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紹坤 林廣會
(吉林大學 法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煙臺大學 法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附合作為一項物權制度,濫觴于羅馬法。但在羅馬法上,附合被稱添附。*[意]彼德羅·彭梵得:《羅馬法教科書》,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3頁。在現代各國和地區的民法上,附合為添附的一種形態,與加工、混合共同構成添附制度,并作為所有權的一種取得方式。在我國,盡管《物權法》并沒有規定添附制度,但理論上均贊同立法上應當規定包括附合在內的添附制度。為滿足司法實踐的需要,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民法通則意見》)第86條、《關于審理城鎮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房屋租賃合同解釋》)第9—13條、《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擔保法司法解釋》)第62條等規定中均對附合制度有所涉及,但都沒有直接涉及附合的構成要件及其物權變動問題。附合以維護物的經濟價值為目的(德國學者謂“保持經濟整體性”*[德] 曼弗雷德·沃爾夫:《物權法》,吳越、李大雪譯,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297頁。),有利于解決當事人所有權的紛爭,維持社會經濟秩序,作為動產所有權的變動方式在物權法中應具有一席之地。王利明教授曾指出,添附制度作為一種物權變動方法,其存在價值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添附作為取得所有權的基本方法之一,是一種基本的民事制度,不應當由司法解釋創設,應當由物權法作出規定。[注]王利明:《試論添附與侵權責任制度的相互關系——兼論〈物權法〉中添附制度的確立》,《法學雜志》2005年第3期。因此,在編纂民法典的重大契機下,有必要在比較借鑒域外立法經驗的基礎上,深入挖掘附合制度的理論內涵,從而構建科學合理的制度規則,以因應民事司法實踐及社會現實的需要。
在羅馬法上,附合(添附)是指因兩物(其中一物為主物,另一物為附屬物)合并而發生的所有權取得,其發生在附屬物被主物所吸收因而變成主物的組成部分或構成要素的場合。[注][意]彼德羅·彭梵得:《羅馬法教科書》,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3頁。近現代民法基本上吸收了羅馬法上的附合理論,并確立了相應的附合規則。在理論上,附合作為添附的一種形態,是指分別歸屬于兩個以上主體的物密切結合在一起,在社會交易上已認為形成了新物,雖能辨別原物,但無法分離或分離后會大大降低物的價值。[注]崔建遠:《物權法》(第四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頁。就近現代域外立法觀察,附合一般分為動產與不動產的附合、動產與動產的附合,分別簡稱為不動產附合、動產附合。例如,《德國民法典》第946條規定了動產與土地的附合,第947條規定了動產與動產的附合;《法國民法典》第551條至第577條,分別規定了“相對于不動產物的添附權”和“相對于動產物的添附權”。
某種法律現象的發生原因,往往影響與該種法律現象相關聯的概念內涵、立法目的和規則構造。附合是基于物與物在客觀上的結合,為維護附合物的經濟價值而由人類設計的一項法律制度,但兩物結合的原因卻呈現出多樣化的特點。就法律事實論,學者一般認為,附合系出于當事人的行為,或第三人的行為,或自然力,均非所問。[注]王澤鑒:《民法物權》(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0頁;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上冊,修訂五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6頁;崔建遠:《物權法》(第四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頁。此處當事人的行為系事實行為,還是民事法律行為,論者未予明確。然而,我們知道,添附制度重在規定法律效果,根據物權法的通例,基于民事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規則與非基于民事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規則并不一致,前者為繼受取得方式,后者為原始取得方式,因而基于不同發生原因產生的附合如可同時適用兩類制度規則或將引起制度適用上的混亂和法律效果上的沖突。所以,通過探究附合的發生原因,從而厘清其基本內涵和規范范圍,對于附合制度的適用具有重要的意義。在立法上,雖然各國和各地區立法均將附合作為所有權取得的一種特殊方式而進行規定,但在理論闡述上并未嚴格區分附合產生的原因。相當多的意見認為,附合物的權利歸屬可以依據當事人的合意而定,根據《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的意見,該合意可以在附合當時或之前作出。[注][德]克里斯蒂安·馮·巴爾、[英]埃里克·克萊夫主編:《歐洲私法的原則、定義與示范規則: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全譯本,第8卷),朱文龍等譯,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643頁。這種認識實際上將引發附合制度規范范圍的擴大化,并可能與民法的其他部分產生沖突。與該傾向相類似,我國有學者認為,附合的法律事實包括法律事件和法律行為,而“房屋租賃中的添附大都又是以租賃合同為依據的,所產生的出租人與承租人間有關添附的權利義務關系構成了合同履行的一部分”[注]張冬梅:《房屋租賃中的添附法律問題研究——兼評法釋[2009]11號中的相關規定》,《河北法學》2010年第5期。。可見,按照這種觀點,基于合同行為的裝修也是附合的發生原因。本文認為,附合制度僅能規范非基于民事法律行為的動產所有權的物權變動,理由有兩個方面:一方面,從立法上看,附合為非基于民事法律行為的動產所有權的取得與喪失情形的典型內容。觀諸域內外物權立法,一般將附合規定于動產所有權的取得與喪失部分,如《德國民法典》第三章“所有權”之第三節“動產所有權的取得和喪失”第三目規定了“附合、混合、加工”,并將其與“取得時效”“先占”“拾得”等非基于民事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情形并列規定。其實,瑞士、意大利、日本、韓國等莫不采此例。可見,域外主要采潘德克頓式民法典體例的立法都認為附合為非基于民事法律行為的動產所有權取得與喪失的一種情形。我國未來民法典已經確定采用潘德克頓式體例,添附制度也勢必將規定于物權編的“所有權取得的特別規定”部分。因而,從立法邏輯上看,附合制度就是規范非基于民事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的特殊制度之一。另一方面,有利于物權變動制度的內部有機協調。潘德克頓式民法典一般將基于民事法律行為發生的物權變動作為物權變動的一般情形進行規定,而非基于民事法律行為發生的物權變動則作為物權變動的例外情況進行特別規定。如果物與物相結合是因民事法律行為而發生,如甲包工包料為乙裝修房屋,合同或對裝修材料的歸屬情形進行了明確規定;即使合同未明確規定,一旦裝修材料用于房屋裝修,則可認定材料已交付乙方,發生所有權轉移。同時,按照一般交易觀念,也可認定材料歸乙方所有。上述情形,根據基于民事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規則,就可以清楚明了地界定材料的所有權歸屬。這里需要區別的是,房屋租賃合同中往往對租賃方裝修后的裝修材料歸屬以折價、補償等方式作出約定,這種約定應當認為是租賃合同屆期后如何處理裝修物的雙方意思,租賃合同雖可能涉及房屋裝修,但裝修行為一般不屬于雙方權利義務的內容,因而租賃合同內所提到的裝修仍舊為事實行為。針對另一種可能的情形,假設當事人在房屋租賃合同中約定了承租方的裝修義務,又設定了所有權保留條款,此時如果允許適用附合規則,則可能造成按合同約定所產生的法律后果與按附合規則所產生的法律后果相矛盾的狀況。因而,從促進民事制度內部有機協調的角度看,顯然對于基于民事法律行為所產生的物與物相結合應遵循雙方意思表示和物權變動要件確定物的歸屬,非基于民事法律行為產生的物與物相結合應適用附合規則,由此物與物相結合之權益歸屬的法律適用問題就顯得更加簡明而和諧。
附合既然是非基于民事法律行為物權變動的特殊制度,那么導致附合發生的各種原因則是物權法上規定附合制度的邏輯起點。在物權制度上,以此為起點才會產生相應的權利歸屬和利益補償制度。在充分考察各種法律關系和社會現實生活的基礎上,本文認為,附合因以下具體法律事實而發生:(1)自然力。如經河流沖洗,甲所有的A地土壤被沖積到乙所有的B地,使泥土附合于土地,或種子被風吹落入他人土地并生根發芽。(2)事實行為。這里的事實行為又分為多種情形,如甲將自己之物附合于乙之物,乙將甲之物附合于乙之物,丙將甲之物附合于乙之物等。(3)合同被撤銷、確認無效或被解除。[注]王利明:《試論添附與侵權責任制度的相互關系——兼論〈物權法〉中添附制度的確立》,《法學雜志》2005年第3期。在此類情形下,附合往往因合同約定而由當事人實施,但合同一旦被撤銷或確認無效,則合同自始無效,已形成的物與物相結合所依據的雙方合意從附合形成的過程中被抽離,視為自始不存在。至于合同解除,則應視合同性質判斷解除的法律效力是否具有溯及力,如無溯及力,因合同所發生的物與物的結合按照原合同約定進行處理;如有溯及力,則一般與合同被撤銷的效果相同。
附合作為規范物與物相結合所產生的法律效果的制度,實際上從規范范圍上限縮了客觀上存在的物與物相結合的各種情形。同時,作為具有特定內涵的法律概念,立法上在確立相關制度時,還應當明確其構成要件,這無疑對相關規則的確立具有基礎性作用。一般認為,附合的構成要件應區別不動產附合與動產附合而分別確定。就不動產附合而言,其構成一般包括三個要件:須動產與不動產附合、須動產成為不動產的重要成分、須動產與不動產不屬于同一人所有。[注]王澤鑒:《民法物權》(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0-201頁;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上冊,修訂五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6-309頁;梁慧星、陳華彬:《物權法》(第六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204頁;崔建遠:《物權法》(第四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114頁。就動產附合而言,其構成亦包括三個要件:須動產與動產附合、須為不同人所有之動產、須非毀損不能分離或分離需費過巨。[注]王澤鑒:《民法物權》(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2頁;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上冊,修訂五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12頁;梁慧星、陳華彬:《物權法》(第六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205頁;崔建遠:《物權法》(第四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16頁。對于上述構成要件,這里不做逐一論述,僅就幾個重要問題提出看法。
各國和地區關于附合的立法,一般均規定動產與不動產結合,方能產生不動產附合。就此而論,動產與不動產的結合為不動產附合的形式要件。那么,不動產與不動產能否發生附合呢?對此,羅馬法上已有相應規范,其規定的不動產與不動產的附合主要在河川的兩岸,因水流的沖瀉或沙土的淤積,致地面變更其形態時發生,其中包括淤漲、沖斷、沙洲、河床改道等情形。[注]周枏:《羅馬法原論》(上冊),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85-386頁。這種觀念被法國、奧地利等國民法所繼受,立法承認不動產與不動產的附合。[注]《法國民法典》第552-564條、《奧地利民法典》第407-413條、《葡萄牙民法典》第1339-1343條、《智利民法典》第649-656條、《秘魯民法典》第939-945條。目前,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民法大多只規定動產與不動產之間的附合以及動產之間的附合。在我國,有學者主張,立法上應當認可不動產與不動產附合的情形。[注]陳本寒:《構建我國添附制度的立法思考》,《法商研究》2018年第4期。本文認為,立法不必規定不動產之間的附合,理由有四:第一,從客觀上看,不動產之間無法形成附合。不動產一般被定義為不可移動或雖可移動但移動將嚴重有損于其價值的物。既然不動產不能或難于移動,則在客觀上兩個不動產之間發生附合幾無可能。在沖擊地或淤漲地情形下,江河岸邊新增面積系屬具有動產屬性的土壤經水流與岸邊土地發生附合,屬于動產與不動產附合的情形。如果將新增的淤積地作為具有整體性的一塊土地與相鄰土地適用附合規則,則隨著時間的推移,需要不斷地就新增土地與相鄰土地適用附合規則,而新增土地范圍多大,是否應包含原已經淤漲形成的土地,現實中很難把握,亦難以界定,不如將其歸入動產與不動產附合的情形,從而使規則適用更加清晰明了。第二,附合屬于一種法律事實,而水流中形成的島嶼與岸邊土地并非一體,物理上并未形成附合。法國、奧地利民法中按照一定分割規則將其歸屬于河岸土地所有人,實際上屬于法律針對該種情形的特殊規定,這與因附合事實而引發的物權變動具有顯著差異。第三,在我國實行土地與地上定著物分別屬于獨立的物的不動產規范模式下,土地與地上定著物均屬于獨立的物權客體,不會因附合而成為另一不動產的部分。例如,對于承包“四荒地”上種植的林木,于承包合同到期后,承包人按照物權法規則有權依法對林木進行處分。即使基于保護生態環境的要求不能任意砍伐,該林木也是區別于土地的獨立物,不能適用附合規則而被土地吸收。[注]對于以上兩種情形,陳本寒教授也有觀點不同的論述。參見陳本寒:《構建我國添附制度的立法思考》,《法商研究》2018年第4期。第四,在適用附合規則時,不應過度強調其價值目標,而忽略其他規制手段的制度功能。例如,逾越規劃紅線建造房屋的問題,限期拆除等手段自有其應有的行政管理功能,如一味強調適用附合規則達到節約資源的效果,顯然將破壞不同法律部門之間所形成的多種調整手段的有機組合。同時,如上所述,我國并不實行土地吸收地上定著物的立法模式,如主張越界建筑物因附合歸屬于土地權利人,那么該建筑物違反建筑規劃后可以繼續存在的理由是否充分正當,其是否應當在登記機關登記以及可否進行交易,這些問題的產生將有損已經形成的成熟規則體系。
在民法上,物的重要成分之觀念來源于《德國民法典》第93條的規定。該條規定:“非毀損物之一部或變更其性質,不能分離者,為物之成分(重要成分);物之成分不得作為個別權利的標的。”該條規定明確了物的重要成分已失其作為獨立物的地位,并不得成為權利客體的原則,這實際上仍屬于“一物一權”主義的內涵范疇。德國民法上之所以確立物之重要成分的觀念,其目的在于使權利關系趨于明確,即維持物的經濟價值。[注]臺灣大學法律學院、臺大法學基金會編譯:《德國民法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9頁。應當說,德國法上所確立的重要成分觀念并不是孤立的,其與第94條關于土地重要成分及第946條、第947條關于與土地的附合和與動產的附合等規定在內涵上具有相互關聯性,并形成了規則之間的邏輯自洽。不動產附合對于重要成分的條件要求,因《德國民法典》的普遍影響力,而被各國或地區民法普遍采納,只是因德國對于土地或不動產的界定與某些國家或地區相比具有差異性,因此,雖然觀念上存在借鑒,但對于不動產附合的發生類型及其物權效果卻有不同。在不動產附合中,動產成為不動產的重要成分,要求動產與不動產之間不是一般的附著關系,而是一種更加緊密的結合關系,以至于在社會經濟觀念上認為兩者的結合已成為一物,動產已喪失其獨立性。所以,在動產是否成為不動產重要成分的判斷上,動產在社會經濟觀念上有無獨立性是最終的衡量因素。[注]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上冊,修訂五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7頁。因而,從這一點上講,該要件為構成不動產附合的實質性要件。
在理論上,判斷動產是否仍具獨立性,往往通過考察動產與不動產之間的結合是否具有固定性和繼續性來完成。但問題在于,動產附合于不動產之固定性和繼續性須達到何種程度,是否具有具體的判斷標準,這是存在較大疑問的。如某人所有的磚石已壘入他人所有的房屋,固定性與繼續性顯而易見,基于社會經濟觀念的判斷,為取回磚石而拆磚毀屋的行為實不足取,因而可認定磚石已附合于房屋。但裝修材料經施工已用于房屋裝修,是否確定性地屬于附合于房屋,因裝修材料與房屋的結合程度不同,則可能存在不同的結論。從《民法通則意見》第86條和《房屋租賃合同解釋》第9—14條規定看,最高人民法院的態度是應以“能否拆除”作為判斷是否形成附合的重要因素,但并沒有指出附合的具體標準;即使“能否拆除”從一般觀念上更容易判斷,究竟拆除之后是否產生裝修物的毀損或者拆除費用巨大,仍以其表達上的不確定而難以厘清附合的邊界。但總體來看,《民法通則意見》和《房屋租賃合同解釋》的相關規定并沒有機械照搬附合規則,沒有盲目認定裝修物與房屋的結合即產生附合,其以“能否拆除”作為附合的一項判斷標準,體現了對附合構成持較謹慎的態度,這一點今后立法應予堅持。在社會生活中,物與物相結合花樣繁多,隨著科技和工藝的發展,拆除或分離實際上也并非難事。另外,根據附合規則的法律后果,附合必然使一方所有權滅失,而一方所有權的范圍擴大,滅失與擴大都會影響到原權利人的所有權。一般而言,從物權保護的角度,權利滅失一方有權請求返還原物,擴大一方也可請求排除妨害,滅失與擴大是否符合雙方當事人的意愿誠難確定。如機械適用添合規則,實際上將弱化對所有權的保護,此時附合的價值表達雖堂而皇之,但卻并不一定符合法律追求的正義效果和當事人的現實需求。因而,本文認為,在以物與物相結合程度來判斷是否構成附合的情況下,實踐中應堅持較嚴格的適用標準,以兼顧所有權保護與附合制度價值的維護。
通說認為,在附合中,兩物須屬于不同的人所有。但也有觀點認為,動產附合須異其所有人,但不動產附合無須二物異其主體。[注]史尚寬:《物權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2頁。本文認為,無論是動產附合還是不動產附合,兩物都應異其主體。在民法上,附合制度不僅是對特定事實的法律表達,還包含復雜的權利分配與利益補償的內容。附合就其價值而言,主要包含維護物的整體經濟價值以及通過確定物權歸屬解決糾紛兩個方面。假設發生結合的動產與不動產皆屬一人所有,則法律上再通過附合制度確認附合物歸屬該所有人,則實屬多余。只要動產成為不動產的重要成分,意味著喪失獨立性,此時動產所有權消滅,不動產所有權的客體得以擴張,并最終形成單一所有權的局面。另外,因兩物皆為一人所有,所有人必基于物盡其用的原則而盡量維護物的整體經濟價值,不必擔心其整體價值受到損害,況且法律上并無強制其不得為事實上處分的道理。[注]邱玟惠:《民法物權逐條釋義》,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91頁。而且,所有人同為一人的情形下,如適用附合制度的不當得利請求權補償方式,則會產生自己對自己的補償請求權,這也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也是滑稽的。因此,附合制度對動產與不動產所有權主體的要求不應包含同為一人的情況。只是當動產與不動產的所有人同為一人,同時動產上還存在其他權利如抵押權的情況下,隨著動產所有權的消滅,動產上的其他權利也歸于消滅。那么,在此情形下,第三人的權利應如何維護?對此,有一種觀點認為,第三人可以向不動產所有人行使不當得利請求權。[注]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上冊,修訂五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7頁。本文基本贊同這種觀點,但這種安排還無法周全保護第三人的權利。因為,抵押權畢竟具有優先受償性,而不當得利請求權則為一般債權,所以針對該種情形尚需考慮更合理的處理方式。本文主張,針對這種情況可以準用我國《物權法》第193條的規定,抵押權人有權要求抵押人提供與減少的價值相應的擔保,從而有效保障第三人的權利實現。
在羅馬法上,法學家們并不認為附合是取得所有權的方法,而認為是主物所有權的擴大或增加,但后世的注釋法學家則將附合作為所有權取得的方式之一。[注]周枏:《羅馬法原論》(上冊),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84-385頁。基于維護物的整體經濟價值,以及解決當事人所有權糾紛的價值目標,附合規范往往首先在法律效果上明確物的歸屬或者所有權分配,然后再以債法上的補償方法實現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從而實現對附合法律關系的調整。就附合的法律效果而言,其物權效果決定著債權效果的內容和范圍,應首先予以明確。
1.不動產附合物的所有權界定
就不動產附合而言,各國和地區民法均規定,附合之后的不動產所有權并不會發生變化,而動產所有權歸于消滅,也即不動產附合只能產生單一的不動產所有權。但就立法規定而言,其表述卻存在不同。一種表述為,在不動產附合的場合,動產所有權消滅,不動產所有權擴及于附合之動產。例如,《德國民法典》第946條規定:“某一動產以這樣的方式附合于土地,以致它成為土地的重要成分的,土地所有權及于該動產。”另一表述為,在不動產附合的場合,不動產所有人取得動產的所有權。例如,《日本民法典》第243條規定:“不動產的所有人,取得作為從屬附合于不動產的物的所有權。”本文認為,第二種表述方式顯然是不準確的。因為在發生不動產附合時,動產已喪失其獨立性而成為不動產的構成成分,自無動產所有權的取得問題。因此,不動產附合所引發的物權變動,并非動產所有權的取得而是動產所有權的消滅,而對不動產而言,則是權利客體的擴張。此外,還需注意的是,因各國或地區對不動產界定方式的不同,其對不動產附合的所有權歸屬判斷也會出現不同的結果。例如,根據《德國民法典》第94條的規定,土地定著物,特別是建筑物以及土地出產物,尚未分離者,屬于土地的重要成分。因此,如果在他人土地上建筑房屋或種植竹木,則根據《德國民法典》第946條的規定,因其成為土地的重要成分,該違建房屋以及所種植竹木自然歸土地所有權人所有。[注][德]鮑爾、施蒂爾納:《德國物權法》(下冊),申衛星、王洪亮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443-444頁。而根據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的規定,建筑物屬于獨立的不動產,而種植于土地之竹木屬于土地之一部分,那么未得允許在他人土地上建造房屋,該房屋就不能當然因附合歸屬于土地所有人,所種植之竹木則因附合歸土地所有人所有。理論上亦有觀點主張,所種植竹木不應適用附合規則,而應根據我國臺灣地區“民法”關于竹木為土地之部分的明確規定,直接確定其物權歸屬。[注]吳光平:《論動產與不動產之附合》,《南臺財經法學》2015年創刊號。本文認為,依我國法所確立的建筑物及地上定著物皆為獨立于土地的不動產的觀念,未經允許在他人土地上建造房屋的,不宜按照不動產附合處理。因房屋需要登記作為判斷其所有權的依據以產生保護交易安全的公信力,因此,房屋仍應按事實行為確定其所有權歸建造人所有,以維護“房地分離”的基本原則和由不動產登記所承載的維護交易安全的價值取向。[注]這里的建筑物應具有相當的固定性和繼續性,如僅為看護農田及儲存農具等所構筑的房屋,一般認為其為動產,因該動產并未成為土地的重要成分,因此不能適用不動產附合規則,該屬于動產的構筑物所有權仍歸建造人所有,建造人與土地所有人之間發生的糾紛由物權請求權制度和債法的其他制度解決。結合正文所述,在我國幾乎不會發生建筑物或構筑物與土地發生附合的案例。至于所引發的糾紛,則可按其他諸如行政法律規范以及債法上的請求權制度予以調整。未經允許所種植的竹木,因動產以占有為權利外觀,不需要維護登記保障交易安全的公信力,此時可按附合規則,確定歸土地所有人所有。[注][日]近江幸治:《民法講義Ⅱ——物權法》,王茵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74頁。不過,如果土地所有人認為所種植竹木影響土地的整體開發和利用,并不利于發揮土地的整體經濟效用,則可選擇行使妨害排除請求權要求其清理地上附著物,并可請求賠償相應損失。
2.動產附合物的所有權界定
按照羅馬法,在動產附合的情況下,通常由主物的所有人取得附合物的所有權,即“添附物屬于主物”。而關于主物的確定標準存在兩派觀點:薩賓派主張,主物是具有較大體積或至少具有較大價值的物;而普羅庫勒派主張,主物是決定整體性質(決定整體的社會功能)的物。[注][意]彼德羅·彭梵得:《羅馬法教科書》,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頁。在近現代各國和地區民法上,對于動產附合物的所有權通常采取如下界定方法:各原所有權人成為附合物的共有人;或者各物中的一物可以視作主物的,由其所有權人取得單獨所有權。對于上述界定方式,尚有兩個問題需要注意:
(1)應以共有為原則還是以單獨所有為原則。雖然就大陸法系立法例而言,在動產附合的物權歸屬或分配上并無明顯分歧,但仍存在兩種立法選擇:一是以德國、瑞士為代表的,以雙方共有為原則,以主物吸收從物為例外的立法模式;[注]《德國民法典》第947條、《瑞士民法典》第727條。二是以法國、日本為代表的以主物吸收從物為原則,以共有為例外。[注]《法國民法典》第566條、《日本民法典》第243條和第244條。第一種模式的主要理念在于盡量維護各動產所有人的權利份額,而且在德國司法上肯定該共有權成為一種趨勢。[注][德]鮑爾、施蒂爾納:《德國物權法》(下冊),申衛星、王洪亮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447頁。而第二種模式的內涵應當在于為更好地發揮物的效用。《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選擇后一種模式,理由在于,共有權雖然可以照顧各方的價值利益,但可能在一些方面使問題復雜化,如共同資產的管理、分割共同所有權和出售合成物給第三人等。[注][德]克里斯蒂安·馮·巴爾、[英]埃里克·克萊夫主編:《歐洲私法的原則、定義與示范規則: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全譯本,第8卷),朱文龍等譯,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722頁。本文認為,附合制度首先是一項面對兩物緊密結合而不可能或不適宜分離的糾紛解決機制,因此,無論立法上以單一所有權為原則還是以共有為原則,在糾紛解決的過程中,法官或當事人都需要首先明確哪個動產為主物,方能最終確定物權歸屬。所以,不論采取哪種模式,都不會影響裁判結果。因而,上述兩種模式并無本質上的不同。不過,本文傾向于選擇以共有為原則,一是這種模式強調了對各動產所有人權利的尊重;二是這種模式下,一旦發生附合,雙方為更有效率地利用附合物,會通過協商啟動一個重新分割附合物或者價值補償程序,這更有利于對物的利用和糾紛的解決。
(2)主物與從物或者主要部分與次要部分的稱謂與區分。關于附合之后各動產的稱謂,在日本民法、我國臺灣地區“民法”上,甚至對德國民法的翻譯上,都對原動產進行了主從之分。本文認為,這是不恰當的。在物權法上,主物和從物都是獨立的物,且是一對相互依存的概念,而發生附合之后,實際上所謂的從物已失其獨立性,相應地主物也就無從存在了。對此,《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則將附合的動產稱為主要部分與次要部分,這更加合理,應予采納。那么,應當如何區分附合物的主要部分與次要部分呢?對此,一種觀點認為,如果一個部分被認為是構成附合物的實質性因素,那么這個物將被作為主要部分,而實質性因素與其價值并不具有對應性。[注][德]克里斯蒂安·馮·巴爾、[英]埃里克·克萊夫主編:《歐洲私法的原則、定義與示范規則: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全譯本,第8卷),朱文龍等譯,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723-724頁。另一種觀點認為,主次關系應按照一般的交易觀念,綜合物的價值、效用或其性質等因素進行決定。[注]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上冊,修訂五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13頁。本文同意第二種觀點,如果僅考慮其效用,而忽略價值等其他因素,很可能會使價值較低的原動產所有人取得唯一所有權,從而導致利益分配上的不公平。當然,在通過其他因素無法判斷主次關系時,應以價值高低作為判斷標準。
如前文所述,在不動產附合場合,動產所有權消滅,不動產所有權得以擴張。根據法理邏輯,既然動產所有權消滅,則動產上存在的其他權利也應歸于消滅;但不動產上存在其他權利的,該權利應擴及于發生附合的不動產。那么,在動產消滅之后,其上原存在的其他權利人的損失應如何彌補?對此,有學者主張,一方面,動產上之其他權利人可向不動產所有權主張不當得利請求權;另一方面,在該不當得利請求權上設立法定擔保物權,該擔保物權在性質上為權利質權,如原動產上存在抵押權,此時抵押權人則可取得權利質權,從而達到公平的效果。[注]鄭冠宇:《物權法之理論與變革》,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6-97頁。這種觀點值得借鑒。
在動產附合的場合,其對第三人的影響與不動產附合相似。一般認為,動產所有權消滅的,該動產上存在的其他權利也歸于消滅;如果各方形成共有的狀態,則原動產上的權利存在于其份額之上。至于權利的保護與求償關系,與不動產附合所涉及的處理方式及其法理相近。
在是否構成附合及其相應法律后果的設置上,應否考慮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存在惡意,這是立法實踐及理論研究上一直存在爭議的問題。一般認為,行為人為善意或惡意不影響附合的成立,被附合之物的所有人縱為惡意仍取得所有權,其原因在于附合制度重在社會經濟的維護,當事人的主觀狀態不應當被考慮。[注]王澤鑒:《民法物權》(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0頁、第202頁;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上冊,修訂五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11頁。就目前世界范圍內的民事立法而言,幾無將惡意規定為附合構成要件的先例。[注]在立法例上,《法國民法典》第555條稍有不同,該條中雖未出現“惡意”字眼,但其第4款出現“善意”。就該條整體分析,實際上包含對于“惡意”為之與“善意”為之的兩種不同處理方式。但本文認為,不能據此就認為在法國法上,行為人主觀上存在惡意就不能構成附合。因為該條規定“土地所有權人有權選擇保留此種建筑、栽種或工程的所有權”,但亦可選擇“強制第三人拆除”,此處的立法安排應理解為一方面并未否定附合的發生,但另一方面又承認土地所有權人有權行使物權請求權及提起侵權之訴的權利。其規則內涵與其他立法例并無本質區別。然而,理論上一直有一種聲音,試圖將是否為惡意納入附合的構成因素之中。[注]梁慧星主編:《中國物權法研究》(上冊),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544頁。如有學者在制度比較和價值衡量的基礎上,明確提出應當將過錯(實指惡意)作為添附的消極要件,這樣既可強化對財產安全的保護,又可盡量在物權與侵權制度體系內解決問題,順暢添附與相關制度的體系協調。[注]李富成:《添附制度體系之比較、反思與重構》,《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我國臺灣地區1999年形成的“民法物權編修正草案”就添附規定進行了部分修正,包括增訂第814條之1,規定惡意為動產與動產之附合或混合之人,不得取得合成物之所有權或為其共有人。但是,該修正條款最終未獲通過。在當代歐洲,《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第8-5:203條(附合)第4款明確規定:“主要部分的所有人實施了附合,且明知次要部分由他人所有且次要部分的所有人不同意附合的,不適用本條第(2)款的規定,但主要部分的價值明顯超過次要部分的價值的除外。各組成部分的所有人成為共有人,次要部分所有人的份額等于附合時各部分的價值。”[注]歐洲民法典研究組、歐洲現行司法研究組:《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歐洲司法的原則、定義和示范規則》,高圣平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52頁。由上可見,對于惡意的考慮,主要在涉及附合的法律效果之時。本文認為,惡意到底是對附合構成要件有影響,還是對附合的法律效果有影響,可以依兩條邏輯進路予以明確:其一,如果認為應依行為人惡意與否而適用不同的法律效果,則可以認為惡意屬于構成附合的消極要件;其二,附合屬于客觀事實,其是否成立不受行為人惡意的影響,惡意僅影響附合的法律效果。本文持后一種思路,這不僅緣于后文所述的附合應有的制度安排,而且從眾多立法實踐的條文表述中,也可發現往往在構成附合的前提下,賦予惡意行為不同的法律后果。因此,探討惡意對附合的影響實際上著眼點在于惡意對附合法律效果的影響。
按照《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起草者的意見,該草案之所以作出以上所述規定,其理由在于,法律不應允許行為人從犯罪(或接近犯罪)的行為中獲益,這實際上貫徹的是法律不保護惡意者之基本原則,與主張附合應考慮惡意因素的各種觀念在核心內涵上并無二致。那么,為何僅規定主要部分實施不法行為時科以不同的法律后果,原因在于如果一個從屬部分所有人以非法目的實施聚合,按照通常規則所有權由主要部分的所有人獲得或者在不能區分主次關系的情況下共同所有權被設立,那么惡意實施附合的人將不會比按照通常規則在所有權上擁有更大的比例。因此,對次要部分所有人實施的惡意附合不需要規定特別的法律效果。但該條規定并未得到草案起草者的普遍支持,一部分學者認為應刪除該第4款,并且通過第2款關于由主要部分吸收次要部分的一般規則規范即可,不需要考慮主要部分所有人是善意還是惡意。原因在于,該款規定幾乎不能帶來更多對于次要部分所有人的實際保護,可以進行包括以下幾方面的考慮:一是次要部分所有人的求償權,通過擔保物權來保護,將完美地實現其價值利益;二是次要部分所有人可能遭受的損失,可以通過適用非合同損害責任的規則(如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予以保護;三是具有惡意的主要部分所有人往往是合成物的占有人,如承認雙方具有共有權,那么次要部分所有人通過與主要部分所有人達成分割協議,考慮到主要部分所有人已不具誠信,往往無法實現,因此不得不訴諸于司法程序,導致法律關系更加復雜,難以扭轉其所處的弱勢及不利益之地位。[注][德]克里斯蒂安·馮·巴爾、[英]埃里克·克萊夫主編:《歐洲私法的原則、定義與示范規則: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全譯本,第8卷),朱文龍等譯,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730-732頁。因此,不予考慮善意或惡意也是一種可取的選擇。另據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物權編修正草案”增訂第814條之1未獲通過的理由,一種意見認為,不動產的價值雖然往往較大,但動產也有價值巨大的,如名畫、轎車等,若價值較大之動產所有人實施動產附合,按該條規定,其不得獲得所有權,則所有權只能由次要部分所有人單獨取得,如此也會造成利益不平衡及有欠公允的情況。[注]鄭冠宇:《物權法之理論與變革》,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4頁。《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及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緣何都在不動產附合時未考慮不動產所有人具有惡意時不能單獨享有所有權,除了為實現充分發揮附合物的整體經濟效用,也有對上述規避可能造成的利益不平衡情形的考慮。從《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以及我國臺灣地區“民法”有關惡意附合的立法嘗試看,其雖然立法內容不同,但都帶給我們重要的啟示,如果使具有惡意的主要部分所有權人不能單獨獲得所有權,依然不能帶來公正的以及高效的法律規制效果,這種立法嘗試有可能是徒勞的。
綜上,在因附合造成物的所有與利用產生沖突的時候,我們一方面不能否定添附制度維護物的整體經濟價值的制度功能,另一方面也應致力于運用合理的法律手段維護利益分配之平衡。實際上,成熟的立法例已提供了經驗與啟示。《德國民法典》第951條、《法國民法典》第554條、《瑞士民法典》第727條都明確規定了發生附合時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行使,意味著附合制度并未排斥其他權利救濟制度。[注]在其他國家或地區的民事立法上,雖然有的立法例在添附部分并未明確規定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不受影響,但從規則的體系性及適用邏輯看,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行使并不受添附規則的影響。所以,是否在添附部分有相關的明示規定,法律適用的效果并無不同。因此,本文認為,由是否考慮惡意引發的對于附合法律后果的討論,應當明確兩方面的結論:一是附合應被定位于一種客觀事實,因此其構成要件不需要考慮行為人的主觀心態。二是附合制度所確立的物權歸屬和分配后果屬于其核心內容,在明確物權歸屬之時基于上述的各種討論也不需考慮對惡意行為人適用不同的物權效果;在惡意行為符合其他法律規范的構成要件時,可以適用其他法律規范對惡意行為進行調整,如動產主要部分所有人或不動產所有人實施的惡意附合,可根據侵權制度使其承擔侵權損害賠償義務,如不動產附合之動產所有人未獲不動產所有人同意形成的附合,或者動產附合之次要部分所有人未經主要部分所有人同意形成的附合,在動產(不動產附合)或者次要部分所有人(動產附合)向不動產或者主要部分所有人行使不當得利請求權時,不動產所有人或主要部分所有人可以以強迫得利規則對抗該不當得利請求權的行使,進而也可基于物權請求權制度請求行為人排除妨害,拆除或者分離附合的動產。[注]在權利人行使排除妨害請求權時,往往意味著因附合的產生不利于被附合物的利用,也可以說有損于物的整體經濟效用的發揮。因此,此時附合制度維護物的整體經濟價值的制度功能不需要被維護,請求排除妨害的主張因而具有正當性。對于附合法律關系的當事人而言,基于附合規范產生的物權效果是確定的,但附合規范與其他的制度規則之間并不產生沖突,因為當事人實際上具有選擇權,其可以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選擇維護附合產生的物權效果,也可行使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或者妨害排除請求權等權利,以實現權利的保護。但須注意的是,因為基于附合的構成要件,在一物與另一物發生附合喪失獨立性的情況下,為維護附合的構成,法律通過明確物權的歸屬宣示了其不享有恢復原狀請求權。
關于附合物所有權歸屬與分配規定的法律屬性,理論上存在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該規定為強制性規定;[注]鄭冠宇:《物權法之理論與變革》,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7-88頁。另一種觀點認為,該規定為任意性規定。[注]姚瑞光:《民法物權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5頁;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上冊,修訂五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4頁。《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第8-5:101條規定,加工、附合和混合的結果可以按當事人的約定而調整,[注][德]克里斯蒂安·馮·巴爾、[英]埃里克·克萊夫主編:《歐洲私法的原則、定義與示范規則: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全譯本,第8卷),朱文龍等譯,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632頁。這表明其采任意性規定說。對于這個問題,本文認為,長期以來學者可能對于強制性規定或任意性規定的法概念范疇的認識存在偏差。一般認為,強制性規定是指命令當事人應為一定行為之法律規定。[注]王軼:《論物權法的規范配置》,《中國法學》2007年第6期。可見,強制性規定是對民事主體行為的規制。而關于附合物所有權歸屬或分配的規定,并不約束人的行為,僅僅是法律明確規定針對特定法律事實產生確定的法律效果而已。所以,將其歸入強制性規定或任意性規定并不合法理。本文認為,附合屬于所有權原始取得的一種方式,而原始取得方式皆由法律明確規定其法律效果。一旦發生附合,依法律的明確規定,都會產生一個關于附合物所有權歸屬或分配的法律效果。附合物所有人在取得所有權之后,當然有權依法對附合物進行處分。從這個意義上講,附合的結果是可以通過協議發生變動的,只不過這種變動是對附合所形成的所有權歸屬再次通過法律行為所進行的物權變動。從另一方面講,附合為所有權的原始取得方式,如承認當事人對附合物所有權歸屬進行約定的效力,豈不承認當事人意思合致可導致物的原始取得,這違反了物權變動的一般規則。
與上述問題相關,學者們還經常論及不得請求恢復原狀的法律屬性,并一致認為其為強制性規定。本文認為,不得請求恢復原狀基于添附的物權效果而發生,以法律明確規定確認附合物所有權歸屬即已內植附合物不可恢復原狀的含義,兩者在規范目的上相輔相成,共同構成確定性法律效果的一體兩面。這也說明,無論不得請求恢復原狀是否列入法律條文之中,因法定的物權歸屬效果,恢復原狀請求權都是不可行使的。基于此,大部分國家或地區的民法于添附部分并未有關于不得請求恢復原狀之明確規定。
本文建議,我國民法典物權編應對附合設立獨立的條款。同時,基于附合與加工、混合的同質性,出于節約立法成本的考慮,在添附對第三人權利的影響及債權效果上,應統一加以規范,具體條文可以設計為:
第×條(不動產附合) 動產與不動產結合,動產成為不動產的重要成分的,不動產所有權吸收動產所有權。
第×條(動產附合) 動產附合于他人的動產而成為一物,不能分離或者分離費用過高的,各原所有權人成為合成物的按份共有人;各物中的一物可視為主要部分的,由其所有權人取得合成物所有權。
第X條(對第三人權利的影響) 因加工、附合、混合導致動產所有權喪失的,該動產上的其他權利一同消滅。設定擔保的所有權人取得共有份額的,擔保物權及于該物的應有份額;設定擔保物權的所有權人成為單獨所有權人的,擔保物權擴及于整個附合物。
第X條(求償關系) 因加工、附合、混合而遭受損失的人,可以向因此而獲得利益的人要求賠償或者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