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妍 蔣賀麗
摘? ? 要: 閻連科小說中的諸多個體由于異鄉的艱難經歷而渴望回歸鄉土,然而身份的確然改變使其難以“還鄉”。本文通過梳理小說中的兩種“還鄉”類型,探究“還鄉”個體精神上的歸屬困境,發掘“還鄉”失敗的原因,指出閻連科小說中“還鄉”的局限性。
關鍵詞: “還鄉”? ? 歸屬困境? ? 融入鄉土
一、“還鄉”類型呈現
閻連科小說中堅守故土的一類人是農民,他們的身份是農民,工作是務農,身份沒有因為空間地理上的移動而產生大的變化,未脫離農民本質,在與鄉土融合時不會產生隔閡。軍人和知識分子是由農民衍生轉變而來的身份,他們出生在農村,后來完成居住地和身份的轉變。“離去—歸來”與“離去—歸來—再離去”是閻連科小說中的兩種還鄉模式,小說中的人物把家鄉當成精神和身體的最后歸屬之地,但是難以找到回歸愛情、親情、融入鄉村的精神歸屬之道,最后要么成為鄉土的“異己”者,要么成為城市的“他者”。
1.“離去—歸來”模式
“離去—歸來”模式是指離開家鄉之后又回到故鄉。閻連科小說中有一類人雖然還鄉后身居鄉下,但在鄉人眼里是受了城市的腐蝕,故而在精神上對其排斥,他們身上不可避免地被貼上標簽,這一類人便是“離去—歸來”模式下的鄉土“異己”者。
他們為了獲取自己所需要的東西而離開家鄉,其中為救治自己的心上人而去九都賣淫掙錢的藍四十(《日光流年》),想為父報仇而離開家鄉靠賣淫獲取金錢和權利的朱穎(《炸裂志》),出賣自己的婚姻為了復員后回村能換取村干部的職位而去當兵的高愛軍(《堅硬如水》),他們還鄉之后為鄉人精神上所排斥或遠離。鄉土接納他們的身體,但不容忍他們身上被都市所粘貼的標簽,還鄉之后他們都面臨著難以獲得愛的難題,但是愛才是人類精神的最后歸宿,他們把精神寄托在仇恨或權力上即使身在家鄉精神卻在漂泊,他們難以獲得心靈上真正的港灣。
2.“離去—歸來—再離去”模式
鄉土小說中“離去—歸來—再離去”的還鄉模式在閻連科小說中呈現,并且經過變形成為艱難的離鄉—無奈的還鄉—不得不離鄉的尋求歸屬之路,這是帶有悲劇意味的模式,是因為閻連科小說中的人物在離開家鄉時借助眾人的輔助和付出,背負太多期待,無論是軍人還是知識分子,這種舉全村之力完成關鍵一步的奮斗模式在未開始之前就負載太多的血和淚,在完成奮斗的過程中又牽扯太多的、復雜的人性因素和集體因素,這就導致如果不是衣錦還鄉便難以“還鄉”。閻連科小說中的人物在人生的中途還鄉,還鄉是對都市生活失敗的逃避,最后的“再離去”是他們經過鄉土群眾的精神施壓,不得不重新離開家鄉。親情、愛情、鄉民之情不再接納他們,他們還鄉卻難以尋覓身體和精神的歸屬,成了城市和鄉土的邊緣人。
在《生死晶黃》中大鵬被軍隊開除,他認為家鄉會是一個永久的避難所,然而歡送從軍時村里人齊聚一堂,失敗歸家時眾人冷漠以對,面對姑姑和相親對象的惆悵和嘲諷,鄉親一次次對他復員原因的審判,眾人對他道德上的質詢逼得他無處容身。他從原來堅持自我無罪到接受集體意志,最后只得丟棄以前看重的自尊和臉面向營長下跪請求返回軍隊。同樣在《小村小河》中負傷未繼續完成任務的梁柱,受到軍隊的質疑,返回家鄉后遭到親人、愛人、鄉民的一致冷落。《中士還鄉》中回鄉之后,因為無權無錢在家鄉難以立足,妹妹長吁短嘆,結婚對象退婚。結局可想而知,他必然會再次離開家鄉回到部隊。這些人還鄉失敗,難以融入家鄉,并且在家鄉的經歷讓他們丟掉意志并開始遵從集體意志。
知識分子本該是精神上昂揚高蹈的存在,然而《風雅頌》中的教授楊科卻被擠壓得精神孱弱變形,到處尋找依托卻無處安放。楊科被城市體制碾壓逃離城市,回到家鄉后因為自尊而拒絕玲珍的愛情,他的城市生活與村民的想象背道而馳,出于尊嚴他難以與村民進行內心真實的交流。他精神上無處皈依,想通過花錢的方式對妓女進行精神教育,勸她們回家從良,企圖通過這種方式找回失去的尊嚴、話語權和精神寄托,通過這種方式他的精神暫時獲得滿足。玲珍死去,她的女兒嫁人,他失去了精神上的最后歸宿并癲狂殺人。最后他不得不逃離家鄉,寄托在詩經之城這樣一個精神上的烏托邦之地,成為難以融入家鄉和城市的邊緣人。同樣身為知識分子,《寂寞之舞》中天才型少校郭松剛同楊科一樣被剝奪了行動自由,甚至是知識分子精神上的自由,他們被組織者送進精神病院進行精神禁錮。因精準的別國戰爭敵情的軍事預言被領導質疑脫離部隊,在家鄉做教師因為教育理念不同,被村民當成精神病,最終他離開奔向他的精神向往之地。這些人在精神上左沖右突,企圖還鄉尋找歸宿,然而終究以失敗告終。
二、“還鄉”的精神旨歸
還鄉是為了找到精神和身體的歸屬之地,閻連科小說中還鄉的人物均遭到愛情、親情和鄉鄰之情的拒絕,導致精神無處皈依。無論是“離去—歸來”模式還是“離去—歸來—再離去”模式中的人物都無法在精神上找到自己的依托,這其中身份的改變是人物難以還鄉的淺層原因,思想文化差異是次要原因,鄉民對個體的期待與現實矛盾是難以還鄉的深層原因。
1.精神上無法還鄉
閻連科在《風雅頌》中借楊科之口說出“愛——才是人類精神最終的家園,是一切精神失落者最為本根的故鄉”[1]。在“離去—歸來”模式中他們把離鄉還鄉的目的寄托在愛欲、權利和仇恨上,結果想得到愛的得不到,把精神寄托在權利和仇恨上,更得不到愛。他們雖然身在家鄉,卻總是處在愛人遠離,親人怨懟的精神氛圍之中。《日光流年》中藍四十離鄉賣淫是為了救治愛人獲得愛情,賣淫的手段毀掉了目的,她采取的行動導致她難以再獲得愛情。《炸裂志》中朱穎得以復仇,但是復仇的同時喪失了愛。《堅硬如水》中高愛軍出賣婚姻以求獲得權力,愛欲必然難以正常實現。
在“離去—歸來—再離去”的還鄉模式中,自從個人離開家鄉,身份的轉變就已經讓他們與鄉民拉開距離。離鄉者與在鄉者之間的文化思想差異,讓他們精神上產生隔閡。功成名就之后在鄉人心中儼然成為掌權者,形成一種地位的差別,導致他們不能與鄉人平等對話,他們即使身居家鄉,精神難以融入其中。個人身居家鄉,精神上被眾人奉上神壇。《風雅頌》中的楊科教授回鄉,村人把他神化,認為他摸摸孩子的頭,孩子就能考個好成績,以至于村民排隊爭相而往。但人們不會允許他們長期留在家鄉,因為這意味著“信仰”會崩塌。其次,如果在城市中難以生存,身份和經濟條件不成功,那么失敗而歸之后在村人心中成為怯懦者、失敗者,越加被村人看不起。“昨天受群眾擁戴的英雄,一旦今天失敗,立即就會受到侮辱。實際上,原來的威望越高,受到的侮辱就越強烈”[2]。身份轉變后,無論在城市異鄉是成功還是失敗,他們都無法實現精神上的“還鄉”。歸鄉者失去了可以精神溝通的對象,沒人真正體諒、關心他們的內心需求。最后,他們精神向往還鄉,但是真正歸來又發現已不是自己離開時那個“可愛可親”的家鄉,只能再次離開。于是他們便成為城市的“他者”,與農村難以融合,而城市已然無家。
2.再離鄉時精神變化
廣博的土地上可以承受任何災難,但是當生養他的土地,最后的人生避難所都不再接納他,那么他的心靈無處皈依。如果他成為軍人或教授可以算作他從農民身份跳脫出來走向人人敬仰的神壇,既然走向神壇就必須完美無缺,鄉民們這種思想的單一把他逼到違背人性的境地,作為結局他要么成功要么死亡。《生死晶黃》中大鵬在恐懼死亡的人性和軍人職責間徘徊,他遵從內心的恐懼,但回到家鄉遭到冷落,因為軍人只能勇敢沒有退縮,同樣《小村小河》中梁柱也面臨著眾人道德的審判。《風雅頌》中楊科既然是教授便不能去天堂街找小姐,他因此遭到眾人的驅趕。閻連科小說中的“還鄉”是失敗的,已經走出故鄉的個人在面臨巨大變故時幻想著故鄉能夠容身,但最終精神和肉體都難以再容身于故鄉,“故鄉”總是逼迫他們再一次出走,“再離去”時不是個人精神的有效抉擇,是包含個人對集體意志的無奈和屈服。鄉村和城市社會的洗禮剝離他們的正常人性,他們精神上的自我堅持,在返鄉之后被抹去。為自己而活,才是一個人最擁有強大精神內涵的時刻,經過鄉人道德審判的洗禮,他們的人生心境已經完全改變。
3.“還鄉”的雙向訴求
個人期待還鄉,期待找到身體和精神的歸屬之地。將“鄉”作為關照物看,它對這些個體有或隱或顯的訴求,而且是諸多鄉民潛在的、共識的訴求,這些訴求是否得到滿足是決定鄉土社會能否再次接納個人的決定因素。那些農村的小商小販沒有脫離農民的本質,集體對他們沒有大的期待和愿望,因此很容易回歸故鄉。
“故鄉”對還鄉中的個體的訴求并非純粹字面意義的“利益”,而是一種隱性的要求和期待。在“離去—歸來”模式中,故鄉對個人的利益訴求可以概括為:個人不應該損害鄉民的集體名譽不能破壞倫理道德,如果損害了,個人就應當受到精神的排除和遠離,以此保持集體的道德。因此那些出賣自己身體的女性、不符合婚姻道德規范的野合,必然受到集體的排斥。另一種“離去—歸來—再離去”的還鄉模式中,屬于更明顯的利益訴求,以至于個體精神受壓迫到必須再次出行都不能斷掉這種訴求。這一切是因為村里每個人都認為這是脫離了農村的個體,是地位突然爬升的“幸運兒”,是理應給全村帶來利益或者想象中的“遠景”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把個人成功當做榜樣從而不允許或者不接受榜樣失敗的行為是一種直接的利益訴求。那些又一次出發或者再次奉獻自己的人,人們這種單方向的利益期待接續上,人們又開始“接納”這個個體。
三、“還鄉”模式的內涵
魯迅最早在五四時期《故鄉》、《祝福》、《在酒樓上》、《孤獨者》等“還鄉小說”中開創了“離去—歸來—再離去”的還鄉模式,對現當代文學中的還鄉母題產生重要影響。閻連科小說中的還鄉模式,雖然形式上與魯迅的還鄉模式類同,都呈現出“離去—歸來—再離去”的表現樣式,但精神內涵上卻不同。與魯迅還鄉模式相同的是個人記憶中的故鄉應當是溫馨的,不同的是“我”始終對故鄉抱著審視的態度,回鄉后一直擁有完全的自主意志。當《故鄉》中的“我”發現自己跟故鄉已確實脫軌,故鄉的人們仍舊過著令自己默然的生活,是他自己選擇再次離開,“再離去”是個人的主動選擇,包含著個人對集體的失望乃至絕望,賦予個人以主體地位,“我”主動遠離故鄉。魯迅的鄉土小說里,個人似乎從來不追求鄉土世界的接納和理解,魯迅是“故鄉”的觀照者,是他在看故鄉。閻連科作品中的再離去,卻是為了更好地回歸,為了回歸到農民思維中去,是載負著農民思維期待的離去,人物本身是被“故鄉”觀照的,故鄉之人看他。兩位作家同樣對鄉土充滿關切,一個是不顧一切離去,一個卻是不顧一切融入,雖然都對“還鄉”提出了解決方案,但是魯迅更注重自我意志,閻連科旨在關注人在城市和鄉村無處容身的艱難處境,最后結果是委曲求全于集體的要求并借此強行“回歸”,閻連科雖然給出了精神家園的最終歸宿——愛,但是俗世種種限制,讓小說中的人們最終失去精神歸處。這是閻連科認為的回歸之路,也是閻連科自己的精神閥限,他始終沒有拋棄故鄉的勇氣和行為,始終希望做回農民——沒有改變眾人的能力,只能改變個人意志以求融入鄉土。
閻連科小說中存在“離去—歸來”、“離去—歸來——再離去”兩種還鄉模式。兩種模式都面臨“還鄉”失敗,即愛情、親情、融入鄉村的努力都告失敗,人物精神上無處依托。這是由人物身份的轉變、家鄉對個人的訴求所影響并決定的,最后人物在城市和鄉村的擠壓下無處容身,淪為城鄉之間的夾縫人。沒有考慮過未來精神需求并做好心理準備就盲目背井離鄉,出現問題又簡單以為回家就能逃避一切,難以再次融入鄉土又滿懷痛苦和失望,這是還鄉個體的精神困苦,也是閻連科對世俗社會人處境的思考。
參考文獻:
[1]閻連科.風雅頌[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195.
[2]勒龐.烏合之眾:群眾心理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