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應用中的死與生
——以互聯網公益的發展歷程為例

劉秀秀

一、問題提出

互聯網技術在近幾十年來的盛行引發了社會各界的思考、討論與響應。其中，尤為引人注目的是，互聯網公司在商業領域的生死浮沉。從技術紅利帶來的百舸爭流，到大公司碾壓形成的巨頭之爭，并沒有混戰很久。目前已經基本形成多足鼎立式的格局，如國際市場上的谷歌、亞馬遜、Facebook等，國內互聯網公司中的“BAT”①“BAT”指百度、阿里巴巴、騰訊三家互聯網巨頭公司。等，他們之間的廝殺成為眾人討論的熱點話題。也就是說，互聯網技術并沒有因為其平等開放的特質，迎來大公司和小企業一視同仁的“平坦的游樂場”，詹姆斯·柯蘭戲謔說，“企業巨人歌利亞繼續壓榨小企業大衛，因為大衛手里只有虛擬的投石器和小石子”②詹姆斯·柯蘭：《互聯網的誤讀》，何道寬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第7-8頁。。

更為重要的是，縱觀整個技術發展史，其生死問題比上述現象更為復雜，涉及的不僅僅是幾個公司的市場份額漲幅，更是關于技術本身是否可行、上層管理者是否認可、利益相關群體是否歡迎等諸多因素。可以說，一部技術發展的歷史就是一部技術應用與人類實踐互動的歷史。一項技術從發明到應用遍布著各種失敗與成功，并且前者明顯多于后者。有的失敗發生在技術創造時期，在實驗途中被證明不可行；③電報在技術革新的過程中經歷了諸多嘗試。在庫克和摩爾斯發明電流電報機之前，已有多次失敗，比如先驅者克勞德·查普的觀感電報由于運營成本等問題成為“一場不可能實現的夢幻”。參見湯姆·斯坦迪奇：《維多利亞時代的互聯網》，多綏婷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有的失敗則發生在應用過程中，在走進社會的過程中被利益相關群體淘汰掉。④張茂元：《技術應用為什么失敗——以近代長三角和珠三角地區機器繅絲業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09（1）。與這些失敗相伴隨的，是其應用主體的消亡或轉型；同時，一些技術大獲成功，刷新了人類歷史。這些“死與生”在不同的歷史、現實語境中還有種種不同的表現形式。那么，在一個具體領域中探索技術應用的生死問題，將會增加經驗的累積，進而更好地推動技術發展進程。

本文將從互聯網公益領域切入這一話題，參照技術史提示的歷史經驗，立足技術與社會互相建構的理論視角，嘗試回答起步于20世紀末的國內公益實踐受到哪些因素的影響，發生了怎樣的生死浮沉，從而形成了今天的互聯網公益格局，由此回應技術應用失敗與成功的制約性要件，思考技術-社會何以達致協調共生，助力“互聯網+”國家戰略。

二、從碰撞到融合：互聯網公益的發展歷程

（一）互聯網公益發展的三個階段

隨著互聯網技術發展的迭代升級，公益領域大致會經歷三個階段：“公益+互聯網”的1.0階段、“互聯網+公益”的2.0階段、互聯網與公益真正融為一體的3.0階段。⑤張天潘：《互聯網公益構建中國公益慈善新生態》，《南方都市報》，2018-09-09。從中可以看出技術與公益的融合過程中，二者主導地位的變化——從以一方為主的碰撞相遇，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發展歷程。

具體來說，在第一階段里，互聯網是作為傳播工具出場的，在信息流通更快捷、更廣泛的方向上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1995年，互聯網剛一進入中國，就在山東姑娘楊曉霞疑病救助和清華女生朱令鉈中毒事件中起到了傳播擴散和資源動員的作用，成為我國互聯網公益的啟蒙性事件。①陳一丹等：《中國互聯網公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第19-20頁。運用門戶網站開通的公益頻道和網絡論壇發布的求助信息，公益慈善事件得到更大范圍的傳播，并可能動員到不曾預想的資源。在第一輪相遇中，是公益為主體，配上互聯網這個大型擴音器，從此進入快車道。

而在第二階段，由于互聯網技術的迅猛發展，開始領跑公益領域。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后，促進了互聯網公益的井噴式發展?；ヂ摼W在公益領域已經不滿足于做好傳聲筒、擴音器，它在公益全部流程——信息發布、人人參與、捐贈支付、賬目公開、網絡問責等各個方面都起到強大的作用，由此，互聯網公益開啟熱鬧非凡、毀譽兼具的新階段。一方面，基于商業平臺的捐贈平臺紛紛上線，公益垂直領域捐贈平臺躍躍欲試，公益眾籌平臺募款量激增，公益慈善組織在眼花繚亂中迎頭趕上，進入這個欣欣向榮的公益新領地。由此逐漸形成了互聯網公益不平衡的發展生態②劉秀秀：《互聯網公益的發展生態及其治理》，《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8（5）。：互聯網巨頭公司的公益平臺聚攏大多數流量與資源，成為整個行業的領跑者；占據不同位置的公益組織發展狀況參差不齊，第一梯隊的公益組織跟跑互聯網平臺，二三梯隊的公益組織跟進困難，面臨掉隊風險；不規范操作頻發，公益運作效果良莠不齊。

另一方面，《慈善法》發布后，民政部門為規范行業發展，出臺一系列文件，開啟互聯網公益的制度化發展，遏制其野蠻生長的局面?！洞壬平M織公開募捐管理辦法》《慈善組織互聯網公開募捐信息平臺基本管理規范》《慈善組織互聯網公開募捐信息平臺基本技術規范》等政策陸續出臺，2016年和2018年民政部分兩次共指定20家互聯網募捐信息發布平臺。官方的這一系列組合拳既起到了鎮靜行業喧囂、規范技術擴張的作用，也對互聯網公益的發展格局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第三階段即互聯網邏輯與公益思路相得益彰，共同探索互聯網公益的發展模式，其要義在于二者都有明確的理念和想法，而不是某一方為另一方的工具或者附屬。也就是說，互聯網邏輯的開放特質與公益的利他本質都有豐富的表現形式，把它們有機鏈接起來，將是互聯網公益的未來圖景。從目前國內的情況看，這種融會貫通更表現為一種理想模式，尚處于探索中。其良好勢頭表現在捐時間、捐步數等場景公益的新行動中，公益與科技、日常生活、互聯網原住民結合得更加緊密，互聯網公益被賦予更多的價值，未來可期。

（二）技術-社會的解釋進路

從上述發展歷程可以看出，互聯網公益的每一次迭代升級都意味著一些應用形式的消退離場，一些新的技術應用走馬上線。同時，也意味著相應的運作主體從行業中退場或者轉型，新的主體走上舞臺。這些現象即是本文想要揭示的互聯網公益領域中技術應用的“死與生”現象。值得強調的是，所謂“死”不僅是表明銷聲匿跡，也可能是轉型升級為更加適合的參與方式，亦是一次行業成長的代價；所謂“生”不僅是代表了新希望，也包含新出現的不良苗頭，需要深思、規范和引導。也就是說，技術應用過程中的“死與生”現象是復雜且豐富的，涉及社會層面的諸多因素。

由此反觀技術與社會互相建構的理論發展史，我們可以在更深的層面上思考這一問題。技術決定論和社會決定論的理論前提都是堅持技術和社會中的一方占據主導，另一方應聲而動；而事實上二者之間的互相卷入和相互滲透卻是普遍發生的。①筆者曾分析過互聯網對官辦慈善組織的影響，以及組織對互聯網特質的選擇與吸收，參見劉秀秀：《互聯網對官辦慈善組織的互構式影響及其邊界》，《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7（4）。這種滲透的內在機制可以從技術-社會建構論的理論突破談起：一是要將技術隱喻為“文本”，而文本的意義是可以協商而非本質的，“于是技術就成為可以由社會協商或者建構的了”；二是技術本身作為一種社會產品，它在利益上和建制上可以社會化；三是無偏見性的立場，無論其真假、成敗、是否合理等，都予以公正對待。②陳玉琳等：《技術史的文化轉向》，沈陽：東北大學出版社，2010，第35頁。如此一來，將技術的表意層面與社會意義的不同層面對接起來，就能夠打通理論上將技術與社會當作兩整塊鐵板的困境，在意涵的豐富性和靈動性上多做文章。

進一步來說，在呂埃爾（Jacques Ellul）看來，技術不只意味著工具，而是指向層次性嵌套的技術體系：經濟技術、組織技術、人類技術。據此，邱澤奇分析了“公交技術從經濟技術、組織技術到人類技術的發展變化，典型地呈現了從追求效率的工具到以乘客為對象的技術化社會特征”。③邱澤奇：《技術化社會治理的異步困境》，《社會發展研究》，2018（4）。由此可見，一項技術滲透至人類社會的階梯化情況——由提升生產效率始，逐漸與人類心互相重塑，最終成為人類社會發展的一個部分。

當我們對照技術發展的歷史，這種現象亦比比皆是，且不論時鐘、內燃機、蒸汽機、發電機等機械技術，與傳播相關的文字、印刷術、電報、電話、無線電、電視等技術應用的過程中，都充滿了與社會的滲透與互動。伊麗莎白·愛森斯坦在分析印刷術的時候認為：“證明標準化是印刷術的結果是一回事，判斷法律、語言或心靈構造如何受到更加整齊劃一的文本的影響，是另外一回事?！雹芤聋惿住凵固梗骸队∷⒏锩?，載戴維·克勞利、保羅·海爾編：《傳播的歷史：技術、文化和社會》，董璐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第92頁。這表明曾經刷新技術史的印刷術也與今天的互聯網一樣，作為表意性的文本，對社會制度和社會表象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湯姆·斯坦迪奇則直接指出：“電報和互聯網之間的相似之處相當顯著——無論是技術基礎方面的還是社會沖擊方面的?！彼跁屑氈禄仡櫫穗妶蟮陌l明、應用過程，它是如何革新技術，又是如何與各國政府互動，爭取發展空間，以及電報如何改善了人類的生活、構造新的商業模式和工作模式，創造了一定的亞文化；同時，也存在使用新手和老手之間的敵意、利用技術進行欺詐等。由此類比今天的互聯網時代——一樣的充滿變革希望，又一樣的存在技術應用陷阱與困境。⑤湯姆·斯坦迪奇：《維多利亞時代的互聯網》，多綏婷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

在理論支撐和歷史回顧之間，我們能夠發現一條明晰的主線，即技術與社會的互相建構是技術應用的必由之路，而作為其結果的“死與生”現象亦是普遍存在的，具體到互聯網公益領域，在技術文本與社會要素的碰撞與融合的過程中，涉及諸多影響因素。

三、生死循環：互聯網公益發展的影響因素

（一）流量之爭：網絡平臺的聚集效應

在互聯網公益1.0到3.0的更新迭代中，互聯網技術起到的傳播性作用逐漸讓位于平臺性功能。2006年即建立起第一個專門公益頻道的搜狐公司，如今已不是公益信息的發布平臺。建設平臺、導入流量、創新模式、塑造品牌、吸引公益組織和捐款人，已經是各大公司在公益領域的核心競爭力。

根據平臺提供的2018年度數據，騰訊公益網絡捐贈平臺全年籌款17.25億元，捐款人次超過6909萬；螞蟻金服公益平臺籌款6.7億元，捐贈人次5.5億；阿里巴巴公益平臺籌款4.4億元，參與捐贈人數4.3億。三個平臺的總籌款量占指定的20家平臺籌款量的絕大多數，動員人次令人驚嘆。①數據來源于2018年1月在江西井岡山舉辦的“第二期互聯網公開募捐信息平臺訓練營”的會議材料。這種聚集效應源自互聯網巨頭公司在公益事業中的天然親和性——他們具有領先的技術優勢和符合互聯網精神的組織架構，并且，他們擁有最廣大的用戶群體，這在互聯網時代是最大的“王道”。

互聯網公益平臺的聚集效應，一方面有利于促進最新技術在互聯網公益領域的應用，吸引大量公益慈善組織進駐，并且，最大范圍地動員網民，實現人人公益。比如，螞蟻金服平臺2016年即將所有的愛心捐贈項目和用戶捐贈信息介入最為前沿的區塊鏈技術，實現了捐贈數據的公開透明，踐行了其“用科技創新手段解決社會問題”的愿景。騰訊公益平臺2018年在“99公益日”的三天里，動員參與人數超過2800萬人次，為5498個公益項目捐出善款8.3億元。②數據來源于2018年1月在江西井岡山舉辦的“第二期互聯網公開募捐信息平臺訓練營”的會議材料。阿里巴巴公益平臺則在“公益寶貝”產品中，串聯起買家和賣家，在日常的“買買買”中實現了快樂公益。在這些模式創新和品牌推廣中，公益搭上了最炫的科技快車，解決了領域內積存已久的痛點問題。

另一方面，基于流量的平臺聚集效應，也產生了不平衡的后果。20家公益平臺的運營主體有互聯網公司、公益組織、媒體、金融機構等等，他們各自優勢不同，本應在不同領域發揮不同作用。但是由于流量的限制，一些小平臺難以吸引公益慈善組織進駐，更難以大規模地動員用戶參與，有的平臺甚至需要運用行政手段增加人氣。同時，為接入大平臺的大流量，公益慈善組織亦步亦趨，爭享技術紅利；然而，在籌款量排名中，總是一些熱門公益慈善組織排名靠前，另有大多數公益慈善組織由于自身人力物力等條件的限制，難以望其項背。這就進一步形成了組織層面的聚集效應，也就是說，二三十家優勢組織聚集在幾家大流量平臺上，成為“少數人的游戲”，導致開放的互聯網特質并未真正實現。

因此，在流量之爭的戰役中，2.0階段的公益屬性非常明顯，且正是互聯網公益如今的核心問題之一——技術領跑帶來的失衡問題。公益需要提升技術段位來擴大影響力，解決流程問題；但是企業有自己的核心價值，如何平衡商業與公益是個有爭議性的話題。③2017年，徐永光出版《公益向右 商業向左》（中信出版社，2017年）一書，倡導“公益市場化”；隨后，康曉光發表《駁永光謬論——康曉光評〈公益向右 商業向左〉》（《公益時報》，2017-09-14）作為回應，從人性基礎、內在邏輯、分析方法等角度對徐永光的論點進行批駁，進而強調公益價值，由此引發了關于商業與公益的“兩光之爭”，也引起了公益界的大規模思考。有論者指出，在上述贏者通吃的公益格局中，“技術從來都不是中立的”，我們正面臨“慈善資本主義”的境地——“以營利為目標、崇尚效率，以雙贏話語為外衣”的邏輯影響力與日俱增。由此，亟需反思“技術神話光環”，呼喚中國慈善公益事業解決社會問題的初心，堅持社會均等化的價值底線。④葉曉君：《技術神話光環下的中國慈善公益》，《文化縱橫》，2018（5）?？梢姡捎诹髁恐疇帉е碌墓娓窬钟绊懮钸h，公益鏈接的不只是技術，更是資本，公益在與時代接軌的同時，也卷入了復雜關系，這需要我們在快車道行進時保持清醒冷靜的頭腦。

（二）規范之路：法規制度的篩選機制

從互聯網公益起步到2016年《慈善法》對其作出明確規定之前，網絡募捐一直處于“摸著石頭過河”的狀態。1998年發布的《民辦非企業單位登記管理暫行條例》和2004年發布的《基金會管理條例》等法規起到了一些規范性作用，但它們并沒有對互聯網公益做出直接規定，只能從組織的角度予以規范參照。筆者曾經跟蹤觀察過一個草根公益組織，它于2013年以淘寶店的身份加入互聯網公益，在雅安地震等事件中全程依托互聯網募集資金、成立委員會、動員志愿者、公開賬目信息（做到了“一分不差”）、組織網絡監督，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由于其不符合淘寶網關于“公益類目”的規定，在運行七個月后被淘寶網扣分關停。①根據2013年淘寶網對于“公益類目”的規定，要求發起組織必須是“在民政部門注冊成立的非營利性基金會、社會團體或民辦非企業單位”，草根互聯網公益組織明顯不符合這一身份要求。參見劉秀秀：《從動員到參與：當代中國民間網絡慈善的運行機制研究——以淘寶店“肉鋪”在雅安地震災后的募捐行為為例》，中國人民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

根據《2015—2016年度中國第三方線上平臺公眾公益參與方式研究報告》，公益垂直獨立捐贈平臺在2015年集中涌現，一度百花齊放。但該類平臺受大平臺的沖擊與政策準入門檻限制，曇花一現，幾乎全軍覆沒，路人甲、創意鼓、積善之家、新公益等均已關?；蜣D型。②公益籌款人聯盟項目組：《2015—2016年度中國第三方線上平臺公眾公益參與方式研究報告》，http://www.gongyichoukuan.cn/index.php?s=/Index/detail/id/169.html，2017年12月26日?！洞壬品ā钒l布后，規定“慈善組織通過互聯網開展公開募捐的，應當在國務院民政部門統一或指定的慈善信息平臺發布募捐信息，并可以同時在其網站發布募捐信息”，隨后，民政部指定了第一批13家募捐信息平臺，這對上述公益垂直平臺產生了直接影響。

并且，《公開募捐平臺服務管理辦法》第十條規定：“個人為了解決自己或者家庭的困難，通過廣播、電視、報刊以及網絡服務提供者、電信運營商發布求助信息時，廣播、電視、報刊以及網絡服務提供者、電信運營商應當在顯著位置向公眾進行風險風范提示，告知其信息不屬于慈善公開募捐信息，真實性由信息發布個人負責?！边@一條直接將個人求助、網絡眾籌與網絡慈善募捐區分開，在明晰“公益”與“私益”的過程中，同時導致一批沒有資質的眾籌平臺消失或者轉型。

從這些制度規范的過程中可以看出，制度建設對于互聯網公益的巨大影響。在《慈善法》發布之前，草根公益組織基本上是在灰色地帶中生存，其進行的網絡公益活動打著各種各樣的“擦邊球”。隨著《慈善法》等制度法規的陸續出臺，對于規范互聯網公益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社會各界呼吁的“制度建設”走出了重要的一步，有效遏制了野蠻生長，規避了可能性風險，促進了網絡募捐活動有法可依、有章可循，維護了捐贈人、受益人和慈善公益組織等各方的合法權益，推動了我國慈善公益事業的健康發展。同時，也必須指出，法規制度對于公益市場的運行也起到了篩選的作用，進而影響了互聯網公益的布局和發展。

另外，這種影響對于上述“流量之爭”還可以起到中和性作用，當公益在技術領跑下亦步亦趨時，法規制度也提攜了弱勢力量，促進整個生態的均衡發展。在民政部指定的20家平臺中，技術強大、流量驚人的互聯網巨頭平臺固然占據優勢位置，而制度仍然保障了小平臺的參與度，比如幫幫公益平臺由中國思源工程扶貧基金會牽頭，倡導中國民主建國會會員參與。2018年，民建中央辦公廳向30個民建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委員會下發通知，號召各地民建組織在幫幫公益平臺上進行捐贈。③根據2018年1月在江西井岡山舉辦的“第二期互聯網公開募捐信息平臺訓練營”的會議材料。這樣有利于調動更多、更細分的資源進入慈善公益格局，在公平公正、多元參與的公益精神上更具支持性。

（三）輿論之判：眾聲喧嘩的網絡問責

網絡空間是個輿論場，匯聚了來自各方的聲音。而公益領域一直是網民們最為關注的敏感地帶，這種敏感導致網絡輿論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一個組織或者平臺的存亡。2011年的“郭美美事件”后來被證明與中國紅十字會無關，但還是影響了紅會等一大批官辦慈善組織的聲譽，其后幾年里“公信力重建”都是此類組織的關鍵詞。而隨著互聯網公益在毀譽參半中向前發展，每一次網絡問責都是引起行業內部深思、促進相關規則建立、探索模式重構的機會，“生死”循環之間也是一輪又一輪的行業升級。

回顧近年關于互聯網公益的問責事件，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第一，募捐信息的真偽問題。在網絡世界中，一面是無處可藏的隱私消息，另一面是難辨真假的信息洪流。早在互聯網公益的1.0時代，就有流傳在網絡論壇中的虛假求助事件；2.0時代的到來也沒有從根本上杜絕這一現象，通過眾籌平臺發布的信息，也不時被爆出信息不實。這一現象大多出現在個人求助領域，不屬于互聯網公益的范疇，但是網絡輿情一般并不做這一區分，導致信息虛假問題對互聯網公益的負面影響很大——一旦發生，不僅當事組織或者平臺面臨拷問，整個公益生態也受到牽連。相應地，法規中所說的“真實性由信息發布個人負責”，也難以完全落實，為減少對整個行業的傷害與損失，官方核實、平臺責任等不斷地被強調。

第二，網絡圍觀的倫理問題。信息公開不足不符合互聯網傳播的邏輯，不利于網民切身體會到受助群體的處境；而信息公開過度則不利于保護受助者隱私，與公益倫理相悖。這一問題屬于技術邏輯與公益領域的價值性沖突，在不同事件中屢次涉及。比如，2011年熱議的“隨手拍照解救乞討兒童”事件，充滿正義感的網民街拍乞討兒童，認為他們正在參與解救“被拐兒童”；然而，大量未成年人照片的網絡傳播顯然侵害了他們的肖像權，況且“微博打拐”的效果也并未達到其最初設想。但是這次網絡實驗為后續的失蹤兒童項目提供了參照，為技術更恰當地融入公益打下了基礎。

第三，商業與公益的邊界問題。如上文所說，二者在基礎理念上即存在爭議性較大的分歧，在具體的操作探索中必然面臨更多討論。比如，好的“善因營銷”能夠起到加倍效果，而如果設計不當，不但達不到預期目標，還可能掉進輿論漩渦。①巖松：《善因營銷的雷區，你踩了嗎？》，《公益時報》，2017-08-22；王姍：《“善因營銷”——企業與公益事業能否雙贏》，http://www.sohu.com/a/212081662_100046839，2017年12月22日。更有甚者，一些互助平臺的項目完全偏離了公益取向，打著公益的幌子進行融資，趙文聘將這種現象歸結為“網絡公益創新中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失衡”②趙文聘：《網絡公益創新的價值偏失與糾治》，《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8（6）。，而這也正是網絡民意對公益期望與失望的交匯處，尤其容易引起熱議。

另外，在互聯網公益這一新生事物領域，總有新的情況、問題、趨勢出現，動員的人越多、影響越大，引起的網絡爭論就越多，羅爾事件、“同一天生日”項目、公益人涉嫌性騷擾等都是近年引發熱議的事件，網絡輿論在爭論、問責、評判的過程中，對相關主體的存亡產生影響，進而影響了整個互聯網公益生態的漲落。

綜合上述三個方面，流量之爭塑造了技術應用范圍的集中性趨勢；法規制度在大框架內有所平衡，也有所篩選；網絡輿論則在大環境和小環境中反復討論，通過一波波熱點實現互聯網公益的生態轉變。也就是說，市場、政策和輿論都從不同角度影響了其走向，并且，涉及的技術形式及其行動者們經歷了消亡、轉型、新生、重生等過程，這是互聯網技術應用到公益領域的“生死”故事。需要特別強調的是，技術本身也存在被選擇的過程，比如，區塊鏈技術對于互聯網公益來說具有善款追蹤的功能，但并沒有被大多數組織提上應用日程，這固然存在技術能力的問題，而組織壁壘、利益團體、行業灰色地帶等是更為復雜的影響因素。

因此，無論是行動者的生死循環，還是技術應用的成功與否，都是技術切入具體領域的復雜互構過程。這是技術與社會互動的結果，也是技術應用升級的必經階段。在互聯網技術走進公益領域以來，它不僅作為工具大規模提升了公益運作的效率，而且作為平臺連接起彌散化的發展方式，溝通起不同的價值與理念，更重要的是，它作為非中立性的文本已經寫入人類心靈。如技術-社會建構論所指出的，技術不斷地作為文本融入社會之中，又以新的面貌吸引新的技術形式、塑造技術應用。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呼應上文呂埃爾關于經濟技術、組織技術和人類技術的相關論述。總之，技術與社會的互構與融合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這也是為什么二者的完全交融被稱為互聯網公益的3.0階段，而目前距離這一階段尚有很長的路要走。

四、生死之外：技術-社會的延展性思考

由此再來衡量互聯網技術的應用結果，就會對技術史上已經發生的故事有更多理解。樂觀或者悲觀的論調都已被闡述得非常深刻，比如，尼葛洛龐蒂認為數字化生存會使“傳統的中央集權的生活觀念成為明日黃花”，讓人看到“新的希望和尊嚴”。①尼葛洛龐帝：《數字化生存》，胡泳、范海燕譯，?？冢汉Ｄ铣霭嫔纾?997。鄭永年認為，互聯網的技術賦權能夠提高國家的治理水平，使各個階層的人們都有收益。②鄭永年：《技術賦權：中國的互聯網、國家與社會》，邱道隆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在另一面上，詹姆斯·柯蘭揭示了人們先前以技術為中心的預測紛紛落空，互聯網并沒有促進全球理解、推廣和振興民主，也沒有變革經濟，開啟新聞業的復興，他進而提示“互聯網的影響要經過社會結構和過程的過濾”③詹姆斯·柯蘭：《互聯網的誤讀》，何道寬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湯姆·斯坦迪奇嘗試告訴我們，對互聯網技術持狂熱態度的人，是一種科技烏托邦主義。對于一項新的技術，無需過度緊張或者過度興奮，因為如今互聯網的變革意義可能還不如電報之于維多利亞時代。④湯姆·斯坦迪奇：《維多利亞時代的互聯網》，多綏婷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仡櫿麄€技術發展史，兩面的聲音不絕于耳，但我們仍然能夠辨別出其清晰的發展軌跡與復雜的技術-社會互動的過程，與上文筆者在互聯網公益的發展中所揭示的如出一轍。更進一步說，隨著技術發展的不斷升級，最新領域——人工智能引起更多的思考。⑤參見《開放時代》于2018年第6期推出的“技術與社會”專題。無論如何評價技術的作用，“技術將成為最大的政治”可能并不是危言聳聽，孫周興強調：“未來哲學首要的和根本的課題恐怕在于如何提升全球政治共商機制，以節制技術的加速進展，平衡技術的全面統治?！雹迣O周興：《技術統治與類人文明》，《開放時代》，2018（6）。

那么，從治理的角度來看，存在面對現實和促進發展兩個議題。就現實議題而言，我們首先要認識到技術應用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其中涉及技術革新、行動者利益、政治環境、社會基礎等方方面面，同時，在處于快速轉型期的我國，多種發展階段并存，又加深了其復雜性。互聯網公益發展二十余年，至今仍然是1.0到3.0階段共存，即仍有公益組織不知如何使用互聯網工具，而同時，玩轉互聯網的新興公益模式又不斷涌現。面對這一基本現實，我們在積極推進“互聯網+”的過程中，要綜合考慮互聯網與各個領域的碰撞，在各個因素、各個環節中積極調試。

一方面，加強對于技術的因勢利導，推動其背后的資本力量加入社會進步的隊列。既要鼓勵互聯網大公司的模式創新，又要協調其與商業目標的價值沖突，爭取共贏。Jamie Levine Daniel和Mirae Kim根據2000個藝術文化類非營利組織在2004—2012年間的數據，來探討市場收入對于公益服務績效的影響。研究發現，“嵌入性收入和整合性收入可以促進公益服務效果，但外部的市場收入不利于公益服務效果。這一結果也受到組織類型（表演型組織與視覺藝術型組織）和收入結構（捐贈收入與商業收入）的影響”。①轉引自周帥編譯：《重思兩光之爭：非營利組織商業化的影響》，“社論前沿”微信公眾號，2018-07-17。參見Daniel, J. L., & Kim, M.The Scale of Mission-embeddedness as a Nonprofit Revenue Classification Tool: Different Earned Revenue Types, Different Performance Effects.Administration & Society, 2018, 50(7): 947-972.由此可見，細致、深化對于商業與公益的關系研究，而不僅僅止步于價值論爭，將有利于更好地探索二者的共贏模式，將技術力量與資本勢力導流到社會進步領域，推動公益發展。

另一方面，加強社會價值的挖掘、生產與更新，堅持公益在時代變遷中的主體性。在互聯網還未面世時，公益領域已經積累了豐厚的價值基礎。有學者爬梳了“公益”的語源流變，指出中國本土的“公益”提法出現于清代中期，是“明清之際公私問題與群己關系不斷重構這一漫長過程中的一項子過程”，而在語義重構的過程中，“公益”又在一定意義上容納了社會與國家局部同構，這或許是如今探討公益慈善的內生性本土資源。②武恒宇：《中國近代“公益”觀念生成：概念譜系與結構過程》，《社會》，2018（6）。這種學理性挖掘有利于更好地追溯公益傳統，確立公益的獨特價值，避免在技術領跑時偏離公益初心，被技術光環和資本勢力綁架。同時，我們在制定策略時不能只針對最前沿的發展，也要兼顧后進者的情況——這在互聯網公益領域尤為重要，畢竟關注邊緣群體是公益的題中之義。目前，在民政部門的倡導下，互聯網平臺在關注扶貧項目和向基層公益慈善組織傾斜方面已經做出了很多努力，正是這一思路的要義所在。

就發展議題而言，促進互聯網與各個領域的交融是一個重要目標。技術應用過程的生死故事表明，“死”標志著一次融合的暫時失?。弧吧眲t代表著一次新的轉型再出發。死與生的循環往復，其實是技術與社會的調試過程，給予我們的治理啟示在于：規避技術與社會之間可能的異步困境，爭取互相促進、協調共生的同步之境。這里所說的“異步困境”是指邱澤奇所說的，“人類一方面不斷創新技術，另一方面也不斷創新規則……規則的發展始終與技術的發展相伴隨”，而當既有規則無法約束技術創新與應用時，技術作惡等現象就發生了。而隨著技術化社會走向縱深，“個體化行動的無窮性、場景化行動的無限性，使技術與規則迭代的異步性（desynchronization）成為治理和社會治理面對的真正困境”。③邱澤奇：《技術化社會治理的異步困境》，《社會發展研究》，2018（4）。表現在互聯網公益領域，則是政府不斷制定規則來約束、規避公益亂象，試圖建構正能量的公益環境。而隨著參與主體的無窮多元、指尖傳播的無限放大，其中風險也越來越不可控，采用指定信息發布平臺的方式，其實是嘗試用約束組織的方式來治理難以識別的行動者，目前來看是卓有成效的。但新情況層出不窮，尤其是在個人求助領域，尚且沒有針對性的法規，怎樣避免技術失范，仍然是需要研究的重要課題。更進一步地，如何促進互聯網與社會的相得益彰、技術進步與治理規則的并駕齊驅，值得我們繼續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