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柯亨正義理論的內在張力"/>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陳江進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在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的研究中,運氣平等主義(luck egalitarianism)與關系平等主義(relational egalitarianism)之爭是一個核心問題。然而,我們知道,在柯亨的政治哲學著作中同時存在著運氣平等主義和關系平等主義的要素。如果這兩種平等主義有對立性的一面,那么這種對立性就會對柯亨正義理論的融貫性構成挑戰。目前學界對于柯亨理論的這一內在張力缺乏批判性考察,本文嘗試在這一問題上作出推進性研究,有助于我們加深對柯亨正義理論的理解,同時對于平等主義的復雜性也有更好的認識。
運氣平等主義與關系平等主義的爭論是當前學術界的一個熱點問題。最初引出這一爭論的人是安德森,她在《平等的意義何在?》一文中最先提出了“運氣平等主義”一詞,并站在民主的平等這一立場上對其展開批判。[注]Elizabeth Anderson, ‘What is the point of equality?’, Ethics, 109(1999): 287-337.她后來把民主的平等直接稱之為“關系平等主義”[注]Elizabeth Anderson, ‘The fundamental disagreement between luck egalitarians and relational egalitarians’, in Distributive Justice and Access to Advantage: G. A. Cohen’s Egalitarianism. Edited by Alexander Kaufma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21-39.,它們所要表達的思想沒有任何差異,只不過現在學界使用較多的是關系平等主義這一術語。運氣平等主義的支持者有阿內遜(Richard Arneson)和羅默(John Roemer)等人,關系平等主義的支持者除了安德森外,還有謝弗勒(Samuel Scheffler)和西美爾(Christian Schemmel)等人。下面,我們看看它們的主要觀點與基本差別。
人們通常有一個基本的道德信念,如果有些人由于自身或周邊環境中的一些道德偶然的特征而過得比另一些人更好,這是不公平的;如果他們是由于自身的主觀選擇而導致不幸,這并沒有什么不公平。因此,國家分配機構在實現平等的過程中,應當盡可能地消除不是由任何過錯或選擇而遭受的壞運氣對人們生活的影響,對于不應得的不幸應予以補償。這一基本想法最初與德沃金有關,德沃金曾把運氣分為兩種:選擇的運氣(option luck)和無情的運氣(brute luck),前者是一種計算后的賭博,如預測某一類股票會上漲,隨后滿倉買入,當然也有可能預測失敗,導致傾家蕩產;后者完全是計算不到的,如正常生活過程中突患癌癥、在街邊散步被樓上滑下的花盆擊中。[注][美]羅納德·德沃金:《至上的美德》,馮克利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0頁。據此,德沃金認為,公正的分配應當做到敏于抱負(ambition-sensitive)和鈍于稟賦(endowment-insensitive)。運氣平等主義基本采納了這一區分,它的核心觀念就是,假定人們所享受的利益存在著不平等,但只要這種不平等是源于人們自愿作出的選擇,那么它就是可以接受的;如果不平等是源于人們所處環境的非選擇性的特征,那么它就是不正義的。這里所講的非選擇的環境既包括人們所處的社會階層和所出生的家庭,也包括像人們天生的能力和智力這些自然性的要素。
相比之下,關系平等主義者認為,平等主義的恰當目標不是每個人得到他們道德上應得的東西,不是著力于分配,而是要創造一個所有人都處于平等關系中的的共同體,因此,相比消除人類事務中的無情運氣的影響來說,結束由社會所強加的壓迫與破裂的人際關系更為重要。人們應當認識到,與平等形成根本對立的不是運氣,而是壓迫、特權和階層固化。謝弗勒從道德、社會與政治三個層面對平等的本質進行了闡釋,“作為一種道德理想,它認為所有人都具有同等的價值,也僅僅由于大家都是人,彼此就有權相互提出一些要求。作為一種社會理想,它認為人類社會應被看成是平等人之間的一種合作性的制度安排,每個人都能享有同等的社會地位。作為一種政治理想,它強調大家都是公民,人們有權彼此提出要求,這無需依賴于對每個人所處特定情境的具體細節做道德解釋”[注]Samuel Scheffler, ‘What is egalitarianism?’,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31(2003):5-39. p.22.。西美爾也明確指出:“關系平等主義……是一種關于社會正義的觀點;它的目標是要確定每個人作為社會成員所具有的權利和義務,這些權利和義務通常可以壓倒其它社會價值……之所以要反對不平等的關系,并不僅僅是因為這種關系在某種程度上對人不好,而且因為它們構成了不正義的對待方式:某些人受控制意味著他們要屈服于別人權力的任意行使;邊緣化意味著他們參與基本社會與政治制度的機會受到了不公正的否定。”[注]Christian Schemmel, ‘Why relational egalitarians should care about distribution’, Social Theory and Practice, 37(2011):365-390. p.366.由此可見,平等的目的不是分配特定的善,而是處理人們的相互關系,人類關系必須建立在所有社會成員都同等重要這一觀念的基礎上。
從上面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知道運氣平等主義與關系平等主義之間確實存在著差異。根據安德森的歸納,這些差別大致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第一,二者的目的不同,關系平等主義的目的在于廢除社會創造出來的壓迫;運氣平等主義的目的在于糾正由自然秩序產生的不正義。第二,二者對平等本質的理解不同,關系平等主義把平等看成是一種社會關系,利益的分配只是為了更好地促進良好社會關系的形成;運氣平等主義則把平等理解為一種分配模式,相反,社會關系只是產生分配模式的工具。第三,二者對于應當如何分配的理解也不同,關系平等主義要求把平等分配的要求和平等承認的要求結合起來,要按照對所有人表達尊重的原則和程序來分配利益;運氣平等主義通常是根據運氣與選擇之間的區分來決定利益的分配,這意味著人們之間并不是平等關系,而是有些人注定要比別人劣等。[注]Elizabeth Anderson, ‘What is the point of equality?’, Ethics, 109(1999): 287-337. pp.313-314.
柯亨通常被認為是運氣平等主義者,他的“可及利益平等”原則(equal access to advantage)和“社會主義的機會平等”原則(socialist equality of opportunity)清晰表達了運氣平等主義的核心思想。同時,柯亨倡導共同體原則,也表現出關系平等主義的傾向。在探討這兩種平等主義在柯亨思想體系里如何體現張力之前,我們有必要先探討柯亨對它們所展開的基本論證。
早在1989年《論平等主義正義的通貨》這篇經典論文中,柯亨提出:“在我看來,平等主義的基本目標最主要的部分就在于消除無情的運氣對分配的影響。無情的運氣是正義平等的敵人,相比無情的運氣所造成的不平等來說,真正由選擇所造成的不平等并不是不可接受的。”[注]G.A.Cohen, ‘On the currency of egalitarian justice’, Ethics, 99(1989):906-944. p.931.在《拯救正義與平等》一書中,他同樣說到:“關于政治哲學中的正義問題,我個人最為生動的信念具體指向的是分配正義。如果存在一種不平等的分配,但這種不平等并不是由相關行為者的選擇或者錯誤或者應得而被證明是正當的,那么這就是不公平的,就此而言,它也是不正義的。”[注]G.A.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7.柯亨在談假想的野營旅行時,從不同模式的野營活動中概括出了兩種原則,即平等主義原則與共同體原則。這里的平等主義原則就是一種基本的機會平等原則,他也稱之為社會主義的機會平等。通過與羅爾斯的機會公平平等原則進行對照,柯亨闡釋了社會主義的機會平等,他認為,羅爾斯的機會公平平等原則只是糾正了社會優勢,并沒有糾正來自自然稟賦的優勢,但社會主義的機會平等把天賦差異和社會環境這些非選擇性的要素所產生的不平等都看成是不正義的。因此,柯亨的平等主義原則試圖糾正所有非選擇的、行為者不能為之負責的劣勢,當這些都實現之后,結果即使不平等也是可以得到辯護的。[注][英]G.A.柯亨:《為什么不需要社會主義呢?》,載呂增奎編:《馬克思與諾齊克之間——G.A.柯亨文選》,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66頁。由此,我們也不難看出,柯亨所表達的這一原則也就是運氣平等主義。
柯亨作為一名論辯型的哲學家,他的思想通常是在與對手的爭論中逐步闡發出來的,由于篇幅所限,我們這里主要圍繞他與德沃金的爭論來闡釋他對運氣平等主義的論證。柯亨的基本立場是,平等主義者更應該關注選擇與運氣之間的差異,而不是偏好與資源之間的差異。在柯亨看來,德沃金的資源平等觀拒絕為偏好提供補償,這會變相懲罰那些具有昂貴嗜好的人,特別當這些嗜好根本不是他們想要的或不能為之負責的時候。關于偏好與資源的區分對平等主義者不具有根本的重要性,柯亨舉了一個殘疾人的例子予以說明。假如有一個雙腿殘疾的人,沒有輪椅的話,行動就極不方便,按照德沃金的理論,即使這個殘疾人在生活中總是感到很幸福,我們也不能說可以把他從接受輪椅的名單中刪去,因為殘疾是能力的缺乏,而能力是一種資源,我們應當對其資源短缺進行補償。柯亨進一步假設,這位殘疾人除雙腿殘疾外,他還有一個問題,他雖然能夠自由地移動手臂,但移動之后肌肉會特別疼痛。那么根據德沃金的理論,此人并不缺乏自由移動手臂的能力,那么他在資源上并不存在短缺,但移動后產生的痛苦這只是關于福利的問題,因此不能進行補償。柯亨則認為,對于這位可憐的殘疾人所遭受的資源上的不利和福利上的不利都應該得到補償,原因在于他不應當為這些不利負責,這些不利并沒有反映主體的選擇。
針對昂貴嗜好的問題,柯亨與德沃金也存在著根本的差別。柯亨為說明這一點而設想了兩種情境。在第一種情境中,有一個叫路易斯的人有意發展了自己的昂貴嗜好,如果從政策層面上講,柯亨和德沃金都反對給路易斯以補償,但柯亨認為,盡管在政策操作上無差別,但是背后的理由卻截然不同。德沃金拒絕補償僅僅是因為這是昂貴嗜好,柯亨的理由則在于這種嗜好是路易斯自己有意培養的。第二種情境中有兩個人,分別是保羅和弗萊德,前者喜歡攝影,后者喜歡釣魚。弗萊德能夠很輕易地追求自己的快樂,保羅卻由于設備昂貴而難以支付,這樣保羅的生活就少了很多樂趣。當然,保羅也可以像弗萊德那樣去釣魚,但問題在于,他天生就討厭釣魚,攝影更適合他的天性。面對保羅,柯亨和德沃金在政策層面上就出現了分歧,德沃金反對資助保羅,但柯亨認為保羅擁有的是真正非自愿的昂貴嗜好,他應該得到資助。[注]G.A.Cohen, ‘On the currency of egalitarian justice’, Ethics, 99(1989):906-944. pp.916-924.總之,平等主義者在考慮分配問題的時候,他們所應關注的重點不是偏好與資源的分別,而是運氣與選擇的分別,正義的分配要力圖消除運氣的影響,即便是昂貴嗜好,只要它并非是被選擇的,同樣有理由得到補償。
柯亨也明確支持關系平等主義的立場,這特別體現在他關于共同體原則的闡述中。我們先從他構想的野營旅行模式談起。在野營旅行模式中,人們沒有等級之分,共同使用工具,勞動合理分工,盡可能地保證每個人都有大致相同的機會來展示自己,“雖然我們差異很大,但相互理解和合作精神保證不會產生每個人在原則上都可能加以反對的不平等”[注][英]G.A.柯亨:《為什么不需要社會主義呢?》,載呂增奎編:《馬克思與諾齊克之間——G.A.柯亨文選》,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64頁。。柯亨把野營旅行模式的主導原則分別稱為社會主義的機會平等原則和共同體原則。柯亨認為,社會主義的機會平等原則作為運氣平等主義,它允許來自于選擇運氣所帶來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雖然沒有受到正義的批評,但是如果不平等的程度足夠大、范圍足夠廣,那么它仍然會破壞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最終危害到共同體。因此,共同體原則本質上就是對運氣平等主義的一種限制,禁止它所允許的某些結果不平等。形成共同體的前提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相互關心、相互照顧,因此共同體原則反映出來的是關系平等主義。柯亨把共同體與市場進行對比,市場中盛行的是一種工具性關系與互利性,共同體中盛行的是一種非工具性關系與互惠性,柯亨曾明確指出:“我這里所講的‘共同體’是一種反市場原則,根據這一原則,我為你服務并不是因為我這樣做能夠得到什么,而僅僅只是因為你需要我的服務。它之所以是反市場的,因為市場對生產的驅動并不是建立在對同胞責任的基礎上,不是建立在既為他們服務也得到他們的服務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冷冰冰的現金回報的基礎上。”[注]G.A.Cohen, ‘Back to socialist basis’, in On the Currency of Egalitarian Justice, and Other Essays in Political Philosophy, edited by Michael Otsuka,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p.217.在柯亨看來,他所倡導的共同體原則就是馬克思及其前輩們對美好社會的構想,這一原則最深刻地體現在“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經典口號里。這一口號反映出要將貢獻與收益相分離,并不會因為某人生產得多就得到更多,人們之間并不是一種工具性的關系,生產不是為了自己得到什么,而是他人需要什么。
作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柯亨深刻地認識到,如果社會中存在著巨大的不平等,那么富人必定會對窮人構成壓制和支配,因此盡可能地追求平等才是避免人際關系異化的根本。柯亨在一些地方甚至明確地提到,即使社會中的所有人都已經達到了基本的生活保障,甚至是體面的生活,但追求人們之間的平等依舊是重要的。柯亨曾明確區分了關系平等主義者與優先論者,在他看來,羅爾斯的差異原則是一種優先論,它只關心讓那些最不利者的狀況盡可能地得到改善,但是關系平等主義關心平等本身的價值,它在乎的是不同人的所得之間是否存在較大的不平等,而對每個人具體得多少不是特別關心。[注][英]G.A.柯亨:《政治哲學與個人行為——如果你是平等主義者,為何如此富有?》,載G.A.柯亨:《如果你是平等主義者,為何如此富有?》,霍政欣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11頁。柯亨不僅關心生活在一國之內的人們之間的平等,甚至強調在國際領域內,除了關心那些貧困人口的不利狀況外,還要把縮小貧富差距、追求平等作為目標,“當總體財富持續增加時,在世界范圍內,身處社會底層的人的狀況會得到改善,即便他們與富裕群體之間的差距并沒有縮小,甚至有所擴大。當這樣的改善發生時(對于許多弱勢群體而言,這樣的改善在很大程度上已經發生),在平等主義者看來,正義依然不能放棄對平等的要求”[注][英]G.A.柯亨:《平等——從事實到規范》,載G.A.柯亨:《如果你是平等主義者,為何如此富有?》,霍政欣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頁。。不難想見,柯亨的關系平等主義理想如果得以實現,全世界最終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平等人的聯合體。
眾所周知,柯亨曾對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提出過嚴肅批評,其中有一個批評指向的是羅爾斯的差別原則。柯亨認為,羅爾斯的差別原則有兩種解讀進路,它既可以體現共同體的精神,又可以是一種激勵論證,但這兩種解讀是不相容的。因為,當有才能者把收入的不平等視為對自己的激勵的時候,他們就與不利者不處于同一個共同體之中;而當有才能者與不利者同處共同體之中時,他們也就不需要專門的激勵機制。[注]G.A.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27-33.假如柯亨的批評是對的,類似地,我們也嘗試指出,柯亨的體系存在著運氣平等主義和關系平等主義,而這兩種平等主義存在著不兼容的地方,那么這也就意味著柯亨要面臨著理論的內部沖突。我們可以說,當柯亨是一位運氣平等主義者的時候,他很難成為關系平等主義者;同樣地,當柯亨是一位關系平等主義者的時候,他也就很難堅持運氣平等主義。
作為關系平等主義者的柯亨特別注重平等的人際關系的建構,他在晚年的時候還專門探討過,不僅要把他人看成(regard)是平等者,還要把他人作為平等者來對待(treat)。柯亨以自己所在的牛津大學萬靈學院為例子,講述教師如何看待學校勤雜人員的方式,一種是把勤雜人員看成是服務員,根據他們的服務好壞來給其所得,同時認為這種服務者的地位對他們是適宜的;另一種方式是把他們看成是平等者,認為他們是同樣值得尊敬的,他們只是碰巧承擔了服務的角色,老師們不應該認為自己有權得到他們的服務,老師也只是由于幸運而成為受益者的。[注]G.A.Cohen, ‘Notes on Regarding People as Equals’, in Finding Oneself in the Other, edited by Michael Otsuka,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193-200.柯亨關于所有人值得平等看待與對待的想法固然美好,然而,如果柯亨堅持運氣平等主義,他就不太可能在真正意義上把他人視為平等者。目前,一些學者已經指出,運氣平等主義者往往扭曲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系。安德森曾經區分了壞的選擇運氣的受害者與壞的無情運氣的受害者,并嘗試論證,運氣平等主義者并沒有對這些受害者給予平等的尊重。按照運氣平等主義的基本思想,人們由于自己的選擇而遭受不幸,沒有理由要求得到補償。安德森指出,現實生活中有許多人會由于自己的選擇或過錯而遭受損失,例如有一個司機,他沒有買醫療保險,行駛過程中又違反交通規則胡亂轉向,與其他車輛碰撞而釀致車禍,身負重傷,由于他沒有保險,那么這個時候我們能不能讓他在路邊等死呢?即使先給他做急救治療,先挽救他一命,但事后是不是還需要讓他繼續得到醫療服務呢?安德森指出,根據運氣平等主義者的邏輯,他們會認為,類似于該司機的壞選擇運氣的受害者自愿選擇了冒這個風險,因而應得其不幸,社會不需要為他們提供補償。還有一些人是壞的無情運氣的受害者,運氣平等主義認為,這些人所遭受的不幸純粹是由完全偶然的運氣所導致的,因此應當給予他們補償。安德森論證了國家雖然認可對這些不利者進行幫助,但背后的理由卻對這些不利者表示出不尊重。國家會根據天然的缺陷給人們貼上標簽,把人分為殘疾人、笨蛋、無能者、相貌丑陋者或有社交恐懼癥者,等等,從一定程度上講,國家似乎要求一些公民展示自己比其他人低劣的證據,通過貶低自己而得到國家的幫助。如果說不幸者要求得到補償的根據是他們比其他人低劣,那么幸運者提供補償表達的態度是一種可憐,這種羞辱性的幫助與尊重他人的理念是背道而弛的。[注]Elizabeth Anderson, ‘What is the point of equality?’, Ethics, 109(1999): 287-337. pp.300-306.
如果上面提出的這些反駁是成立的,那么作為運氣平等主義者的柯亨就很難走向他一心向往的關系平等主義。反之,作為關系平等主義者的柯亨也很難徹底堅持運氣平等主義。正如柯亨所明確承認的,他的共同體原則是對運氣平等主義的一種矯正。運氣平等主義承認由人們的選擇與抱負而產生的不平等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問題是,當這種不平等的程度發展到一定階段,這必然會破壞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那些更加努力的人會擁有更多的權力,從而對那些弱勢者構成控制與壓迫。當關系平等主義對這種不平等作出調整與矯正的時候,它其實也就是在瓦解著運氣平等主義一貫堅持的運氣與選擇的區分。關系平等主義者可以認可的一點是,即使是由于個人的努力與選擇而獲得更多的利益,我們同樣有權將它們拿來進行再分配。我們可以設想,有一個懶漢,他寧愿享受休閑的生活而不愿要更多的收入,最后他選擇了報酬較低但壓力較小的工作或壓根就不工作,相比那些辛苦努力工作的人來說,他的境況可能會比較糟糕。但根據關系平等主義,我們認為,那些有利者因為自己的勤勞付出而獲得的更多收入不可以免于再分配,那些由于懶散或工作時間短而遭受貧困的不利者也不能任其自生自滅。根據柯亨的理解,運氣平等主義根據市場原則運作,它不會譴責作為選擇運氣的結果而存在的不平等,但這種不平等最終會危害到共同體,會引起共同體原則信奉者的不滿,畢竟富人和窮人之間難以建立真正的共同體。
柯亨有時運用《伊索寓言》中蚱蜢與螞蟻的故事來告訴我們,公平的分配應該考慮到勤勞努力的作用,故事中蚱蜢與螞蟻的最終命運不同,這恰好證明運氣平等主義反映了人們的一種直覺。然而,他也明確意識到一種以友愛為基礎的平等主義(fraternity-based egalitarianism)的重要性,這種平等主義其實就是關系平等主義的另一種名稱而已,但它對運氣平等主義構成了挑戰。在柯亨看來,以友愛為基礎的平等主義對人們占有的財富之間的巨大差異會較為警惕,因為這會阻礙共同體的形成,這種平等主義不關注分配問題,因此它也就不會從根本上關注運氣平等主義所強調的公平問題,“以友愛為基礎的平等主義不是由對公平的直覺所激發出來的,因此它可能不會看重如下批評意見,即通過調整而讓人們變得更加平等是不公平的,因為這相當于給虛度光陰的蚱蜢和任勞任怨的螞蟻同樣的利益”[注]G.A.Cohen, ‘Luck and equality’, in On the Currency of Egalitarian Justice, and Other Essays in Political Philosophy, edited by Michael Otsuka,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p.120.。這也說明,柯亨應該已經認識到了,關系平等主義必定會極大地弱化甚至消解選擇和責任的作用,這是對運氣平等主義邏輯基礎的一種摧毀。
前面我們已經大致論證了,柯亨的正義理論中確實存在著運氣平等主義與關系平等主義,而且二者在他的體系里構成了明顯的張力。那么,他是如何緩和這一張力的呢?柯亨并沒有專門的文章或著作論述這一問題,但我們還是可以從他的相關表達中總結出一些可能的解決方案來。
既然運氣平等主義與關系平等主義存在沖突,那么最直接的反應就是拋棄一方,保留另一方。米勒就曾建議過,柯亨應該完全放棄運氣平等主義,一方面,因為運氣平等主義本身就是一個不融貫的理論體系;另一方面,柯亨的政治信念應該是激進的社會主義,他對運氣平等主義的承諾并沒有反映出他關于正義和平等的深層信念。[注]David Miller, ‘The incoherence of luck egalitarianism ’, in Distributive Justice and Access to Advantage: G. A. Cohen’s Egalitarianism. Edited by Alexander Kaufma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31-135.然而,柯亨作為馬克思主義者,對社會主義理想充滿憧憬,同時,他一直對人們的努力與責任保持高度關注,畢竟有關蚱蜢和螞蟻的故事的直覺力量太過強大,因此,我們很難想像他會選擇完全拋棄一方的方案。柯亨指出:“有人可能會批評友愛平等主義者沒有重視公平問題,友愛平等主義者可以對此作出不同的回應。她也許會說,她根本不關心公平問題,或者她認為公平是一個令人困惑的概念。但是,她也可以承認這一批評意見的力量,并提議在友愛與公平之間作出折衷調和。她可以允許存在由責任導致的不平等,只是要把這種不平等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在此范圍內,共同體雖然不完美,但是足以能夠維持下去。”[注]G.A.Cohen, ‘Luck and equality’, in On the Currency of Egalitarian Justice, and Other Essays in Political Philosophy, edited by Michael Otsuka,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p.120. note 13.他認為,這一折衷方案在《為什么不要社會主義呢?》一文中得到較好的表達。那么柯亨提供了什么樣的方案呢?作為社會主義理想的堅定信仰者,他認為,確保實現這一理想的機制應該是,使用市場來決定生產什么和如何進行生產,保留市場的配置功能及其它優點,但不用它來決定最終產品和報酬的分配,而是國家通過稅收制度對收入實行完全平等的再分配,以消除市場所帶來的結果不平等。這種方案從制度上保證了所有人的所得是平等的,從根本上講,這是關系平等主義在制度上的一種實現方式,因此,它最終取消了運氣平等主義在制度上的意義,也就談不上是一種調和方案。
不過,柯亨并沒有采納這種實現機制,這主要源于他對全面中央計劃的組織方式沒有信心,他采取的是一種次優方案,稱之為市場社會主義。在市場社會主義中,不存在任何資本家階級,工人自己是公司的主人,工人所有的公司以市場競爭的方式彼此競爭和與消費者競爭。這種機制明顯比純粹的資本主義市場要優越,但由于有市場的存在,它還是承認了不平等,承認了贏家與輸家的不平等。柯亨還特別強調,市場社會主義者要認識到市場本身所固有的卑劣性。柯亨的市場社會主義看上去是一種調和方案,但它本質上還是對運氣平等主義承認太多,背離了關系平等主義,不能體現真正的互惠性,正如柯亨自己所承認的,“市場社會主義從社會主義的觀點來看仍然是不完善的,因為按照社會主義的標準,在一種對那些碰巧擁有異常天賦并組成高級生產合作社的人報以高額報酬的制度中存在著一種不公正,而且市場社會主義的市場交換與共同體的價值相沖突”[注][英]G.A.柯亨:《為什么不需要社會主義呢?》,載呂增奎編:《馬克思與諾齊克之間——G.A.柯亨文選》,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75頁。。不過,我們應當注意的是,無論是由國家實行完全平等的再分配還是市場社會主義,這都是柯亨想從制度設計上來調和運氣平等主義與關系平等主義的張力。這些制度設計的方案總體上是失敗的,因為保證實現運氣平等主義的制度和保證實現關系平等主義的制度很難協調一致。
其實,柯亨除了在制度主義的道路上尋找調和之外,他還嘗試在個體主義的道路上尋找調和方案。柯亨在討論如何縮小社會主義機會平等所帶來的不平等時,在很大程度上求助于富人的善心與仁慈,而非一種制度化的方式,“如果富人在合理的自我犧牲界限內去做他們能為窮人所做的事情,那么他們要放棄相當多的金錢,并且共同體也確實會形成,而不平等將會縮小”[注][英]G.A.柯亨:《為什么不需要社會主義呢?》,載呂增奎編:《馬克思與諾齊克之間——G.A.柯亨文選》,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69頁。。令人驚訝的是,共同體原則的運作在柯亨這里又似乎完全變成了私人層面的,這可能與他所強調的“個人的就是政治的”的口號有關,從他批評羅爾斯把社會基本結構看作正義的領域這一點就看得很清楚。柯亨的《如果你是平等主義者,為何如此富有?》一文也同樣把非制度主義的基本立場表現得很明顯,在他看來,在不平等的社會里,那些自詡為平等主義者的富人,如果保留其錢財的話,他們就不可能是平等主義者,也不可能真正信奉平等。因此,柯亨認為,作為平等主義者的富人如果要做到融貫的話,就應該把自己的額外財富捐贈出來或者直接轉讓給弱勢者,任何依賴基本制度或國家再分配的想法很大程度上都只是不作為的借口而已。[注][英]G.A.柯亨:《政治哲學與個人行為——如果你是平等主義者,為何如此富有?》,載G.A.柯亨:《如果你是平等主義者,為何如此富有?》,霍政欣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233頁。這也正是柯亨在不同的場合都非常強調平等主義風尚(egalitarian ethos)的原因。這種風尚主要作用的對象是富人,一個社會平等主義風尚的流行程度越高,社會就越平等,富人就越愿意把錢財拿出來。然而,我們認為,這種個體主義的進路其實算不上是什么調和方案,無論是運氣平等主義者還是關系平等主義者,他們都是力圖通過制度設計來保證自己的理念得以實現,柯亨目前的方案完全倒向了運氣平等主義,實際上取消了關系平等主義作為制度設置的可能性,將其轉變成了富人的一種仁慈動機,這注定只能是一種極不穩定的修補措施。柯亨過多地期待平等主義風尚也并不具有現實性,庫卡薩斯明確地指出,當今社會由于地域廣闊、高度多元的特征,都極不利于平等主義風尚的流行。[注]Chandran Kukathas, ‘The labor theory of justice ’, in in Distributive Justice and Access to Advantage: G. A. Cohen’s Egalitarianism. Edited by Alexander Kaufma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45-146.而且,從制度與風尚的一般關系來講,平等主義風尚有賴于實現平等主義的制度設置,只有在平等主義的制度中才會慢慢形成這種風尚。
上面我們總結出了制度主義與個體主義的兩種調和模式,雖然它們并不成功,但無論是通過設置制度把富人的財富拿來再分配,還是富人通過仁愛主動把財富拿出來,這從實踐層面來講具有一定程度的可操作性。除此之外,柯亨有時似乎站在價值多元主義的立場上,希望能夠把運氣平等主義與關系平等主義進行理論融合,這在某種層面上也可以看成是一種調和。柯亨認為,就分配正義而言,運氣平等主義是唯一正義的理論,但這并不代表這一理論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毫無例外地得以實現,應不應該得到遵守在很大程度上要考慮當時的具體情境。柯亨區分了與事實無涉的原則(fact-free principles)和調節規則(rules of regulation),他認為,運氣平等主義的正義原則本身是可以得到辯護的,它不依賴于其他更根本的原則,但這并不代表它也應當在所有情境中都充當具體的調節規則。安德森對運氣平等主義的批評聚焦于實行該原則的困難,但這并不能否定運氣平等主義是一種正義觀念,因為任何一種觀念并不是說總要得到實行,有時畢竟還存在著其它與之不同的主導原則。柯亨明確指出:“正義并不是應當得以實行的唯一價值,有時候,一些與正義相對的其它原則也應當得以追尋與尊重。”[注]G.A.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271-272.回到關系平等主義的主題上來,如果說柯亨的共同體原則就是關系平等主義的話,那么這比較符合柯亨一直所強調的,共同體也是要得以實現的重要價值,共同體有時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對運氣平等主義構成了限制。可見,運氣平等主義與關系平等主義處理的是不同問題,但它們都具有自己的應有地位,二者似乎是可以統一的。然而,這種既強調正義又強調共同體的處理方式其實是以回避問題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柯亨對于正義與共同體的關系也一直無法作出好的定位。正如李普特—拉氏木森所注意到的,在《拯救正義與平等》中,柯亨認為運氣平等主義與共同體是相容的,然而到了《為什么不要社會主義呢?》中,對于二者是不是潛在的不相容的道德理念,柯亨又持某種不可知的態度。[注]Kasper Lippert-Rasmussen, Luck Egalitarianism, Bloomsbury Academic, 2016, pp.221-226.
總之,如果說運氣平等主義和關系平等主義是國家在確立分配制度時所持的理論根據,二者確實是很難調和的,當國家分配機構奉行運氣平等主義時,它必定會承認由責任和選擇所帶來的不平等,當國家分配機構奉行關系平等主義時,它必定會對不平等進行最大程度的限制,弱化甚至取消責任和選擇對分配的影響。柯亨有可能提出的方案都存在一些問題,這表明運氣平等主義與關系平等主義的張力確實是他建構自己的理論體系時必須面對的嚴峻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