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昉 周麗
哈貝馬斯認為,私人領域是以家庭消費及家庭成員的社會化為核心的領域,家庭是私人領域的重要組成部分①。與公共領域的“公共性”相比,私人領域因其是被隱藏的而更具有“私人性”。從性質和開放度兩方面來看,朋友圈屬于私人領域。首先,申請微信賬號采取手機號碼實名認證的方式,賬號屬于個人私有。其次,不同于微博可單向關注的方式,在擁有微信賬號后,需一方向另一方發送申請好友請求并通過對方驗證后才能建立微信好友關系,因此朋友圈的開放范圍僅限于微信好友之間。
哈貝馬斯將18世紀資產階級社會中的咖啡館、雜志看作是公眾自由討論、處理公共事務的公共領域。公共領域原則上向所有公民開放,在這個領域中,作為私人的人們聚集到一起形成了公眾,在公共領域中的群體可以自由集合并公開表達意見②。他認為,形成公共領域需滿足三個要素:參與主體、參與環境以及公眾意見。而在朋友圈中,首先,作為新媒體平臺的公眾,用戶成為參與主體,發揮著重要作用。其次,從參與環境角度考慮,微媒介去時空化之后,世界開始與個人息息相關。最后,公眾更傾向于在公開平臺對公共事務發表意見。
隨著其所覆蓋的用戶逐漸增加,最初基于熟人之間的社交關系被弱化,基于工作等目的而與陌生人建立的社交關系增強,已經愈發具備公共領域的特征。朋友圈的形式和特征都說明了公開社交以及信息共享的目的,隨著該平臺私人領域公共化進程的加快,人們也在不斷地通過各種手段獲取看客們的注意,甚至于主動披露自己的隱私。
現階段中,朋友圈私人領域公共化現象暴露的問題主要有隱私泄露、信息繭房和商業資本涉入三個問題。
1.以信息為載體的人際溝通需要
微信自推出以來一直傾向于保護用戶隱私,采用雙向添加好友的形式確定朋友關系。不同于微博中的關注,雙向好友更尊重用戶隱私,個人可以有選擇地構建自己的朋友圈即影響力范圍。由于在微信朋友圈中的隱私性更強,用戶在其中的自由度也就更高。
但值得注意的是,微信中的私人空間是否真的完全得到了保障呢?正如李普曼在《公共輿論》中所講述的“擬態環境”一樣,眾多事實表明,微信所構建的私人空間更多的偏向于擬態環境。用戶在朋友圈中展現的生活狀態并不是每時每刻的直播,而是有選擇地發布某些想要公開的信息。例如,用戶偏向于在朋友圈發布“大餐”“旅行照”或某一時刻的“加班照”,雖然這些信息是真實的,但難以肯定該用戶這一時刻的狀態可以覆蓋到該用戶的每一生活時刻中。然而,在閱讀這些信息時,我們往往會把它們放大,即被該用戶構建的擬態環境誤導。
微信朋友圈用戶在朋友圈的發布和可見范圍上存在一定差異,區別在于有些用戶選擇以公開的方式進行分享,而有些用戶會進行權限設置。例如對于自拍、家庭照、情侶照、情緒性較強的文字性信息或圖片等涉及較強隱私的信息,一些用戶往往通過“誰可以看/不給誰看”的選項進行有選擇的屏蔽,以保護自己的隱私。但無論怎樣的分享方式,都是個人主動暴露隱私的過程。他們樂于主動公開隱私,但又渴望將分享限制在一定范圍內,這種矛盾的心理狀態是朋友圈中個人領域公開化的表現形式。
2.微信朋友圈成為社會主要信息源
首先,人際傳播無論在公共領域還是私人領域范圍都需要以信息為載體,以媒體為中介。其次是信息資源的共享性。因此,用戶在朋友圈上發布的所有信息在與強連接用戶共享的同時,無法保證他們是否會以保存、截圖的方式進行二次傳播。
而隨著微信在公眾中覆蓋面的增加,微信社會爆料的職能進一步凸顯出來。在中國人民大學輿論研究所歷年的社會信息源統計中,微博與微信已經超過了傳統大眾媒體尤其是都市報,成為社會第一大信息源③。這說明微信的話語場在不斷擴大,影響力也在不斷提升,伴隨而來的是作為微信一部分的朋友圈影響力也在不斷提升。
例如,我們發現近年來一些熱點事件特別是娛樂熱點事件,往往最先在朋友圈曝出,然后再被搬運到其他平臺上進行進一步傳播。在劉強東涉嫌的“明尼蘇達州事件”發生后,媒體及公眾都十分關注章澤天的態度,但她始終不曾在公開場合回應,而是在微信平臺發布了一條內容為“愿守得云開見月明”的朋友圈。原則上這條朋友圈的可傳播范圍只限于章澤天的雙向好友,但該信息發布不久就被傳播到了微博中且迅速占領熱搜。此外,“人民大學教授公開宣布與弟子斷絕師生關系”這一事件最早也是來源于孫家洲教授朋友圈中的“斷絕信”。這些事例十分清晰地表現出這樣一個特征:由于微信的產生背景是信息高速生成的物聯網時代,它在傾向于關照用戶隱私時,難以控制信息向公共領域流出。這也決定了微信朋友圈的半封閉結構。
此外,現階段人們所處的社會背景是信息激增、生活進程進一步加快的時代。這樣的背景導致了以下幾個特征:其一,技術賦權使人人都擁有說話的權利;其二,碎片化的閱讀方式逐漸取代傳統閱讀方式;其三,比起現實中的溝通和交流,人們更傾向于在手機背后侃侃而談。此時,朋友圈的形式和使用方法都不約而同地滿足了以上特征。人們可以在短時間內通過“刷朋友圈”獲得信息,他們不需要面對面交談,通過手機屏幕就可以使用點贊和評論的方式社交。在窺私欲和匿名性的沖撞下,面對有“爆點”的信息,即使涉及他人的隱私,并未獲得信源的許可,他們也會迅速復制粘貼、截圖保存,進行大面積擴散。朋友圈為用戶提供了低成本且便捷的信息獲取渠道,但也降低了傳播隱私的成本。
隨著技術手段的增強,微信朋友圈的發布方式更傾向于封閉式的環形空間,用戶可自由選擇可見范圍,但值得注意的是,無論用戶選擇自發將個人隱私公開化還是設置隱私權限和可見范圍,這種主動暴露隱私的行為都進一步推動了私人領域公共化進程。
3.朋友圈中隱匿信源的轉發模式
“轉發”是實現公共議題擴散的良好推動力。由于微信訂閱號消息對個人的推送出現在消息列表里,因此在這里探析的“轉發”僅指朋友圈中一用戶對另一用戶所傳播信息的保存及再次發布,不包括用戶對訂閱號推文的轉發。
一般而言,用戶發布的信息都具有公共性,用戶在轉發信息時往往出于兩個目的:一是該信息的有用性,即用戶轉發該信息以將其保存在自己的私人賬號中留作后用;其二是希望將該信息廣泛傳播。無論用戶出于哪種目的轉發信息,都說明了信息的公共性。
微信的轉發模式與微博有著顯著差異。微博中自帶轉發鍵,用戶在轉發信息時,會在原微博下留下痕跡,其他用戶可以通過所轉發微博獲知信息源,這也幫助用戶輕易辨識該信息是否為轉發。然而,微信中的互動鏈接只有點贊和評論兩種,用戶如果想要轉發其他用戶的信息需先復制或保存,而這一步驟無需經過信源同意且轉發后信源無法獲知該信息的轉發量和轉發渠道,即使該信息涉及用戶隱私。
此外,朋友圈的信息在信源不知情的情況下得到擴散,成為公共議題,被更多用戶討論和接收,這進一步推動了私人領域的公共化。哈貝馬斯認為,公共媒介和場所是公共領域的一種物化形式,公共領域的形成還需要為公眾提供表達和傳播意見的媒介和場所④。用戶在個人賬戶所屬的朋友圈中發布信息本來是較為私密的行為,但是隨著朋友圈中用戶主體類型的多樣性、議題的開放性以及社交范圍的廣泛性的增加,用戶在朋友圈中的信息表達也出現了顯著的變化。他們或選擇對“標簽”分組、設置可見范圍、屏蔽好友的方式來保護自己的隱私,或停止發布私密性信息,還有一些用戶為了迎合朋友圈中更多的用戶而降低所發布信息的個人色彩轉而發布更多公共性信息。總體上看,用戶在朋友圈中信息發布方式的轉換推動了私人領域公共化的進程。
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微信中匿名轉發的功能可以視為對用戶隱私權的變相侵犯。
著名的社會學教授格蘭諾維特認為,在傳統社會中,和每個人交往最密切的是親人、同學、朋友和同事,這是一種強連接關系,同時還存在另一類更為廣泛的但也更為分散的弱連接,例如一個無意間被聯系的人。弱連接對獲取新的信息往往更有用,比如說在生活中我們會發現從一個不是很熟的人那里獲得的信息可能會更有價值。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許可曾做過一項關于強連接和弱連接的實驗,他對優先刪除強連接和優先刪除弱連接做了對比,結果發現,優先刪除弱連接時傳播范圍下降得更快,即很多信息無法再進行傳遞。這是因為弱連接可能是對不同社區的連接,一旦把它刪除之后就無法搭建傳播“橋梁”。
而強連接的范圍基本屬于同一層次,信息可以通過多渠道進行傳播。例如一則信息如果沒有通過既有渠道到達下一節點,則會通過其他渠道到達該節點。因此對強連接的刪除并不會造成對信息傳播的大范圍破壞。由此可見,傳播深度要靠強連接,傳播廣泛要靠弱連接。
微信是以強連接為主、弱連接為輔的交際軟件。強連接的傳播機制限制了朋友圈中信息傳播的范圍,決定了朋友圈私人領域公共化的方向會出現偏差。朋友圈的公共化多集中在強連接的范圍內,與信息總數相比,除具有穿透性的信息(表達強烈個人觀點或憤怒情緒的信息),在“熟人”圈子里被熱切談論的公共議題很難擴散進弱連接的圈子里。這些信息在公共化的過程中實際上起到了反公共化的效果。法學教授凱斯桑斯坦“信息繭房”的概念可以對該現象做出解釋:由于互聯網強大的信息聚合能力,用戶可以從中挑選自己喜歡的主題和看法,具有相似想法的人因此都能把自己歸入設計好的回音室(echo chambers)中⑤。
形成信息繭房的原因往往是因為群體成員會受到群體規范的約束,面對具有意見偏差的問題時,往往會迫于群體壓力,違背內心真實意愿而選擇與其他群體成員保持一致。朋友圈中不可否認存在“選擇性接觸”的現象。朋友圈作為半封閉的熟人圈,其范圍基本圈定在某個范圍中。一個用戶作為一個賬號的擁有者,是這個賬號所建立的社交關系的中心,而社交范圍則是該用戶選擇性接觸的結果。用戶往往會選擇與自己志趣相投的人建立社交關系,即某一學生的朋友圈的內容基本圈定在同年齡的朋友,白領的朋友圈大多為同事。在這樣的現狀下,處于同一圈子中的“朋友”們關于某一問題的看法基本能夠達成一致。用戶會擔心自己所發布的內容是否會引起其他人的不適,即是否符合群體規范。若有某一用戶在朋友圈中發表了引起周圍成員不適的言論,他人將會選擇“屏蔽”“刪除”的方式對該用戶做出處理,這也是選擇性接觸的結果。
在朋友圈私人領域公共化的過程中,商業資本涉入的問題主要表現在廣告和投票兩個方面。
1.廣告問題
廣告問題可分為兩種情況。
其一是用戶自發在朋友圈中發布廣告以獲益,例如微商。朋友圈作為“強連接為主、弱連接為輔”的虛擬社區,沒有一致的意見領袖,又因其范圍限制在“好友”中,創造出了一種隨意和非目的性的溝通效果,同時作為信源與信宿的受眾沒有批判和防衛的心理狀態,在這種“平等”的環境中,用戶比較容易接受“好友”發布的廣告。此外,微信的傳播成本低、易操作等特點也為其創造了顯著的商業價值。
此時,一批用戶利用這些特點在私人賬號上發布廣告,他們的發布范圍是其私人領域,但出發點并不是信息交換與好友共享,而是單方面的宣傳與以牟取利益。這些微商的廣告受眾已不限于他們真實的朋友,他們往往為使其利益最大化而通過各種渠道廣泛添加“好友”。在這種傳播環境中,媒介的作用被放大,公眾媒介與公眾場所發揮了巨大作用,個人領域被推向公共化。
其二是微信朋友圈承接的廣告代理。微信是騰訊公司推出的面向手機終端的即時社交軟件,這決定了它由資本主導的本質。在資本的強力注入下,朋友圈最初的社交功能不斷異化,漸漸成為一座可供挖掘的金礦,此時廣告搖身一變成為“掘金鏟”,為資本謀取巨大利益。
2.投票問題
投票問題也是朋友圈中一個不得忽視的現象。隨著微信用戶量的增加,朋友圈這座金礦也愈發引起甲方重視。這些企業主或為推廣產品,或為擴大影響力,常常舉辦商業活動,并加入線上投票環節。在這一環節中,作為參賽者的個人會在朋友圈積極分享,鼓動朋友為其投票,甚至一些用戶為達到理想的投票量,會發動朋友為其轉發,在強連接的基礎上進行弱連接。此外,作為參賽者的組織因其具備人員上的優勢,也會發動甚至強制成員投票并轉發。在這一現象中,起先出于“人情”投票的非強制性動機被弱化,作為“任務”投票的強制性動機增強。
本文借助了哈貝馬斯“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定義,對微信朋友圈中私人領域公共化的問題進行了分析。隨著社交網絡的進一步發展,在該過程中存在一系列不可忽視的問題,例如用戶隱私暴露、信息繭房以及商業資本涉入等。這些問題與用戶的切身利益和網絡環境都緊密相關,亟待解決,我們應對這些問題的根源及其背后的價值與意義進行深刻反思。值得注意的是,私人領域公共化是微信朋友圈發展過程中必然會經歷的,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之間的矛盾會一直存在,人們在朋友圈中既可以進行私人情感的傾訴,也可以對公共議題展開討論。
注釋:
①②[德]尤爾根·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M].曹衛東 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170,178.
③喻國明,李彪.社交網絡時代的輿情管理[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83.
④[德]尤爾根·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M].曹衛東 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181.
⑤[美]凱斯·R.桑斯坦.信息烏托邦——眾人如何生產知識[M].畢競悅 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