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松
(山東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湖北文理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
家國情懷是生命主體對家國命運共同體的一種認同和崇奉,表現的是社會成員對民族大家庭的一種堅守和保護,彰顯了一種使國家縱然置身危亡絕域、民族縱然身處苦難險境而終能慨然不敗的精神凝聚力,它展現了人們對國家認同感、歸屬感、危機感、榮耀感和使命感的高度融匯和系統集成,可謂是一種深層的文化心理密碼。家國情懷作為一種精神意識和社會文化現象,它是伴隨著家庭、國家的出現、發展而不斷傳承和發展的。近年來,我國學術界對家國情懷的研究逐漸升溫,追索家國情懷的發展歷程,尋找衡量家國情懷的歷史衡量標準成為學術界需要研究的問題。
考量研究一個事物,必須抓住該事物的特殊矛盾性,只有抓住它的特殊矛盾才能將它與別的事物區別開來。要研究我國家國情懷的歷史衡量標準,就需要抓住家國情懷歷史發展中的特殊矛盾。家國情懷歷史發展的特殊矛盾就深藏于代表特定階段歷史主體的典型個體或者群體對部族、家國共同體的發展變化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強烈的心理反應(如對家國興衰表現出的強烈的認同感、榮耀感、危機感和使命感)、思想意識、價值理念和精神品質的特點之中,表現為主體自由與社會約束之間的矛盾。這些歷代人物家國情懷的特點往往是與家國變遷、王朝興衰、民族交往密切聯系的,因而,通過對歷代家庭和國家制度變更、王朝更迭、階級社會關系變化、民族文化交往情況進行分析就能抓住家國情懷歷史發展的規律,從而找到家國情懷歷史的衡量標準。
利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階級分析法,可以將我國歷史社會劃分為幾個不同的階段:無階級的原始社會階段,奴隸制社會階段、封建制社會階段和現代社會階段。在家庭、階級、國家出現前的原始社會,人們對聚落、部族的發展興衰也是有強烈的心理反應的,姑且把這種心理反應比照階級社會稱為“原始的家國情懷”。從古人殘留的史籍、巖畫、墓葬、活動遺存以及流傳至今的神話故事、原始宗教、風俗習慣可以推知,當聚落、部族人們獲得了更多生活資源時,人們會感到高興而跳舞、歡呼;當聚落、部族在與自然界和其他聚落、部族征戰斗爭中獲得了穩定的生活來源,人們對聚落部族就會產生認同感、歸屬感和榮耀感,就以原始宗教儀式或者風俗習慣來祭奠、感恩天地神靈和祖先;當聚落、部族遭遇其他部族或者自然災害頻繁的襲擾時,危機感和使命感就會應運而生,各種祈禱、膜拜、巫咒、讖語、鬼舞就紛紛出場。而作為聚落、部族首領首先會想到如何帶領整個部族戰勝這些威脅,其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驅使著他與自然威脅和其他部族抗爭。后來,終于在三皇五帝領導下實現了華夏部族的統一,也因而流傳著華夏部族首領和先民們開天辟地、治理水患、發展農耕、圈養家畜、建章立制、禪讓位傳的故事,展現了華夏始祖追求部族主體對于抗擊外來威脅的能力提升和自由應對,積極推進部族內部和諧與文明進程,體現了對自己故土家園、聚落部族的熱愛之情與責任擔當。進入階級社會之后,隨著私有制、家庭、國家、階級出現,整個人類社會的發展歷史,一直展現著這幾對矛盾:主體尋求自由與社會制度約束的矛盾、社會文明提升演進與統治階級利益固化的矛盾以及民族文化融合與抗爭之間的矛盾。這幾對矛盾的核心就在于“主體自由與制度約束”這個特殊矛盾,其發展演進最終觸發歷史王朝政權的更迭,也裹挾著各利益群體復雜的家國情懷。這樣,探究衡量家國情懷歷史發展的標準問題就被提了出來。
家國情懷不是從來就有的,它是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隨著私有制、家庭、國家的出現逐漸發展而來的。它的出現,既是生命主體為了克服外界自然條件束縛、獲得個體生存自由的表現,也是群體和種族為了獲得存活和發展資源、穩定傳承下去所做出努力與抗爭的表現,實際上是主體獲取自由、民族競爭發展、文明穩步提升的表現,因此,“主體自由”“民族和睦”“文明提升”成為衡量家國情懷的歷史發展的三維標準。
“主體自由”這一標準主要站在個體與社會關系的角度來看待家國情懷的發展歷史。所謂“主體自由”,是指在人類歷史上創造主體的自由,這種自由包括意志自由、行為自由和創造自由。這里的“創造主體”是隨著人類社會發展不斷演進的,其范圍也是發展的。這里的“自由”是以家、國、社會作為思維、行為、活動的載體和背景的。因此,家、國、社會秩序規范勢必與主體自由相聯系,既對立又統一。對主體自由的限制和束縛,也是主體自由施行的條件和基礎。家國制度的變遷也就影響著主體對自由的追求和感念。因而,主體自由原則標準成為研究家國情懷歷史變遷的標準。要注意的是,在階級社會,由于被統治階級的話語權遭受極大的剝奪,他們對自由的感念往往被遮蔽和代表,主體的自由往往主要表現為各歷史階段統治階級的自由,統治階級的主體自由又往往被上層決策層的自由所代表。就如梁啟超在《中國史界革命案》中說:“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注]梁啟超:《新史學》,《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7頁。由此看出,在階級社會,主體自由主要反映的是統治階級的自由。在奴隸制社會主要體現的是奴隸主階級的自由;在封建社會以及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主要體現的是封建地主、貴族和納入國家治理體系的貴族官僚、士大夫們的自由;在社會主義社會才真正體現了廣大人民的自由。當然,我們也能從一些文學作品和史料中感受到廣大被統治階級對自由的呼聲與渴望。同時也要看到,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這種主體的自由在逐漸發展,代表社會的主體也在逐漸壯大,自由也在變得更加全面。在階級社會,主體自由原則標準與家國情懷的關系在于統治階級如果越注意用責任感、使命感約束自己,越是勵精圖治、奮發有為,就越容易獲得集體統治的自由與榮耀,家國情懷的自豪感也展現得越強烈,集體自由統治的時間也就越長一些;反之,統治者如果只追求權力頂端少量個體短暫的物欲和權力的自由,統治的危機與憂患就很快出現,待到國破家亡,只空有對故國家園的悲嘆了。總之,不同的歷史時代的家國情懷體現了主體自由的不同方面的內容:原始社會主體自由是氏族群居生活抗拒自然災害和毒蟲猛獸、獲得生存自由的表現;夏朝之后私有制出現以及家國出現,標志著位居統治階級頂端家族血緣種姓遺傳和繁榮的自由;秦王朝以后的封建社會,標志著以君王為主體的封建統治階級權力統治的自由;新中國人民民主的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才真正體現了最廣大人民的全面發展的自由。
“民族和睦”這一標準主要站在民族關系的角度來看待家國情懷的發展歷史。“民族和睦”所反映的是各民族在國家統治中的地位與貢獻情況,以及所占據和利用的自然資源和社會資源是否平衡。當民族間勢力相對平衡,民族文化上互相尊重、多元共存,民族占有和利用的資源相對平衡,民族團結就容易達成,多民族和諧發展的家國情懷就容易顯現,反之,則是民族間無休止的征戰。縱觀中華民族的發展歷史,主要經歷了“華夏族——漢族——多民族大一統”三大歷史時期,未來發展趨勢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國歷史上有著怎樣的民族發展歷程、民族之間的關系到底怎樣?學者們可謂見仁見智。梁啟超持“多元混合”說觀點,章太炎則持“漢族中心”說,楊度從“文化族名”來看待問題,孫中山認為是“五族共和”的關系等等。1901年,梁啟超發表《中國史敘論》一文,首次提出了“中國民族”的概念并將中國民族的演變歷史劃分為三個時代:第一,上世史,自黃帝以迄秦之一統,是為中國之中國,即中國民族自發達、自競爭、自團結之時代也;第二,中世史,自秦統一后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是為亞洲之中國,即中國民族與亞洲各民族交涉、繁賾、競爭最激烈之時代也;第三,近世史,自乾隆末年以至于今日,是為世界之中國,即中國民族同全亞洲民族與西人交涉、競爭之時代也[注]梁啟超:《中國史敘論》,《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7頁。。梁啟超先生的民族發展觀是站在民族發達程度以及與世界交往的疆域變化情況來評說的,是具有世界眼光的。1902年,梁啟超在“中國民族”的基礎上,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中正式提出了“中華民族”這個概念。1905年,梁啟超又寫了《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一文,從歷史演變的角度重點分析了中國民族的多元性和混合性,并斷然下結論說:“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實由多民族混合而成。”梁啟超先生的這種劃分是從中華民族與周邊民族交涉范圍角度而言的,只有民族強大了、文明發展了,才有可能自身和諧并與周邊民族和睦相處、交往擴大。在這里,我們看到,家國情懷的歷史與民族和睦發展的歷史緊密聯系在一起。或者說,家國情懷的歷史折射著民族和睦發展的歷史進程。因此,利用民族和睦的標準可以衡量家國情懷的發展歷史。
“文明提升”,這一標準主要指文明制度性提升。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變化終究要通過制度的形式將之確立下來,因此,從制度的變遷就能夠反映社會文明的進步與演化。在階級社會,王權朝代更迭與文明的提升沒有必然聯系,只有象征著制度變化的朝代變更才有時代分界的意義。文明制度性提升對于家國情懷的意義在于,制度文明是家國情懷追求的意義和目的所在,家國情懷的歷史發展彰顯了人類社會在家國制度文明方面的發展,家國制度文明的發展可以舒緩家國情懷的焦慮憂患情結,更高層次的制度文明可以贏得更大范圍的家國情懷的認同感和更長期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從而使制度文明更加深入人心,使社會更加穩定和諧。縱觀我國社會發展歷史,能有這種時代分界意義的有三個,一個是夏王朝,一個是秦王朝,還有一個就是新中國的誕生。夏王朝的出現,將血統純正的父系宗族社會與血統混雜的原始蠻萌社會區分開來;秦王朝的出現,則將大一統的多民族中央集權專制社會與維護單一民族血統傳承的宗法等級社會區別開來;新中國的建立,則將權力平等歸位于人民大眾,結束了家庭社會中兩性關系的不平等、在社會治理上的民族不平等以及國家政治生活中少數人對大多數人的統治。這幾個時代分界線不僅是主體追求自由的階躍線,也是民族關系逐漸和融的躍變線,也是人類文明逐步提升演進的標志線。雖然,在各個歷史時代中也還有多個政權王朝更替階段,但從整個歷史時代來看,由于所行制度相似,基本屬于同一個時代。
從主體自由、民族和睦和文明提升角度看,有三個時間節點可作為整個家國情懷歷史的劃分節點:一是夏王朝的成立節點,二是秦王朝建立節點,三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節點。這三個節點將家國情懷的歷史劃分為“五帝禪讓時代、宗族世襲時代、大一統官僚專制時代、人民民主時代”四個歷史發展階段。各個歷史階段所展現的家國情懷特點以及家國情懷的歷史傳承脈絡彰顯了“主體自由、民族和睦、文明提升”這三維衡量標準。
家國情懷往往是人們對歷代家國制度變遷的情感反映,有什么樣的王朝,就會有與之相適應的家國制度,而這勢必引發人們對今昔制度的比較和情感判斷,或留念,或自豪,或不屑,或慨嘆,展現出不同的特點。因此,家國情懷的歷史特點折射著歷代家庭、國家制度的變遷。而通過研究家國制度的變遷就能抓住家國情懷的變化軌跡,從而可以從這些變化軌跡與它們的關聯性中去厘清衡量家國情懷歷史發展的標準。縱觀我國歷史,家國情懷經歷了家國未分的帝王禪讓時代、家國一體的宗族世襲時代、家齊國治的大一統官僚專制時代、平等和融的人民民主時代四個歷史發展階段,其所呈現出的“即家即國”“敬天法祖”“天下一統”“愛國惜家”特點映射出“主體自由、民族和睦、文明提升”的家國情懷歷史衡量標準。
“即家即國”是家國未分的帝王禪讓時代原始社會家國情懷的特點,它映射出主體自由意識初步覺醒、中華民族文明初萌的歷史記錄。在夏朝以前的原始社會,人們的家國情懷尚處在蒙昧階段,家與國沒有完全區分和分離,以黃帝統一華夏族為標志,在原始共產民主制度下產生了以部族首領為代表的無私奉獻的、“即家即國”式的家國情懷。在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上,家庭是群居、血親的社會化結合體。《呂氏春秋·恃君覽》有云:“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衛,肌膚不足以捍寒暑,筋骨不足以從利辟害,勇敢不足以卻猛禁悍。然且猶裁萬物,制禽獸,服狡蟲,寒暑燥濕弗能害;不唯先有其備,而以群聚邪?群之可聚也,相與利之也。”恩格斯曾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里談到,“群是我們在動物中所能看到的最高的社會集團。它看來是由家庭構成的,但是家庭和群一開始就處在對抗之中,它們是以反比例發展的。在家庭緊密結合的地方,群只是一種稀有的例外。反之,在自由的性交關系或多偶制盛行的地方,差不多是自然地組成了群……為了使群能夠組成,家庭的紐帶須要放松,個體須要重新自由……我們可以毫不遲疑地說:如果說已經發展起來了一種比家庭更高級的社會形式,那么這只是由于它把起了根本變化的家庭溶化在自身之中才能發生;并且可能正是由于這一點,這些家庭才有可能以后在無限優越的環境中重新組織起來”[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30頁。。這里,恩格斯談到了家庭與群的區別,這就反映出人類的先祖只有意識到家庭對于維護主體繁衍自由的權利維護時,才會固執地產生。而家庭的出現與產生,正說明了人類意志自由和文明的進步。對于家庭產生的社會基礎,克洛德·列維—施特勞斯在《家庭史》序言里提出:“沒有家庭就沒有社會。反之,如果先沒有社會,也就沒有家庭。”[注]安德烈·比爾基埃等主編:《家庭史》,袁樹仁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7頁。由此看出,人聚成群,結成社會,構建家庭,才能超出一般動物的水平,順應自然、利用自然、駕馭自然,這也體現了人類的意志自由和創造自由是隨著人類自我意識、私有意識的進步而逐漸發展的。按照摩爾根和恩格斯的研究,人類家庭經歷了血緣家庭、普那路亞家庭、對偶家庭、一夫一妻制家庭四個發展階段。這幾種家庭形式都是原始社會被恩格斯稱為“蒙昧時代”的幾種家庭形式。這時,人們物質生活資料還沒有出現剩余產品,私有制和國家尚未出現,家國沒有完全分離開,家庭以氏族部落的形式存在,氏族部落的首領也就是家長、族長和帝王,在氏族內部奉行的是民主制。在我國傳說故事中,從燧人氏到伏羲氏時期,母權制家庭逐漸產生。后來,隨著石器和弓箭普遍使用,農牧業和手工業發展,男子逐漸取代了婦女在生產中的主導地位,在黃帝時期,父系氏族公社取代了母系氏族公社,一夫一妻制家庭取代了對偶家庭。由于血緣關系固定了,父母及其子女構成的家庭有條件成為獨立的生產單位,于是家庭逐漸從氏族中分化出來。黃帝為“君臣上下之義,父子兄弟之禮,夫婦匹配之合”[注]《商君書·畫策》,從此有了正式的家庭教育[注]徐少錦、陳延斌:《中國家訓史》,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6頁。。“在中國,多數人主治的民主政體,曾在上古出現過,那便是稱作‘堯舜之治’的氏族民主制”[注]馮天瑜、何曉明、周積明:《中華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43頁。和“禪讓制”。禪讓,實際上是氏族貴族首領從同族中選出經過考驗、德行高尚的后代來繼承帝位。這里,對于氏族首領來說,就面臨處理“私”與“公”之間的矛盾和糾結,既要維護種群發展傳承方面的利益,也要保全作為氏族首領血統傳衍和決策自由的優先權。“禪讓制”實際上就是這兩種考慮的折中,這種氏族首領的意愿表達既順應了氏族成員的主流意見,也體現了首領的意志自由。上古流傳的“黃帝修德振兵、統一華夏、始制衣冠、建舟車、制音律、創醫學、藝五谷、興文字”的故事、顓頊和九黎與制歷法、堯舜禪讓、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神農嘗百草、盤古開天、女媧造人、后羿射日、伏羲創八卦、倉頡造字、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等感人的中國神話故事,一方面反映了原始社會以黃帝為代表的華夏文明初創時期豐富的人類活動和文明的初步積累,另一方面也展現了中華民族始祖戰天斗地的不屈精神和無私的“即家即國”式家國情懷。
“敬天法祖”是華夏民族家國一體的宗族世襲時代奴隸社會家國情懷的特點,它映射出主體自由意識和中華民族文明全面覺醒的歷史記錄。夏禹的兒子夏啟繼天子位開啟夏王朝后,變禪讓制為世襲制,標志著中國奴隸社會的誕生。在夏商周時期,在家庭層面,奉行同居共財制、宗族家長制。于是出現了貴族家庭、依附性家庭和自由民家庭,其中以家國一體的宗法制大家庭為代表。由于幾代同堂的大家庭實行“同居共財”的制度,各個家庭成員在經濟上不獨立,必須以家族為本位來生活,加上民主管理機制的喪失,圍繞父權、夫權形成了以家庭訓誡、家規家范為形式的一整套家庭倫理道德原則和行為規范。在國家層面,逐漸出現了宗法制、井田制和分封制。家庭所奉行父權家長制與國家奉行的奴隸主專政相適應,血緣聯系與社會政治等級關系密切交融,它們共同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宗法制度,與宗法制相適應的制度是分封制和嫡長子繼承制以及嚴格的宗廟祭祀制度。這些制度的出現,一方面純潔了血統的傳承、鞏固了王權統治,客觀上也有利于社會生產力的提高,加速了國家財富積聚,有利于國家層面的水利建設、抵御周邊蠻族入侵,推進了文明的進步,激發了奴隸主貴族階級引以為傲的家國情懷。例如:《詩經·商頌·殷武》有云:“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注]《詩經·商頌·殷武》表現的是奴隸主貴族開疆拓土、平定四夷、威震四方的家國情懷;《詩經·大雅·文王》有云:“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上帝既命,侯于周服。……王之藎臣,無念爾祖。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注]《詩經·大雅·文王》歌頌的是奴隸主階級敢于革新、順應天道、唯德是輔、忠良咸服、創立偉業的家國情懷;《詩經·生民之什·板》有云:“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注]《詩經·生民之什·板》“上既勸王和德以安國,故又言當畏敬上天,當敬天之威怒,以自肅戒,無敢忽慢之而戲謔逸豫。又當敬天之災變,以常戰栗,無敢忽之而馳驅自恣也。天之變怒,所以須敬者,以此昊天在上,人仰之皆謂之明,常與汝出入往來,游溢相從,終常相隨,見人善惡。既曰若此,不可不敬慎也。”[注]《毛詩正義》卷十七則反映了周朝敬天法祖、善待百姓、德統天下的家國情懷。這幾段溢美之詞表達了在奴隸主貴族階級宗法制度統治下,國家更有力量,家族血親聯系更加緊密,主體生存更加自由,四夷更加咸服,統治更加穩固,文明得以提升,開疆拓土、威震四方的家國情懷得以充分展露。但是,這種制度另一方面也埋下了統治階級貪奢腐敗和階級矛盾對立的禍根,引發有識之士對國家統治的危機意識和下層人民對國家的幽怨情懷。這一階段,中央政權與周邊少數民族之間矛盾、諸侯國之間利益矛盾、國家階層間矛盾引發社會普遍的不滿,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成為廣大被壓迫階級人們對家國社會共同的感念。例如,《漢書》記載,“周懿王時,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國。中國被其苦……”[注]《漢書·匈奴傳》,在“四夷交侵,中國皆叛,用兵不息,視民如禽獸”的情景下,發出了對統治者憤怒詢問:“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何人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注]《詩經·小雅·何草不黃》表達了百姓對統治者無視民間疾苦、窮兵竇武的憤懣之情;屈原在《離騷》中感慨:“何桀紂之猖披兮,夫惟捷徑以窘步。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殫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注]《楚辭·離騷》表達了詩人為國擔憂的家國情懷;《詩經·邶風·擊鼓》篇記載:“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注]《詩經·邶風·擊鼓》,表達了為國征戰的戰友們不得已相互約定“齊赴疆場共生死,終生相伴不分離”的壯烈愛國情懷。由此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家國情懷豐富而復雜,既有表現奴隸主貴族統治階級順乎天道、繼承祖德的耕戰事功、開疆拓土、四夷來朝的榮耀之情,也有表達奴隸階級告別家祖慷慨赴死、為國捐軀的英雄豪邁之情以及對統治者違逆天道、背棄祖德、不恤民苦、常年征戰、飽含怨怒的憂患之情,兩種情懷都建立在“天道”和“祖德”基礎上,都體現了對天的敬畏和對祖上的尊奉,因而,這兩方面匯聚成具有宗法等級社會特點的“敬天法祖”式家國情懷。
“天下一統”是中華民族在家齊國治的大一統官僚專制時代封建社會家國情懷的特點,它映射出主體自由意識強化、中華民族走向繁榮、中華文明輝煌于世的歷史嬗變記錄。自秦王朝以后,大一統的中華帝國出現,中國進入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地主階級統治時期。這期間也幾經王朝更替,奴隸制人身依附關系被地主階級創立的人地依附關系所代替,土地資源和租種制度成為地主階級掌控權力、盤剝農民的主要工具。從家庭制度變遷來看,氏族宗法制衰落,家族制興起。“以一個家庭為單位的土地所有制代替了以一個宗族為單位的土地所有制”[注]龔佩華、李啟芬:《中華民族親屬團體史》,德宏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102頁。,整個社會逐漸向封建地主制過渡。這一時期,值得注意的是兩次大的家庭制度變革政策的出臺。一是商鞅的家庭改革,它使得小家族家庭代替了宗族大家庭。另一個是在三國時期,魏明帝曹睿下令廢除“異子之科,使父子無異財”[注]《晉書·刑法志》,則是大家族家庭再次被確立的標志。但此時的大家族家庭是一種“近親同居制”大家庭,它與“宗族制同居”大家庭是不同的。主要有以下區別:一是經濟基礎制度上以“稅田制”代替了“分田制”;二是性質發生根本改變,以“封建家族制”取代了“奴隸宗族制”;三是制度淵源不同,近親同居制源于“非諸侯分封制”,而不是源于“諸侯分封制”;四是家族長名稱稱謂不同,以“家長”取代了“族長”或“房長”[注]龔佩華、李啟芬:《中華民族親屬團體史》,德宏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112頁。。從國家制度層面看,主要有兩種“大一統”制度,一種是“文化大一統制”,一種是“王朝大一統制”,人們對家國的認同是通過對文明的認同和對王朝的認同實現的。正如姚大力所指出的那樣:“宗廟社稷,也就是一家一姓之王朝,是前近代中國人國家認同觀念最基本的核心。支撐著元初宋遺民和清初遺民精神世界的,主要是王朝的認同,而不是種族認同。”[注]姚大力:《中國歷史上的民族關系與國家認同》,《中國學術》2002年第4期。趙剛先生對清朝多民族帝國的大一統話語重構研究中也發現,清代漢族士大夫在談論“漢人”的心態是平和的,而當談及王朝,則情緒熱烈,表現出強烈的認同感,同時也表現出對已故王朝的眷戀和忠誠。他們并不在乎這個王朝是否由異族統治,他們真正在意的是其是否有良好的治理、是否體現了天下的文化秩序[注]趙剛:《早期全球化背景下盛清多民族帝國的大一統話語重構》,見楊念群主編:《清史研究的新境》(《新史學》,第5卷),中華書局2011年,第14-16頁。。許繼霖先生認為:“中原王朝的天下觀以華夏—漢民族的文明與空間為中心。但在元代和清朝這些征服王朝那里,天下的內涵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排斥了以中原為尺度的夷夏之別,突出了以王朝認同為核心的疆域大一統。天下的文化性消解,地理性強化。”[注]許繼霖:《家國天下——現代中國的個人、國家與世界認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8頁。但無論是文化的大一統還是疆域的大一統,士大夫與貴族官僚統治階級們對大一統的家國情懷是沒有變的,對中華文明認同是沒有變的,其變化只是從秦漢、隋唐等中原王朝的“天下中國”嬗變為元代、清朝等征服性王朝的“大一統中國”了。其間飽含著對中原王朝以文明自傲的家國情懷嬗變為對征服性王朝以國力強盛而自豪的家國情懷。這種超越民族局限的家國情懷實際上也反映了這一時代民族紛爭的改善以及文明的提升。同時,我們看到,這一歷史時代的人們在飽經戰亂、國破家亡、王朝更迭的苦難之后,渴望止戈息爭、家國安寧、自由生活、民族和睦、天下歸心,整個社會呈現出強烈的“天下一統”式的家國情懷。
“愛國惜家”是中華民族在平等和融的人民民主時代社會主義中國家國情懷的特點,它映射出國家主體民主自由、中華民族繁榮和睦、中華文明日漸走近世界文明舞臺的中央的歷史嬗變記錄。新中國成立后,人民大眾成為國家的主人,奉行人民民主制度,男女平等觀念以及婚姻自主的觀念廣泛流行,打破了傳統大家族聚居的習俗,封建大家族的那種家族制也逐漸被現代小家庭的平等民主制所取代。其實,婦女觀念的更新、婚俗的變化、家庭制度的變化早在清代中后期就已徐徐開啟。近代外國傳教士在中國布道辦學、資產階級改良派的維新變法、民國時期文人雅士的新文化運動、革命人士的五四愛國運動逐漸把西方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觀念引入中國,對中國家庭制度變革起到了助推作用。早期共產黨人在瑞金、延安等紅色革命根據地頒布了婚姻法條例也為變革中國家庭制度進行了有益的實踐嘗試。1950年頒布的新中國婚姻法則成為新時代中國婚姻家庭制度的里程碑。它標志著中國女性徹底解放、男女平等時代的到來。主體自由、文明提升在這里都有所表現。新中國建國以來的農村社會主義運動、公社化改革以及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都對傳統家族制度形成巨大沖擊,土地制度的改革鏟除了封建地主階級利用家族制進行土地壟斷剝削農民的根基,小家庭間的平等利益訴求也得到國家法律制度的保護,傳統的家族聯合生產在個體自由競爭的利益驅使下開始分崩離析。在這種現代社會大潮沖擊下,人才的自由流動、社會化大生產使得家庭小型化成為時代的選擇。農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加上中國人口計劃生育政策,三代共居的家庭模式逐漸被“三口之家”的主流模式所取代。傳統的對大一統王朝、家族的家國情懷也嬗變為新時代兩性平等、追求自由、“愛國惜家”式的家國情懷,它展現了成為國家主人的人民大眾對中華民族大家庭的認同以及對新中國的熱愛之情。這就進一步展現了制度變遷中所體現的內在的主體的自由、文明的提升和民族的和睦。由于人民成了自己家庭和國家的主人,大家充滿了對干事業的激情和對未來發展的期待,責任、擔當和汗水贏得了收獲和希望,勤勞智慧的中國人民對家庭和國家充滿著認同感、使命感與自豪感,展現了新時代兩性平等、“愛國惜家”式的家國情懷。
由以上對家國關系歷史脈承特點及其映射的家國情懷嬗變歷程分析得知,中國歷史上的家國情懷經歷了四個時代,其展現出“即家即國”“敬天法祖”“天下一統”“愛國惜家”的特點,這些特點映射出家國情懷循著“主體自由、民族和睦、文明提升”的主線來發展。
從家國情懷歷史傳承方式角度看,家國情懷主要有三種傳承方式。一是家庭傳承方式,主要通過家庭制度來傳承,如:展現家庭制度變遷的家教家風、家書家訓、家譜祠堂、家族祭典等形式傳揚、承繼;二是國家傳承方式,主要通過國家政治制度來傳承,如:展現國家政治制度變遷的歷史編纂、政權交接、碑鼎記功、建廟祭祀、方域命名等形式傳揚、承繼;三是社會傳承方式,主要通過國家對社會治理的制度來傳承,如:展現社會制度變遷的民間故事、詩詞歌賦、舞蹈音樂、傳媒教育、國際交流等形式傳揚、承繼。這三種方式的內在邏輯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個體生命在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過程中,生存自由得以鞏固,能力得以提升,因而伴隨它成長起來的文明得以提升,民族得以壯大。由此可見,家國情懷歷史傳承方式實際上呈現出由個體到家庭、再到國家和天下的路徑,展現了個體生存自由的發展提升路徑,也是文明逐漸提升和民族得以繁榮發展的路徑。
從家國情懷的傳承歷史脈絡來看,彰顯了其內蘊的“主體自由、民族和睦和文明提升”的衡量標準。華夏始祖三皇五帝率領部族,草莽開辟,艱難創物,統一華夏,奉行原始民主、禪讓傳位的政治制度,展現了始祖先民們戰天斗地、無私奉獻、“即家即國”式的家國情懷,也呈現出華夏始祖們對于環境抗爭、擺脫自然的束縛、提升生存自由的努力。自夏朝開始建立之后,家庭、私有制、國家陸續出現,家國一體的宗法制、世襲制開始盛行,奴隸主貴族及士大夫階級也發出了“天命靡常,敬德保民”的呼聲,展現了家國并立時代奴隸主貴族階層追求“家齊國治”、呈現出具有宗法等級特征的“敬天法祖”式的家國情懷。這種情懷從主體自由角度看,實際上是保存種族血脈純正傳承的自由表現,位居中原地帶的華夏族后裔不斷順天繼祖、開疆拓土、平復四夷,也是為了種族繁衍和血脈傳承自由所作的努力。自秦始皇統一六國開創中原文化大一統帝國開始,經歷漢唐時期文化大融合和以夏變夷,宋、遼、金的對峙與征戰,以及元、明、清時期征服性王朝大一統的建立,多民族逐漸融合,封建貴族統治階級與文人士大夫階層也幾經磨難,國破家亡,王朝更替,歷盡滄桑,展現了大一統家國天下時代封建地主階級飽經憂患、追求國家統一、民族和睦、“天下一統”式的家國情懷。這種情懷已經超越了單一華夏民族的繁衍生息的自由,它著眼于漢、蒙、回、藏、滿等中華多民族和諧統一的繁榮和自由。因此,這種“天下一統”式的家國情懷既表現了多民族的主體自由,也表現出對民族和睦關系的追求,呈現出家國情懷所蘊含的文明在更大視野的提升。鴉片戰爭后,中國傳統家族、國家治理體系遭遇現代文明的挑戰,中國社會各階層人民的保家衛國、愛國惜家式的家國情懷被極大地調動起來。中國共產黨成立后,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帶領人民為獨立解放而斗爭,殫精竭慮,前仆后繼,終于創建了統一的多民族的新中國,這是一個人民民主專政的新政權,經過近70年的努力,逐漸走上了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在這一過程中,展現了新時代人民當家作主、民主法治、民族團結、兩性平等、和諧友善、幸福自豪、命運與共、“愛國惜家”式的家國情懷。這種家國情懷摒棄了以往父系社會遺留下來的兩性的不平等,而且以更加博大的胸襟放眼世界一切民族,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責任和擔當踐行主體的自由和民族的和睦,展現出文明提升的魅力。從中華民族家國情懷的歷史傳承脈絡來看,推進各歷史時代主體的自由發展、社會文明的進步以及民族國家的繁榮和統一始終是家國情懷追求的目標,“主體自由、民族和睦、文明提升”是家國情懷世代傳承的主要內容,它們成為衡量家國情懷歷史發展的三維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