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 麟
作為具體制度結構與制度體系的產物,當前中國勞動關系特色鮮明,可界定為一種“國家主導型市場經濟下的勞動關系”①,其形成過程、主體機構、調整方式均有趨異性;強調構建“和諧勞動關系”,并逐步形成了“迥異于工業化國家的治理理念和體制機制格局”②。其間,媒體何為?在現實語境中,建制內的媒體總體上作為“治理參與者”而存在,基本行動方向已然明確。以“文件政治”的視角進行邏輯推演,可以發現:在“應然”意義上,媒體負有一定角色期待,被視作“勞資利益協調機制的重要構成”③。不過,媒體是嵌入具體時空政經結構中的一種社會機制,其“實然”層面的作為需要立足具體經驗事實進行觀察。在構建“中國特色勞動關系”的語境中,媒體應如何成為參與勞動關系治理的積極行動者?
在當代經濟社會轉型中,中國勞動關系演變整體呈現出一種從“顯性合作”走向“顯性沖突”的軌跡。④其間,不少歷史的、隱性的存在,逐步成為現實的、顯性的問題,童工勞動即是如此。法律規制層面,當前中國明令禁止使用童工;然而,童工雇傭在現實經濟活動中并不鮮見,從媒體公開報道中已可窺一斑。在“中國重要報紙全文數據庫”中檢索,2000年至2018年間,“篇名”中含關鍵詞“童工”的報道與評論有322篇,其中95%左右均指向本文所關注的國內童工勞動問題,“涼山童工”則是被提及最多的群體。可見,這是一個法律嚴禁而現實尚存的尷尬社會問題。在童工勞動這一具體議題上,當前中國媒體如何在框定的空間中,尋覓到參與勞動關系治理的合適進路?
溯其本源,童工勞動是世界近代化發展過程中的伴生問題。英國工業革命初期,童工已成為重要勞動力來源。在近代中國工業化進程中,使用童工是一種普遍現象且存在“明顯的地域性和行業性特征”⑤。20世紀初,國內學界已出現不少討論童工勞動產生原因、現實危害、解決舉措的著述。⑥新中國成立后,自1949年至1978年間,作為一種“社會現象”的童工勞動已不復存在。然而,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起,隨著商品經濟發展,童工勞動再度成為“社會問題”。觀察政策舉措,中國政府為消除童工現象進行了諸多努力。1988年,勞動部等五家機構聯合頒布《關于嚴禁使用童工的通知》;1991年國務院出臺《禁止使用童工規定》并在2002年修訂,規定“國家機關、社會團體、企業事業單位、民辦非企業單位或者個體工商戶均不得招用不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199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公布,第十五條規定“禁止用人單位招用未滿16歲的未成年人”。《刑法》《未成年人保護法》《義務教育法》等法律中亦有相關條文。中國還批準加入了《兒童權利國際公約》《準予就業最低年齡公約》《禁止和立即行動消除最惡劣形式的童工勞動公約》等重要國際條約。不過,理念和實踐之間存在顯見距離,童工勞動難以禁絕。論者對此多在法律規范層面探討,從“國際勞工標準”或“青少年勞動之保護法制”等角度審視國內童工立法缺陷。
媒體與勞動關系研究是一個“有待深墾”的領域,⑦具體在童工勞動治理上亦不例外。既有研究多是簡單述及媒體輿論監督功能,強調媒體讓公眾意識到童工勞動是現實社會問題。以媒體童工報道為中心的系統探討,目前僅有一項內容分析研究,其指出:媒體注重采取法律視角、注意表達童工聲音,從而在揭露和促進童工問題的解決、“形成社會上有利于兒童權利實現的共識”等方面有著重要作用。⑧這一結論顯示出媒體參與勞動關系治理的可能性,整體上是成立的。鑒于經驗現實的錯綜與復雜,媒體具體行動及其實際影響,尚需進行更深入細致的考察。
作為一種嵌入性社會機制,當前中國建制內的媒體,總體上作為“治理參與者”而存在,基本行動方向已然明確。“典型報道”抑或“批評報道”,究其本質均可視作一種“治理技術”⑨。當前中國的“國家-媒體”關系具有“去西方語境”特色:“國家”作為影響媒介行動的關鍵性力量,在一定時空內會承擔著“批評報道的推動者和支持者”功能⑩。在這一特定“國家-媒體”關系所框定的界限內,具體結構位置以及能動性的差異,往往導致媒體實際作為存在明顯分際。結構位置難以輕易調整,可否成為能動主體更是關鍵所在。
觀察2000年以來國內媒體相關報道,以2008年《南方都市報》東莞“涼山童工”案例影響最為顯著。當年4月28日,該報在“重點”版刊發兩篇報道,具體披露童工悲慘境遇,頭版同時刊有一條導讀——“東莞‘童工’買賣 記者奔走川粵解開童工‘產業’鏈”。此事件迅即為全國矚目,除社會公眾關注、高層領導批示之外,還激發了人類學學者深入考察珠三角彝族流動工人群體的生存境況。不過,這組報道當時已受質疑。5月2日,《南方日報》發布專案組調查結果,明確指出采編存在核實問題。次日,《重慶商報》刊發一則《“拐騙強奸”未核實 報道系實習生所寫》的報道,主標題和正文均突出強調了上述新聞失實。對于相關批評,目前可見的公開材料中,僅有一篇參與者的“記者手記”略有回應,表示在暗訪中保留了充分證據。鑒于這一案例頗具張力,本文擬以此為個案,探究媒體在參與勞動關系治理中的經驗得失。
在個案研究中,本文擬從下述方面展開探討:1.媒體當時怎樣具體呈現“涼山童工”事件?是否促進了相關勞動關系問題的治理?2.人類學學者如何分析和判斷這一事件?他們如何看待相關媒體報道?3.據此個案經驗,媒體如何方能成為參與勞動關系治理的積極行動者?本文將基于三類資料進行分析:1.媒體文本,共搜集了《南方都市報》《南方日報》《東莞日報》《涼山日報》等媒體新聞與評論近30篇。2.人類學的研究,主要是1篇有價值的博士論文,此項學術成果問世有媒體報道激發之功,該文對媒體的“偏差”及“負面影響”也多有批判。3.訪談資料,主要訪談對象包括:上述博士論文作者劉東旭,他的成果為同行所肯定;一家新聞業務類期刊編輯Z君,該刊發表過一篇當年參與報道者的“記者手記”;媒體研究者C君,曾在《南方都市報》進行過較長時間的田野觀察;以及勞動關系問題研究者D君和W君,他們對本文所援引的人類學研究成果多有關注。
觀察歷年以來國內媒體呈現境況,其基本內容不外乎:描述童工境遇——“失學+繁重勞動”;解釋童工成因——“家庭貧困+企業非法用工”;突出政府行動——“解救+專項整治”。然而,此次《南方都市報》重點關注童工形成過程中的“交易鏈”問題,以一個特定的具體框架——“黑色交易”,解釋涼山彝族地區“帶工”現象,這在同類報道中未明確出現過。
追溯其源,“框架”概念旨在解答“人們如何建構社會現實”問題,即嘗試理解人們在具體情景中如何組織經驗及賦予意義。任何框架都提供了一種特定的理解、思路或視角,形成“詮釋的基模”(schemata of interpretation),令人以之“分辨、覺察、確認和命名似乎無限多的具體事實”。選擇以何種“框架”來建構“現實一隅”或“意義的一個特定范疇”則是動態的“架構”(framing)過程。人們在傳播文本中會以具體框架,對現象的問題定義、因果解釋、價值判斷、處理措施給出特定描述。此即:框架具有“預警”“診斷”“道義評判”與“處方”功能。框架是隱藏在可見文本符號背后的“元傳播結構和意義生成原則”,可經由考察“框架符號”與“歸因符號”來確定媒體文本中使用的框架,前者包括“比喻、例證、關鍵詞、深描”等象征符號,提示讀者“究竟發生了什么”;后者包括“顯著歸因、可見后果、原則訴求”,提示讀者“為什么會發生”和“如何解決問題”。觀察《南方都市報》的相關文本,主要包括3篇報道《工頭猖獗大山 黑手伸向校園》《工頭拐騙涼山童工批發東莞》《獲救童工哭著不肯走》和1篇社論《童工黑市:法治缺失下的產業沉淪》,分析其運用的框架符號和歸因符號,其間“黑色交易”框架明顯可感。
框架符號方面:一是關鍵詞,運用“拐騙”“誘騙”“黑手”“批發”“買賣”“黑工”等傾向鮮明的詞語,嘗試描述相關現象;二是例證,諸如“馬海布是屯地村被拐童工的一個縮影”“一位自稱叫潘阿杰的工頭”“左耳戴著銀色大耳環的”工頭、聲稱“我不想回家,爸媽把我賣了”的小女孩,反復以不同童工、工頭的實例來證明存在黑色“交易鏈”;三是比喻,典型如“像白菜般在東莞買賣”,以凸顯旺季的童工“交易”狀況及其實質;四是深描,以具體細節描摹事物,或是童工的無助——“近百名小孩,帶著臉盆、被子等行李,聚集在小超市門前,他們像超市里擺放的商品,按照橫排的順序列隊,他們在等待著別人的挑選”,或是工頭的殘暴——“他暗示,如果員工不聽話,只要給他一個電話,他會派人過來打到他們聽話”。
歸因符號方面:一是顯著歸因,大涼山地區的貧窮、珠三角企業的非法用工等因素雖被提及,但“黑心工頭”則被視為罪惡的淵藪——他們誘惑、拐騙、盤剝童工,甚至施以“奴隸制”般的控制;二是可見后果,除了損害未成年人權益、加劇涼山教育窘境外,報道中還特別提及:金錢誘惑改變了“涼山人的民風”,使得“帶工”現象蔓延;三是原則訴求,社論將新聞曝光的現象稱為“如此暴亂悲慘的底層故事”,將其性質界定成“法治缺失下的產業沉淪”,提出應以政府嚴格監管、國家法治“兜底”來治理“童工黑市”問題。此處,“問責”與“救濟”是勾連原因和解決方案的準則。
在新聞架構中,框架通常被認為有四個棲身之所——“傳播者的認知”“傳播者建構的文本”“文本接受者的認知”以及“傳播活動和文本流通的場景”。上述考察主要就第二項展開,提出《南方都市報》建構出一個“黑色交易”框架,基本是靜態的分析。潘忠黨教授提出:話語(文本為再現的體系)、話語的建構(框架建構的行動及過程)、話語的接收(效果及其心理機制),作為架構分析的三大范疇,在社會建構主義的學理框架內,每一項均是動態的過程,皆以行動及其場景為構成元素。鑒此,以下將從“傳-受”雙方的認知方面試作探討。
一是傳播者的認知。2008年8月,一家新聞業務類期刊發表一篇“記者手記”《揭開涼山童工黑幕》,作者為本科剛畢業的《南方都市報》實習記者CX。數月前參與報道時,他尚是該報東莞記者站實習生。前述政府專案組的調查通報指出,工頭“拐騙強奸”童工的信息是其“暗訪”所得,報社未進行進一步的核實。訪談期刊編輯Z君獲知:該文并非“自由來稿”,按編輯部常規操作,應是直接和報道團隊的“約稿”,由其內部決定誰來具體執筆。因而,這篇手記可以作為探討傳播者如何建構框架的背景資料。
按其敘述,童工是一個“老生常談”的選題,一名正式記者在4月3日接到“讀者爆料”之后,派實習生CX前去核實線索。通過一番“惟妙惟肖的表演”,CX接觸到一名彝族工頭,從其介紹中感受到,“在產業升級與廉價勞動力的大背景下,東莞童工黑市儼然成型”。4月4日、5日,CX通過“暗訪”,成功打入“童工組織內部”,他“編造”了一段自己“遭受父母拋棄、被人販子拐騙進黑磚窯做苦工”的悲慘往事打動童工,使之“爭先恐后”控訴工頭罪惡。此外,CX還接觸到一名年僅12歲特殊的“童工”,其言童工在涼山當地已是“公開的秘密”,自己前來考察廣東的勞動力市場,為“成為一個大包工頭做準備”。這些信息反饋回報社后,部門主任當即派記者奔赴涼山,并讓CX繼續負責東莞的暗訪。經過“長達20多天”的調查,報道團隊查清“童工黑網”,“印證”存在一條完整的“黑色利益鏈”——利益驅動工頭的“拐騙”“批發”和企業的“雇傭”。在此文中,CX還提及:事后他被3名專案組成員“輪流問詢”,幸好在暗訪中注意留存證據,以“錄音、錄像和圖片構成一道嚴密的證據鏈”。通觀這篇手記,明顯可以感受傳播者的自信洋溢——“黑色交易”框架是基于調查的精準判斷。不過,這一文本中對“暗訪”所獲信息的個別描述大膽得讓人生疑。對此,編輯Z君在重讀后表示:刊發這一類文章,是向新聞一線的實踐者“致敬”。當時“應該與作者核實過”,最后尊重其意見。現在看來,一些細節和表述“很情緒化”,“如果是現在,說實話應該會做一些處理,使表達更克制,這也是在保護記者”。
二是文本接受者的認知。較之以往同類題材,《南方都市報》的報道激起了相對更為強烈的反響,一個關鍵因素是凸顯存在一條殘酷的童工買賣“產業鏈”。對于傳播者建構的“黑色交易”框架,文本接受者究竟是如何認知的,我們至少可以觀察兩類主體。第一類是媒體和普通公眾,他們的反應是“認同+譴責”。“中國重要報紙全文數據庫”收錄的9篇媒體評論——《消除貧窮才不會遭遇童工之痛》《“童工門”能否趟過貧窮這條寬寬的河》《童工產業鏈旁邊有多少睜眼瞎》《面對童工法律的空間有多大》《根治童工現象還需產業結構升級》《童工事件是誰的恥辱》《如何幫童工們找到回家的路?》《童工現象的深層原因在經濟》《為什么管制再嚴也難消弭童工》,盡管觀察視角、核心觀點各有千秋,但是行文均先認同存在童工“黑色交易”,繼而以譴責的態度展開具體分析。普通社會公眾大體也是持這一“認同+譴責”的認知,從現下零星可見的網絡留言中能窺一斑。第二類為專業研究者,其反應則是“震驚+疑惑—探尋”。由于事件直接指向珠三角的彝族勞工群體,致力勞工研究、族群研究的學者相當關注此事。對媒體建構的傳播文本,他們既感震驚,同時基于專業判斷又生疑惑——為什么“童工”和“工頭”均是彝族?此種基于人身依附的“帶工”現象何以生成?當“黑色交易”框架被政府專案組否定后,專業研究者未停止思考,認為事件中反映出的問題有待解答,并且展開進一步的實地探尋。
綜上,2008年《南方都市報》在報道東莞“涼山童工”事件時,傳播者基于自身“暗訪”調查的判斷,具體運用不同類型的框架符號和歸因符號,建構出一個“黑色交易”的特定框架。對此,盡管專業研究者持懷疑乃至否定的態度,而媒體和普通公眾卻是基本認同。經由這一框架,涼山彝族地區的“帶工”現象被描述成近似傳統“奴隸制”的重現,是一種嚴重沖擊法律底線與道德底線的罪惡。
迄今,《南方都市報》對東莞“涼山童工”事件的曝光,所激起的社會反響在同類題材中最為顯著。原初報道及后續討論所建構、強化的“黑色交易”框架,無疑是一關鍵要素。對此,一個人類學研究團隊的行動值得關注,他們對媒體報道涉及的“帶工”現象及“工頭”群體進行了深入探究。
2009年5月,師生一行8人“滿懷忐忑”地前往東莞對彝族工人群體和工頭進行了一次“探險式”的短期尋訪。期間,他們直接接觸到媒體所渲染的“黑心工頭”,并進行了細致的訪談;還深入到社區和工廠,觀察了工人的日常生活狀況。據劉東旭博士所述,此次調查“在很大程度上校正了”他們從報道中獲知的信息。當時,這些工頭給人一種“彝族人的開拓者”的印象,從工人身上掙錢的同時,也起到了“工人保護者”的作用。2013年,他基于在珠三角和涼山地區的長期田野實踐,完成博士論文《流動的社會秩序——珠三角彝人的組織與群體行為研究》。此項研究為專業學術社群所認可,被認為是一篇優秀的人類學民族志作品,有機結合“工人研究”與“族群研究”兩種視野,揭示了當下中國工人群體“基于族群因素而生成的內部多樣性”,獲“2014年余天休社會學優秀博士論文獎”。
這篇論文對《南方都市報》的報道進行了具體審視,開篇即整段引述了《工頭拐騙涼山童工批發東莞》中的文字,指出這一新聞及后續討論,不僅共同揭露了當時廣東東莞企業使用彝族童工現象,更進一步披露出一個特殊群體——“彝族領工工頭”。該文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媒體作為——其所呈現的童工悲慘境遇“強烈刺激了人們對弱勢工人群體的同情,進而積極地反思政府監管部門的缺陷”。然而,更多的是批判——認為媒體輿論將“領工制”與“彝族傳統的奴隸制”聯系起來是一種嚴重的“誤讀”,使工人與工頭的關系被建構成“近似于過去奴隸主與奴隸的關系”;并且強調:這一富有“想象力”的聯系,對于“普遍被社會進化論話語所熏染”的公眾來說,非常具有“煽動效應”,對珠三角成千上萬流動彝人的境遇造成了“長遠的負面影響”。
在此項研究中,“領工制”被界定為一種“用工和招工模式”,對其何以生成及運行實質,特別是彝族工頭與工人之間的關系,劉東旭博士進行了系統分析。他的下述發現值得注意,可視作對前述媒體報道建構的“黑色交易”框架的回應與校正。
一是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彝人方才有規模地離開傳統彝區,前往省內外的其他城市從事務工經商活動,其最主要的選擇是投身珠三角地區工廠制造業。在完全陌生的新環境中,流動彝人處理現實問題時,依然會援引習慣的觀念和習俗,傳統的“等級、家支和糾紛解決機制”是其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行為邏輯。二是大量彝人能在珠三角流動與普遍存在的“代工轉包生產體制”緊密相關。這一極其依賴于國內廉價勞動力的發展模式,是締造珠三角“經濟奇跡”的重要因素,在2001年前后受到挑戰——普通工人工資迫于多重原因“不得不漲”,臨時工、學生工、派遣工等多樣性的群體開始出現,用工模式從“偏一致化”轉向“差序化、等級化”。企業在世界市場波動中“逐底競爭”的需求、政府的事實“默許”和政策“空間”,使得臨時用工模式大行其道,珠三角勞動市場中形成一種“差序的勞工體制”,彝族工人由于語言、習俗和組織方式異于主流的工人群體,成為處于底端的“后備勞工游擊隊”。三是彝人放棄“自由和面子”進廠打工,除追求經濟利益和提升物質生活之外,往往還纏繞著其他非經濟的“社會性因素”,對族群內部的“群體性生活”有著強烈需求。領工制模式以群體方式安排工人進廠的做法,契合了這一精神性和社會性需求,其流變體現了彝人群體“在過度市場化的處境中重新尋求社會性整合和庇護的過程”。四是彝人領工制是一種以工頭為核心的勞務經濟形態,在連接工人和企業、協調彼此關系的過程中,工頭群體擔當著“多面向中間人”角色,具體體現在“勞務代理人”“族群文化交流媒介”“糾紛調節者”三個方面,需要為困境中的個體提供“生存性保障”。
簡言之,人類學的經驗研究認為:彝人領工制實際上更像是一種“準工會制”或“準勞務派遣制”,經濟上的契約關系之外,它還倚重親戚、同鄉和社群等社會網絡關系。珠三角地區“代工轉包生產體制”所催生出的“差序的勞工體制”,是這一模式生成及發展的“結構性背景”。作為勞動力市場中的“底邊群體”,彝族工人寧愿安于領工制有其內在邏輯,不僅是“叢林社會”中尋求生存庇護的策略選擇,而且是流動生涯中對“共同體”精神歸屬的渴盼。可見,人類學學者對媒體的批判要點在于:簡單以“黑色交易”的框架呈現彝族的“帶工”現象,將工人與工頭的關系片面地描述為“經濟強制的人身依附關系”,甚至將這一關系隱喻為彝人社會傳統奴隸制的殘余,是對領工制的嚴重“誤讀”。
經由上述分析,可以發現:2008年《南方都市報》對東莞“涼山童工”事件的原初報道及后續討論,聚焦重要且敏感的童工勞動問題,具有突出的公共性指向,體現出媒體在勞動關系治理中能有一定作為;即喚起社會公眾關注、成為制度變革起點。然而,人類學的經驗研究對于媒體作為雖有肯定;更多卻是批判——提出媒體未能深入探尋珠三角彝族工人的組織與群體行為的特定邏輯,其所建構出的“黑色交易”框架,既未能完全準確地描述問題的表象,更未能趨向精準地為問題實質定向,以致嚴重“誤讀”了鑲嵌在特定政治經濟結構中的“領工制”。
新聞生產與學術研究有著不同邏輯。在時空因素的結構性限制下,媒體報道通常難以企及人類學觀察的深入與精細。在與筆者討論時,勞動關系研究者D君認為:當前中國語境下,媒體“報道/曝光”對于“促進具體事件的解決乃至更宏大的勞動關系調整體系的建構都有很強的作用”。“嚴謹”的學術論文,可能在揭示“事實真相”方面比“粗糙”的新聞報道值得信任,但未必能引發同樣的“公眾注意”,乃至“更進一步的群體情緒的積累和爆發”,從而推動現實治理展開。本文認同這一觀點,在“涼山童工”事件中,媒體報道盡管事實細節層面存有爭議,需要檢討專業性的不足;然而,“喚起注意”方面無疑頗有作為,揭露出珠三角代工企業中存在的嚴重非法用工現象,是一例典型的“輿論監督”,對于勞動關系治理有所裨益。此外,它所建構的“黑色交易”框架并非毫無根據,劉東旭的研究中也提及:隨著勞務市場情況變遷,“工頭”之間的競爭日趨白熱化,確實有人不惜通過“拐篇”“欺騙”的方式招工。那么,人類學研究對于媒體報道的批判是否還有意義?
剖析這一個案,本文認為:在構建“中國特色勞動關系”的語境中,聚焦于真問題并且努力尋求呈現具體問題的實踐邏輯,是媒體其參與勞動關系治理的一種進路。關于“實踐邏輯”,筆者認同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實踐社會學理論脈絡中的闡釋——實踐是一種“非意識化的在習性引導下開展的行動”,是“在時間中逐漸展開的不可逆且不確定的歷時性過程”;實踐邏輯即人們“在實踐中遵循的邏輯”,相較于理論或話語邏輯,其基本特征是“非連貫性(非總體性)和非嚴密性(模糊性)”。那么,媒體在具體新聞生產中如何尋求呈現實踐邏輯?就本文所探究的主題而言,人類學研究的批判有其特定意義,至少在下述兩個層面上有所啟示。
首先是方法論層面,鑒于勞動關系是勞動力與勞動力使用者以及相關組織為實現勞動過程所構成的“社會經濟關系”,媒體在報道勞動關系問題時,應當具備一種“元問題”的認知自覺——“所有的經濟活動都是社會性的”。此即:經濟行為確實嵌入在社會網絡中,我們需要反對“化約主義”與“整體主義”,盡可能運用“復雜思維”分析社會經濟現象。在此,“低度社會化”與“過度社會化”的闡釋思路均不可取——因為“行動者既不會像原子一樣孤立在他們的社會脈絡之外做出決定、采取行動,也不會盲目遵從他們剛好所屬的社會文化族群為他們的特殊類型所寫的表演腳本。相反,他們有目的的行動背后的意圖嵌入在社會關系具體且不斷發展的系統中。”《南方都市報》的“涼山童工”事件報道,其實質是講述一個邊緣族群勞動力商品化的故事,也發現了其中存在著一條明顯的利益鏈條。問題在于,媒體所建構的“黑色交易”框架,未能準確呈現其中以“領工制”為核心的中介體系。對珠三角流動彝人而言,領工制的生成實際上是其勞動力深度市場化的表征,同時基于領工制而生成的“群聚性”又有著社會性層面的意涵。對珠三角地區“世界工廠”勞資關系轉型問題頗有研究的W君就認為:較于媒體報道,人類學研究的亮點在于挖掘出市場與社會關系的復雜性——現實語境中“領工制”在推動勞動力商品化的過程中同時又兼具社會保護之職能,“清晰地解析了勞動力市場中的組織體系、利益鏈條、權力關系和控制方式”。關注市場性和社會性及其彼此的關系,才有可能真正觸摸“涼山童工”事件本質。
其次在具體操作上,媒體在報道勞動關系問題時,需要避免靜態刻板“畫像”、“尋根式”解釋,以及“去語境化”闡釋。劉東旭在研究中就批評,媒體所建構的彝人形象總是和“所謂獨特的文化特征息息相關”,偏好運用“激情的火把節”“神秘的黑彝奴隸主”等傳統符號。這種“畫像”內容固然可能存在,但是遠不足以反映當下彝人真實境況;應致力于對動態的流變過程進行描摹。“尋根式”的解釋——習慣于尋找傳統特征作為解釋現實問題的依據——更有大忌,即存在“固有想象”,輕易地“搬套”歷史和傳統來理解當下的社會現象是“非常魯莽”的行為。至于“去語境化”闡釋,則難以有效地勾連問題的表象與實質。論及《南方都市報》的報道內容,對文中描述的童工問題嚴峻性以及部分細節真實性,劉東旭并不否認,并提及自己在調查中有過切身體會。在他看來,媒體報道的明顯缺陷是,闡釋具體現象時存在“去語境化”的弊病。問及其對前述那篇“記者手記”的觀感,他的回復耐人尋味——“所有的細節在一定意義上講都可能是真實存在的,但這些細節不能脫離于它們所處的情境來理解,更不能用一套包裝過的高尚道德標準來評價。他很勇敢,但他對彝人在東莞所處的復雜環境并不了解,對涼山彝人長期貧困的結構性原因更是一無所知。”在實地訪談中,他再三強調媒體需要“理解東莞”“理解涼山”,以及彝族人的“表達風格”。
一項研究顯示:《南方都市報》整體的生產慣習糅合了不同新聞生產傳統的多元特征,具有“分裂感和矛盾性”;但“擁有公共意識和獨立立場的訴求和指向”也非常明顯。本文所討論的個案,鮮明地體現了這一“生產慣習”。出現報道偏差亦與此相關,媒體研究者C君就提出:此則調查的主體是“南都東莞站的記者”,他們的報道多為社會新聞,“很少往深度報道方向去寫”;不過,據其在編輯部的田野經驗,“更重要的因素應是報道空間問題”。觀察已有案例,在具體新聞生產中聚焦真問題且尋求呈現問題實踐邏輯相當不易,具有方法論上的自覺非常重要;然而,媒體是否成為能動主體更為關鍵,這取決于國家、資本及媒介三重邏輯的共同作用,其中“國家”這一要素更具有決定性影響。在當前中國社會轉型中,勞動關系已演化成為社會治理潛在的“重大風險”所在,若以“寬容和法治”為準則對國家-媒體關系進行審慎而積極的調整,媒體在報道具體勞動關系問題時,方能更深入地扎根經驗事實,運用“復雜思維”分析社會經濟現象,盡可能地規避“去語境化”的闡釋,從而探尋呈現其間的實踐邏輯,發揮作為治理參與行動者的潛力。
注釋:
① 常凱:《中國特色勞動關系的階段、特點和趨勢———基于國際比較勞動關系研究的視野》,《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
② 喬健:《略論中國特色和諧勞動關系》,《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
③ 吳麟:《沉默與邊緣發聲:當前中國勞動關系治理中的媒體境況》,《南昌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④ 羅寧:《中國轉型期勞資關系沖突與合作研究———基于合作博弈的比較制度分析》,經濟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02-105頁。
⑤ 李楠:《近代中國工業化進程中童工使用與績效研究》,《中國人口科學》,2015年第4期。
⑥ 魯運賡、張美:《百年來國內關于解決童工勞動問題研究的學術史論》,《中州學刊》,2018年第5期。
⑦ 吳麟:《媒體與勞動關系研究:一個有待深墾的領域》,《現代傳播》,2015年第8期。
⑧ 卜衛:《通過媒體報道透視童工現象——關于中國童工報道的研究報告》,《青年研究》,2002年第8期。
⑨ 孫五三:《批評報道作為治理技術——市場轉型期媒介的政治-社會運作機制》,《新聞與傳播評論》2002年輯。
⑩ 王冰:《去西方語境下中國“國家-媒體”關系:“國家”功能的斷裂、連續與媒介批評性報道》,《傳播與社會學刊》,2019年總第4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