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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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統雅稱松、竹、梅為“歲寒三友”;又以梅、蘭、竹、菊為“四君子”,是因竹既有形色之美、天籟之美、品性之美,并由此衍化為竹文化的“比德”之美,無怪乎宋司馬光要說“一日不可無,瀟灑常在目”(《種竹齋》)了。
竹的自然姿態和聲色的美致,著名美學家金學智先生曾形象地描述過——
竹有四美。猗猗綠竹,如同碧玉,青翠如洗,光照眼目,這是它的色澤之美;清秀挺拔,竿勁枝疏,鳳尾森森搖曳婆娑,這是它的姿態之美;搖風弄雨,滴瀝空庭,打窗敲戶,蕭蕭秋聲,這是它的音韻之美。竹還有意境之美,清晨,它含露吐霧,翠影離離;月夜,它倩影映窗,如同一幀墨竹……
(《中國園林美學》)
再者,我們還可從竹的“比德美學”視角來看,始終體現了傳統文化的主流價值,既為一種文化化人的價值,也是一種造化化人的自然價值,也即一種自然與文化相與融凝的美學價值。這是一個在歷史時間中孵化的過程:竹性在陽光清露的滋孕中孵化成了人性,竹品在風霜雨雪中孵化成了人品,竹的聲色姿韻孵化成了東方式的審美情趣……于是,竹,自然而然的“人化”了,情感化了,哲理化了,詩畫交映審美化了。于是,隨處可見的普普通通的竹子,則給人以精神的愉悅和撫慰,以及思想的啟迪和力量。
竹子的這種超越自然本性,一旦融入深廣的人文畛域,抑或人的心靈深處,便生發出別一番境界意思。
清代劉鳳浩在為揚州個園園主黃應泰作《記》時說——
君子見其本,則思樹德之先沃其根。竹心虛,君子觀其心,則思應用之務宏其量。至夫體實而節貞,則立身砥行之攸系者實大且遠。豈獨冬青夏彩、玉潤鮮碧,著斯筱蕩之美云爾哉!
《記》說主人戀竹,實在“以竹本固”,竹之“虛心”與“高節”,恰與人曠達的文化心理契合無間,誠如鈕陸琇在《竹連珠》中說:“其節勁,故卒成凌云之志;其心虛,故卒成耐寒之器。”
我也曾在拙著《游走在石頭與時間之間》中說過——
自古以來,這普普通通的竹子,在《易經》《禹貢》《周禮》《詩經》等典籍中早有記載,經過漫長的歷史積淀,已具有越來越豐富的文化內涵,歷來文人墨客愛竹栽竹,吟竹畫竹,其儒雅風流處,不僅在自然的竹影清姿瀟然清聲,而更在由竹的自然之品而生發出來的人文之品。竹與松、梅并列為“歲寒三友”,王冕稱它“勁直不肯降霜雪”,贊其凌寒傲霜,鐵骨錚錚。對此我也曾耳濡目染,深有體會,回望我曾住過的院子里的花壇叢竹,亭亭裊裊,搖搖曳曳,尤其是秋冬之時,霜凝清光,雪逗清趣,推開槅門可賞其勁節清影,人隔蠡窗則能聽其瀟湘之音,自覺雅潔盈懷,俗念頓消,清志郁勃于心,高情遙寄塵外。
又:
竹之品還在清高正直,心性孤傲,瀟遠風流,自絕流俗?!抖Y記》中稱其“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自有獨立自許的品性。
并進而一言以蔽之:
在傳統的文化美學中,有一個思想叫“比德”說,《管子·小問》:“物可比君子之德?!敝褡鳛橹袊赜械囊环N文化生靈,作為高風亮節的人品象征,早已深入華夏民族的心靈深處,并作為自律的目標對道德修養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這是我對竹子愛的告白,從內心幽微處,汩汩地流淌出清澈的感情和芊綿的思想。從亙古流到當下,從地老天荒流到海角天涯,從街巷俚語流到詩詞文賦,從日常欲望流到人的靈魂深處……為了這純真而勁節的竹子,我愿意在過往的歲月里再活一次,一直走到“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楚辭》)的遠方。
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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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竹,人心不荒涼。
邁出詩經的韻腳,合著楚辭的節拍,傾聽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悲欣交集的旋律,當你的心情與生機勃勃的綠竹處于相對平衡時,生命的呼吸即吐納著天地的氣息;當你的生活與溫煦而寧靜的日月相與映照時,再平和淡泊的日常,也如同身居淇園,“如竹苞矣,如松茂矣”(《詩經·斯干》),人生即如松竹之茂既欣欣向榮又簡樸閑靜;當你的精神世界被世俗的浮云蒙翳時,但經與竹品竹性建立了一種詩性聯系,那么,就會不知不覺中獲得一種與之對稱的神秘的靈性,目光清澈了,胸襟開闊了,內心變得強大而更有力量了,靈魂變得純粹而更見平靜淡定了……曾經被功利捆綁的心自然而然地松綁了,曾經為世俗所死死糾纏的私欲、庸念、煩惱、憂愁、疑慮、感傷、痛苦、邪思……等等負面情緒,一旦與竹子品行產生情感共鳴,斯時也自然而然地瞬即煙消云散了。
因此,凡喜歡甚至癡迷竹子者,多有一顆平常心,一顆光明心。
知名散文家李漢榮在《與植物相處》一文中說過一段饒有智慧和哲味的話——
與植物待在一起,人會變得誠實、善良、溫柔并懂得知恩必報。世上沒有虛偽的植物,沒有邪惡的植物,沒有懶惰的植物。植物開花不是為了炫耀自己,它是為自己開的,無意中把你的眼睛照亮了。
說得真好,與植物尤其是竹子,更是如此。王子猷是,竹林七賢是,蘇東坡是,鄭板橋是……凡此出類拔萃者,無以一一列舉,
庶幾所有詠竹畫竹的士人莫不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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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兩漢時期竹文化的濫觴期,所見先秦詩文中的竹子,主要起“興”或“比”的作用,多為喻體或象征物,還沒有形成突出的中心意象和鮮明主題,只能稱是詠竹詩賦的孕育期。魏晉以降,人們崇敬自然日盛,賞竹、賦竹、詠竹,幾成一時風尚,猶若當今之流行文學和歌曲。名作紛呈,佳句迭出,琳瑯滿目不勝暇接。尤其在士族階層,更是推波助瀾,無論是得意抑或失意,無一不藉竹以抒發情志吟嘯暢意。竹與人,彼亦為此,此也為彼,二者庶幾融凝如一,詠竹,無論是明示還是暗喻,實是在詠自己,自己的情性,自己的品操,自己的人生寄托……
晉代所作多文賦。郭璞始作《山海經圖贊·桃枝》,有云:嶓冢美竹,厥號桃枝。叢薄幽藹,從容郁猗。簟以安寢,
杖以扶危。
江逌繼之《竹賦》,更為具體形象:
有嘉生之美竹,挺純枝于自然,含虛中以象道,體圓質以儀天。托宗爽塏,列族圃田;緣崇嶺,帶回川;薄循隰,行平原。故能凌驚風,茂寒鄉,藉堅冰,負雪霜,振葳蕤,扇芬芳。翕幽液以潤本,承甘露以濯莖;拂景云以? ?容與,拊惠風而回縈。
斯賦極“鋪采摛文”之能事,從姿態、特性諸方面予以深情褒揚,其中寓意不難想起人應具有的品行和精神風貌。
南北朝時期,詠竹之詩似肇始于謝朓的《秋竹曲》:
娟綺窗北。結根未參差。從風既裊裊。映日頗離離。
欲求棗下吹。別有江南枝。但能凌白雪。貞心蔭曲池。
詩人傾情詠竹之美、之品,是謂俱“貞心”之植,其不畏嚴寒忠貞蔭他之性,顯然暗寄詩人堅貞和忠心不二的操守。另有《詠竹》一詩,則以窗前叢竹寓其人間別離之情,此又別有一種情調。
唐宋之際,詠竹詩文日趨鼎盛,直至元明清乃至現當代,詩家墨客詠竹詩文,更是汗牛充棟,各歷史朝代的代表作數不勝數。
唐代可以杜甫的《苦竹》為代表:
青冥亦自守,軟弱強扶持。味苦夏蟲避,叢卑春鳥疑。軒墀曾不重,剪伐欲無辭。幸近幽人屋。霜根結在茲。清晨止亭下,獨愛此幽篁。
筆下之竹,即為自況,全然人格化、情志化了。
雖為一“苦竹”,然青蒼幽遠而堅貞自守,看似軟弱卻始終勁挺,其味雖苦但蟲鳥遠避,殿堂不重也無辭翦伐,幸近幽屋而霜根自結,清晨駐留一亭之畔,獨獨偏愛這一片稠密而幽深的竹林啊。
你看,你看,“苦竹”耶?詩人耶?二者皆身處卑微然心胸豁達堅貞自處,孤清自守而精神高潔,苦竹之性與寒士心志融為一體,令人于反復詠嘆中頓起敬仰之情。
宋代可以王安石《華藏院此君亭詠竹》為代表:
一徑森然四座涼,殘陰余韻去何長。人憐直節生來瘦,自許高材老更剛。曾與蒿藜同雨露,終隨松柏到冰霜。煩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倫學鳳凰。
斯詩立意與杜詩一般無二,所詠之竹,亦詩人自況也。
表里句句寫竹,內在實為喻人;看來字字贊竹,心中實是字字自許。斯竹也,森然生涼,余韻悠長,直節瘦挺,剛勁超拔,樂與野蒿同承雨露,隨松柏凌雪傲霜。經此一番描述渲染,一到結句則把心志和盤托出,懇請世上眾者珍惜竹株竹根,也即珍惜其竹品竹性,以不負自然之賜大地生命。而詩人自己呢,則唯求如伶倫那樣學鳳凰之鳴而能譜出最美的樂聲,踐行高潔之志,給人帶來福祉。
作為推行“變法”的政治家,結句之意借用“伶倫制律”的一個典故含蓄地袒露了他的政治志向。
伶倫,又稱泠倫,傳為5000余年前皇帝的一個樂官。伶倫作律可見之于《呂氏春秋·古樂篇》——
昔黃帝令伶倫作為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陰,取竹于懈溪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節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為黃鐘之宮,吹曰舍少。吹制十二律,以之阮隃之下,聽鳳凰之鳴,以別十二律。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以比黃鐘之宮適合;故曰:黃鐘之宮,律呂之本。黃帝又命伶倫與榮將鑄十二鐘,以和五音,以施英韶。
這當然是個傳說。有說鳳凰“非梧桐不止,非竹實不食”,詩人因之聯想鳳凰,并藉伶倫所學之聲,以表一己高遠之志和一位改革家的犖犖氣魄。
宋人藉竹以申深融之意境,并染上了一層耐人尋味的理趣。
嗣后的歷朝歷代,詠竹雖不及唐宋時期那么興盛,但文脈綿延不斷,佳作聯翩出現,余音繞梁,不絕如縷,茲不一一,有待日后再續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