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紀東
(濰坊醫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濰坊 261053)
儒家重視禮樂文明,主張“為政之要,辨風正俗,最為上也”( 《風俗通義·序》)。由孔子提出的“富而后教”*據《論語·子路》載:“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這三個階段內在關聯,依次遞進。觀念更被歷代儒士視為治國理政之圭臬。按其邏輯,一個政權建立后,首先要“富安天下”(《漢書·食貨志》),民生富足后,就要專注教化社會人心,化民成俗,“善教得民心”(《孟子·盡心上》),通過教化使“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孔子家語·禮運》),上下勠力同心,社會才能真正強盛和穩固。漢代儒學與社會政治互動和結合的歷史事實,就有力地說明了這個道理。
漢武帝初繼位,社會時局生機勃勃又暗含危機。武帝招賢良文學直接議論時政,乃是自覺地從理論層面上謀求長治久安之計,借以觀照時代問題。應該說,漢初近七十年休養生息為漢武帝朝臻成郅治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1.休養致富:退卻條件下的進取
眾所周知,西漢草創基業于戰亂之世,建立初期擇取以剛柔并濟見長之黃老治術,不失為“一條便捷有效的行政路線”*曾祥旭:《士與西漢思想》,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頁。。其時天下初定,民生凋敝。增殖人口、固本培元,安頓“苦秦久矣”(《史記·陳涉世家》)又飽經“諸侯并起,民失作業,而大饑饉”(《漢書·食貨志》)之蕓蕓蒼生乃第一要務。黃老尚“無為”,治術重“民自定”(《史記·蕭相國世家》)。就漢初“布衣將相之局”而論,“與儒學比起來,它(黃老思想)與漢初的社會實況、上層統治集團的文化水準更為湊泊”*于迎春:《秦漢士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4頁。,因此漢初“采納了照顧下層利益的黃老之學”*任繼愈:《中國哲學發展史》(秦漢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0頁。。于是,黃老因循自然的寬松政策迅速激發社會發展經濟的極大熱情。據《史記·貨殖列傳》記載:“漢興,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這樣一來,社會經漢高帝、蕭何與民休息、“裕民以政”(《荀子·富國》),孝惠、曹參墨守成規,高皇后為政“不出房戶”(《史記·呂太后本紀》),再經“文景之治”,一時“海內殷富”(《史記·孝文本紀》)。
休養生息七十年,孝武臨政。《史記·平準書》載:
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馀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
這般景象又見于《史記·貨殖列傳》:其時,北方原野牛羊遍野,騾馬成群,“齊魯千畝桑麻”,“千畦韭姜”,“渭川千畝竹”等,國家富庶,充滿生機。社會既富,漢武帝朝“外事四夷,內興功利”(《漢書·食貨志》)之盛世偉業適逢其會。
2.社會“大爭”:寡義趨利之社會敗象
黃老“重自然而反人文”, 其功效靈活善變,便于在經濟競爭中各盡其能。但容易流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史記·貨殖列傳》)之流俗。失之乃在“公”,陷入叢林法則而無“群”的社會性。如漢代學者所共識:“示民以利,則民俗博。俗薄則背義而趨利,趨利則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史記·鹽鐵論》),于經濟繁華中,漢初社會官民爭“利”、豪強“驕”“暴”、炫富爭風等一系列亂象也日漸凸顯,《漢書·食貨志》載其情形說:
于是罔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并兼豪黨之徒以武斷于鄉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車服僣上亡限。
社會“富而無禮”,時賢俊彥多視為大“患”。漢文帝時,賈誼論政說:“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矣,臣獨日未安;或者曰天下已治矣,臣獨日未治”(《新書·數寧》),在他看來,此等“進言者”皆“非愚則諛”(《漢書·賈誼傳》),社會實際情形是“今其甚者殺父兄,盜者取廟器,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為故,至于風俗流溢,恬而不怪,以為是適然耳。”(《漢書·禮樂志》)顏師古注:“恬,安也,謂心安理得。”官吏慣于玩忽職守,致使社會黑白顛倒、是非不明,而時人業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普遍“貴空爵而賤良,俗糜而尊奸”,更甚于“富民不為奸而貧為里侮也,廉吏釋官而歸為邑笑;居官敢行奸而富為賢吏,家處者犯法為利為材士”,于是父子兄弟互相勸勉為“奸”“利”,“則俗之邪至于此矣。”(《新書·時變》)營私舞弊風氣貫穿社會,敗化傷風,全民道德崩潰而是非善惡不分。
然而,當時之“病象”,在漢文帝朝“由于只是萌芽,眾人不知,而賈誼有先見之明,卻受到利益既得者權勢集團的排斥,逐出京城,客死他鄉”[注]周桂鈿:《董學與盛世文化》,《衡水學院學報》2013年第2期。,終文帝、景帝兩朝,再未受重視。又過幾十年,問題滋長,終于釀成“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漢書·食貨志》),富貴之家卻“以靡麗為右,奢侈為務,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漢書·東方朔傳》),人大多“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孟子·滕文公上》),于是富貴之人越富越貪“利”,勢必“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于下,……多其牛羊,廣其田宅,博其產業,畜其積委”(《漢書·董仲舒傳》),貪暴的官吏對尋常百姓又 “刑戮妄加”(《漢書·食貨志》),然而政府不加度制,這就“無異于放縱百萬虎狼于民間了”,最終,人民“窮急愁苦”進而“不樂生”“不避死”,又“安能避罪”(《漢書·董仲舒傳》)!
顯然,官吏腐敗、豪強驕暴、貧富懸殊是朝政亟需解決的問題,其中,整合社會人心是為首務。
按儒學的邏輯,社會既富,教化社會人心即成要務。有學者論及漢初黃老學說向儒學遞禪時說:“道家‘我無為而民自化’的態度曾為儒家的教化導其先路”[注]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5頁。,極是!“先富之而后加教”(《春秋繁露·仁義法》)在漢代被儒生群體視為“天經地義”[注]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頁。。不僅于此,漢初接續治理中,不僅法治建設逐步趨于成熟,儒學也在自由活潑的氛圍中綻放出鮮活的生機。高帝時《新語》問世;惠帝廢“挾書律”;文帝列《詩》于學官,“始置一經博士”(《后漢書·翟酺列傳》);胡母生、董仲舒因治《公羊春秋》于景帝時為博士[注]錢穆認為,漢武帝置五經博士實為增設三經,“以專經為博士自武帝始。”參見錢穆:《兩漢經學今古文評議》,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66頁。。漢武帝繼位時,國力雄厚,制度趨于完備,再加之文化漸興,興學重文、廣開教化已成大勢所趨。有海外學者指出:“史識無多者,會強調道德規則是易變的,他們斷定不必拿它太當真,因為它因時因地而異,甚或時而相互矛盾。史見豐富者則會強調道德規范的普遍性,并斷定它不可或缺。”[注][美]威爾·杜蘭特、阿里爾·杜蘭特著,倪玉平、張閌譯:《歷史的教訓》,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3—54頁。斯言信哉!觀漢武帝君臣之識見,顯然具備此“觀念的進步”[注]楊朝明指出:“任何社會的進步都首先應該是觀念的進步,而社會觀念一定深深植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參見楊朝明:《儒學精神與中國夢》,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頁。類似觀點可參見,夏秀:《“經典熱”“泛經典”與經典重構》,《學術界》2017年第5期。。
1.昌明經學:君子之強與化民成俗
儒學乃修己安人之學,認為涵詠儒學能養成質樸又不失文采之君子人格[注]《論語·雍也》載:“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既“溫潤如玉”又“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禮記·中庸》),社會需此等君子的引領才會真正強盛。史稱漢武帝為“卓爾絕世之主”(《新論·識通》),其尤為高明者,就是擇取儒家推崇的元典《六經》為依托,開啟儒學教化系統,于全社會塑造“君子之強”。儒學脫穎于其他諸子,亦取決于漢武帝之慧識。
漢初風云際會,“兼儒墨,合名法”(《漢書·藝文志》),諸子之學呈綜合發展之勢。又,漢初政府“禮賢下士”,文帝時廢“誹謗妖言之罪”(《史記·孝文本紀》),這樣一來,又為諸子之學提供了應用平臺。《漢書·藝文志》載:
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
又,據《漢書·武帝紀》,建元元年,丞相趙綰以“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并以“亂國政”之罪請示罷免,武帝準奏。也就是說,此前,諸子學說在政治上皆有一席之地。漢武帝一尊儒學,恰是出于解決“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漢書·董仲舒傳》),朝廷上下“處士橫議”(《孟子·滕文公下》)以“亂國政”之現實問題。需指出,有近人學者認為“儒術之興,實時勢使然”,漢武帝終非“能知儒術之人”(《孟子·滕文公下》),如從此說 ,恰好說明漢武帝于儒學并非另眼相加。不難理解,身為人君,漢武帝當然更看中現世實用,又豈會隨喜好而推崇某種學術?他“公舉賢良”謀求“大道之要,至論之極”,乃“憧憬上下和睦,習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無奸邪,民亡盜賊,囹圄空虛,德潤草木,澤被四海,鳳凰來集,麒麟來游”(《漢書·董仲舒傳》)之“大治”之世。易言之,漢武帝“舉賢良對策”即確立長治久安之國之大計。
如所周知,漢武帝君臣“量勢立權,因事制義”(《春秋繁露·考功名》),“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漢書·武帝紀》),聯袂儒學欲“建立一個新的文化秩序”[注]余英時指出:“從孔、孟、荀到漢代,儒教的中心任務是建立一個新的文化秩序。”見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8頁。。對董仲舒“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漢書·董仲舒傳》)之主張,漢武帝深以為然。孔子相當看重君子之強[注]《禮記·中庸》: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尤其是君子的型范作用,視為移風易俗之根本[注]《論語·顏淵》載: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于是,這場沾溉百世的文化復興系統全面啟動,取得由“霸道”到“王道”政治的飛躍,即由“強大”到“偉大”的社會進步。
“六藝”,即經孔子整理而成元典文獻“六經”,按莊子之說,“六經”內蘊“內圣外王之道”,是包含天地之美,萬物之理的“道術”。據《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孔子窮畢生精力,滿懷治世才能卻不被“有國者”重用,又深知“君子博學深謀,而不遇時者眾矣”(《孔子家語·在厄》),既有“人不知而不慍”[注]楊朝明對《論語》首篇首章的理解有新的創見,并認為這是真正理解孔子思想的“秘密”。其義應為:“假如我的學說被時代或社會所接受,那不就太令人高興了嗎?退一步說,假如時代沒有接受,可是有很多贊同我的思路的思想的人從遠處而來,不也是很快樂嗎?再退一步說,社會沒接收,人們也不理解我的思想主張,我也不怨憤惱怒,不也是有道德修養的君子嗎?”今從此論。參見楊朝明主編:《論語詮解》,山東友誼出版社2012年版,第14頁。之君子情懷,于是,“乃修‘六經’,以述唐虞三代之道。”(《漢書·地理志》)在孔子看來,“六經”皆“先王正典”,蘊涵著“先王之道”。按其“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史記·太史公自序》)之史學觀念,他“論次《詩》、《書》,修起禮、樂。”(《史記·儒林列傳》)又贊《易》成《易傳》,據魯史作《春秋》,從而“述而不作”(《論語·述而》),以之教授弟子。《史記·孔子世家》亦載:“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
孔子重視“六經”,精通經義及各自特征,他說:“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矣。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者矣。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矣。潔凈精微而不賊,則深于《易》者矣。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于《禮》者矣。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于《春秋》者矣。”(《孔子家語·問玉》)身處“禮崩樂壞”、王道不行之亂世,為不至于王道廢弛,“于是孔子,當看到中國文明的建筑不可避免的毀滅而自己不能阻止,……由此他挽救了中國文明的圖紙和設計,……通過挽救他們文明的圖紙和設計,他對文明的設計做了一個新的綜合、一個新的解釋,在這個新的綜合里,他給了中國人真正的國家觀念——國家的一個真正的、理性的、永恒的、絕對基礎。”[注]辜鴻銘著,黃興濤、宋小慶譯 :《中國人的精神》,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2頁。以現在的視野來看,“六經”內容深厚而多元。《詩經》主要表達情感,《書經》突出政治性,《禮記》彰顯人的社會性,《樂經》展現人的藝術性;《春秋》反映歷史,《易經》含蘊終極關懷。孔子整理“元典”文化,在傳承三代王道政治同時又開創儒家學說,將彰顯“王道”寄望于“后生”。
孔子有完整的社會教化系統,《孔子家語·弟子行》載衛將軍文子問于子貢曰:“吾聞孔子之施教也,先之以《詩》、《書》,而道之以孝悌,說之以仁義,觀之以禮樂,然后成之以文德。”《詩》《書》、孝悌、仁義、禮樂構成孔子自成系統完備的社會教化體系。
孔子育人以《詩》開端,認為《詩》是“風化天下”的開始,《毛詩》序說:“《關雎》,后妃之德,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在孔子看來,《詩》“發乎情,止乎禮義”“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他教育其子說:“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并總結:“《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
漢武帝朝設置“觀采風謠”制度,以便于“觀風俗,知得失,自考證”(《漢書·藝文志》)。《漢書·藝文志》載:“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毛詩·序》謂:“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孔穎達進一步作疏,認為人君若在“風”和“諷”中知其過失,有所悔悟而感而不切,微動若風,言出而過改,猶風行而草堰。漢代中央政府的檔案存有大量的風俗資料,證明其“觀采風謠”決非“空言”,而確已“見諸實事”。有學者指出,漢代“觀采風謠”制度的推行普遍而認真。一方面是為儒家“禮樂教化”做預備工作,以便于推動文化的統一。另一方面,也涵有限制帝王“一人肆于民上”的用意[注]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122頁。。極是!漢武帝執政后期,曾首開帝王“罪己”之先例,也可視為“即使皇帝的動機是基于政治利益的考慮,我們也不應據此而否定儒家理論別有超越政治之上的更深涵義”[注]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頁。。
孔子重視《尚書》,看重其“疏通知遠”的教化功能。在他看來,《尚書》蘊涵著理解王道政治及認識社會人生的義理。于《尚書》,《尚書大傳》載孔子有“七觀”之說:“六誓可以觀義,五誥可以觀仁,《甫刑》可以觀誡,《洪范》可以觀度,《禹貢》可以觀事,《皐陶謨》可以觀治,《堯典》可以觀美。”《孔叢子·論書》亦記有孔子對《尚書》“大義”的近似論述。
孔子先以《詩》《書》教人質樸敦厚而疏通博洽,進而以“孝悌”培育人“愛”與“敬”之心。孔子推重“仁”,視“仁”為禮樂教化的精神內核。他說:“人而不仁于禮何?人而不仁于樂何?”(《論語·八佾》)孔子主張“觀禮樂”教人以敬畏,禮、樂內在精神就是“仁”。郭店楚簡問世,人們發現戰國文字中的“仁”字,從身從心,上下結構,乃修身、修己之意。在孔子儒家看來,仁愛之道自修己始,孔子說:“立愛自親始”,“立敬自長始”(《孔子家語·哀公問政》),源于人性“親親”之情的“孝悌”是“為仁之本”(《論語·學而》)。《禮記·中庸》記孔子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修身進德首先要孝親敬長,以此為基礎,就要貫徹“忠恕”之道,按宋儒朱熹之說,“盡己之為忠,推己之為恕。”“盡己”即“修己”,“推己”則是將內在的愛心外推,推己及人而“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禮記·禮運》),從而“泛愛眾”(《論語·學而》),以“至于鳥獸昆蟲莫不愛”(《春秋繁露·仁義法》),從“修己”到“安人”是培育君子之道,也是孔子儒家學說的精髓所在。
《漢書·藝文志》載:“《六經》之道同歸,而《禮》、《樂》之用為急。……天稟其性而不能節也,圣人能為之節而不能絕也,故象天、地而制禮、樂,所以通神明,立人倫,正情性,節萬事者也。”人與生俱來喜怒哀樂,圣人制禮作樂不為“絕”而為“節”。如何節?就是禮樂。《禮記·文王世子》記:“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禮樂。樂,所以修內也;禮,所以修外也。”圣人效法天地制禮作樂,用來規范社會人心,使之成為健全人格的社會人士。孔子要求人們通過修習禮樂來使人內心和悅的接受外在行為的約束,使其言談舉止符合社會規范又具備內心認同,成為文質彬彬的君子,成就“文德”即目的所在。這一完備的社會教化體系與經學一樣在漢代得到推廣。
清人皮錫瑞說:“經學自漢武始昌明”[注][清]皮錫瑞:《經學歷史·經學昌明時代》。,又說:“在上者欲持一術以聳動天下,未有不導以祿利而翕然從之者。”[注][清]皮錫瑞:《經學歷史·經學極盛時代》。極是。《漢官舊儀》載:“武帝初置博士,取學通行修,博識多藝,曉古文爾雅,能屬文章,為高第。”《論衡·別通》也載:“由博士之官,儒生所由興也。”漢武帝朝設專經博士利于學術發展,而儒學官學化使儒學成為國家思想與政治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漢書·藝文志》載:“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百有余年,傳業者寖盛,枝葉繁多……蓋祿利之路然也。”漢武帝以經學取士,大開功名利祿之門,如公孫弘治《春秋》學,竟“布衣卿相”,位列三公,封平津候,如此一來,社會中尊孔讀經之人靡然成風。其時,鄒魯人士盛傳:“遺子黃金滿籝,不如一經。”近人學者論“史德”時評論的極好:“孔子論史所以教人為人。后世之教,雜以利祿之誘,遂不若古,然猶本于六藝,故咸知重為人。”[注]柳詒徵:《國史要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8頁。余英時據《史記·循吏列傳》推測“司馬遷寫循吏傳故意只列古代人物以反映漢代但有酷吏”[注]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5頁。,并得出結論:“終司馬遷之世,積極從事于教化工作的循吏尚未成為普遍的典型。”[注]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7頁。隨后又在氏著《漢代循吏與文化傳播》一文中詳細列舉漢代循吏事跡,籍此證明漢武帝朝“學而優則仕”的仕進門徑造就大批循吏。循吏“所居民富,所去見思”(《漢書·循吏傳》),以君子之德行敦化民俗,這直接取得了儒家倫理道德的社會化成果。
2.家國同構:儒家倫理制度化與社會秩序的重構
漢興,高帝確立“以孝治天下”,推重“孝”道祥和社會、固家寧國的治理效用。自惠帝始,西漢天子皆以“孝”為謚。漢武帝朝進一步將“孝”由家庭倫理擴展為社會倫理和政治倫理層面。《漢書·武帝紀》載:“元光元年冬十一月,(漢武帝)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自此,以“孝”為仕進門徑的察舉制正式確立[注]孫景壇認為漢武帝“舉孝廉”,著重在“孝”。參見孫景壇:《漢代“以孝治天下”初探》,《中共南京市委黨校南京市行政學院學報》2002年第 1 期。。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仍應是“中國學術史和中國政治史的最可紀念的一年”[注]勞幹:《漢代察舉制度考》,《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7本(1948年4月)。。又,《后漢書·荀爽傳》載:“漢制,使天下誦《孝經》。”這對中國帝制社會“教孝即教忠”,家國同構的思維方式之形成意義重大。
其一,完善儒家由“孝”至“忠”的政治倫理化。秦漢“大一統”,“國家至上”的觀念深入人心。秦以法定法家的“忠孝觀”。《韓非子·忠孝》說:“臣事君,子事父,妻事父,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則人主雖不肖,臣不敢侵也。”據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告律》:“子告父母,婦告威公,女婢告主、主父母妻子,勿聽而棄告者市。”這一條例正是漢初承襲秦律而來。法家秦律重視傳統孝道,但在“忠”、“孝”難兩全時,主張“孝”絕對讓步于“忠”,家庭絕對讓步于國家。韓非子甚至“忠”與“孝”水火難容,他說:“以是觀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韓非子·五蠹》)秦法對謀反和叛變投敵極為嚴厲乃至“連坐”,《二年律令·賊率》載:“以城邑亭鄣反,降諸侯,及守乘城亭鄣,諸侯人來攻盜,不堅守而棄去之若降之,及謀反者,皆要(腰)斬。其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其坐謀反者,能偏(徧)捕,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謀反、叛變連坐家庭成員,但這些人中,若有人告發,即可免罪。于 “孝”,秦主要采用剛性手段強制執行,于“忠”,除硬性手段外又強化濃厚的“人主雖不屑,臣不敢侵”(《韓非子·忠孝》)的政治宣傳色彩。由于對“溫情脈脈”的血脈親情認同缺失,以至于割裂文化傳統長期以來的忠、孝觀念。
孔子儒家與之決然異趣,不僅不將“家”與“國”對立,而且極為強調“忠”“孝”的一致性。《孝經·開宗明義章》載:“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由教“孝”始,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擴充程序,實踐為社會倫理和政治原則,“實已冶道德、人倫、政治于一爐,致人、己、家、國于一貫”[注]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上冊,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67頁。。泯除忠孝畛域而貫通家國一體。漢以“孝”為政治綱領,漢武帝舉孝廉取吏,董仲舒將孝援引入時興的五行學說:“天有五行:……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此其父子也。木居左,金居右,火居前,水居后,土居中央,此其父子之序,相受而布。是故木受水而火受木,土受火,金受土,水受金也。諸授之者,皆其父也;受之者,皆其子也;……故五行者,乃孝子忠臣之行也。”(《春秋繁露·五行之義》)于是,漢代建立儒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離婁上》),“事親孝,忠可移于君”(《孝經·廣揚名章》),“以孝事君則忠”(《孝經·士章》)的由孝親到忠君家國同構政治倫理形式。
其二,“《春秋》為漢制法”,儒學漸入法律化。董仲舒《天人三策》重中之重之要義:“《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董仲舒取《春秋》之義訴諸“大一統”政治創制立法,確立漢代基本的政治文化模式。觀其《春秋繁露》,董子將“新王”與“后圣”明確為漢代的圣王,《春秋繁露·俞序》:“仲尼之作《春秋》也,上探正天端……下明得失,起賢才,以待后圣。”又,《三代改制質文》:“《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玉杯》:“孔子立新王之道。”可見,董仲舒將孔子“竊取之”“天子之事”(《孟子·滕文公下》)付諸于漢代之懇切之情。《史記·太史公自序》說:“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辯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憂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王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又說:“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敢辭。”(《史記·太史公自序》)孔子據魯史作《春秋》意在“正名”,使“元兇巨慝有所畏,正人君子有所宗”[注]柳詒徵:《國史要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頁。,現實依據則是“《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 ”(《史記·太史公自序》)。“以《春秋》為漢制法”是漢代法律儒學倫理化的重要標志,漢代法律儒學倫理化表征著儒學倫理向社會政治的細部滲透。這也是漢代社會儒學教化體系建立的重要表現。
在“富而無禮”的社會形勢下,漢代社會治理思想實現了從“尊崇黃老”到“表彰六經”的理論轉軌。在董仲舒等儒學思想家的推動,以及漢武帝的支持下,漢王朝通過“表彰六經”、興辦太學、推進儒家倫理社會化等各項舉措,確立了以儒家思想為基礎的社會教化體系。漢代儒學教化體系的建立,基本奠定了古代中國的“文教”傳統,厘定了古代中國意識形態的理論基礎,深刻影響著中國自漢而清近兩千年的政治文明進程。
史載漢武帝貫徹儒家“正名”思想,使德位相稱,相繼“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禪,禮百神”(《漢書·武帝紀》),昭示天下“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國則受命于君。”(《春秋繁露·為人者天》)“天子受命于天,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春秋繁露·順命》)。這即是董仲舒“以民隨君,以君隨天”(《春秋繁露·玉杯》)的政治主張,他認為“今所謂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變其理,受命于天,易姓更王,非繼前王而王也,……受命之君,天之所大顯也。(《春秋繁露·楚莊王》)通過“正名”,中央核心地位得以確立,漢武帝朝政令進一步暢通。
其一,和平解決藩國問題。儒家重正名,認為“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主張“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論語·泰伯》),重視“德”“位”、“名”“實”一致。漢初,高祖有鑒于因項羽封賞不公而再起戰端,乃暫行權宜之計,分封異姓王。待時局稍穩定,高帝隨即盡滅異姓諸王,盟誓“非劉姓不王”。應該說,就應對亟待固本培元、休養生息的漢初社會而言,這不失為一條顧全大局的良策。然確如賈誼所慮,隨著血脈關系逐漸疏遠,隨著諸王國實力加強,諸王國與中央政府勢必出現沖突,進而成為中央政府之隱患。事實上,諸侯王“尾大不掉”患及中央朝廷,之后演變至著名的“六王之亂”,足見賈氏之遠見高識。
對此,賈誼曾建言:“莫如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新書·藩強》)令諸王分封其子孫,數代后,王國實力減弱,中央轄制諸王國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從制”(賈誼:《新書·五美》)。直至漢武帝時,賈誼的建言得以落實。漢武帝依據儒家倫理行“推恩令”,諸王國除嫡長子承襲王位外,還要把土地等產業“推恩”給其他子弟為侯國。這樣,漢武朝未動干戈而化解矛盾,西漢王朝也由此真正意義上的統一[注]李開元指出:“秦末歷史回到戰國,從秦楚之間一直到漢初,歷史進入后戰國時代,……直到漢武帝即位,第二次統一完成,歷史才又進入新的統一帝國時代。”參見李開元:《復活的歷史——秦帝國的奔潰》,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14頁。。
其二,打擊地方豪強勢力。漢初仍時興自周末季世沿襲而來的王侯豢養門客之風。劉姓諸王更是門庭若市。諸多貴族官僚集團積極支持豪強勢力乃使其雄踞一方,其勢力嚴重阻滯政令暢通。如《史記·游俠列傳》記載,軹地豪強郭解因避遷徙竟能托大將軍衛青為其說辭,事未成,其門人竟殺當地官員泄憤。武帝敏銳地認識到官僚庇護下豪強勢力之禍患,責令嚴懲,中央政令進一步暢通。
具體而言,漢武帝打擊地方豪強主要依托“酷吏”,針對其時豪強“驕暴”之局,中央政府任用“酷吏”,從“重法”的層面,迅速而有效地控制住此一社會危機。需指出,漢時的酷吏雖辦案粗糙、不近人情,專任刑罰。但往往又不畏豪強、廉潔奉公、不謀私利。如《史記·酷吏列傳》載:郅都“公廉,不發私書,問遺無所受,請寄無所聽”;又,張湯一生極具權勢,死后家產所值不過五百金。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酷吏列傳》開宗明義:“昔天下之網常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當是之時,吏治若敎火揚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職矣。”孔子主張“刑政相參”,對不從教化又傷風敗俗之人,必須嚴懲不貸。有學者認為“德治”有賴于“法治”為輔助、為基礎,隨著民眾道德水準的普遍提高之后,才可以純任德治。就漢武朝任用“酷吏”推行嚴格的法治而言,可謂是事半功倍的業績。
其三,優化官吏群體素質。《論語·為政》載孔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若說“酷吏”力行“齊之以刑”,“循吏”則擔當著用道德教化人心,用禮義規范民眾,從而使百姓明辨是非而真心歸屬之重任。漢初承襲秦制,遴選官吏主要取決于權利和財富兩個因素[注]參見錢穆:《國史大綱》(修訂本),上冊,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38—140頁。,多以“官二代”與“富二代”擔任,官員多出于吏兩千石子弟和富訾兩途,其才能也限于刑律,“未必賢也”(《漢書·董仲舒傳》)。
漢武帝采納董仲舒建議,自元光元年歲舉孝廉、元朔五年予博士弟子成為穩定的制度之后,平民進入政治上層逐步不受家世、才資、父祖官職之限,儒家“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的仕進觀念得以貫徹,又在全社會范圍推行察舉制,于是,“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漢書·董仲舒傳》)。這樣一來,官吏的選拔就擴充到地方精英一層,建立起中央與地方乃至社會民眾群體的溝通合作機制,有效地化解承自秦制之頑疾——官、民對立之狀態[注]秦制本以官與民相互敵對為其基本倫理和政治預設。參見彭永捷主編:《中國政治哲學史》第二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6頁。。《論語·顏淵》載:“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經過更化,漢武一朝眾志成城,齊心協力臻成太平盛世。
孔子所提出的“富而后教”這樣一種社會政治愿景于漢武帝朝首度上演,給中國歷史平添燦爛輝煌又濃墨重彩的一筆。必須指出,正是自漢武帝朝始,儒學統領中國兩千數百年思想文化領域,其積極作用不應低估,例如儒學法律化使漢吏以“富之,教之,無訟”[注]張純明先生概括循吏治民的三個主要特征:1、改善人民的經濟生活;2、教育;3、理訟。轉引自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9頁。為愿景,成為歷朝歷代明吏的典范。儒學社會化造就人們信奉《詩》《書》繼世,忠厚傳家,民俗以勸“真”“善”“美”為理想。近人學者總結中國人主要性格特點為“深沉”“博大”“淳樸”“靈敏”[注]辜鴻銘先生認為中華民族具有深沉、博大、淳樸和靈敏四大特征。見辜鴻銘著,黃興濤、宋小慶譯:《中國人的精神》譯者前言,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頁。,信哉斯言!當然,我們也應該看到,漢武帝朝儒學為適應“帝制中國”政治制度由顯著的“德性色彩”而嬗變,凸顯出“威權色彩”的一面[注]楊朝明、胡培培:《從德性政治到威權政治——談董仲舒在儒學轉型中的作用》,《衡水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關于這一點,從漢代整理儒家典籍中即可窺見一斑,有學者將《孔子家語》與二戴《禮記》對讀比較,明顯發現后者會因時忌或時勢要求而改動和調整字詞語句,“透露出尊君卑臣的意涵”[注]楊朝明主編:《正本清源說孔子》,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頁。。近人極力詬病儒學,其實目力受限于儒學的蛻變,卻往往忽視了儒學的精髓和真精神。視昔以觀今,關于儒學的社會政治效用,今天比以往任何時期都應該看得更加清楚,觀照漢武帝一朝文化復興脈路,對今天的社會文化建設極具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