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達
(華僑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2017年4月,國家某銀行銷售30 億虛假理財產品的“飛單”事件曝光,這是近年來銀行業理財合同糾紛頻發的集中縮影。我國目前對經濟糾紛的涉刑案件審理尚未形成統一實踐,如何在民刑交織的法律關系中尋求破題,既是習近平同志強調的切實把維護金融安全作為治國理政的一件大事,也是維護經濟活動中相對人合法權益的關鍵。因此,筆者從民刑交叉的分歧出發,從根本原因著手,尋找彌合該沖突的解決路徑,為銀行業理財糾紛的涉刑案件審理及相關立法完善提供參考。
2017年6月,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搜索案由“委托理財合同糾紛”并選擇類目“涉經濟犯罪”,共有該類民刑交叉的糾紛245 起,其中大部分案件為駁回起訴或中止審理,僅有12.9%的案件以判決方式結案,裁判的路徑與標準極不統一。
經濟糾紛中民刑交叉案件的“先刑后民”,指先審理刑事犯罪,再審理所涉的民事問題,或在審理刑事犯罪時附帶審理民事問題,在此之前不單獨對其中的民事問題進行審理判決。[1]司法實踐通常表現為駁回起訴或中止審理,主要依據有1998年《最高院關于在審理經濟糾紛案件中涉及經濟犯罪嫌疑若干問題的規定》(簡稱《涉刑規定》)、2014年《最高院、最高檢、公安部關于辦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簡稱《非法集資意見》)、2015年《最高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簡稱《民間借貸規定》),該些司法解釋適用于包括銀行業理財合同在內的經濟糾紛的民刑交叉情形。
近年來,學者越來越多提倡“民刑并行”,在民事問題的性質與效力不依賴于刑事犯罪審理的前提下,二者分開審理,[2]更具有救濟合同相對人權利的現實可能。最高院的公報案例也肯定了“民刑并行”的審理路徑,如郭某訴天泰公司、藍星公司的買賣合同糾紛案①載《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06年第4期。。另在吳某訴陳某、王某、中建公司民間借貸、擔保合同糾紛的公報案例中,裁判要旨為存在追究刑事責任情況下,不當然影響借貸與相應擔保合同的效力。②載《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11年第11期。至此,公報案例與司法解釋存在系統內部意見不統一,民刑順位在實踐中的沖突在所難免。
實踐中不同審理路徑的出現,首先源于民刑理念的價值之爭。“先刑后民”的理念本質是公權優先,刑事訴訟證據的獲取與證明標準高于民事訴訟,其所追求的法律真實也高于民事法律的要求,可以避免同一事實的二次調查,節約司法資源。[3]但我國長期存在重刑輕民的法制文化,基于“強國家強社會”的社會走向,“民刑并行”可實現民法的社會管控優先,防止公權力過多干預,最大限度保障合同相對人的合法權益。[4]刑法的介入當且僅當該行為已經超越他法而入于刑法之中,以二次性違法為限度。[5]
其次,事實認定的概念模糊。《涉刑規定》規定,不同“法律事實”引起的經濟糾紛和經濟犯罪,應當民刑并行;《非法集資意見》和《民間借貸規定》規定,就同一“事實”起訴的,應當先刑后民。司法解釋先后使用“法律事實”和“事實”兩個不同的法律概念,意味著更寬泛的“客觀事實”已被接受并納入考量。但在客觀事實一定的情況下,缺乏對其作出“刑事法律事實”和“民事法律事實”的區分,該二者各自揀擇符合的客觀事實要素,雖然若干要素可能重合,但在行為構成、主觀認定以及證據證明力方面卻相去甚遠。以銀行業理財合同糾紛為例,銀行與消費者簽訂委托理財合同即屬于產生委托理財關系的民事法律事實,只有符合了詐騙故意或多個委托理財行為構成非法集資等犯罪時才可屬于刑事法律事實。因此,“事實”的擴容卻未作區分,容易導致適用的混亂。
另外,審理過程加重了路徑判別的標準。《涉刑規定》用“法律事實”來區分審理路徑,又規定在審理民事問題過程中發現有關犯罪嫌疑,根據是否“同一法律關系”來決定該民事審理是否繼續并行。法律關系的判斷以法律事實為前提,又涉及關系主體、客體以及權利義務內容,該規定無端加重了民事實體審查的負擔。即使同一客觀事實條件下,“刑事法律關系”和“民事法律關系”據以形成的法律事實前提均不相同,使得“同一法律關系”的判斷形同虛設,并且造成審理過程前后的標準不統一。
經濟糾紛中民刑順位的理念之爭,實質是公權力與私權利的平衡;民刑法律的選擇適用沖突,關鍵在于概念體系與評價標準的差異。因此,民刑交叉案件的審理理念與標準完善對于沖突彌合至關重要。
民法捍衛權利自由、刑法堅守謙抑本位,盡管作為獨立的法律部門,二者立法目的、價值追求、調整范圍與手段均不相同,但并不存在品階的高低之別、優劣之分,通過相互配合,共同服務于社會的法律秩序。
首先,權責涇渭分明。以銀行業理財合同糾紛為例,對可能涉及的非法集資犯罪和合同詐騙犯罪進行刑法規制的目的是矯正違法行為、保護市場經濟秩序與公共利益;而民法協調的是銀行與消費者作為平等民事主體之間的委托理財關系,保護合同相對人合法權益,二者并不沖突。同時,刑法體現“以牙還牙”式的懲罰性制裁手段,[6]民法側重私權益保護的違約賠償責任,承擔違約責任并不影響其接受刑事制裁,同時適用也并不違背“一事不再理”和“禁止雙重危險”兩項原則。[7]
其次,法律評價共存。德國學者卡爾拉倫茨所言,從法律秩序的整體層面,時常難以對行為做出一致的價值評判,必須區分不同體系的事實、將行為放置于所屬法律領域,根據該領域的立法旨趣進行判斷。[8]刑法的評價體現為犯罪行為的違法性,民法的評價側重于民事行為的效力性,即使民事法律行為被認定為有效,也不影響其在刑法上被評價為犯罪行為。[9]因此,應當在公法與私法分而共治的理念下,培養民刑法律的獨立評價價值共識,建立有效的實質標準與程序銜接,共同實現正義的法律制度。[10]
經濟糾紛中民刑交叉的順位選擇,摒棄形同虛設的“法律關系”標準,應將“法律事實”作為邏輯起點,并在區分不同法律事實的基礎上,判別不同法律評價間的相互關系,因案施策。
1.獨立關系-分開審理-民刑并行:同一客觀事實可能分別在民刑領域形成不同評價,刑事法律事實即符合犯罪構成要件的事實與關乎量刑的情節,民事法律事實即引起民事法律關系變化的部分客觀事實,如行為人的意思表示、合同行為的雙方合意。[11]當民刑兩類法律事實不具有部分要素重合的牽連關系[12]或沒有任何聯系,民事行為的效力評價對犯罪違法性的審理不產生影響,二者相互獨立,分屬于不同法律事實,應采取“民刑并行”審理路徑。
2.關聯關系-中止審理-先刑或先民:刑事與民事法律事實雖然分屬不同范疇,但二者之間存在關聯關系并相互影響時,應暫時停止案件審理,等待先審理的事實結果,而不應如實踐中常見的簡單地駁回起訴。一種是刑事法律事實決定了民事事實的認定,進而影響到民事法律關系的性質,即犯罪違法性評價決定了民事合同是否成立、生效,以及合同雙方的責任分擔。特別是通過刑事偵查手段及刑事訴訟過程中取得的證據,證明力高于民事訴訟取得的證據,并且一定能夠適用于民事案件,應采取“先刑后民”審理路徑。
另一種是民事行為的效力評價直接決定了該行為是否符合刑事犯罪的構成要件。例如審理侵犯商業秘密罪,首先應基于商業秘密的權利主體、侵權構成要件、侵權結果要件等民事問題的判斷。[13]又如審理盜伐林木罪,在林木存在產權糾紛的情況下,首先應確認產權歸屬,產權歸屬的民事評價直接影響犯罪成立與否,應采取“先民后刑”審理路徑。
3.阻卻關系-駁回起訴-只民或只刑:《涉刑規定》規定,審理經濟糾紛案件時認為不屬于此類案件而涉嫌經濟犯罪,應駁回起訴。然而,有些經濟糾紛若不先行審理其中的民事或涉刑部分,案件性質尚不明晰,不宜簡單地駁回。換言之,只有經實體審查,才能發現民刑法律事實是否可能同時存在、認定一種事實會是否排斥另一種事實。例如對不當得利糾紛進行實體審理時,若該利益并非由于受益人針對受害人的違法行為而獲得即屬于不當得利,從而阻卻了侵占罪中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主觀要件,可徑直做出民事判決;若不屬于不當得利且存在侵占罪嫌疑時,駁回起訴并及時移送,即“只民不刑”或“只刑不民”審理路徑。
近來頻發的銀行理財“飛單”事件,通常是銀行從業人員利用客戶對銀行的信任,銷售不屬于該銀行的理財產品,從中獲得傭金提成。對于客戶而言,資金失去了銀行風險控制的保護很容易“打水漂”。涉刑的“飛單”案件主要涉及合同詐騙罪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依循以上評價標準,甄別銀行業理財合同糾紛的審理路徑,即根據起訴時刑事案件的初步定性、民刑法律事實與法律評價間的相互關系綜合判斷。
合同詐騙罪是指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騙取較大數額財物的行為,[6]個人或單位均可構成此罪。以下根據民刑責任主體的劃分進行探討:
1.銀行以自身名義經營:獨立關系——民刑并行
通常情況下,銀行發售理財產品系以自身名義與客戶簽訂委托理財合同,若在此過程中實施詐騙,刑法只評價銀行采取虛假手段騙取財物的行為,委托理財合同本身并非刑法評價的對象。因此,民刑法律事實相互獨立,合同詐騙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并不會對委托理財合同的合同效力產生影響,即遵循“民刑并行”的路徑,分開審理此類案件。
首先,合同詐騙罪的成立并不必然導致委托理財合同無效。《合同法》第52 條規定了合同無效的情形,其中涉及合同詐騙罪的合同無效情形包括損害國家利益、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違反法律或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這三種情形。
第一種情形下,不能一概認為犯罪行為都會損害國家利益。國家利益主要指政治利益、國家安全利益等,可能涉及社會公共利益,但不包括市場主體的經濟利益。
第二種情形下,單方的犯罪故意與民事合同相對性不存在聯系。委托理財合同簽訂后,銀行實施了掩蓋非法目的的合同詐騙行為即進入刑事范疇。然而,委托理財合同作為雙務合同,只有合同雙方存在共同規避法律的合意,才可能導致合同無效。應當結合受害人即客戶方是否“明知”進行判斷,作為銀行客戶與犯罪合謀基本無關、甚至毫不知情,不屬于“以合法的合同形式共同掩蓋非法目的”。
第三種情形下,委托理財合同通常不違反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法律或國務院制定的行政法規。只有當合同的內容或其法律關系違反強制性規定才屬于合同無效范疇,即使合同簽訂的手段、方式違法,也不當然導致合同的內容違法和認定無效。另外,根據《最高法關于適用<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第4 條,只有違反了《商業銀行法》、《銀行業監督管理法》等嚴格意義上的法律法規才能認定委托理財合同無效,規制銀行理財業務的《商業銀行個人理財業務管理暫行辦法》、《商業銀行理財產品銷售管理辦法》等屬于部門規章,不能作為認定合同無效的依據。
其次,可撤銷委托理財合同的認定不依賴于合同詐騙罪的成立。《合同法》第54 條規定了包括欺詐在內的五種合同可撤銷情形。可能涉及合同詐騙罪的民事領域“欺詐”,是指為了用于經營、實施欺騙他人的行為,并使他人陷入對其履約能力的誤解而訂立合同,著眼于考察當事人意思表示真實一致的結果,即合同的私法效力。可見,通過欺騙手段簽訂委托理財合同,若不構成侵犯公私財物的合同詐騙罪,也有可能屬于體現合同之債的民事欺詐。
因此,應當依照民事證明標準對委托理財合同是否可撤銷進行獨立判斷,有利于及時、有效的救濟合同相對人權利。倘若等待合同詐騙的涉刑問題作出認定后再進行民事訴訟,則勢必會增加不止時間在內的訴訟成本。
2.從業人員假借銀行名義:關聯關系——先刑后民
常見的“飛單”情況是銀行從業人員利用職務便利,假借銀行名義與客戶簽訂委托理財合同,通過虛構理財產品,實施合同詐騙行為。其中,至少包括兩種民事法律事實:銀行與客戶的委托理財合同關系;銀行與從業人員的代理關系。對于合同詐騙行為的刑法評價,將直接影響到委托理財合同的效力認定以及民事責任的分配,涉及民刑法律事實的相互關聯,應遵從“先刑后民”的路徑,采用中止審理的裁判方式。
首先,合同詐騙罪的事實認定影響委托理財合同的效力評價。刑事問題中對于從業人員的具體詐騙手法、客戶對該作案手法的受害認知等刑事法律事實認定,直接影響銀行與從業人員之間的代理關系。申言之,銀行從業人員的代理行為是構成使客戶相信其有代理權的表見代理或是狹義上越權的無權代理,將進一步導致銀行與客戶之間委托理財合同的有效成立或是可追認、可撤銷。
其次,合同詐騙罪的定罪量刑決定銀行的民事責任分配。根據《涉刑規定》第4 條、第5 條,從業人員是借用、盜用、盜竊銀行的公章、合同專用章、業務介紹信、蓋有公章的空白合同書,還是私刻銀行的公章簽訂經濟合同,該行為是否構成犯罪,直接決定了銀行是否應對從業人員造成的經濟損失承擔民事責任。同時,銀行與客戶作為委托理財合同雙方,各自的過錯程度也是通過所查明的犯罪事實情節輕重來認定,故刑事問題的審理結果決定了民事責任的分配。
另外,涉集資詐騙罪與涉合同詐騙罪的銀行業理財合同糾紛在法律關系上呈現總體類似,應遵循相同的審理路徑。兩罪區別在于集資詐騙罪以詐騙方式非法籌集數額較大的資金,侵害的客體是國家金融秩序。
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是指違反金融法律法規,向社會公眾吸收或變相吸收資金的行為。銀行或銀行從業人員在從事金融業務過程中非法吸收資金,也屬于該罪的犯罪主體。以下根據民刑責任主體的劃分進行探討:
1.銀行以自身名義經營:關聯關系——先刑后民
通常情況下,銀行以自身名義發售理財產品,若該過程中違反資產管理要求、投資范圍限制、禁止保底承諾等規定變相吸收公眾資金,勢必引發民刑法律關系的交織。《商業銀行法》第47 條規定,商業銀行不得采用不正當手段吸存或放貸。商業銀行違反該法律強制性規定并與客戶簽訂委托理財合同,可能觸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并使得委托理財合同被認定為無效。因此,是否構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決定了委托理財合同的效力評價,該類案件的審理應采取“先刑后民”的路徑。
2、從業人員冒充銀行產品:獨立關系——民刑并行
常見的“飛單”情況是銀行從業人員將非本銀行發行或承銷的第三方機構理財產品冒充本銀行發行或承銷的理財產品,并銷售給客戶。產品“飛單”后,客戶向第三方機構、從業人員所在銀行進行索賠。[14]
從業人員在銷售“冒牌”理財產品過程中,為了達到吸收社會公眾資金的目的,往往與諸多不特定的客戶簽訂委托理財合同,即該復合行為是由多個相對獨立的締約構成。從業人員數個“向不特定人吸收資金”行為的總和構成了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刑事法律事實。具體到單個獨立的委托理財合同,則僅僅作為第三方機構與客戶之間的民事法律事實,其合同效力并不因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刑事法律事實而必然無效。可見,該情況下的刑法評價與合同效力評價相互獨立,刑事責任主體與民事責任主體也必然分離,應采取“民刑并行”的路徑。
另外,此類“飛單”案件的民事問題審理,應先就諸多委托理財合同的效力進行逐一認定,根據《合同法》第52 條規定的合同無效的情形進行判斷。根據具體案情,評判第三方機構、銀行是否作為委托理財合同的真實交易主體、是否應承擔相應民事責任。
2017年4月,國家某銀行北京分行航天橋支行行長張某向該支行的高端客戶銷售“非凡”系列理財產品,的所簽訂的所有協議包括委托理財合同均加蓋了該支行的儲蓄業務章。但經過查詢該理財產品的登記編號,卻從未在民生銀行總行備案,無法通過官方渠道查詢投資款流向。該案因涉案金額高達30 億,引發社會關注,目前坊間存在兩種案情說法。
第一種案情:該銀行在兌付某客戶商業票據時,發現了假章,并根據假章線索進行調查,發現了大額“飛單”內幕,隨即報警。分析的關鍵在于張某銷售的理財產品是否屬于虛構,若通過私刻儲蓄業務章進行《中國**銀行理財產品協議書》的造假,則可以從側面佐證其非法占有的主觀故意,則涉嫌合同詐騙罪或集資詐騙罪。
通過刑事法律事實的在先確認,即“先刑后民”的審理路徑,可以從民事法律事實角度認定,張某以支行行長的代理人身份加蓋該銀行儲蓄業務章的行為構成表見代理,客戶有理由相信張某的銷售行為系代表該支行作出。可見,合同詐騙罪的刑事法律事實認定影響委托理財合同的效力評價。
第二種案情:從現有的媒體報道來看,張某更有可能是私自銷售了第三方機構的理財產品,[15]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本案中,客戶除了簽訂《中國**銀行理財產品協議書》外,還簽訂了《中國**銀行理財產品轉讓協議》,通常是對非本銀行理財產品進行重新包裝,形成新的理財產品并以代銷形式打包轉讓,為接盤客戶提供相應讓利優惠。
但是,即使張某私自銷售理財產品的行為構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也不能當然否認第三方機構與客戶之間的委托理財協議效力,應依循“民刑并行”的審理路徑,更有利于保護金融消費者的權益。在民事問題審理過程中,應注意到張某所任在支行并不具備法人資質,需要由該銀行總行承擔民事賠償責任。
目前,民生銀行高層與“非凡”系列理財產品的客戶代表通過談判達成初步協議:民生銀行承諾解決該些客戶的初始投資款,并且只需扣除之前曾投資同類產品的所得利息。可見,無論經濟糾紛審理的民刑順序如何,保護經濟活動中相對人的財產利益才是破解該類民刑交叉案件審理困境的最終落腳點。
根據《最高法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138 條,除人身侵害、財物毀壞類型的案件,銀行業理財合同糾紛的民刑交叉案件無法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程序實現民事賠償。因此,此類案件受害人的權利救濟即使在不同審理路徑下也應當得到統一:刑事案件退賠金額在民事案件中不得重復賠償,退賠不足的部分允許當事人另行起訴,不得因刑事案件的審理阻卻了受害人獲得民事賠償的權利。
民刑交叉案件中受害人的權利救濟涉及實體問題:刑事退賠、追贓與民事賠償的數額認定關系。實踐中有觀點認為,民事案件中對于經濟損失的數額認定不應受退賠、追贓的影響,應依據民事實體法的規定進行;也有觀點認為,在刑事案件追贓、退賠數額確定之前,案件應中止審理,為民事案件的處理應以刑事追贓、退賠的結果為依據。[16]數額認定作為民事法律事實必須查清的問題,與審理路徑并不相關,可徑直依據實體法律進行判斷,但最終承擔的賠償數額可在審判執行過程中予以扣減,刑事退賠與民事賠償應依賴制度設計的有效銜接,不能犧牲受害人的訴訟效率和程序正義。
民刑交叉案件中受害人的權利救濟涉及程序問題:刑事退賠與民事賠償的有效銜接。在刑事審理與民事認定互不影響的情況下,為避免經濟損失的重復計算,可以建立審理預告登記制度,即由在先受理的審判部門將可能涉及案件類型對外預告,并就與該案相關的民事案件或刑事案件進行統一登記,審判結果及時抄告各相關的審理和執行部門。
與此相應,較晚受理的審判部門應及時將案件的起訴金額及裁判結果抄送先受理的審判、執行部門。另外,刑事責任人已經向受害人退賠的,尚未審結的民事案件中應相應扣除刑事責任人的退賠部分,已審結的民事案件可在執行階段中扣除已退賠的部分。如果民事責任人已經全部賠償了受害人的損失,事后追繳的贓款應當直接發還民事責任人。
民刑交叉案件中受害人的權利救濟還涉及執行問題:違法所得的受償順位。《刑法》第36 條、《侵權責任法》第4 條、《公司法》第214 條確立了民事賠償優先原則,體現了“國不與民爭利”的民本思想,[17]充分尊重受害人的權利。具體受償問題根據《最高院關于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執行的若干規定》第13 條的規定,同時負有刑事、民事責任的被執行人,其財產應按以下順序執行:1、人身損害醫療費;2、刑事退賠;3、民事債務;4、罰金;5、沒收財產。因此,無論“民刑并行”或“先刑后民”,若司法機關忽略受害人的民事賠償問題,在未查明刑事責任人有無其他民事案件的情況下,優先執行罰金刑或沒收財產,將違背民事賠償優先原則。
為此,應建立民刑交叉案件的執行協調機制,由執行部門根據審判部門的預告登記情況,將已受理的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及民刑交叉的民事執行案件統一登記,并向社會公眾公告相應情況,同時限定涉案責任人限期向執行部門報備。對于結案前登記在冊的案件,將被執行人可供執行的合法財產和違法所得根據受償順序進行統一分配。另外,出于執行效率的考量,對于罰金等已上繳國庫、結案后才加入訴訟的受害人,因其自身原因導致客觀上無法參與原分配程序,應重新按照法定程序處理。
為實現民刑交叉案件的程序銜接與權利救濟的統一,除了法院審判部門與執行部門的內部秩序統一,公安機關、檢察機關與法院之間也應建立長效的溝通機制。在案件可能涉及民刑交叉的情形下,由法院事先審查案件是否存在上述交叉情形、判斷是否應該移送至公安機關或檢察機關。公安機關或檢察機關受理民刑交叉案件,特別是涉眾型集資詐騙犯罪時,應主動函告法院,提示涉刑民事案件的情況。同時,為了統一裁判尺度和執行分配,建議通過立法改變立案管轄。在不違背級別管轄、專屬管轄的前提下,將民刑交叉案件統一交由刑事案件審理部門所在的法院管轄。
民刑交叉案件未經實質性內容審查,便徑行裁定“不予受理”的做法,不利于公民財產權利的保護,也違背了立案階段只進行形式審查的要求。應當基于個案的法律事實前提,判斷其中民事評價與刑事評價的相互關系,決定民刑交叉案件的不同審理路徑。綜上,就民刑交叉問題相關的立法及司法解釋,提出修繕建議:
首先,改變長期以來“先刑后民”的定式思維,在民刑法律“分而共治”的理念下,承認涉刑案件存在以民事評價作為判斷前提的“先民后刑”審理情形。《刑事訴訟法》第200 條第1 款關于中止審理的規定中,增加第5項:刑事案件的審理必須以民事案件的審理結果為依據,而民事案件尚未審結的。
其次,區分民事評價與刑事評價之間的交叉情形,對《涉刑規定》、《非法集資意見》以及《民間借貸規定》的相關條款統一整合:
1.民刑并行:同一單位或者個人因同一事實分別涉及經濟糾紛和經濟犯罪嫌疑的,民事案件不以刑事案件審理結果為依據的,民事案件應當繼續審理或分別審理。
2.先刑或先民:人民法院在審理經濟糾紛案件和經濟犯罪嫌疑案件中,發現本案必須以另一案的審理結果為依據,而另一案尚未審結的,應當中止審理。
3.只民或只刑:人民法院在審理經濟糾紛案件時,發現并不屬于此類案件而存在經濟犯罪嫌疑的,應當駁回起訴,將犯罪嫌疑線索、材料移送公安機關或檢察機關。
維護國家金融安全,不僅要對金融型犯罪進行刑事制裁,更要注重金融消費者的權益保護,避免發生系統性風險。在認定涉刑經濟犯罪的民事合同效力時,盡可能保持謙抑與謹慎。在民刑法律之間培養價值共識,根據民刑案件的相互關系確定有效的審理路徑與銜接機制,合理采用分開審理、中止審理、駁回起訴的裁判模式,從而及時解決經濟糾紛及其產生的系列問題,保護公民的財產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