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瑩
《新喜劇之王》憑借《喜劇之王》20 周年的東風于2019年春節上映,雖然打著“星”字招牌和經典續篇的招牌,上映后的口碑與票房卻呈現與招牌不符的“斷崖式”下跌。在首日囊括2.73 億元后,票房走勢一度衰微,單日票房尤以2月6日的1.06 億元驟降至2月8日的0.38 億元最為突出,遠遠落后于《美人魚》《西游降魔片》取得的戰績,“星爺”效應突爆冷門,觀眾對這一情懷似乎并不買賬。
《新喜劇之王》的創作采取保守戰略,啟用新人演員延續草根主角的成長路線,同時開辟了由王寶強飾演的“第二主角”。不可忽略的是,喜劇電影二次創作的諸多瓶頸引起了不少爭議,影視劇本在全盛時期深陷傳統敘事模式桎梏、藝術內涵薄弱、喜劇市場導向不明等的創作圍城之中,反映出當下電影市場病態的功利追求。
《新喜劇之王》延續了《喜劇之王》小人物艱辛的逐夢路線,刻畫了女版“尹天仇”——“如夢”的第一主角形象。一如眾多草根電影的敘述模式,主角蟄伏前期飽受肉體和心靈折磨,扮演替身慘遭毆打,被人打掉盒飯,扮成雕塑被人踐踏等,仍抱著盲目樂觀的心態,但從觀眾體驗上看來卻用力過猛,蒼白的自我安慰與尊嚴的流失,嚴重超出正常人格所能“承受之重”的最低下限,如夢這種“受虐型”的自我賣慘方式無法與受眾進行有效溝通,更別說使受眾感同身受。同樣是演戲,這種蹩腳的受虐型人格與《霸王別姬》中程蝶衣的“不瘋魔不成活”相比,效果相距甚遠。反觀尹天仇,同樣是被毆打,片場上不喊cut 就決不出戲的敬業精神博得了好感,這正是觀眾想要看到的“正常路線”。這種“去性別化”“去地域化”的改編雖然迎合了內地受眾的口味,但在對草根角色的精神刻畫上明顯升華不夠,反倒造成“心靈雞湯”式的塑造體驗,似乎奉行“只要堅持吃苦就能成功”“不必管他人說什么”的信條就行,和現實生活嚴重脫節,當然無法令人感同身受,使受眾產生情感共鳴,在創作初期的主角定位上,儼然不足以躋身“尹天仇第二”的行列。
新舊《喜劇之王》的互文,體現在《演員的自我修養》、盒飯、還劇本等細節上,這些符號在《喜劇之王》里都刻意拍攝了特寫鏡頭,通過這些細節化的鏡頭處理,令書、盒飯、劇本等與一個“卑微又鍥而不舍”的小人物緊密結合,呼應了影片開頭尹天仇站在海邊高喊“努力!奮斗!”的豪言壯語,甚至多年后,觀眾都能由此及彼地想到這個角色,可見主角刻畫的魅力之大。而《新喜劇之王》不僅直接奉行“拿來主義”,甚至力圖重現尹天仇與柳飄飄在海邊的經典對白。新作的互文不過是生搬硬套原作的符號,意圖借此勾起觀眾的懷舊情緒,畫蛇添足地使“如夢”這個形象造成不知所云、毫無個性、胡亂堆砌的大雜燴。周星馳的“尹天仇”創設了“星”式戲仿滑稽路線,成為影史上小人物的風向標,而“如夢”極力模仿的夸張、滑稽、口若懸河,只是如法炮制“尹天仇”的表演程序,無法與周星馳無厘頭的表演生態遙相呼應。
《新喜劇之王》以小演員如夢蛻變成巨星的逆襲之路為主線的同時,開辟了過氣明星馬可再度走紅的“第二主角”路線,這是基于前作的創新意識的體現,為豐富主線結構、與主角產生矛盾而創作出的人物,馬可是“高開低走”的發展線路,如夢就是“低開高走”,雙主角線起點不同,隨劇情發展不斷交叉形成倒Y 形的脈絡。馬可因如夢扮鬼驚嚇而被拍攝短視頻,憑“網紅”身份翻紅;如夢因馬可的來訪和鼓勵而參賽,繼而成為新一代影后。兩條主角線互相成就,制造出影片的幾個主要矛盾點,并最終結伴同行,匯至同一出處——雙雙贏得成功,這條創作路線頗具特色,卻折戟于人物本身的塑造。
馬可首次出場時,就被冠以名氣大、耍大牌的名頭,在這期間,他不斷以吼罵導演、向如夢泄憤等行為彰顯自己曾經的輝煌,以掩蓋自己現下窘迫的生活困境。然而,接爛片、通過低俗短視頻翻紅網絡,從而開啟事業“第二春”的方式實在無法突顯這個落魄角色的人格魅力,更難以引起同情。他接拍惡俗教育片《白雪公主》,飾演性別顛倒后的“白雪公主”一角,出現掏腸爛肚等荒謬情節,在有了出演機會后卻對導演頤指氣使,最后導演決定換人,他又突然放低身段,乞求導演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人物行為轉變不夠合情合理,背后的原因更是勢單力薄,正如他接拍的所謂教育片《白雪公主》一樣,白雪公主性別定位模糊,劇本走向混沌不明,一如他當下正處于身份缺失、行為失常的困境。
從社會關懷看,《喜劇之王》是龍套演員與失足舞女在被排擠于社會邊緣時的相互救贖,影片以相互解救的方式探討小人物生存之道的悲劇內涵。反觀《新喜劇之王》的雙主角,他們同樣徘徊于人生困境中,卻是體現當下扭曲價值形態的救贖方式,為了快速收獲名利,脫離了純粹的藝術追求,他們所追求的未來是浮光掠影的世界,迎合了當下唯利是圖的市場商業運作潮流,這致使兩條主線的藝術價值大打折扣,反倒令真正的喜劇核心無處安置,割裂了文化藝術與電影工業的紐帶。
魯迅曾說:“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是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喜劇與悲劇是文化藝術的“雙生子”,喜劇不乏對丑角類悲劇形象的關懷,悲劇需要喜劇元素來“參演”,支撐喜劇藝術再上一樓的關鍵是深刻的悲劇內涵。
《喜劇之王》本身就是一部披著喜劇外衣,實則透露小人物悲劇命運的影片,有著深切的悲劇內涵。尹天仇的定位就是熱衷演戲,卻苦于得不到機會一展拳腳的小演員,千辛萬苦等到飾演主角的機會卻又得而復失,角色被換成了僅有三句臺詞的龍套,劇本也被強制收回??此粕窠洿髼l的柳飄飄成為舞女前也有著辛酸的過往。小人物在大環境下無力改變自身命運,直至結尾,為尹天仇安排的也是不夠完美的大團圓結局,即便圓滿了愛情,仍然是行業底層的跑龍套角色,小人物的命運被緊緊掌握在某些權貴的手上。這部充滿周星馳自我寬慰、自我嘲諷的喜劇,無疑在現實的烘托下迎合了“馬太效應”般的悲劇內涵,將層層糖衣剝開來看,不過是一個殘酷無情的生存法則——強者更強,弱者更弱?!断矂≈酢芬浴皯蛑袘颉钡姆绞浇Y尾引人深思:話劇《雷雨》結束了,尹天仇的演藝生涯仍要繼續,因娟姐而得到了關注,尹天仇是否能夠抓住表演機遇?《喜劇之王》結束了,現實中普通人的逐夢之路是否也能迎來柳暗花明的轉折?
反觀《新喜劇之王》的發展脈絡,大齡龍套小演員一路摸爬滾打,結交明星,誤打誤撞被選為主角,終于一舉成名,成為人人艷羨的影后,如此戲劇性的人生轉折無法照應現實的龍套人生,在草根電影的坐標軸上丟失了強有力的支撐點。在影片結尾,周星馳為其安排了過于俗套的完美結局,成名之前屢戰屢敗的辛酸經歷不過是喜劇結局的悲情前奏,喜劇背景下蜻蜓點水般的悲劇情節使人物的內涵空洞無力,不免失卻痛擊人心的力量,淪為平庸之作,“女版尹天仇”性別角色的更換無法讓觀眾與導演達成一致,成了對“周星馳版尹天仇”的東施效顰之作。喜劇誠然是要使人一笑,而更為高深的,則是一笑過后發人深省的深度內涵。
“喜劇傾向于表現比今天的人差的人,悲劇則傾向于表現比今天的人好的人?!毕矂”揪褪悄7隆盎鼞颉崩锍龀?、無腦的人來引人發笑,通過貶低丑角為戲劇化的情節展現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平臺。從另一角度來看,其實就是建立在丑化悲劇角色之上的喜劇樣式,而喜劇藝術不僅止于逗人發笑,洞悉喜劇之下的悲劇內涵是《喜劇之王》區別于其他浮于表面的喜劇電影的關鍵,也是“尹天仇”這個角色歷久彌新的根本所在。
《新喜劇之王》的主角在而立之年無視家庭責任,為等待一個虛無縹緲的機會而常年游走于片場,并且無腦似地將辛苦所得大半送給男友,老父反倒為維護女兒的尊嚴自甘受辱,種種行為解讀出來反而體現如夢不切實際、對自身定位模糊、盲目沖動的性格,深度展現的是彌散了嚴肅性、缺乏悲劇意義支撐的一場鬧劇。
社會主義新時代下,中國經濟取得不俗創獲的同時,也帶來了嚴峻的社會問題。當前追名逐利的行為與投機取巧的心態造成市場畸形的價值觀念,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商業大片的投拍熱度不減,罔顧電影本體的價值追求,以迅速盈利為最高目標,制造“小鮮肉”“網紅”“IP 翻拍”等噱頭,電影真正的藝術聲音被物質干擾,勤儉務實的傳統觀念受到挑戰。人們不愿再腳踏實地地奮斗,而是不擇手段地投機倒把,這在《新喜劇之王》的人物塑造上也有不少體現。
《新喜劇之王》“第一主角”如夢,為有朝一日成為明星揚名立萬,而無底線地無視、默認甚至縱容行業中的隱形規則,如全身被涂滿顏料、被人用腳踹臉、扮演裸替、為角色整容,更不時遭受言語侮辱,重重打擊下仍盲目追求虛無縹緲的機會,甘愿接受男友雞湯似的言語荼毒,這也是在諷刺當下演藝圈浮躁的風氣和不顧底線的行為。更為諷刺的是,如夢誤打誤撞在海選中以“重現分手”贏得機會,甚至榮獲影后??上У氖?,導演通過好友小米道出“我性格這么純情,不可以被娛樂圈污染”,如夢竟也高揚“我不怕被污染啊”這般無下限、渴望一夜爆紅的捷徑宣言,如夢乍獲成功,體現出導演側面贊賞這種唯結果論的獲利行為。導演為如夢鋪設的成名前的龍套經歷,不過是為了成就“賣慘”的人設,難以與現實接軌,這種狂轟亂炸式的粗暴踐踏,反而會使小人物逆襲的線路大大貶值。
《新喜劇之王》主角重重的危機感難以與《喜劇之王》的主角塑造相提并論,如夢乍現般的成功底氣空洞飄渺,使小人物成功的言論僅成為泛泛的空談。
“第二主角”馬可因過氣而脾氣暴躁,奉行“不較真”的職業態度行走天下,不珍惜演出機會,身邊時常圍繞“捧哏”的跟班為自己立威,背不下臺詞,即使只要求說“12345”也無法投入。即便如此不敬業,他最后仍憑借“嚇尿了”的短視頻迅速翻紅,被網友封為“尿神”。這種無底線的油頭走紅形式也正是當下娛樂生態圈里的常態,一些素人在網絡平臺上以無底線的炒作方式走紅網絡,獲得了更高的人氣和更多的演出機會,見識到巨大的效益與甜頭后,“北漂”“橫漂”演員不甘平庸,不愿再腳踏實地做積累,紛紛劍走偏鋒,而賞識他們的“伯樂”也正是看中這些人背后的商業價值能夠為自己帶來更高的利潤,二者抓住時機相互借力,企圖在過度商業化的市場上分一杯羹,這樣一來就更無多少人去關注電影的藝術性了。
如何溝通電影的商業性與藝術性,獲取受眾認知力的回歸與支持,是當前亟需解決的問題。
《新喜劇之王》的雙主角反映了當下娛樂圈甚至其他行業的畸形風氣,卻并未借以諷刺,反倒借機吹捧。導演本應有機會使電影的創作主線不落窠臼,在立意與現實的映襯下突出重圍,打造出符合當下小人物生存狀態的另一“喜劇之王”的新高度。然而在結尾,如夢空談抱負卻突然獲得成功,馬可不務正業卻靠“撈偏門”走紅,屢戰屢敗的尹天仇始終郁郁不得志,導演為迎合觀眾口味圓滿了結局。也許一開始,急功近利的創作目的就決定了這部作品只能淪為平庸之作,多年后被世人遺忘,或用來作為《喜劇之王》的比照。即便如此,《新喜劇之王》也無法抵抗20年時光的稀釋,再現《喜劇之王》當年的盛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