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 云
(德州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德州 253023)
21世紀以來,華人新移民作家推出了一些基于中國和異域華人的近現代歷史而創作的文學作品,在國內文壇產生了很大反響。如陳河的《沙撈越戰事》《怡保之夜》《米羅山營地》《外蘇河之戰》等、哈金的《南京安魂曲》、嚴歌苓的《寄居者》《金陵十三釵》、鄭洪的《南京不哭》、袁勁梅的《瘋狂的榛子》、張翎的《勞燕》,以及李彥的非虛構作品《尺素天涯——白求恩最后的情書》(以下簡稱《尺素天涯》)《何處不青山》、沈寧的紀實作品《牢記——一個家族的抗戰史》、薛憶溈的《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等。這其中大部分作品涉及第二次世界大戰和中國抗日戰爭。一方面,這些作品的寫作源起大多與作者的移民身份、移民經歷有關,譬如李彥的《尺素天涯》《何處不青山》的寫作,皆是由于她本人因移民而與這些歷史余緒中的當事人發生了奇妙的關聯;張翎是由于身為溫州人而得以了解到抗戰時期曾存在于溫州地區的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訓練營;陳河則是移居加拿大后,接觸到當地華人的參戰歷史而開始華人域外戰爭的系列書寫;嚴歌苓曾自述:“不知為什么,人在異邦,會產生一種對自己種族的自我意識,這種對族群的自我意識使我對中國人與其他民族之間的一切故事都非常敏感。這并不是單單發生在我身上的現象,我周圍很多朋友很早就在美國開始‘南京大屠殺’的資料搜集和展覽……我就是在參觀一個個大屠殺刑場時,感到非得為這個歷史大悲劇寫一個作品。”[注][美]嚴歌苓:《悲慘而絢爛的犧牲》,《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1年第4期。學者作家鄭洪在《南京不哭》的自序中也提及他創作這部小說的源起是因為在1995年4月參加麻省理工學院舉辦的一次關于廣島事件的會議時,聽到主講人刻意歪曲歷史,回避日本侵華的事實而感到憤怒,因為“歷史不容以理念剪裁,我們有權對世界發聲,把中國人過去身受的苦難說個清楚,提升世界對列強蹂躪中國的認知,喚醒裝睡者的良知。”[注][美]鄭洪:《南京不哭》,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自序第2頁。而作為美籍華人,哈金、嚴歌苓和鄭洪,顯然都對美國華裔作家張純如1997年發表的紀實作品《南京大屠殺》非常熟悉,也由此接觸到張純如發掘出的美國傳教士明妮·魏特林在抗日戰爭中留下的《明妮·魏特林日記》。這應該是他們在創作中都涉及這一歷史本事的原因。另一方面,這些作品的敘事風貌與他們作為移民的身份和生活方式有不可分的關聯,文本中通常存在多國時空勾連、多族裔共處。顯然,當他們作為跨國移民頻繁往來于故國與居住國之間時,作為文化居間者,他們已經不僅僅滿足于單純地回望故國或者是講述在居住國落地生根過程中的辛酸與成功,而是利用作為文化居間者的身份便利,以移民的特有敏銳觸角,搜尋、打撈在兩種甚至是多種文化交接處的歷史遺跡,將移居國的歷史文化與母國的歷史文化勾連在了一起,敘述出一個個曾經湮沒于歷史塵煙中的跨國故事。這種書寫,是新移民文學中最具價值的所在。
在新移民文學中,一直都不缺乏紀實寫作,早期的紀實作品多集中于敘寫作者個人的不幸或者成功歷程。21世紀以來,許多紀實作品超越了個人悲歡,以理想主義情懷穿越歷史迷霧,為被歷史塵煙掩埋的英雄擦亮姓名,追尋被遮蔽的真相。這其中李彥、沈寧等人的創作是比較突出的。
任職于加拿大滑鐵盧大學的李彥是少數可以從事雙語創作的新移民作家,其英文長篇小說《紅浮萍》和《雪百合》在加拿大具有廣泛的影響力。近年來,李彥致力于非虛構寫作,《小紅魚兒你在哪兒住——甲骨文與明義士家族》發掘了加拿大傳教士明義士家族與殷墟甲骨文之間的淵源。《尺素天涯》和《何處不青山》則是對白求恩大夫生平事跡的發掘。而縱觀其創作,“白求恩”這個名字幾乎貫穿了她的寫作歷程,已經成為一種情結。這種“白求恩情結”傳達出的是李彥的理想主義情懷。
《尺素天涯》通過平實的敘述,將一個在中國已經化為政治符號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國際主義戰士白求恩還原為一個有血有肉、率性浪漫甚至毀譽參半的勇者白求恩,發掘出在符號化的背后那些鮮為人知的歷史真相,為讀者重塑了一個立體、鮮活、豐滿的英雄形象。這篇紀實作品信息容量巨大,包括白求恩日記、書信、加拿大政府拍攝的紀錄片、加拿大報紙的相關報道、加拿大出版的關于白求恩事跡的小說、國內相關的歷史記載,以及李彥對白求恩女友莉蓮的兒子比爾·史密斯的采訪等大量史料。通過她橫跨兩國、抽絲剝繭的鉤沉,讀者不僅第一次知道了世間竟然尚存一張毛澤東與白求恩的合影照片,而且了解了白求恩當年緣何奔赴萬里之外的中國、加入支援中國人民反法西斯戰爭隊伍的歷史真相。比爾·史密斯一家因為信仰、宣傳共產主義理論而一生窘困的故事更是令人唏噓。
《何處不青山》是《尺素天涯》的續篇,記敘了比爾·史密斯來到中國捐贈那張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毛澤東與白求恩合影照片的始末,以及李彥陪同比爾·史密斯一行在太行山尋訪白求恩生活遺跡的歷程。這部續篇不僅記錄了有關文物照片捐贈的前后紛擾,而且也對《尺素天涯》中的有關史實展開了更為詳盡的敘說,譬如新西蘭女傳教士凱瑟琳與白求恩的情緣、白求恩當年援華醫療工作中的艱辛,以及當年陪同白求恩援華的女護士珍妮·尤恩的故事和在中國從事醫療服務更久的布朗醫生的故事,等等。照片捐贈過程中的波折坎坷,映射著當今時代加中兩國的左翼群體對于現代中國歷史的復雜態度。而作為加籍華人,李彥在促成文物捐贈中國的歷程中也難免感受到一絲移民身份的情感困擾。
李彥自言:“我是一個執著的理想主義者”[注][加拿大]李彥:《尺素天涯——白求恩最后的情書及其他》,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5年版,自序第3頁。。她對白求恩生平的不懈追索,并非偶然的好奇,而是“關乎我們回首來路,檢視足跡時,對人生價值的自我審判。”對她而言,白求恩的形象所代表的是“人類最崇高美好的精神”。[注][加拿大]李彥:《尺素天涯——白求恩最后的情書》,載[加拿大]李彥:《尺素天涯——白求恩最后的情書及其他》,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26、28頁。李彥在她的數部作品中都曾將白求恩作為一個理想主義的符號嵌入敘事之中。譬如《尺素天涯》與李彥的長篇小說《海底》就具有一定的互文性。小說中涉及白求恩的歷史史實,與《尺素天涯》是一致的。女主人公江鷗萬里迢迢奔赴加拿大是為了“尋找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而這個男子漢就是白求恩。這源于她20歲時看電影《白求恩大夫》時所激發的崇敬之情。留居加拿大后,盡管逐漸了解到白求恩在故鄉的形象并非是電影中那樣“高大全”,江鷗依然視其為英雄,并在更深的層次上理解了白求恩從醉心醇酒美人到投身革命的蛻變之路。“白求恩”成為小說中的一個色彩強烈的理想主義符號,數次出現在敘事中,牽引著江鷗的人生求索之路。
“白求恩是一位歷史人物,但更是凝聚了中國現代革命意識形態色彩的集體記憶。”因此,有關白求恩的書寫在中國始終是具有強烈政治內涵的儀式性書寫,不可避免地存在對歷史事實的裁剪和編輯。因為“集體記憶從來都不是事件本身,它是從事件的局部環節中升華起來的‘有序的期待’。”[注]林崗:《集體記憶中的遺忘與想象——60年來白求恩題材的作品分析》,《揚子江評論》2007年第3期。而隨著革命年代的遠去,在當下歷史虛無主義甚囂塵上的文化氛圍中,這種帶著革命時代集體記憶的“英雄塑造”就不免被許多當代人排拒。唯其如此,李彥的“白求恩書寫”才更值得關注。因為這既是宏大敘事之外的民間表述,亦是曾經的主流話語印記在全球化時代的新的呈現。這種自覺地對主流話語的補白,對一個時代文化記憶的再度召喚,對連接兩國歷史和文化的真實歷史人物的有效還原,有其卓然的書寫價值。民間話語的豐富存在,才更能呈現歷史的本來面目。而對一個已經在中國現代歷史中被符號化的加拿大人所進行的立體化重塑,對于身處兩種文化交匯處的新移民作家而言,更具有多重意蘊。它既是承載作者濃烈的理想主義情懷的絕佳載體,也是跨國主義時代的移民從新的維度審視母國與留居國之間歷史勾連的最好切入點,意味著新移民開始在母體文化與移入文化之間構建“第三文化空間”,超越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也不再是雙向疏離的“邊緣人”,而是開始成為“有根的世界公民”,即“不僅是血緣性的民族后裔,也是民族精神的傳承者,更是世界各個民族文化的欣賞者、溝通者”。[注]劉經南、陳聞晉:《論培養“有根”的世界公民》,《中國高教研究》2008年第1期。
與李彥的“白求恩書寫”相對照,薛憶溈的小說《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同樣取材于白求恩的故事,但敘事邏輯卻是解構性的、“去革命化”的。作為虛構作品,他并沒有使用白求恩的名字,而代之以“懷特大夫”。作品的主體是“懷特大夫”留下的一封在1938年3月寫給前妻瑪瑞蓮的長信,記述他從漢口出發,西渡黃河前往革命圣地途中的孤獨與痛苦,以及對戰爭、對革命本身的疑慮。“懷特大夫”預言:“在這個動蕩不安的國家,我將被供奉為英雄,我將戴上‘高尚’和‘純粹’的桂冠,我將成為‘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典范”,然而他認為這不過是“榮譽”和“誤解”的偽裝,“我是因為你或者說因為失去你,因為對你瘋狂的愛,因為這種愛的折磨,因為這種愛引發的痛苦和絕望,才不遠萬里,來到這個國家的。如果我真的成了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那肯定是我的悲劇。那意味著我最終還是沒有得到我苦苦追尋的自由。”[注][加拿大]薛憶溈:《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載《與狂風一起旅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201、176頁。薛憶溈將“革命敘事”中的理想主義者、國際共產主義戰士白求恩重塑為追尋精神自由和“愛”的救贖的個體主義者白求恩,“將革命者‘非革命化’是對革命敘事的瓦解”[注]陳慶妃:《作為方法的“戰爭”——薛憶溈“戰爭”小說論》,《當代作家評論》2015年第4期。,這種瓦解既可以說是重新想象和構建歷史的多重面目,亦可以視作對理想主義的解構。其書寫之中隱含的抗拒和疏離,與李彥濃烈的理想主義情懷正形成對照。但如此相反的情懷,卻都與其移民的身份和經歷相關聯,顯示出新移民作家在群體性的共同經驗之外個體體驗的多樣和復雜。
沈寧的創作一直以紀實為主,其中很多作品是與自己的家族歷史有關的,如長篇小說《嗩吶煙塵》《淚血塵煙》、紀實作品《百世門風——歷史變革中的沈陶家族》《牢記——一個家族的抗戰史》等。沈寧家族的父系母系在近現代史上皆名人迭出,堂伯沈鈞儒、外公陶希圣最為知名。兩個家族中先后有十數人投身抗戰,其中一些人犧牲在戰場。《牢記》以抗戰為主題,從家人的視角,用冷靜克制的筆觸將家族中陣前殺敵、文化抗戰、技術抗戰的親人們的功績記錄下來,力圖通過歷史書寫在“每個人的心底,建立一座神圣的抗戰紀念碑”。在他的筆下,冒死公布日汪密約的外公陶希圣、篳路藍縷修筑滇緬鐵路的外祖伯父陶述曾、15歲投身抗戰的叔叔沈耆儒、以筆為槍的姑父王蘧常、空軍烈士沈人燕(堂侄)、參與淞滬會戰的萬耀煌將軍(外祖舅公)、戰地記者范長江(堂姐夫)等等,從歷史書冊間的一個名字或一行小字,變為血肉豐滿的英雄。作為抗戰歷史的見證者和獻身者,他們的名字有足夠理由從歷史煙塵中被擦亮。同時,由于沈寧家族的抗戰義士多數是國軍、國府人員,因而他的紀實書寫是別樣的言說和認知。特別是,由于外祖父陶希圣的蔣介石“文膽”身份,其跌宕人生中也間或閃現出蔣介石及部分國府官員的面目,成為獨特的歷史片段。
此外,老作家王鼎鈞的回憶錄四部曲之二《怒目少年》和之三《關山奪路》是從流亡學生的視角記述了抗戰和國內戰爭期間的顛沛流離,也是21世紀以來新移民文學紀實書寫的重要收獲。
“戰爭是歷史的客觀存在”,也是文學的永恒主題之一,“戰爭作為歷史的特殊現象,作為人類社會‘極端化’的形式表現,其本身具有復雜的歷史內涵與時代因素,茹涵著極為深廣的社會與人事糾葛,尤其是戰爭中的人,在戰爭的情境下,常常表現出特異而復雜的存在方式與超出常態的心理……”[注]肖向東:《論中國當代戰爭文學——基于“戰爭文化”與“人學”視角的考察》,《江海學刊》2013年第6期。新移民文學中,近年開始出現了一定數量的戰爭書寫,但大多是以戰爭背景下的人性裂變和情感糾葛為中心,如嚴歌苓的《寄居者》《金陵十三釵》和張翎的《勞燕》等,真正直面戰爭的為數較少,這使得袁勁梅的《瘋狂的榛子》和陳河的系列戰爭小說極為難得。他們的戰爭書寫均建立在大量史料的基礎之上,既記錄了戰爭的本相,又在本相之上關注戰爭創傷、戰爭倫理和戰爭中復雜的政治糾葛。
《瘋狂的榛子》是袁勁梅第一次涉及戰爭題材,通過中美空軍混合聯隊的航空兵范笳河和富家小姐舒曖因戰爭而分離、因政治而分手的愛情悲劇以及因為這段愛情而被改變的人生和家庭,將從抗戰、“文革”到當下的漫長時光勾連在一起。袁勁梅以“戰事信札”這樣特殊的情書,來包羅了抗戰中的大量戰斗細節,同時通過“文革”中的舒曖和朋友南詩霞的“認罪書”、范笳河寫給馬希爾的信、美國老兵契尼的演講等各種載體,來補充“戰事信札”中缺失的部分細節,由此全面展示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史實,包括美國援華飛虎隊、中國空軍特遣隊、美國第14航空軍等的抗戰歷史。更難得的是,這些戰爭的細節幾乎都有歷史性文獻的支撐,并非向壁虛構。這些沉埋在時光深處的史料,被袁勁梅細致地編織進了范笳河與舒曖的故事之中,為抗日戰爭中的中美聯合抗敵功績書寫了一部特殊的歷史,其寬廣的視野和闊大的格局使得這部作品在新移民文學中獨樹一幟。
袁勁梅在作品中圍繞發掘美國第14航空軍的中國抗戰歷史而編織出一個龐大的人際網絡,每個人物都是網絡上的重要節點,連接起舒曖、范笳河和南詩霞的三個家庭。他們的后代喇叭、范白萍和南嘉魚(浪榛子)都以自己的方式在追尋父母的往昔歲月,并最終親人相認。在這個結構龐大的作品中,家族歷史、父母愛情是敘事的主線,但對美國第14航空軍的中國抗戰歷史的發掘以及貫穿敘事主線的文化批判,才是作品真正的主旨。袁勁梅的大部分作品,通常都會設置中西價值觀念的二元對立,批判中國傳統文化的宗法制,以及基于宗法制的政治暴力,張揚法制、正義、平等和寬容。在她以往的作品中,西式的價值觀是通過留學美國的華人移民及其后代來呈現的,如《羅坎村》《老康的哲學》《九九歸原》等。在《瘋狂的榛子》中,西式價值觀的呈現者不僅有今天的華人移民、法學院教授南嘉魚,還有華人移民第二代蘆笛、到中國尋找發財機會的軍官生寇狄,以及戰爭年代的中美空軍混合聯隊的美方飛行員丹尼斯、懷爾特等,他們都是跨越了文化門檻的居間者,手持法制與公正的利器對中國的宗法等級制發起了攻擊,隔著幾十年的時光相互呼應。
在《青門里志》中,袁勁梅在破解中國文化的遺傳密碼時,找到了一個“群體容納性”[注]所謂“群體容納性”,是指“個體相信為了被認可為社會中的一員,必須做其他成員都做的事情”。參見袁勁梅:《青門里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15頁。,而在《瘋狂的榛子》中,她除了繼續揭露這種在“群體容納性”之下釋放出的人性之惡外,還借助戰爭帶給軍人的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來努力闡釋戰爭與和平的邏輯聯系,指出戰爭創傷不只是身體與心理上的,更是道德上的,強調區別戰爭倫理與和平倫理的重要性,并指出不只存在戰爭PTSD,更存在政治PTSD和文化PTSD。不過,在痛陳政治PTSD和文化PTSD的可怕與可悲之中,袁勁梅的書寫慣性也再一次呈現出來。雖然表述有所差異,但《瘋狂的榛子》中的文化批判顯然并未超越《羅坎村》《青門里志》《忠臣逆子》等前作。因此,盡管作者滿懷著強烈的啟蒙濟世情懷,但重復卻使得思想的力量呈現出邊際遞減的趨向。正如學者徐剛說:“《瘋狂的榛子》的文本內部分明徘徊著一個 1980年代的歷史‘幽靈’。那種樸素的人道主義,以及對于個性的強調,符合那個時代啟蒙主義的精神內涵。然而,每每此時也總會讓人感慨這一輩作家所被派定的歷史位置。他們就仿佛是那枚精致燦爛但卻多少有些可悲的琥珀,被僵硬地定格在那個特定的年代,一切的思索也都是從彼時的執念出發,自信滿滿地臧否一切,任憑歷史流轉也絲毫看不到任何思想的轉圜。”[注]徐剛:《因愛之名的歷史敘事》,《南方文壇》2016年第4期。這樣的判斷雖然過于絕對,但也在一定意義上點出了袁勁梅寫作慣性的命門所在。
陳河的戰爭書寫則選取了一個特殊的切入點,即中國國界之外的華人戰爭史實,《沙撈越戰事》《怡保之夜》《米羅山營地》和《外蘇河之戰》等均是域外戰爭書寫。陳河比較關注戰爭中復雜的政治糾葛所導致的悲劇和荒誕,其戰爭美學呈現為一種悲涼的質地。
《沙撈越戰事》的主人公周天化,是出生于加拿大的第二代華裔,為了擺脫無國籍的狀態而選擇加入軍隊,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他剛剛空降到馬來西亞沙撈越地區就被日軍俘虜,靠著自己流利的日語和近似日本人的面貌特征而脫身,但由于被注射了致命針劑,不得不與日本人虛與委蛇,被迫成為雙面間諜。當他在馬來西亞的叢林中作戰時,他與當地的華人游擊隊、土著依班部落一起戰斗卻又互不信任。各派力量之間的復雜利益糾葛,敵友莫辨,令他多次身陷危局。最終,當他冒著生命危險發出了影響戰爭進程的重要情報后,卻被游擊隊領袖神鷹認定為日本間諜而擊斃。周天化投入戰爭并最終為之犧牲的過程,所彰顯的不僅僅是單純的英雄主義,而是一曲英雄悲歌,流溢著某種荒謬色彩。周天化的身份雖然是華裔,但他對中國卻一無所知,也并無多少感情;相反,他倒是對成長過程中始終相依相伴的加拿大日裔族群感情深厚,他的朋友和情人都是日裔。同時作品中還存在一個未解的謎團,即周天化很有可能是中日混血兒。但他投入的戰爭,敵人恰恰是日本人。他投入戰爭之時,并沒有直接思考正義與責任,動機不過是為了獲取個體的尊嚴,成為真正的加拿大人。在沙撈越戰場上,與日軍對峙的各方勢力,雖然有著共同的目標,但卻沒有通常的宏大敘事中的自我犧牲、生死與共和顧全大局,而是在各方斤斤計較利益得失前提下的無奈妥協與艱難磨合。在這里,正義的大旗遮不住人性的鄙俗與丑陋。也因此,周天化不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英雄,他帶著茫然與困惑的戰斗歷程呈現出戰爭的殘酷與荒謬,他的蒙冤犧牲更是具有濃重的悲劇色彩。陳河的這部作品,雖然初衷是要書寫華人的域外抗戰功績,但移民經歷使得他的書寫不自覺地從“英雄頌歌”式的表達邏輯蕩開來,深入對于戰爭的多角度思考,尤其是人性與利益的復雜糾葛,以及人在殘酷環境中的自處與作為。
短篇《怡保之夜》《米羅山營地》同樣聚焦馬來西亞的華人抗戰,前者發掘出懲辦告密奸細的歷史片段,后者全景式描繪了二戰中在馬來西亞米羅山一帶的抗戰歷史,包括以陳平為領導核心的馬來西亞共產黨游擊隊、英國與重慶政府聯合成立的136特別部隊以及出于正義感而幫助馬共游擊隊的英國護士卡狄卡素夫人的事跡。由于過度依賴史料,追求歷史場景的全面,《米羅山營地》在文學性上稍有不足,畢竟,“小說精彩的虛構技藝和史料的小說化處理還是有距離的”[注]朱崇科:《臺灣經驗與張貴興的南洋再現——兼及陳河〈沙撈越戰事〉》,《中山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
《外蘇河之戰》的敘述者是美國華人移民,奉母命入越南為20世紀60年代犧牲在越南外蘇河戰區的舅舅趙淮海掃墓,由此了解到這場戰爭的面貌。趙淮海當年是一個紅衛兵,由于父親是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的將領,加之“文革”所激發的狂熱革命情緒的影響,他身上具有濃重的“世界革命”情結和英雄主義、理想主義情懷。他懷著建功立業的雄心,帶領幾個同學私自越境進入了越南參加抗美援越戰爭,最后犧牲在外蘇河戰區。陳河對戰爭場景和戰爭中人的生活細節的再現很細致,但讀者從中讀出的卻是時代的種種荒誕:本應加強偽裝和隱蔽性的炮兵陣地,卻在政工組長甄聞達的強令下豎起了大塊的紅色語錄牌和天安門模型;趙淮海與蘇聯軍人交談了幾句,甄聞達就懷疑他是間諜特務,而此時蘇聯軍隊與中國軍隊正在共同對美作戰,同一戰壕中的兩支隊伍卻是政治上的敵人。戰場上的荒誕,令趙淮海倍感孤獨。正是這種孤獨,使他在野戰醫院與護士庫小媛迅速迸發出強烈的愛情。但違反軍紀的愛情,將二人陷入困境。庫小媛為了免受批斗的羞辱,攜槍出走,絕望自殺。幾乎是同一時間,趙淮海也在戰斗中犧牲。被政治深度介入的戰爭,面目復雜。而由于特定的政治因素,這些援越戰士的事跡長期沉埋于歷史的縫隙之中,難以獲得公開的榮譽和紀念,以及親人的祭奠。這使得趙淮海和戰友們的犧牲格外具有一種歷史的悲涼之感。
對戰爭和軍人的關注,或許與陳河曾經的軍旅生涯有關,而選擇域外戰爭書寫,則是其移民經歷所帶來的視域擴張。因為在這幾部作品中,多族裔的共處與交接是最典型的文本特點。以《沙撈越戰事》來說,包括了加拿大華裔、日裔、馬來西亞華人、馬來西亞的殖民者英國人、馬來西亞土著依班人等多個族裔。其實在馬華文學中,對馬來西亞的華人抗戰史不乏書寫,譬如張貴興的寫作;但如陳河這樣跨越多國空間、將如此多的族裔群體放置在一個敘事空間中,確乎是新移民文學中的一次突破。由此,《沙撈越戰事》獲得了極高的關注。而《外蘇河之戰》中涉及的抗美援越戰爭,由于特定的歷史原因,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幾乎是一個書寫空白。陳河的書寫,以趙淮海為樞紐,將包括中國志愿軍、蘇聯人、越南人、美國戰俘等多個族裔在內的人物聚集在外蘇河戰區,戰爭的正義性與多國政治利益的考量糾結在一起,戰爭的殘酷、愛情的純真與“極左”政治的荒誕也糾結在一起。因此,《外蘇河之戰》既揭開了中國文學的一個書寫盲點,也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將新移民文學中經典的“文革敘事”與戰爭反思結合在了一起。這無疑是陳河作為移民作家的一次重要突破。
歷史敘事的敘事目的應該是打撈歷史真相,見證歷史,反抗遺忘,還是借由歷史敘事的框架來容納普通的傳奇故事,是很值得思考的問題。許多歷史敘事作品初衷是要見證歷史,但由于作者沒有節制自己的書寫慣性而不自覺地滑入了傳奇故事的模式中。
張翎的《勞燕》與袁勁梅的《瘋狂的榛子》題材相似,且在敘事元素上也存在一定相關性,都有戰爭中的愛情,都涉及抗戰之中的中美合作。但與《瘋狂的榛子》相比,《勞燕》顯然更關注女人的情感而非歷史本身,戰爭更像是一個不甚重要的背景,女性的傳奇成長才是作品的主旨。張翎的寫作無疑是基于一定史實的,文本中對于中美合作訓練營的運作細節顯然是有史料支撐的。另外在文本中也拼貼了一些以歷史文獻面目呈現的碎片,譬如報紙上的報道等,只是由于作者沒有提供資料的真實來源,因此這些碎片是真實的史料還是借史料面目的虛構,就不易分辨。《勞燕》通過三個男人和兩只狗的亡靈來講述阿燕的故事。三個男人身份不同,一個是美軍教官伊恩·弗格森,一個是美國傳教士麥衛理,一個是中國士兵劉兆虎。他們由于中美合作訓練營而聚集在一起,又因為都與家破人亡的少女阿燕產生了情感連接而具有了密不可分的關系。他們具有完全不同的成長背景,本應各具性格特質,然而在作者采用的“亡靈敘事”中,他們的個性、面目卻十分模糊,并且隨著作者不斷地切換敘述者而呈現出越來越趨同的狀態——都有著過度豐富的內心戲,柔腸百結,卻都欲言又止,吝于與阿燕展開明晰的對話,于是每個人都與阿燕產生了情感上的誤解。這種趨同在一定程度上是源于作者賦予他們了相同的語言表達方式,甚至連兩只狗的表達方式都是一樣的——譬如都喜歡大量使用“他那時還不知道……”“他后來才知道……”句式;譬如喜歡對情緒作感官化的表達等。這使得文本在細節上呈現出一種臃腫狀態,卻沒有在敘事中真正完成對人物的個性化塑造。
張翎的寫作以細膩見長,對于細節纖毫畢現的書寫,較易將讀者帶入故事的情境之中,產生回到歷史現場的錯覺。然而,冷靜考察這些細節,將其放置在歷史的邏輯鏈條中審視,又難免生出很多疑惑。毫無疑問,中美合作訓練營是珍貴的歷史片段,值得發掘。張翎也為此做過一定的史料搜集工作。但落腳在文本中,這段歷史卻沒有呈現出可觸的真實感:譬如學員之間的一次打架被敘述為訓練營里驚天動地的大事;中美合作訓練營本是執行秘密任務的機構,然而在作者的筆下,其駐地卻是連縣城的戲班子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提前幾個星期就預告了要來訓練營演出,而一直重金懸賞捉拿美軍教官的日軍對此竟然毫無反應,況且日軍還曾到過距離中美合作訓練營僅僅幾十里地的四十一步村襲擊了阿燕母女;訓練營的學員能步行100多里去襲擊日軍軍需倉庫,而裝備精良的日軍卻對訓練營從無作為,沒有發動過一次打擊行動,其情報搜集能力和戰斗能力顯然都不盡符合真實的戰爭狀態……這些在邏輯上令人生疑的細節,使得《勞燕》在敘事的合理性上是有所欠缺的。盡管作者可能對戰爭本身興趣匱乏,關注的是大時代中小人物的坎坷命運、是女性的成長,盡管有時候“宏大的歷史需要有一個愛情的主線予以貫穿,私人生活的普遍意義由此得以彰顯”[注]徐剛:《因愛之名的歷史敘事》,《南方文壇》2016年第4期。,但是如果故事所憑依的歷史情境失去了真實感與可靠性,那建構于其上的悲歡離合豈非如同沙上之塔?因此,《勞燕》中的戰爭,更像是草草搭成的舞臺布景,由于不夠逼真而無法真正參與到敘事之中。學者劉曉波謂之“架空歷史”——“架空歷史、想象現實,這是很多作家的慣用套路,這種比雞肉本身還美味的雞精僅僅是一種替代品罷了。故事讀完意義在現場也就結束了,故事能帶我們回到歷史中去獵奇一番,卻無法對現實中的問題有什么實質性的解答。”[注]劉小波:《張翎〈勞燕〉:毀滅我們的不是戰爭,是人性》,《文學報》2017年4月27日22版。
許多研究者都注意到,張翎的作品,不僅在語言上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在人物關系設置上也有偏好,譬如《勞燕》中牧師比利與阿燕的關系就與她的短篇《羊》中孤女路得與牧師約翰的關系毫無二致,甚至連少女初潮的細節都一樣。而《羊》也是長篇《郵購新娘》中的一個局部。此外,三代女人的情愛經歷也是她比較偏愛的情節模式。敘事層面上的重復性,使得張翎的每一部作品單獨來看都具有不錯的完成度,但排列在一起卻呈現出一定的趨同性。正是這種趨同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勞燕》應有的閱讀痛感。加之戰爭背景的虛化,使文本再次演變為一個女性在多角戀愛中的自我成長,回到了作者慣常的書寫模式。誠如劉小波所言:“她對歷史和女性命運的書寫有著驚人的一致性與重復性,這是豐富了女性形象的文學畫卷,還是給人以刻板的形象一時難以裁決,有待時間的驗證。”[注]劉小波:《張翎〈勞燕〉:毀滅我們的不是戰爭,是人性》,《文學報》2017年4月27日22版。
書寫慣性,同樣存在于嚴歌苓的創作中。《金陵十三釵》的故事主線據稱源于《明妮·魏特林日記》中提到的一個歷史細節,即“南京大屠殺”中,在難民營有妓女代替良家女子受難。作者據此構建了一個發生在天主教堂內的傳奇性故事。明妮·魏特林也出現在了故事中。應該說,作者能夠直面這場民族災難,為在“南京大屠殺”之后始終沒有被洗雪恥辱的受日本侵略者強暴的女性群體而發聲、而記錄,是一次十分有價值、有意義的寫作。但同時,我們也不能不看到,嚴歌苓在敘事之中所呈現的書寫慣性,即情節設置的過度戲劇化、習慣性地將底層卑微的女性作為災難中的救贖者,以及對女性身體的濃烈興趣等使得她的初衷在一定意義上被消解。因為過度戲劇化的情節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大屠殺的苦難底色。一方面,嚴歌苓為逃進天主教堂避難的妓女們設計了一副粗俗輕佻的形象,除了主要角色趙玉墨因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而稍有克制以外,其余諸人都呈現出無知、放蕩、不明事理的面貌:逃難帶著麻將,明知教堂外已是人間地獄,卻仍然在教堂里嬉鬧、打牌、喝酒、唱曲,污言穢語不斷,對收留自己的教堂神父和職員幾乎沒有一絲該有的敬畏,面對危險的恐懼感既不是無言的瑟縮,也不是無奈的哭泣,反而愈加放棄尊嚴地與傷兵混鬧。嚴歌苓的語言極富畫面感,是很生動的,但正是這種生動構成了一種妓女群體的刻板化面目,坐實了她們的“低賤”是天然的。這種生動帶著肥皂劇般的質感,是一種不乏矯飾的美學表達。而這種表達顯然帶著知識精英居高臨下的想象。作者的筆墨越是傳神,筆墨背后的姿態就越是傲慢。而如此面目的妓女,在最后的瞬間大義舍身,替純潔的女學生受難,就缺少一點邏輯上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幾個關鍵性細節,如豆蔻酒后跑出教堂去取琵琶弦,慘遭日軍蹂躪,精神失常;女學生們為了表達對妓女們的嫌惡而夜夜大唱圣歌,神父以為這天籟般的歌聲可以撫慰血與火中的南京,可以讓狼立地成佛,因此不加制止,最終這成為日軍到教堂索要女學生的借口。在血雨腥風的南京,這些傳奇性的細節顯得有些怪異。因為它隱含著一種敘事的邏輯,即:假如妓女們安分,假如女學生們悄聲,那么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作者的某些筆墨也是秉承這種邏輯的:“她們剛才那童音未褪、含苞待放的女性嗓音足以使這群日本男人癡迷。日本男人有著病態的戀童癖,對女童和少女之間的女性懷有不可告人的慕戀。他們的耳鼓被剛才那一聲聲絲絨般的呼喊抹過去,拂過來,他們在這個血腥時刻心悸魂銷。或許這罪惡情操中有萬分之一的美妙,假如沒有戰爭,它會是男人心中那永不得抒發的黑暗詩意。但戰爭使它不同了,那病態詩意在這群日本士兵身心內立刻化為施虐的渴望。”[注][美]嚴歌苓:《金陵十三釵》,中國工人出版社2007年版,第65頁。這種隱含邏輯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南京大屠殺”的慘痛,使得讀者的關注點從歷史的邏輯中抽離出來,停駐在傳奇性的故事之中。而粗俗不堪的妓女只有通過舍身獻祭才能實現人格上的升華,獲得讀者道德層面上的認同,則使得個體的生命價值因為身份而具有了區分。這一點也是最為評論者所詬病的。
相比之下,與《金陵十三釵》屬于“南京大屠殺”題材的《南京安魂曲》和《南京不哭》則摒棄了過度的傳奇。哈金的《南京安魂曲》以明妮·魏特林為主人公,當時她臨時擔任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負責人。南京淪陷后,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成為南京國際安全區內的難民收容所,收容女性和兒童避難。明妮·魏特林女士與留校的同仁和當時身處南京的一些外籍人士一起,不懼危險與艱難,為戰亂中的上萬名南京婦孺竭盡所能地提供了庇護和救助,這一善舉值得國人永遠銘記。《南京安魂曲》作為小說,雖然虛構了敘述者高安玲,以及部分的情節和人物,但涉及的“信息、事實和史實細節則源于諸種史料”[注][美]哈金:《南京安魂曲》,季思聰譯,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297頁。,哈金在“作者手記”中附錄了大量的中英文史料來佐證作品的歷史真實性,其中當然也包括《明妮·魏特林日記》。因此,“整個小說,與史事相符,清楚扎實,沒有一處應付了事之筆,更無穿幫的可能。”[注]施戰軍:《〈南京安魂曲〉閱讀札記》,《南方文壇》2012年第2期。哈金通過高安玲的敘述,塑造了滿懷悲憫的“慈悲女神” 明妮·魏特林,她不顧個人的安危和尊嚴,為了救助上萬名婦孺而艱難奔走斡旋,身心備受折磨,以至于其后罹患抑郁癥而自殺,使得她的偉大奉獻長期被教會、被中國人所遺忘。此外,南京國際安全區主席約翰·拉貝以及許多參與救助的外籍教師和傳教士的偉大形象,也都得到了生動的呈現,全方位展現了“南京大屠殺”中國際安全區內的殘酷與救贖。哈金沒有設計過度戲劇性的情節線索,而是以冷靜客觀的敘述基調,通過大量源于史實的細節,如難民人數、被屠殺者的數量,甚至物價的變化等來直面“南京大屠殺”這一歷史慘劇,敘事的推進也完全遵循時間順序,重要的事件均有明確的時間對應,因而“《南京安魂曲》有著紀錄片般的真實感,觸目驚心的場景和苦難中的人生紛至沓來。”[注]余華:《我們的安魂曲》,載《南京安魂曲》,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序言第3頁。當然,由此,哈金的寫作也被認為缺少想象力,是歷史的科普化。
《南京不哭》的作者鄭洪本身是麻省理工學院的物理學家,他用英文創作《南京不哭》,是希望在西方世界中加深對這一歷史慘劇的真實認知。他為此親自回到南京,采訪大屠殺的幸存者,并閱讀了大量史料,很多細節都來自當事人的回憶或史料記載。作者基于自身的學科背景,以從麻省理工學院留學歸國的科學家任克文和受邀來華幫助中國政府研制飛機的美國科學家約翰·溫思策在“南京大屠殺”事件前后的生活經歷作為敘事主線,并通過他們的朋友、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附中的女學生陳梅將明妮·魏特林的事跡引入敘事之中,以中西交接和對照的方式來呈現“南京大屠殺”的殘酷和南京市民的受難,其敘事也是較為克制的。
“南京大屠殺”是我們民族的巨大創傷,但它卻是被“第二次世界大戰遺忘的大屠殺”,“對于‘南京大屠殺’的紀念,從來沒有超出中國的區域范圍,而且最終幾乎沒有超過南京本身的范圍。”[注][美]杰弗里·C·亞歷山大:《邁向文化創傷理論》,王志弘譯,載《文化研究》第11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36頁。因此,除了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研究等學術研究之外,以文學敘事書寫這一創傷性歷史事件,是具有極大價值的,否則它將永遠處于被民眾遺忘的危險之中。在這個意義上,這幾部“南京大屠殺”題材的小說具有非凡的文學價值。而由于它們均由美籍華人作家完成,對它們的對讀就成為一個自然的反應。畢竟,“就文學而言,如何在大量真實史料的基礎上,重新書寫這種血腥的大屠殺過程,并使其獲得豐厚的審美意蘊,仍是對作家敘事能力和思考能力的一種考驗。”[注]洪治綱:《集體記憶的重構與現代性的反思——以〈南京大屠殺〉〈金陵十三釵〉和〈南京安魂曲〉為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10期。學者李良認為,“從創作目的和藝術效能上看,這幾種文本不約而同地實現了之于南京大屠殺的祛魅化敘事目標。”[注]李良:《祛魅與復魅之間——新移民文學視域中的“南京大屠殺”敘事》,《當代作家評論》2018年第6期。但也有論者認為“相比哈金的莊重、嚴肅,嚴歌苓的筆致則稍顯輕佻。她給讀者下了一個甜蜜的圈套,很輕易地就跟讀者簽訂了一份去意識形態化的‘合同’,即以個體敘事來言說宏大話語,以女性、成長置換家國、歷史。”[注]郭全照、布莉莉:《文學如何觸摸歷史——評〈金陵十三釵〉〈南京安魂曲〉中的大屠殺敘事》,《中南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顯然,如何有效地控制自己的筆觸,合理處理虛構的戲劇性與歷史的嚴肅性,讓“人物更符合人的邏輯,史事更符合歷史的邏輯,細節更符合生活的邏輯,創作更符合藝術的邏輯”[注]施戰軍:《一個文學史難題與三個現狀層面》,《文學教育》(上)2010年第9期。,是歷史敘事作品創作的根本點。而努力克服書寫的慣性,審慎地確立作品的敘事目的,回到寫作的真誠與懇切,無疑是達至此點的必由之徑。
“文學是為歷史作證的最佳途徑”,因為“小說聚焦于個人和個案的描寫,能表現絕對的人性;在小說家靠想象力構建的現實里,絕對的人性繼續吸引讀者,具有寶貴的魅力”[注][荷蘭]塞姆·德累斯頓:《迫害、滅絕與文學》,何道寬譯,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6、196頁。。新移民作家的創作不斷聚焦于故國歷史,通過紀實或虛構,努力將故國歷史與居住國歷史進行有效的勾連,“把民族經驗跟國際經驗融合起來”[注]單德興:《重繪戰爭,重拾記憶——析論哈金的〈南京安魂曲〉》,《華文文學》2012年第4期。,重新想象、建構或解構歷史的存在狀態,這是他們作為跨國移民特有的創作特性。移民的身份便利,使他們常常能夠發掘出獨異的書寫題材,大膽地突入歷史書寫禁區,在時光沉埋處打撈真相、還原歷史現場,在多族裔交接的地帶透視歷史的多重面目。因此,他們的歷史敘事就與國內作家呈現出不盡相同的敘事風貌。這是新移民文學在海外華文文學中不可取代的價值。新移民作家如能夠善加利用自己獨特的寫作場域,秉持應有的敘事立場,克服書寫慣性,必然能夠為華文文學的歷史敘事增加有分量的章節,為讀者提供一個有意味的思考切口,畢竟“我們研究歷史,書寫歷史,并不純然是為了向一段逝去的時空致敬,而更是為了確認當下的時空,并為尋找通向未來之路確定方向”[注]魯太光:《重建當代中國的文學想象——2009年中短篇小說創作概述》,《文藝理論與批評》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