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志輝 陳九如
鄉村振興是近年來黨和國家推動的重大戰略,這一戰略針對鄉村產業、人才、文化、生態、組織等方面展開了全面振興部署,其中“人才振興”“組織振興”要為其他層面的振興戰略提供領導力、制度建設、實踐隊伍建設等方面的保證。有效的鄉村治理首先要求較高的文化技術領導力與有效的行政人才隊伍。具體來說,基層行政力量能否順利銜接自上而下的戰略部署以及自下而上的技術治理與信息反饋,成為鄉村振興中對人才與組織振興這兩大板塊內容的具體體現。在現代信息社會中,只有建立一支懂技術、有文化、能深入基層、能銜接地方政府的鄉村治理隊伍,才能為實現鄉村人才與組織振興提供治理保障。
但問題是,誰來擔綱鄉村人才與組織建設中的技術治理任務?誰來擔當實現上下貫通的基層行政角色?雖然近年來,在鄉村振興與扶貧攻堅兩大戰略的引導下,鄉村外出務工青年已有部分回流之勢,但是諸多返鄉青年也呈現出文化水準不一、返鄉目的不同、行政能力不足等方面的問題,需要經歷一個再適應、再培養的過程,才能從返鄉青年或在地青年群體中汲取鄉村人才與組織振興的人力資源。針對上述問題,筆者認為可以從已有的鄉村建設經驗中尋找制度資源。
大學生村官制度在鄉村振興與扶貧攻堅兩項戰略實施之前,就已經在全國的鄉村范圍內普遍推行。以往培養的以及在任的大學生村官可以為鄉村人才振興、組織振興提供庫存性的人力資源。自2005年始,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就聯合發表《關于引導和鼓勵高校畢業生面向基層就業的意見》。2013年是村官人數的最高峰,全國在職的大學生村官多達22.1萬人,數量上可覆蓋全國30%的行政村。此后,中央調整了在職村官數量,至2017年底,尚有6.6萬大學生村官在崗。雖然在任數量相對減少,但是村官學歷逐漸提高,例如,大學生村官中本科及以上學歷的成員占比從2013年底的76%增加到了2017年底的93.4%。總之,經過十四年的發展,這個人才庫存目前已累積達到上百萬人。
大學生村官是具有活力與希望的青年群體,他們的教育文化水準與基礎信息技術正好與近年來鄉村發展需求吻合,能夠推動人才振興與組織振興。此外,鄉村振興與扶貧攻堅這兩項總體戰略目標的實現,需要化作細分的政策與項目下沉到基層,同時更需要基層干部的配合實施與充分反饋,完成任務下達、指標分配、信息收集、報表制作與標準化反饋等工作。因此,農村治理的實踐與社會治理效果的呈現,需要在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的雙重治理軌道中順暢運行,其具體要求就是項目制度的展開與文件往來體系的建立,而青年大學生們能夠擔綱此任。綜合來看,在新時期的“三農”治理背景下,國家對村干部群體要求的文化水準及溝通能力明顯加大。作為國家基層治理與富民政策的最基層執行者,村干部群體內部如何協調分工應對國家整體振興工程的大考,是近期鄉村治理實踐中的關鍵。顯然,大學生村官在村干部群體內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也就是說,鄉村振興戰略與大學生制度的實施過程在近幾年的實踐過程中圍繞人才需求與行政組織的建設,實現了一次政策交匯。因此本文關心的是:大學生村官的教育身份、文化能力是否在基層社會治理過程中發揮了相關切實作用?十幾年的實踐過程中是否發生了角色轉變?面對新時期的鄉村振興戰略,大學生村官群體在新的項目制度或文件治理過程中扮演怎樣的新角色?新的制度背景下大學生村官是否能夠順利地接近、體驗基層社會并形成自身的實踐經驗?
社會科學領域中長期積累的實證研究成果,為上述問題的回應提供了諸多經驗參考。較早的有關于鄉村士紳、經紀人等相關的研究,可以作為類比參照。例如,費孝通先生在其中國紳士研究中,指出古代皇權之所以不下縣,就是因為有鄉村紳士作為鄉土社會的代理人,實現與基層衙門的對接,從而構筑一種比較靈活的“雙軌政治”。①費孝通:《費孝通文集》第四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第334-363頁。因此,有學者梳理費先生的理論后指出:“傳統中國政治治理的‘皇權-民權’結構,皇權的‘無為主義’與民權的‘自治’方式是共構社會秩序的政治框架”。②黃志輝:《重溫先聲:費孝通的政治經濟學與類型學》,北京:九州出版社,2018,第84-119頁。共治的前提是中心權力與基層民權缺一不可,如果代理人無法自下而上地反饋民意,就會阻塞軌道運行。③譚同學:《橋村有道》,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第155-207頁。在《鄉土重建》一書中,費先生指出紳權是皇權與民權的中介,這個“中介”不可失效,否則基層行政容易僵化。因此,要活化基層治理,就必須活化這些作為紳士的非正式“村干部”。大學生村官雖然與鄉紳群體不同,但他們在雙規政治中的角色卻很接近。費先生的研究發現無疑能夠為本文提供借鑒。
與費先生的鄉紳研究類似,杜贊奇在對華北農村的研究中提出了“經紀模式”④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第36-37頁。,該理論經常被鄉村治理研究者所重視。所謂“經紀”,是指雖然身處傳統官僚體制之外,但卻幫助國家對鄉村社會進行治理的群體。按照杜贊奇的表述,經紀群體很似鄉土社會與廟堂之間的中介人,他們并非全然是國家的基層代理人,但卻與國家意志息息相關。杜贊奇細分出“盈利型經紀人”和“保護型經紀人”,前者是工具理性主義者,以經紀的身份換取利益;后者更加嵌入社會,是鄉土社會的道德、利益代表。但是,當下的村干部很難被這樣簡單地進行二分,現實中村干部的實踐角色,更像村莊秩序的“守夜人”與村政中的“撞鐘者”。①吳毅:《“雙重角色”、“經紀模式”與“守夜人”和“撞鐘者”》,《開放時代》,2001(12)。這種多重面向的基層治理者,一方面不會故意怠慢國家交付的任務,但也不會全力以赴,尤其是涉及到自身利益時;另一方面,村干部在很多業務的辦理上有困難,讓村民也不再關注村委會選舉。這種村政的懈怠進一步讓鄉村與鄉鎮互動中的非制度性因素增加,甚至導致正式權力的非正式運用——在鄉鎮干部與村干部之間,不是一種科層對接關系,而是普遍地通過特殊手段來進行聯系。當下我國的鄉村振興戰略,是一項正式、普遍而宏大的社會發展項目,顯然不可以完全依靠一種非正式的特殊關系來全面推動。
20世紀90年代深化改革以來,相關研究者也關注到了國家在鄉村的治理角色、治理方式發生了巨變,這為我們觀察大學生村官實踐的制度變遷問題提供了分析依據。渠敬東、周飛舟、應星等學者回顧了改革開放后中國國家治理邏輯的變化:從全能型國家向科層制轉變,并給予地方一定自主權——這一政治大轉型過程中,鄉村行政科層化得到快速發展,“項目制”的出現就是行政制度轉變的結果。②渠敬東、周飛舟、應星:《從總體支配到技術治理》,《中國社會科學》,2009(6)。折曉葉對項目制的分層機制分析發現,項目制雖然是集權控制下的產物,但使得基層擁有了更強的活力。落實在鄉村一級就讓村干部為了獲取更多的資金支持而“跑項目”,并依托自己的知識對獲得的項目資金進行靈活運用。③折曉葉、陳嬰嬰:《項目制的分級運作機制和治理邏輯》,《中國社會科學》,2011(4)。“項目制”是一種將行政體制與市場體制結合的機制,其核心理念是理性化的目標管理和過程控制。④渠敬東:《項目制:一種新的國家治理體制》,《中國社會科學》,2012(5)。但這種治理方式也產生了使基層社會解體的后果:項目制需要的是理性化的思維和技術控制,而基層政府和村干部的實踐往往遵循的是習慣邏輯。在錯誤的邏輯指引下,不少村莊走上了一條周雪光所指出的“通往集體債務之路”。⑤周雪光、程宇:《通往集體債務之路:政府組織、社會制度與鄉村中國的公共產品供給》,《公共行政評論》,2012(1)。在鄉村社會中,找到使用習慣邏輯的治理者來推動鄉村振興項目并不難,但要找到大量同時兼具習慣邏輯與技術手段的規模性人才,卻實屬不易。
基層項目需要管理,文件數據需要總結匯報,大學生村官也在這一過程中同時產生。與項目制一樣,大學生村官制也是這一政治治理大轉型過程中的一個子面相。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大學生村官政策的設計就是對這些農村科層治理、項目治理、文件治理等實踐過程中所出現的新問題的回應。當下學界對其角色定位已有廣泛的討論。例如,馬德峰將大學生村官的定位理解為四個部分:服務提供者、倡導者、關系協調者與資源籌措者,并強調大學生村官的角色定位是在制度和政策中被建構的,作為一種“他塑”的結果。⑥馬德峰:《大學生“村官”基層角色定位研究》,《中國青年研究》,2013(1)。鄭明懷則認為大學生村官的角色正在不斷弱化,成為了村干部和村民眼中的“好人”,在執行國家政策時采取變通,盡量做到兩頭討好。⑦鄭明懷:《大學生村官角色研究》,《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0(9)。郭明的研究認為大學生村官在國家與農村之間扮演了三個角色:“弱化的國家政策嵌入者”、“村務工作‘秘書人員’”與“無根的農民治理群體”。在他看來,大學生村官作為一群游走在國家政策與農村社會間的人,其三重角色也代表了三重悖論,并導致了這個群體的職業困境。①郭明:《游走在國家政策與農村社會之間:杜鎮“大學生村官”的個案》,《青年研究》,2012(2)。程毅在上海市金山區的調查也顯示,18%的大學生村官在入職半年后還存在和村民的交流問題。②程毅:《大學生村官現狀調查及其可持續發展的政策設計》,《華東理工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4)。但地方文化還算是小問題,更大的問題還是大學生村官作為陌生管理者與農村熟人社會之間的矛盾。在政策出臺早期,很多村官都處于閑散狀態,很難融入到村莊里。鄭慶杰在山東的調查則發現村干部也有類似心理,不一樣的是,村干部認為大學生村官是來爭奪本地村干部權力的,雖然一起工作,卻不把大學生村官視作自己人。③鄭慶杰:《飄移之間:大學生村官的身份建構與認同》,《青年研究》,2010(5)。所以,呂程平的大學生村官研究發現,大學生要實現自我升華,必須突破村內村外的多種壁壘。④呂程平:《支持力量、技術選擇與創業周期:大學生村官創業分析》,《中國青年研究》,2017(6)。但隨著國家治理技術的理性化與科層化,大學生村官已經成為鄉村治理的必然趨勢,如陳忠所認為的,中國基層政治生態存在諸多問題,尤其是基層自治存在很多不規范的問題。而大學生村官的角色有助于聯結知識與社會,促成基層社會的整合,并能培養一批熟悉基層的基層干部。⑤陳忠:《大學生村官與中國政治生態:意義、問題與趨勢》,《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4)。
當國家的治理越發細化,對基層的治理要求就越發系統,大學生村官的存在也就相對更加重要。正如前述研究所指出的,大學生村官的角色受到國家政策變化、基層治理環境、相關參照群體的評價等方面因素的形塑。但以往的相關研究有兩個重要問題沒有得到有效處理:第一,十幾年來的大學生村官制度在具體實踐過程中是均質的嗎?其效果與執行方式沒有發生任何變遷嗎?第二,鄉村振興、扶貧攻堅戰略究竟如何具體地與大學生村官制度發生了交匯?本研究意圖在新時期各種鄉村項目治理的背景下,通過對一個縣域內的實地研究以及對在職大學生村官的大量訪談,探討上述問題。同時追問:在當代鄉村新的發展戰略、尤其是“項目制”背景下,大學生村官們在地方社會的角色適應、具體調整過程以及面臨怎樣的治理問題或治理障礙。文中縣名、鄉鎮及人名均做匿名處理。
H縣位于我國西南山區,是少數民族聚居區。山區經濟條件長期較差,居民以農民為主,主要種植煙葉、花椒、花生,兼及畜牧。2018年7—8月,筆者在H縣展開田野調查,主要調查對象就是H縣的在職大學生村官。期間進村詳細訪談了該縣4個鄉鎮的十幾名大學生村官以及分管大學生村官的縣委組織部干部。這些大學生村官入職時間集中在2013—2017年。其中2015年以前入職的村官大部分都已經轉為公務員,2015年以后入職的還處于服務期,部分人要在2018年9月的考試中決定服務期滿后的去向。
早期入職的村官在回憶前幾年的經歷時,與目前在職村官有著很不一樣的實踐感。例如,剛從村官崗位離開不到兩年的福貴,現今已是該縣一個中心鎮的干部。筆者在與福貴深談時,發現他辦公室的7名公務人員中有4個都有過大學生村官經歷,其中包括了這個辦公室的領導。福貴和其他幾位有村官經歷的公務員感受相同:三年村官工作就是煎熬!如他所說:“我們村官交流就感覺是消磨時間,等待就業,現在在鎮上工作也是,沒有成就感。如果你說的是干一番事業,在這個系統沒戲。任職前想的是進村里好發展,但到村上了解了就知道現實是不一樣的。”面對這種讓自己不太適應的工作,福貴一直力爭逃脫,他每年都參加公務員考試,雖然作為大學生村官可以享受相關政策,但是他連續三年都名落孫山,一直熬到了三年期滿。
福貴的領導以前也是一位資歷較深的女性大學生村官,她也有類似的表述:“可以說我們一開始是抱著美好憧憬去做的,但最后是很失望,沒有得到什么,相當于一個大學生村官出身的公務員要在基層消磨8年。男的還好,女的我覺得有點浪費青春。30歲還什么都沒有。”目前她已經30歲,職務是鎮政府辦公室主任。畢業八年,她覺得自己還處于一個沒有科層干部級別的位置上,心有不甘。辦公室里另外一位幾年前轉為公務員的女性村官也有類似的想法,回憶早幾年的村官經歷時,覺得自己在虛度年華。
早期大學生村官的實踐過程,還不像最近幾年這樣被整合進了鄉村扶貧與振興戰略的實踐運行中去,也不那么迫切需要電腦技術和信息處理能力,各種具體經驗尚處于摸索的階段。縣組織部的一位委員指出,在扶貧細分任務下發之前,許多大學生村官就是去村里享福的,自己有車,每天晚上都會自己回家,經常請假。“他們說自己工作很難進行,不能融入群眾,那是因為他們自己什么都不干,閑吃干飯,白費了國家給的那么好的政策。”在這位組織部委員眼中,早期大學生村官的形象不太好,很多大學生村官只是將這項政策視為通往正式“編制”的捷徑,他們在得到正式工作機會后卻不努力工作了。
但村官們自己回憶往事時的表述卻并非如此:村官們進村時往往都懷揣著一顆上進的心,大學剛畢業回到家鄉,誰不想在這一片小天地中干出一番事業呢?只是工作的冗雜讓他們失去了斗志。從訪談和相關文獻可以看出,大學生村官政策實施初期并沒有得到太好的成效。對于H縣的大學生村官來說,雖然他們大多是本地人(極個別的有籍貫為鄰縣的),語言相同,又對本地文化相對熟悉,但要想融入到相對封閉的鄉村社會中,仍是件難事。
傳統鄉村中的村莊干部可稱之為原生型村干部,至少在原則上他們是在地產生的,需要對村民負責,而他們能履行自己的職務也是由于自己作為熟人社會的一員,以及對村內事務的管理經驗,這就是所謂的“習慣理性”。比較起來,這些特征都是大學生村官往往不具備的,他們更具備“技術理性”。以H縣的情況為例,十位村官大多都是在縣城或鄉鎮接受的素質教育,高中階段都在縣一中讀書,至于大學更是各奔東西了。在他們受教育的生命歷程中,對鄉村基層的認識都微乎其微。正如賈王村大學生村官阿飛所說的,“我還算好的,就在自己老家當村官,開始的時候跟人打交道就說我家是六組的,他們的態度就好多了。像別人沒有基礎的多難啊。”同樣,這一點在在縣城內柳溪社區做村官的陳緣那里感受最為強烈。陳緣的戶口在北京,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對云南的了解在工作前僅限于在云南財經大學的四年學習生活以及來自H縣的男朋友。身處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環境,工作又需要群眾基礎,對她來說不可不謂是一種挑戰了。在2013年至2015年日常工作的開展中,由于陳緣處于社區文化的邊緣位置,很難接手處理社區內的核心治理業務,“讓我處理電腦信息技術當然沒有問題,但是一開始就直接讓我接觸地方上的老百姓對我來說是難題”。
對于早期的村官們來說,頗為煩心的還有來自縣里和鄉鎮的任務,這些任務并非科層行政的常態化任務,雖然他們是駐村干部,但是上級政府如果舉辦活動往往會調用他們去幫忙。例如,陳緣由于身處縣城,就經常被縣政府叫去幫忙做會務工作。而福貴的經歷更是如此,他的工作一半是在村委會進行,另外一半則是在鎮政府幫忙。按照相關規定,調動大學生村官需要向縣委組織部申請,但除去縣里舉辦的大型活動外,大部分日常工作調用都沒有下達正式文件。正如許多早期研究指出的那樣,很多村官都是掛名在村,實際在鄉鎮工作。
總之,一方面,文化上的區隔使得早期H縣大學生村官常常難融入村民,另一方面,當地村干部面對這些來分享自己權力的外來者往往抱有戒心。鄉村“習慣理性”的缺失,使得早期大學生村官像村莊大門口的陌生人,無法實現身份的順利過渡。此外,即使少數村官能克服鄉村文化陌生性的問題,上級政府的頻繁調用也讓村官們難以與村民維持穩定的關系,早期村官缺乏一個能讓他們穩定扎根的契機。這些問題共同阻礙了早期大學生村官制度的良性運轉。雖然國家出臺大學生村官政策時的主要目的是建設新農村,培養一批有基層經驗的后備干部,推動大學生村官嵌入基層社會,但這一目的在2015年之前顯然沒有全面實現,倒是新的鄉村振興與扶貧攻堅戰略,推動大學生實現了身份定位與角色轉型,并在近幾年的鄉村人才與組織建設中有突出表現。
黨的十九大召開以來,國家的鄉村治理過程開始進一步趨于技術化與細化,從大型治理模式向適當下放事權的技術性治理發展,作為治理對象的鄉村也在中央越來越重視農村工作的背景下發生著變化。鄉村事務逐漸邁向行政化,并需要與鄉鎮乃至縣級政府實現文件、數據、政策實施等方面的正式對接。自2015年底打響的“脫貧攻堅戰”,是這一過程中的一個顯著節點。當H縣的大學生村官遇到脫貧任務時,他們中大多數人的角色從此變得更加復雜了。
H縣最北山區達通鎮賈王村村委會副書記阿飛,也曾經是一名大學生村官。2013年上崗,任期滿后又被鄉政府指派在村里做扶貧工作。賈王村所在鄉鎮達通鎮是H縣最貧困的鄉之一,而賈王村又是鄉里最窮的村,貧困率過半。回想起自己的村官生活,阿飛認為扶貧攻堅戰略實施前后的村官工作節奏截然不同:“那時一方面是村里工作少,另一方面自己又沒有經驗和關系,都是有事情才來,比較輕松。開始搞建檔立卡之后就不行了,當天的活有時候都干不完。”這里阿飛所說的“建檔立卡”,就是為貧困戶建立一套繁雜的檔案體系,一般單戶檔案有二三十套材料。但從制作材料的過程來看,就是在電腦上按照規范將幾個數字反反復復地填充再打印出來,可以說在一般大學生看來,除了費時間之外,沒有任何技術含量。但是這只是他者的判斷,一方面,鄉村社會中難以找到懂電腦和數據的人才;另一方面,一開始大學生村官們也無法意識到自己正在卷入一個重要的鄉村治理現代化的過程。大學生村官們沒有意識到的是,正是這些在他們看來乏味的工作,使得他們成為了國家技術治理在鄉村的擔綱者,并借著這個機會融入了村集體。
現代國家的“數字化管理”是實現高效治理的重要手段之一。對于鄉鎮干部來說,填報數據事關重大,上級對他們的考核主要就基于這些數字。尤其是自上而下的戰略被分化成一個個“項目”之后,“數字化”“信息化”管理的技術就至關重要。實際上,自20世紀90年代稅改后,國家就開始使用“項目制”來分發財政資金,雖然地方可以對到手的資金進行一些自主利用,但國家仍然借助對項目的考核進行控制,以促進數據和項目成果達標,這就促使“規范性運作”成了地方干部最重要的任務之一。
2015年扶貧攻堅戰開展以后,各類貧困戶檔案和資料的統計任務落在了村委會。具體來說,就落在了大學生村官身上,畢竟H縣大部分村委會成員文化水平較低,年齡又大,大多不會操作電腦。筆者在賈王村曾見到這樣一幕:縣委領導臨時來村里調研扶貧工作,得知消息后,眾人連忙讓阿飛用電腦制作“扶貧隊員公示板”里的資料并打印出來,在場有四五人,卻都只能圍著阿飛轉,給他念材料。忙完之后,阿飛向筆者抱怨:“沒辦法,他們都不太會用電腦(軟件),這些事都是我做。”類似的項目檢查、調研活動,使得大學生村官成為了相關場域中的中心角色。正如阿飛所言,扶貧工作的到來讓大學生村官的工作有了不小的轉變,這種轉變對他這樣的“老村官”更是明顯,畢竟他經歷過2015年以前的那種閑散生活。當忙得不可開交時,自然會懷念2015年之前閑散的狀態;但靜下來的時候,許多村官又認為這樣鍛煉有意義,能夠體現村官的存在價值。
與上述現象類似的案例在H縣較為普遍。例如,白菇村條件與賈王村差不多,這里的村官楚南比阿飛年輕些,卻承受著相同的壓力,在反反復復地填了一年表格后,他對貧困戶的熟悉程度上可以比肩本地村干部了。楚南清楚地記得全村一百多戶貧困戶的具體情況,可以細到收入多少、種幾畝地、種什么。楚南在這里也是獨挑大梁,雖然有年輕的扶貧工作隊隊員共事,可是主要任務還是由他來做。在扶貧這件事上,無論下派的扶貧隊員還是村委會干部,都認為楚南這樣的村官是村委會的重要一員。一方面,村官們往往是為數不多懂技術的村委會成員,對大學生村官有隔閡的村干部不得不把工作交給這些年輕人;另一方面,正是在高強度又接近基層的工作中,大學生村官得以快速了解村莊情況,接觸各類社會關系,從而促成了從外來大學生向真正的“村官”的轉變。
龍井村的村官元芳是村官群體中少見的“城里人”,她從小生活在麗江市區,在昆明讀完大學后又在泰國曼谷工作,2015年才回來。她所服務的龍井村雖然經濟狀況相對較好,但在初任村官的元芳看來還是非常陌生的:“來工作前從來沒想過農村會是這樣,窮人原來這么窮。”在龍井村,元芳的任務主要就是一件事:黨建。在全面從嚴治黨背景下,黨的各項制度落實情況也是上級黨委對村黨委檢查的重點。元芳需要參加各種黨小組、黨支部以及村黨委的例行會議與各種學習,并在會前準備材料,會上做記錄,會后整理各種會議信息并在全省信息系統中進行上報。看起來元芳的工作只是“書記員”形式的,可中央的規定是一回事,落實到村里就是另一回事了,農民黨員在一個月要開好幾次會議和養家糊口之間往往選擇了后者,很多黨會和黨課實際上都沒有開,這就需要元芳去“補”材料。元芳并不是黨員,卻負責了全村的黨務工作,她自稱為“黨外的黨務工作者”。在這項工作展開的過程中,元芳獲得了村委會和村民的信任,并在秋天作為“扶貧模范”登上了H縣新聞。
再如,天平村的朝燕是這一類借助工作嵌入鄉村的典型:她是唯一一位擔任扶貧隊隊長的村官。她對自己擔任這一職務是抗拒的,希望能讓她只做扶貧隊隊員,但組織上拒絕了她的要求。她自認為組織的任命莫名其妙,但這恐怕和她在村里參與災后重建的突出表現有關——當時她就在負責登記災民的相關信息,每天都要工作到一兩點。本來就是扶貧工作隊的隊長,再加上重建工作中每天都在和村民打交道,朝燕贏得了村民的尊敬。朝燕在村中的地位不亞于村支書,在招待下來調研的副鎮長時,朝燕和支書、主任坐在一起招待副鎮長和鄉鎮干部。
顯然,新時期的鄉村振興與扶貧攻堅戰略重新激活了大學生村官制度,大學生村官們在制度交匯實踐的過程中重新找到了定位。有學者指出,“只有在流動著的事件與過程之中,才能更準確地完成對變動中國家與社會及官民關系的考察”。①吳毅:《小鎮喧囂》,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第7-20頁。村官的角色轉變也是這個道理,在國家治理方式由全能型轉向技術型的過程中,大學生村官所經歷的事件不斷形塑著他們的角色。鄉村振興、扶貧攻堅戰及其帶來的一系列事件都使得技術治理得以更深地進入村莊,作為技術擔綱者的大學生村官,既是這一進程的推動者,也是受益者,他們不僅逐漸成為了新時期鄉村行政過程中的人才,也促進了組織行政的科層化、常態化與高效運作。因此,一定程度上可以認為,當下的大學生村官們在鄉村人才振興與組織振興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在技術治理的推動下,村官在工作上獲得了更大的空間,但他們在村莊場域中依然超脫不了行政身份的兩面性問題:大學生村官雖是政府派出人士,存在于村委會編制之外,但沒有任何權力。當村官與村干部發生分歧或是提出有創見性的想法時,沒有合法身份就成了村官的困境。依照《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大部分村官都不能參加村委會競選,只能嘗試參加村黨委競選。例如阿飛就是通過本村村民而不是外來大學生身份在村委會換屆中成為了村委會副主任。但這只是特殊情況,大部分村官在他們的村官任期內,還面臨著身份的困境:既是縣里派來的“村官”,卻又缺乏相關法律對身份的規定。此外,龍尾村的大學生村官宋歌也常遇到這種情況,她所在的村子是華坪縣芒果種植最集中的村,沒有什么扶貧壓力,她主要是做黨建工作。但如她所言,在一些村里的發展問題上,她也會向村里提出意見,但無人理睬,這會慢慢磨滅她的斗志。與當地村主任產生意見上的分歧是常有的事,在不斷磨合過程中宋歌找到了一些策略,“那能怎么辦?只能聽主任的,我又沒什么權力,但是,反正錯了他還得按我說的辦”。
能否獲得確定身份的問題在各地大學生村官身上都有普遍體現,但吊詭的是,在國家與最基層鄉村的科層聯系上,大學生卻擔綱了樞紐的角色。作為技術治理和處理信息數據的擔綱者,大學生村官帶著知識與技術來到相對封閉的鄉村,在政策的調整、與農民的交往中不斷調整自己的角色,讓技術型的基層官員身份在農村的地位從可有可無到不可或缺。時至今日,大學生村官已不再是一些學者所觀察到的在國家與鄉鎮農村之間的徘徊者、身份飄忽不定的游蕩者,也沒有成為費孝通、杜贊奇那里維護本地利益的村民代表者,他們更像是帶著知識與技術被國家科層機器分配到基層的執行者,項目制下分級運作機制的擔綱者,與形形色色的文牘、文件、政策指令、三農數據為伴,這些信息收集與處理能力,將重構新的鄉村治理權威。
更為重要的是,村官制度的生計幾乎與鄉村振興戰略同步展開。從2017年開始,云南省停止了專門的大學生村官招募,轉而由新招的公務員赴農村擔任大學生村官。公務員村官由于身份確定,處理相關問題時更加果斷且面臨更少障礙。來自政府的確定性身份以及相對穩定的崗位,讓村民不敢隨意為難。確實,在編的公務員有著大學生村官沒有的優勢:公務員是“官”,而大學生村官還是“民”,而且公務員進村后往往會成為上級任命的村委會副書記,在村里站得住腳。
有學者已經意識到,為了保證鄉村治理的穩定,基層治理人才隊伍的選擇應該在組織與民意上實現雙向吻合。①吳毅:《小鎮喧囂》,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第7-20頁。大學生村官也有類似的屬性:雖然不由村民選出,而是組織直接指派,但是指派之后要促成村官與老百姓之間的順暢銜接。鄉村振興與扶貧攻堅戰略的正式性運作,帶來了鄉村治理變革過程的兩個面向。一面是項目制與技術治理下的變革,隱藏于文山會海和表格數據中的是技術理性,原有的村干部再也不能以個體經驗擔負承上啟下的責任。在這一過程中,大學生村官以外來者的身份進入,在他們身后的是越來越多的專職文書與公務員身份的專職村干部。這個技術官僚群體將逐漸打開中國千年來最為穩定的基層社會的大門。另一面則是技術治理與科層化的觸角不斷下探,在農村扎根。面對越來越冗雜而細分的事務,如村官所言,村委會越來越像鄉鎮政府聯結的行政機構。昔日位于雙軌政治下端的本地村干部們也在不知不覺中被納入到技術化管理體之中,只是做“撞鐘者”與“守夜人”恐怕難以為繼,而需要努力成為勤勉而理性的治理者。
總之,我們應該重新審視這個發生在基層社會的微觀過程,并深度分析過往百萬大學生村官將在未來鄉村振興中發揮怎樣切實的功用。基于實地研究,本文至少有以下幾點研究發現。首先,從現實層面看,2015年前后是大學生村官制度的重要實踐分界點,這個分界點也是大學生村官身份與心態轉變的關鍵節點。促成該分界點產生的根本原因是鄉村振興、扶貧攻堅等大型國家戰略的全面實施,大學生村官在鄉村發展項目下沉與文件上下鄉村的過程中找到了自身的技術定位,這可謂鄉村振興戰略產生的意外結果。第二,青年大學生們不僅作為“人才”振興了鄉村精英隊伍,而且是鄉村群眾、村莊兩委以及基層政府之間的重要銜接者,從而至少在人才、組織兩個層面自下而上地“反哺”了國家戰略。大學生村官們就像費孝通先生筆下“雙軌政治”下的扳道工,不斷地盡自己所能保證兩條軌道暢通無阻,使科層技術治理的邏輯全面進入鄉土世界,促使雙軌合一。第三,大學生村官立足技術理性,不僅逐漸獲得了鄉村治理者的技術性角色,而且因此邁向鄉村社會的縱深,獲得了更多的習慣理性。技術理性與習慣理性的雙重獲得,意味著大學生村官們正在逐漸擺脫原有的“內外壁壘”,打破了以往研究者所謂的“職業悖論”。筆者相信,過去十幾年培養的超百萬基層青年村官人才,將繼續為鄉村人才振興與組織振興發揮光熱,為鄉村注入活力。針對這一人才儲備,未來要繼續發揮大學生村官的青年力量,還應激發大學生人才群體的專業技能,在鄉村實地運用其專業知識,提高大學生村官們的工作積極性,在產業、生態、文化等層面上繼續推進鄉村振興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