含糊其辭。她告訴夏木她是昨天晚上到達西寧,在賓館住了一宿,一直等到夏木快下班了,才趕過來找。她不想去打攪三十年前的任何親友。

夏木試探性地問她,想不想去父親那里看看。

許青江拒絕了,她甚至不愿意讓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蹤。

她只想找夏木。很快,夏木知道了許青江找她的真正原因。她想讓這個失散多年的外甥女兒找一找她三十年前丟失的小女兒。

女人語氣很冷靜,容不得半點置疑。她三言兩語說明了一樁三十年前發生在夏木故宅的陳年舊事。

那時候,這個叫許青江的女人才二十五歲,她曾在夏木家住過一個月。就在這一個月里,她生下了她的第三個女兒,然后迫于政策壓力,將這個新生兒送了人。如今她老了,總是想起這個孩子,所以想托夏木找一找。

夏木一頭霧水。這件事情似乎與自己的童年記憶毫不沾邊。夏木一直堅信自己擁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在母親離世前,她總覺得自己活在溫情和快樂之中。她人生的孤寂無著就是從母親的英年早逝開始的,所以,她的那篇憶母之文滿是幸福而又傷懷的情愫。

“那段時間,你爹爹在牧區還沒有回來,你去了外縣親戚家玩。再說,你那么小,肯定也記不得這些事。”這個叫許青江的女人又補充了幾句。

夏木喃喃自語般說:“女兒,您是說您丟掉過一個女兒?”

“是的。”

“是在我家丟掉的?”

“是的。”

“現在您想把她找回來?”

“是的。”

望著夏木疑惑不解的眼神,這個叫許青江的女人用一種近似于委屈的聲調說,在當時,這個女兒是非法出生,她不敢帶著孩子回自己家去,也不好去外祖母家,何況外祖母只是她的繼母,她著實無奈,總擔心計劃生育糾察隊的人來找她,所以在孩子出生第三天的早上,她和夏木的母親商量了一番,最終將孩子送了人。

“可是,我媽媽已經不在了。”夏木有些煩躁,她不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回憶母親。

“我知道,你的文章里寫了,姐姐已去世二十年了,我很難過。”在夏木看來,許青江的難過是真實的。這個叫許青江的女人在談到夏木的母親時,眼神中的平靜不見了,繼之而起的是一種空洞無著。女人沒有流淚,夏木卻已經感覺到了她心中的悲傷。

“姐姐是個好人。”女人無邊無際說了一句。

夏木不喜歡用好和壞來評價一個人,尤其是對自己的母親,她拒絕任何評價。她想捍衛自己快樂的童年。

“您認為我能找到那孩子嗎?”連夏木自己都覺得自己的這個問題有些尖刻。

許青江空洞的眼神中夾雜出一些黯淡,她用一種強大的意志力支撐著自己的情緒。

“以前的事情是說不清的。”許青江說,她的胸脯起伏了幾下,很快又歸為平靜。多么頑強的意志力啊。夏木想。

夏木是個性情中人,她總是左右不了自己的情緒。

“您是說,是我媽媽送走了您剛剛出生的孩子?”不知為何,夏木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忐忑。她潛意識中一定認為,無論如何,送走別人的新生兒總歸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兒,何況人家現在找上門來了。

這次,這個叫許青江的女人沒有說“是的”。她低眉垂首,有氣無力叫了一聲夏木的乳名,再一次說:以前的事情真的說不清。

“我的意思是說,是我媽媽私自送走了您剛出生的孩子嗎?”在夏木的心目中,她的母親一直至高無上,她從不容許任何人說母親的不是。那是對她的一種冒犯,甚至是一種挑釁。面對挑釁,夏木總是會迎頭而上,從不避讓。此刻,這個突然而降的姨媽讓她心里很不舒服,就像所有的不速之客一樣,讓她的生活出現了雜音。她不喜歡突然切入的事物。夏木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猛喝了幾口,又用溫巾仔細地擦了擦桌面。桌面上其實一無所有,可她總感覺有些污漬讓她別扭。夏木有點強迫癥傾向。

許青江明顯感知到了夏木身上傳遞出來的不和諧氣息。她不再摩挲杯子。她將杯子放回到桌上,繼續用她的那種冷靜語調說:

“是我讓你媽媽送走的,那個時代不一樣,你知道的,有些事情毫無辦法。我們都害怕極了。不像是生了人,倒像是殺了人。起初,你媽媽一直不愿意,是我求著她把那孩子送走的。那段時間太可怕了,聽見鳥叫聲,我都以為是糾察隊的人來抓我了。”許青江又開始喝茶,夏木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惶恐和不安。

夏木松了一口氣,接下來的問題無非如此:我媽媽肯定告訴過您,那孩子送到了哪里了吧。

讓夏木吃驚的是,許青江對此一無所知。這位有著一頭盤發的姨媽搖了搖頭,用一種陳述事實的無奈語氣告訴夏木,她什么都不知道。

眼前的這座小鎮叫塔鎮,因為有一座存世六百余年的寺院而名聞于世,夏木走在塔鎮最古老的泉涌街上,兩邊全是各色商鋪。經過一家接一家的銅器、銀器作坊,從一道道五顏六色的披肩陣中穿過去,夏木看到她的父親正端坐在色彩更為絢麗的瓷器中,慢慢地數著他的念珠兒。自打母親去世后,父親迷上了念珠,這串紫檀珠子時而掛在父親脖子上,時而在他手中緩緩轉動。父親戴著一頂寬檐禮帽,兀自沉浸在他的心靈世界里,并沒有看見女兒的到來。

夏木叫了一聲爹爹,父親看見了女兒,喜悅一下子浮上眉梢。和所有的親人重逢一樣,他們互道平安,絮了幾句家常話。父親談起了這段時間的生意,很快,父親的話題拐到了他年輕時在草原上生活的光景。夏木發現,父親最近幾年很懷念昔日時光。

母親離世后,夏木和父親并沒有形成相依為命的父女關系,而是各懷心事,越來越客氣起來。

夏木說:“爹爹,那時候你總是不在家,家里就媽媽和我。”

父親的念珠兒一直轉著,像一段時光緩緩流淌。父親說:“是啊,那些年可苦了你媽媽了。”

夏木愣了愣神,說:“爹爹,三十年前,我的媽媽有個妹妹,是嗎?”連夏木自己都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她還沒有做好思想準備呢,這話已經自己跑了出來。

父親顯然怔住了。他談起舊友時平靜而又惋惜的目光不見了。在愣怔的同時,父親的眼睛里塞滿了悲苦。父親在努力掩飾這種悲苦,但他終究沒有掩飾住。

父親站起身,將佛珠捧至手中,仔細端詳了幾秒鐘,然后放至一尊佛像前。可能是有點冷了,父親從衣架上取下了一截圍巾圍到了脖子上。夏木以為父親要出去,也站了起來。沒有母親的煩惱一下子盈襲而至,夏木感到孤立無援。最近,她總是思念母親。

父親并沒有出門,他只是走了兩步,拿起店門口的一截牛尾拂塵,撲了撲掛毯上的灰,又折身坐了下來。

“霞哥兒,你姨媽在哪里?”父親直接問道。這些年,父親極少叫夏木的乳名。夏木幾乎被從父親嘴里冒出來的這三個字扎了一下。

這個問題終究要來。本來夏木打算回答得委婉一些,能不提的就不提,而此時此境,父親的不安沖擊到了她的表達。她不愿意對父親撒謊。她很清楚,撒謊會對父親造成傷害。她望了望對面的街。那位托爾斯泰般的老友依舊在晨光熹微下端坐,他的目光似乎一直在看向這里。

夏木只好實言相告。從昨日午后一直到今早出發,所有的故事現在她都交給了父親。她沒有半點含糊其辭。比之姨媽許青江,比之已離世多年的母親,她更愿意維護父親的情感。

“噢,是嗎?”父親簡單地說了幾個字,便一語不發,枯坐起來。隨著時間的點點流逝,夏木明顯感覺到了父親身上在升起一種火氣。剛剛在晨陽下靜謐的陽光開始搖搖晃晃,像強烈的白熾燈光,發出清冷之色。

“爹爹,我一直不知道我還有個姨媽。”夏木有氣無力地說。早晨離家的時候,姨媽許青江送她到門口。她回望時,姨媽依舊在看她的背影。從那刻開始,夏木心中升起了一種暖暖的親情。

這時候,父親的眼光著實讓夏木詫異。寧靜消失了,不安也消失了,夏木從父親的眼中感到了不加掩飾的凜冽之氣。“你是說,她回來找那個小娃娃?”

夏木有些委屈。她不知道該怎樣去迎接父親的這種置疑。父親一向沉默寡言。父親再怎樣對女兒客氣,夏木也從未領略過父親的凜冽之氣。

“爹爹,姨媽說,她只要遠遠看一眼就行。”

父親抬起右手抹了一把臉,然后將手放在下巴上,一直望著店鋪外的街面。外面行人已開始多了起來,光線很強,夏木看到空氣中懸浮著一些灰塵。

“她可是把你媽媽害苦了。”這句話意外之極。更意外的是,夏木看到父親的眼睛有點蒙眬起來。夏木從未看見過父親流淚。父親也絕少埋怨人,就連命運的不公也絕少去評說。父親逆來順受慣了,而現在忽然指責起人來,讓夏木一下子無所適從。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于是,夏木像找話茬似的說:“爹爹,姨媽說,媽媽將那個小娃娃送走的時候,她是同意的。媽媽沒有做錯什么,也是不得已,那時政策不允許超生。”

父親的目光依舊凜冽,像帶著銳利的時光之刃。“她是這樣跟你說的嗎?”

夏木不知道父親錯在了哪里,只好再度用委屈的語調說:

“是的,她說她和媽媽合計了一晚上,才決定將那個娃娃送走的。”

“虧她能說出這樣的話。”父親干脆抬起右手,蒙住了兩只眼睛。

夏木茫然無措,對母親的思念夾雜著對漫長生活的隱忍。過了半晌,父親緩緩說道:

“青江我想她也是有些苦衷吧,她從來不是一個狠心腸的人。有時候人也會由不得自己。”父親的話有些寬慰自己。原來他一直在說服自己接受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東西。

“爹爹,那時候計劃生育抓得嚴,媽媽和姨媽害怕得很,一定是萬不得已才想到把娃娃送走的。”夏木用自己的思維理念解釋著她一無所知的人世情緣。

“噢,她總是很有理由,有些事兒沒有個說法怎么行,可事實上,那個娃娃好幾次差點死在她手里。當初,如果不是你媽媽救下來,她那娃娃生下來就死了。”

故事開始向另一個方向發展,呈現出不一樣的特質。夏木抿了抿干澀的嘴唇,用一種交織著不解和訝異的眼神看著老父親,直到父親說:你瞧你這個丫頭,多大了呀,還愛這樣偏著頭看人,看得人心里難受。

姨媽許青江的樣子浮現出來。在那圈烏黑發辮下的面龐滄桑而又堅定,容不得半絲含糊。怎么她的故事到了父親這兒就不可理喻了呢。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夏木努力回想著,依然一無所獲。這么說來,姨媽許青江并沒有向她說實話,抑或說,這位姨媽實有難言之隱。

父親一直在擦拭一只銀壺。那把壺已經上了年頭了,在父親的擦拭下,好像又獲得了新生一般,發出柔潤的光澤。“那娃娃是被你媽媽送走的,可你媽媽是為了救那個娃娃呀。自從生了那孩子,你青江姨媽性情大變。那孩子是天擦黑的時候生的,生下后,你媽媽去了一趟院子,進屋的時候,看見你青江姨正用兩只手掐那個娃娃。幸虧她剛生完孩子沒力氣,你媽媽將孩子從她手底下搶出來時,孩子還有氣兒。后來你媽媽將孩子抱到了閣樓上。第二天天擦黑時,你媽媽做完飯進屋,沒看見你青江姨,找到閣樓上,正好看見你青江姨居然將孩子抓起來扔到了地上。你媽媽害怕極了,所以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就抱了孩子去了城里。連我也不知道那孩子送到了什么樣的人家。這種事情,你媽媽自己不想說,誰也不好問。就是你媽媽,她也只跟我說過一次。”

這件事聽起來未免太離譜了。夏木一時無法將昨日遇到的姨媽和父親回憶中的姨媽聯系起來。這分明就是兩種人嘛。一個冷靜之極,一個又狂躁不已。她相信父親所講的故事。她的父親從不說假話。如果父親不想說實話,他便會選擇沉默不語。

“可是,爹爹,姨媽為什么要那么做?”

“誰知道哩,女人的心思誰知道哩。打那之后,青江兩口子帶著大丫頭去了海西,再也沒回來過。這樣絕情的人倒也真少見。你媽媽傷透了心,著了病,過了幾年,四十歲頭上便沒了。”

父親起身披了一件外衣,這才想起了奶茶。他將茶壺放在爐子上燒了燒,倒了兩碗。

奶茶很好喝,帶著草原青草的氣息。蒸汽騰騰的奶茶稍許化解了一下夏木心中的壓抑。

女兒身上固有一種探索的精神,凡事一經上手,就愛打破砂鍋問到底。父親不太想為難女兒,于是說:“有些事兒想講出個道理,是誰也講不明白的,事情無非就是那樣發生了罷了。青江沒結婚的時候,到家里來過兩次,又能干又懂事理。她成家后,我正好去了烏蘭,倒再也沒見過她。我想人再怎么變,大樣兒不會變。可那一個月的事,總叫人想不明白。天擦黑時,你媽媽心情便不好,不愛在屋里呆著。有時候很晚了,她都不愿意將大門閂起來。你媽媽好像很怕閂門。那年月,超生了,大不了罰款。莊子里哪個家里沒有個多生的娃娃。鄉里人管不了那么多事的,吃肚子要緊哩。可也沒有青江那樣的。算啦,這些事情真的想多了沒用。只要青江她過得好就行。”

此刻,塔鎮已完全蘇醒。街上到處是三三兩兩的行人。這個地方的茶馬生意已經延續了幾百年了,到今天還沒有中斷。夏木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些年,她的父親也絕少和親戚們往來。父親的人際關系幾乎全部來自于這小小的泉涌街。也許正是這里的異質文化,才讓父親不至于太多地咀嚼歷史吧。誰知道呢。不過,顯而易見的一件事是,夏木現在面臨的絕非是意外獲得了一份姨媽的親情,盡管她渴望來自母系的親情很久了。眼前的事分明不光是要找回一個毫無線索的孩子,而且明擺著要去化解一場凍結在時光深處的恩怨。問題的關鍵是,這是非恩怨似乎已很難講明白。

姨媽許青江的故事里,那個孩子之所以被送走,完全是因為不符合政策。她和母親害怕糾察隊的人找上門來。這個故事的疑點是: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已是完整的生命體,糾察隊的人來了也無非是罰款而已,何至于天未亮就將孩子匆匆送了人。又不是趙氏孤兒,到處逢人追殺。

父親的故事里,姨媽幾乎從擔驚受怕的弱者一變為悍婦。仿佛那孩子是她的仇人,她分分鐘都想置孩子于死地。而夏木的母親是為了保護那孩子才將孩子送走。這個故事的疑點是:母親怎么會因為這件事而落下沉疴呢。那年頭,送走個把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夏木小時候經常聽聞這種事兒,有一次,她甚至在供銷社門口遇到過別人遺棄的嬰兒。

夏木想:回憶可真能騙人。在她的一番回憶里,她的母親一向性情過于嚴謹,從不兒女情長。她幾乎想不起來母親幾時拉過她的手,幾時抱過她。而在另一番回憶里,母親又是一位天使,溫暖,平和,使她總覺得幼年的自己總是罩在幸福的光環里。

無論如何,夏木總是思念母親。唯有這一點是真實的。

這天傍晚,夏木回到家中。姨媽許青江的表情告訴她:她知道夏木今天注定一無所獲。

家中一改往日的凌亂,變得異常干凈整潔。散落在客廳里的衣物全都不見了蹤影,沙發罩散發出剛剛清潔過的爽朗氣息。花修剪過了,錯落有致地擺在客廳里,所有的書籍整齊劃一,碼放在書桌的一角,原本灰突突的地板散發出木質紋理的光澤,連夏木平時穿的拖鞋也干干凈凈擺在門口。一縷親情瞬間在夏木胸膈間升騰而起。她發了一會兒呆,這才進到屋里來。

“你和姐姐不一樣。”姨媽許青江說,一邊接過夏木的手提袋。

“是的,媽媽絕不允許家里亂。”夏木說的是實情。她說這句話時,心里懷著對母親的歉意。她想,等閑下來一定學著操持操持家務。

“你爹爹都好吧?”姨媽許青江問。

“好著呢。”

“你爹爹不知道那孩子的下落吧?”

“是的。”

“我想,姐姐不會說的。姐姐性格太要強了。”

這一點夏木承認。

夏木心中有困惑,她欲言又止。

黃昏很快來臨,最后一抺西曬消失了。

華燈亮了起來。姨媽許青江望著對面樓體上的霓虹燈,不由再次感嘆起來:多好啊,這么多的燈。

夏木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在她遙遠的記憶里,她的母親一向很節儉,可是,在一個習慣上幾乎達到了奢侈的地步。但凡光線暗,或者天色近晚,她的母親就會將家里所有的燈都打開。

“如果沒有燈,天黑下來的時候,心里可真難受啊。”姨媽許青江像個多情的少女一樣發著一系列的感慨。

夏木說:“媽媽也喜歡燈火明亮的樣子。”

是的。這兩個字又從姨媽許青江的嘴里滑了出來。她好像很享受這兩個字,準備著隨時說出來似的。

黑夜完全降臨下來之后,姨媽許青江終于再次提到了三十年前的歲月。

她太害怕了,許青江說,自打那個小娃娃出生后,她一直擔驚受怕,總是怕別人來抓她,怎么也睡不著。那兩天,她又困又累,只想好好地睡一覺。

夏木明白了。失眠也時常困擾著她。在持續失眠的情況下,人的意志力很有可能會出現崩潰。那么,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姨媽許青江那兩天出現反常舉止,完全是因為持續的失眠所致呢?這似乎也說得通。夏木的性情中有一種傾向,她能包容所有的個性和怪異之舉。她想像著母親那幾日的煎熬,恨自己生得太晚,無法為母親解圍。

“那天,天還沒亮,姐姐抱著孩子出了門。我聽見姐姐將大門從外邊鎖上了,幾乎是在鎖子鎖上的同時,我睡著了,那一覺我睡了兩天兩夜。”

姨媽許青江手里一直在縫補著什么。夏木這才看清,她縫的是一只枕套。她有些奇怪家里怎么會出現這樣一件物品。有些眼熟,可她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瞧,這些東西放著多可惜,東西得用起來才行。這上面的花樣還是姐姐繡的哩。”姨媽許青江手底下抖開的是一件手工藝品。夏木終于想起來了,這件物品來自于母親的一只小箱籠。這些年,東奔西跑,夏木總是丟三落四,唯獨一直帶著這只小箱籠。作為母親的獨生女兒,她很慚愧。她極少去打開那只箱籠。她對針線活計沒有興趣。

“你的媽媽沒有錯。”許青江說。

我的媽媽當然沒有錯,她能有什么錯,還不都是你鬧的。夏木想。

“我知道姐姐是為我好。”

這還有什么可置疑的呢。

“我也一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了,自己心里有個坎怎么也過不去。什么事情我都能看開,唯獨這件事情我看不開。那之后,我和娘家所有親戚斷了來往。我不愿意和任何以前認識的人說話,所以搬家去了海西。在戈壁灘地窩子里住了兩年,后來政府安居到了定居點,這才算有了個家。剛開始種啥啥不成,苦日子過了七八年,你姨父幾次打算搬回來,可我一想到回來,就會想到孩子送走的那一晚夕,我就會心里煩躁,怎么也控制不了。后來,我想,算啦,在哪兒還不是熬日子。”

也許這就是真相吧。夏木感覺自己明白了一切。不過,不知為何,她心里依然感到有個地方不對勁兒。

很快,姨媽許青江做了解答:女人的事,誰能說得明白哩。我不明白,你不明白,姐姐她更說不明白。

姨媽許青江勉強笑了笑,夏木發現,她笑的時候,兩個淺淺的酒窩浮在面頰上,給這位老婦人平添了一份嫵媚。也許我的母親笑起來也是這個樣子吧。自打寫了追憶母親的文章后,她對母親的思念便再也停歇不下來了。她望著姨媽許青江略顯蒼白的笑容,不由產生了一種時空恍惚感。在她的錯覺里,過去和今天交疊在一起,她著實分不清昨夕與今朝了。

第三天是星期六,夏木不用去上班。早晨,她陪著姨媽許青江去了一趟南禪寺。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夏木只管專注地開著車。姨媽許青江靜默不語,一直望著窗外出神。這是四月初,街道兩側迎春、山桃正競相盛開,空氣很明凈。經過南山腳下一棟樓盤時,姨媽許青江讓夏木停下車。夏木不解,不過,她還是將車停了下來。許青江說,應該就是這兒,錯不了,從這個角度看上去,正好可以看到金頂。

夏木問是什么金頂。后來她才知道,原來這兒曾經是姨媽許青江的家。三十年前,她在這里生活了六年,生下了她的大女兒。

與其說是吃驚,不如說是傷痛。夏木的心不由揪痛起來。這個地方,如今寸土寸金,老住戶們全都富甲一方。

“十年前,你姨父回來過一次,弟兄們鬧翻了,他什么也沒能要回來。后來我們都認命了。”姨媽許青江望了一下那片樓宇說,“那時候,不得不走,離開你家后,我便一直病著,不是身體上的病,身體倒一直很好。就是不想吃飯,不想說話,不想見人,也不想睡覺,慢慢地厭世起來。這才一家子搬去了海西。”

難道這就是她三番兩次想殺死自己新生兒的緣故嗎?夏木心想。似乎這樣解釋也錯不了,可夏木望著車窗外一地的陽光,依然疑惑重重。一切似乎都能說得通,又似乎不堪一擊。

“昨日你爹爹一定和你說了吧?”許青江問。

夏木知道她問的是什么,于是說了一聲:是的。

“我想姐姐她一定是心里很苦的。”這句話有點莫名其妙。姨媽許青江不說自己心里苦,偏要說姐姐心里苦。到底用意何在?此時此境,山寺在前,街市喧囂,她不知道該怎樣去承接母親心中的苦楚。一切全打亂了,包括她在歡歌笑語中長大的童年。

“那段時日,其實我不是故意不想說話,我是想和姐姐說話的,可我張開嘴,話根本說不出來。姐姐一定是以為我是生她的氣,故意不說話的。不是的。是我莫名其妙變成了啞巴。我離開你家的那天早上,姐姐一直站在院子里,你家院子里的蘋果樹全開了花,姐姐就站在蘋果樹下,眼淚一直往下掉,她也不擦,也不說話。我望了望她,從她身邊走了過去。我想叫一聲姐姐來著。我們沒有親媽,姐姐是最疼我的人。可我張開口發不出聲音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啦,我沒有辦法讓姐姐明白這件事。我就那樣走出了你家院子,走出了大門。我回到自己家,依然無法說話。你姨父從海西開荒回來,看到這個樣子,才將家整個搬去了海西。車放這里沒事吧。也行吧。我們走上去。沒想到這山上全是樓梯,從前不是這樣的。這兒院子本來是他們弟兄兩個住著,說好的,往后回來,我們還住那院里,誰知道后來趕上征地拆遷,他弟兄將原來老房子全拆了,新起了樓房,就這樣這院子便和我們無關了。據說后來他弟兄得了五百多萬。我們什么也沒有要回來。沒有憑據。我到海西后,慢慢能說話了,苦日子也熬過去了。只是一想起我走那天,姐姐站在蘋果樹下的樣子,這心便塌了。”

這三十年前的老故事,此刻又出現了新情況。夏木如墜云海霧里。不就是個超生嘛,怎么會改變了這么多人的命運?她想起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古話來。此時細細品味,便覺此話很耐人尋味。她對母親的追憶里一定缺了什么。是的,她一直在規避往昔歲月的不和諧音調。作為女兒,她應該接納母親的傷痛、母親的淚水才對。那才是她真實可觸的母親啊。

姨媽許青江在南禪寺里像個虔誠的居士一樣,敬香,磕頭。樸素而又古老的儀式結束后,她們一起慢慢下山。路過那片樓宇時,姨媽許青江走得很快,沒有再看一眼。那腳步在夏木看來,似乎是要丟掉過去,輕輕巧巧往前走。

夏木不明白菊仙為什么會讓她在這里等著。夏木身上有一種執拗勁兒,只要她想做成什么事,她便會不顧一切,努力去做。比如此刻。昨日從南禪寺回來后,姨媽許青江隱隱約約向夏木提了提,不想再找那個孩子了。可夏木不依。她一定要找找看。后來在她不斷地追憶舊時光的過程中,她終于想起了自己的姑奶奶。姑奶奶已不在人世了,她的女兒菊仙在。菊仙曾和夏木的母親親如姐妹,或許菊仙能知道點線索。于是,這天早晨,夏木再次出現在塔鎮。如菊仙所約,她站在一片廣場邊等著這位姑奶奶的女兒。

陽光下的塔鎮再度搖搖晃晃起來。呀,這地方,夏木辨清方向后立馬想了起來。這地方曾經也是她童年夢的一部分。

帶著夢的痕跡,這位叫菊仙的女子踩著陽光出現在了夏木的視野里。好像真的是從時光隧道里走出來的啊。夏木感嘆了一聲。

“霞哥兒,好久不見了啊,有十幾年了吧。”菊仙身上帶著鄉村女性特有的熱忱。好一番噓寒問暖,最后問得夏木都有些不自在。親情很快建立了起來。

這個地方有一種獨特的氣息讓夏木心旌搖曳。夏木瞇著眼睛望著廣場。

“對哩,這兒以前是電影院,都拆了好幾年了,你總是不大愛關心這些。”

原來這兒就是曾經的電影院吶。夏木望著前方,有些發呆。

菊仙說:“那時候你媽媽總愛趕時髦,我們在這里看過兩次電影呢。”

這么說,那些記憶并不是夢。在夏木好多次的夢里,母親帶著她在這里看電影。她的母親總是渴望看到更廣闊的世界。

“霞哥兒,你知道你媽媽最喜歡哪部電影嗎?”菊仙原本走在前面,這時,停下來,回頭問夏木。

夏木搖了搖頭,她連母親曾帶她看過什么電影都想不起來。菊仙告訴了她答案,她的母親最喜歡《廬山戀》。

夏木不由眼睛濕潤起來。我的母親總歸有些不一樣的。現在,連她自己都覺得她那篇回憶母親的文章寫得真是太淺薄了。

經過一家土產用品商店時,菊仙停了下來。她打算在這里買點東西。

小店里光線有點黯淡,夏木進去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里面貨架上擺滿了各色實用物品。像昔日的供銷社一樣,小店里還將好多物品放在木制柜臺里。得拒絕多少次的隨波逐流,才能將這一古老的營銷風格存留下來呢。一位著青衣的女子走了出來,面色白凈,衣著雅潔。她望了望夏木和菊仙,徑直走到菊仙身旁,拉起菊仙的胳膊,打起了招呼。她的打招呼完全表現在肢體語言和神態舉止上。她用一只手一直抓著菊仙的胳膊,用另一只手快速地比劃著,表達著自己快樂的心意。原來是一位聾啞人。夏木有點蒙了,想不明白這位青衣女子到底是顧客,還是這家小商鋪的主人。她從未見過聾啞人開店。

對母親的思念夾雜著對過往歲月的悲情理解,使夏木的心境如陷谷地。這個小店歲月斑駁的痕跡如此之重,讓夏木幾近懷疑時光的流逝。

一番親熱的肢體語言見面禮結束之后,青衣女子回到了柜臺后面,從橫隔下抬出來一只小木箱。古舊的箱籠上繪有幾筆簡單的寫意蘭花。青衣女子掀起蓋子,嘩一下,里面恍如打開了百寶盒。很快,形態各異的花樣刺繡物件擺滿了柜臺。菊仙隨手拿了兩樣。青衣女子拿出舊報紙包裹起來。后來兩個人又用肢體語言推讓了許久。一個執意付錢,一個執意不肯收。最后菊仙直接將錢塞進了青衣女子的衣兜里,又拉了拉青衣女子的手,算是一種告別。青衣女子眉目清秀,全然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夏木被青衣女子身上這種淡然的表情吸引住了。快走出小店時,她不由回望了一眼。就在她回望的當兒,她差點尖叫起來。夏木這才發現店里還有另外一個人。此人坐在一只矮凳上,在努力擦拭一只老式石英鐘。夏木發現他的時候,這位拭鐘人正好抬頭看她。拭鐘人看夏木的表情也是異常淡定。只那么靜靜的一兩秒鐘,他又繼續干起活來。他的一只眼睛是盲的。

夏木產生一種穿越時空、無所適從的惶恐感。她快步走了出來,迎上菊仙的步伐。

菊仙的家在塔鎮北門外。菊仙的身上依然保留著一些鄉間的舊禮俗。盡管時間還早,菊仙依然用張羅飯菜表達親戚到來的熱情。

春陽下的小院落自有一番安逸,夏木簡單說明了來意。

菊仙正在擇菜,一語不發,聽完了夏木的話,然后將菜放至一邊,發起愣來。半晌,她恢復了生氣。在夏木看來,她恢復得似乎有些過了頭。

菊仙的話里透著一股子強硬。她說:

“霞哥兒,你這不是讓你媽媽不安生嗎?”

不安生,這怎么會讓已經逝去的母親不安生呢。夏木心里有些疑惑,但她沒有問出來。

“姨媽想孩子嘛,這也是人之常情啊!”夏木帶著軟弱的辯護語氣說。

“你媽媽都走了二十年了,這件事再也沒有人提了,原以為就這樣過去了,誰承想你又跑來尋根問底。以前的事兒是說不清的。有些事兒說清楚說不清楚都是一回事兒。”菊仙帶著明顯的惱怒情緒。夏木茫然不知所措,想不到重提歷史會如此傷人。對父親是一種傷害,對菊仙也是一種傷害。夏木不明白這種傷害的力量從何而來。難道每個人都是將重重傷害掩埋在歷史中前行嗎?

“青江姨媽這些年很不容易。”夏木說。

“是嗎?”菊仙的語氣很快和緩了下來。“那年頭很落后,社會落后,人也落后,孩子說生就能生下來,很多人家都往外送過孩子哩。送了也就送了。如果誰都想把送出去的孩子找回來,這世界豈不亂了套了。”

夏木說:“小姨,青江姨媽說,她只要遠遠看一眼就行。”

菊仙說:“那還不是一樣嗎?”

夏木不語。

菊仙說:“她就不該到你家去生孩子。”

這么說,姨媽許青江依然在隱瞞著什么。那么,當年她執意遠行到底是為了什么?她如今回來又到底是為了什么?還有,父親怎么會將母親生病一事歸罪到姨媽身上呢?

夏木執拗勁兒上來了。她的心里帶著一種火熱的受傷氣息。她想壓住,可終究沒能壓住。“小姨,我媽媽和你提過那兩天的事兒,是嗎?”

菊仙的火氣明顯平息了下去。她嘆了一口氣說:“送那娃娃的時候,我和你媽媽在一起哩。”

夏木始料未及。“你在我家里?”

菊仙搖了搖頭,她又開始擇菜,擇了幾下,又放至一邊。

“都三十年了,那件事兒怎么也忘不掉。那年開春,天氣還冷得很。那天,天還沒有亮,我和你姑奶奶聽見外面在打門。打開門,是你媽媽,懷里抱著一個小娃娃。我和你姑奶奶嚇了一大跳,一問才知是青江姐姐的孩子。你媽媽的意思是,將那小娃娃先放在我家里,等過一陣子再想辦法。那天,正好我的姑媽來了。她說,這娃娃這樣下去養不活,然后抱去了塔鎮,送給了一戶人家。我和你媽媽回到你家,你那青江姨一直在睡覺。她居然睡了兩天兩夜,醒來后,她開始吃飯,但你青江姨心硬得很,她再也不肯說一句話。她就那樣一句話不說,在你家住了一個月。有一天早晨,也是一句話都沒說,離開了你家。這件事情可傷透了你媽媽的心。”

這段故事倒也沒什么新奇,在此刻的夏木聽來,已不新鮮。只是每個人的理解不同罷了。

夏木說:“在當時的年代里,這件事情也不算是什么事情吧?”夏木覺得母親實在沒必要那么傷心。

菊仙說:“將孩子送走也許沒什么大不了,可兩姐妹恩斷義絕卻是一件大事,你媽媽就這一個妹妹。”

夏木為難了一會兒,最后還是問了出來:你的姑媽還在吧?

在夏木看來,這應該是唯一的希望了。

菊仙沒有回答,而是說:“你們啊,全都這樣執拗,你執拗,你爹爹執拗,你媽媽執拗,青江姐更別提了。我的姑媽已走了七八年了。”

菊仙說話語速很快,幾句話就將夏木帶到了灰暗之中。一種挫折感升上心來,夏木端起茶杯猛喝了幾口。

菊仙起身,將夏木的茶杯重新注滿了水。兩個人都看著茶葉在杯中翻騰,最后歸于寧靜。

“過去的事兒翻騰出來不好。”菊仙似乎下了決心。

上一次見菊仙是什么時候呢。夏木想。

對啦,應該是二十年前,是在母親的葬禮上。沒錯,就是在母親的葬禮上,夏木告別了自己的童年,告別了眾親友。其實,她何嘗不是一去不返。只是她的一去不返披著一層求學的外衣,有外在形式上的光環在,所以讓她的絕情動機不那么露骨罷了。再一想,母親的離世何嘗不是一種絕情呢。人人都在絕情而去,為什么唯有姨媽許青江在受到譴責。

“你媽媽心氣兒太高了。”菊仙說。

這一點夏木承認,她喜歡母親的心氣兒高。在她看來,心氣兒高是一種美才對。夏木喜歡母親身上這些特別的性情。母親的酷愛整潔,母親的講究生活品位,在夏木的心中,永遠帶著一層美的光環。在那篇回憶母親的文章里,她提到了母親的一絲不茍,還有母親離開人世時的依依惜別。而現在,夏木卻覺出了異樣的味道……難道母親真的是絕情而去嗎?

“那時候,農村里文盲多,婦女們都沒文化,你媽媽念過書,村子里便選她當了婦女主任。你想啊,你媽媽心氣兒那么高,樣樣事兒都要走在最前面。她當婦女主任那幾年,正好是計劃生育抓得最嚴的年頭。你媽媽整日里跑東家跑西家,做思想工作,得罪了很多人。偏偏你青江姨媽躲糾察隊的人,躲到了你家里來。她也是沒別的地方可去。她原本想的是在你家悄悄把娃娃生下來,再回到城里自己家就沒事了,大不了罰款罷了。她家里條件又好,不用擔心罰款。這件事,你的媽媽一直瞞著人。那晚擦黑,娃娃終于生了下來,是個女娃娃,特別能哭。你的媽媽一直將門從里面閂著,可還是叫隔壁的媳婦子發現了。這下子,莊子里那些懷了超生娃娃的媳婦們不干了,合起伙來,去找你媽媽。你媽媽一直不開門,她們就拿石頭往你家院里扔,罵得很難聽。有兩個女人還說,也要來你家生娃娃。她們在你家門外直鬧到天黑透了才回去。第二天傍晚,這幾個媳婦歇了工,又合起伙來,到了你家門外。她們又是砸門又是罵,扔了很多土塊到你家院子里。看你媽媽還不開門,她們居然點了一支火把扔了進來。你想,我們這兒開春,氣候多干燥啊,最見不得火星。你媽媽撿起火把,打開了門,她沒有罵人,而是說,都回去睡覺去,一個個挺著大肚子,也不忌諱,像什么樣子。有什么事情明天天亮了過來說。女人們依舊不走,還在罵。你媽媽揮了揮手中的火把說,如果明晚夕你們過來,我家的大門還拴著的話,你們就用這火把點了我家的房子。我不怪你們。說完,你媽媽將火把扔到了水渠里,然后又從里面閂上了門。”

母親緊閉嘴唇,決定事務時要強的面孔在夏木面前倏忽一閃。在夏木幼年的記憶里,母親一旦抉擇了事情,任何人都改變不了。

“媽媽后來不再操心村里的事務,原來是這個緣故啊。”這兩天,痛夾雜著辛酸和無奈一直在咬噬著夏木的心。她的心原本是麻木的,而經過了這兩日的不斷咬噬,仿佛蘇醒了。她終于明白了自己何以絕情。她并不是想緊緊抓住童年的那點小快樂不放,而是這生活的真實表里太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唯有逃避,才有力量自由地呼吸。她很清楚,就連她自己說不定也時刻面臨著失語的危險。是啊,當一樣事物的說不清楚達到極致的時候,恐怕只有失語才是最好的自我保護。

“你青江姨走后,你媽媽便辭去了村里的工作。其實,你媽媽一直很喜歡操心事務。她心里總是有些抱負的。”

母親的小小抱負在此時的夏木看來,和那支暗夜里的火把一樣,照亮了母親的面孔,卻又在風中閃爍不定。那是怎樣的一幅場景啊。門里面是剛剛生完孩子,在重重壓力下已經情緒失控,時刻想殺死自己新生兒的妹妹,而大門外,母親舉著火把,站在風口里,她的前面是身懷六甲卻又憤怒不已的鄉鄰們。這件事,母親顯然沒有向父親提及。母親心性要強,她一定是將這件事自我化解掉了。所以,在父親的回憶里,只有母親忙完院子里的活,回到屋里找姨媽,后來發現姨媽將新生兒扔到了閣樓地板上這一場景。也許,在母親的理念里,還有一層維護鄰里關系的意思吧。很顯然,對母親回到屋里后發生的一切,菊仙又毫不知情。她只知道村中婦女們到大門外鬧事,因此天未亮,就發生了母親將孩子送到了姑奶奶家這件事。對所有這一切知情的人只有青江姨媽,而她又不愿意做太多的回憶。這門里門外兩個世界,母親得有多么強大的心智才能負荷。痛,夾雜著辛酸、無奈,唯其如此,才現出生活冷金屬般的光輝質地。

二十年前,母親病重,幾乎村中所有上了年歲的女性都來家中探望。在那篇回憶母親的文章里,夏木將這種情誼歸到了人緣好上。這是多么淺薄的一種認知。今天,夏木終于明白了,母親為什么在臨終前向所有前來看望她的女人們點了點頭,一語不發。那壓根就不是因為母親傷心,說不出話。那是一種負荷著沉重歷史的化解。

“那個孩子其實你已經見過了。”吃完飯,在告別的時候,菊仙站在門外,望著塔鎮的方向,淡淡地說。

“我見過?”夏木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那個啞巴女娃娃。”說完,菊仙將用報紙包著的包裹遞到了夏木的手中。“聽你媽媽說,這女娃娃剛生下來的時候特別能哭,按理說,不會是啞巴,可不知什么緣故,自打到了我家,就一聲兒都不能哭,后來送了人,也是一樣,長到三四歲,才發現是個啞巴。咱們家里可從來沒出過啞巴哩,也真是一件怪事兒。你在門外看見的那個男的就是收養她的那家的兒子。他們去年剛結的婚。日子嘛,就該這樣昏天黑地地過著才行,千萬不能想得太明白了。太明白了,誰也承受不起的。咱們這兒不興認孩子。就是明明白白知道孩子在哪里,也沒有去相認的道理。鄉間有鄉間的理,城里有城里的道兒。這不一樣的。那女娃娃人啞心不啞,手巧得很哩。”

晚上回來,夏木發現姨媽許青江并不在屋里,而是在院子里。春天來了,院子里櫻花正在盛開。夏木悶著頭穿過院子時,差點和姨媽許青江擦肩而過。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一抬頭,才發現姨媽許青江坐在甬道邊長椅上,她的頭頂,是盛開的花朵。有幾枚花瓣落下來,正好飄在她盤起的發彎里。

“姨媽,你怎么在這里?”夏木問。

“天快黑了,家里呆不住。”

“是啊,天快黑了,今天回去事兒多一些。”

“在這里坐一坐很不錯。”

夏木帶著深深的疲倦,她不知道從何說起。依然是蒼白的微笑。姨媽的表情告訴夏木,她已經知道了一切。那雙眼睛不再恓惶,不再茫然,不再焦灼,也不再期盼,而是一種釋然。

“她好嗎?”許青江問。

“她很好。”夏木將報紙包裹遞給姨媽許青江。許青江打開,將臉伏在五彩斑斕的掛件上。許久,許青江抬起頭來。夏木發現姨媽并沒有哭。

多么強大的意志力啊。夏木想。“明天我們可以過去看看。”

“其實,你早上走的時候,我已經想好了。”

“什么?”

“明天一早,我回海西去。”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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