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 林,周 凱,陳留俊
(1.上海交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200240;2.中共揚州市廣陵區委黨校,江蘇揚州225002)
歷史的發展是在持續摸索中艱難前行并獲得進步的過程,某一群體對一定范圍內社會主要矛盾的準確把握和應對,是一個反復嘗試和不斷投入的過程,沒有一蹴而就或一勞永逸的成功。對各個國家而言,準確把握不同時代的主要矛盾,并能以積極和長遠的態度來應對,就有可能把握甚至改變國家的前途和命運。以客觀理性的態度應對社會主要矛盾既有賴于民眾對社會主要矛盾的敏銳感知和響應力度,也有賴于能否產生順應歷史潮流并準確把握時代主題和社會主要矛盾的歷史人物。唯物史觀認為,社會民眾和歷史人物的呼應、共鳴與合作能夠真正影響一個國家的興衰成敗。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對主要矛盾的討論在鄧小平之后的很長時間相對沉寂,黨的十九大做出全新判斷,提出進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梳理近代以來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歷史演進,并對新時代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供求關系進行分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對社會主要矛盾的理性思考與準確認知是應對主要矛盾的前提,也是一個社會能否健康發展的主要標志。以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考察中國社會近代以來的主要矛盾是認識中國歷史的有效方法之一,也是正確應對主要矛盾的根本要求。對主要矛盾的考察限定在鴉片戰爭之后的中國近代社會,主要是因為當時的社會矛盾一方面是廣大被壓迫的農民及無產者與官僚地主階層之間的沖突和對抗,這一矛盾在緩和與沖突中不斷循環上演;另一方面還面臨著現代民族國家的新問題,即嚴峻的民族存亡問題,其危險性與復雜性與日俱增,許多無法預測的事情很可能成為阻礙社會發展的重要因素。正是由于矛盾的多樣性和復雜性,近代歷史上許多仁人志士都未能準確地把握社會的主要矛盾。
在以近代為時間節點對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分析中,蕭功秦[1]認為,19世紀后期以來,中國的百年現代化經歷了清末開明專制化運動、早期議會民主、袁世凱強人政治、國民黨權威政治、全能主義計劃體制與鄧小平的后全能主義型現代化發展模式六次政治選擇,這六次選擇是不同人群對社會主要矛盾的不同認知所導致的。本文對近代以來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把握采用行動主體的梳理標準,即由什么人來響應、參與、組織、領導對社會主要矛盾的處理與應對。以此標準大致可將近代社會主要矛盾的演變分為四個時期:一是1840 —1931年多主體探索時期,二是1931—1945年統一主體爭取獨立時期,三是1945—1978年統一主體政治革命時期,四是1978至今的統一主體國家建設時期。
第一個時期以兩次外敵入侵的戰爭為始終,分別是1840年開始的鴉片戰爭和1931年開始的抗日戰爭,這是中華民族多主體探索時期。前后相隔90余年的兩次戰爭對中國的影響巨大,前一次失敗到后一次勝利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轉變過程。在勝利到來之前漫長的失敗歲月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國社會未能形成一個統一的行動主體并抓住一個明確的社會主要矛盾,當1840年中國第一次面對來自工業革命后西方世界的侵略時,工業水平的差距使戰爭技術水平差距明顯,直接導致了戰場上的失敗。盡管清王朝還保持著表面的統一和繁榮,但長期的自我封閉與夜郎自大使得國力虛夸、戰力落后;加上既有的王朝統治階層實際上只代表了中國社會一小部分人的利益,以致于當戰爭失敗時,許多中國老百姓認為這只是滿洲蠻夷與另一幫蠻夷的一場與己無關的戰爭。而同時期的太平天國運動卻激起了更多的參與群體,尤其是團結了農民這一中國社會的主流群體,這種分化證實了清王朝的局限性,更顯示出中國多種主體之間的距離和隔閡?!叭绻承├婕瘓F不是社會中某類平衡的一個構成部分,他們就代表著危險。”[2]此后近百年的多種行動主體大都未能進行整合,如清王朝內部的君主立憲派、“中體西用”的洋務派、孫中山帶領的理想主義革命派、蔣介石的軍閥資本專制派等,他們無一例外地失敗于多主體的各自為政、一盤散沙和相互掣肘。這樣的局限性導致國人無法認清時代的主要矛盾,有人認為要首先解決軍事及工業振興問題;有人要求對兩千年的政治框架進行改革,但改革程度又陷入分歧,特別是要不要保持君主體制的爭論不斷。在上一個爭論還沒有結束的時候,辛亥革命已經匆忙將社會推到了軍閥割據和中央集權的新一輪爭論當中;而正當國人為國家的道路爭論不休時,國外的侵略已經虎視眈眈、乘虛而入,其中尤以日本為甚。在此期間,也許有人已經意識到了中國社會的根本問題之所在,但他們始終未能團結大多數的民眾并心無旁騖地解決真正的社會主要矛盾。
第二個時期是抗日戰爭的十四年,這是百年來中國人首次以統一主體的形式為同一個社會主要矛盾即爭取民族獨立而努力的十四年。日本的侵略倒逼中國人空前團結起來,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亡國滅種的危機前所未有地突顯在每一個中國人眼前,這不同于以往任何蠻族入侵或入主中原,也不同于鴉片戰爭或八國聯軍入侵中國,這是一個要奴役并同化泱泱中華的入侵者,不是簡單地攫取短期利益。此時,毛澤東敏銳地認識到:“帝國主義和中華民族的矛盾,封建主義和人民大眾的矛盾,這些就是近代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盵3]強大的外部因素使前者成為這一時期的主要矛盾,也使中國社會空前地團結起來,從而形成了有統一認知的社會主體,這為解決主要矛盾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此時,爭取民族獨立、國家自主成為所有人的共識,與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勢力的矛盾成為全社會的主要矛盾,其他諸如國共兩黨的政治及武裝斗爭、官僚資本主義與工農無產者的階級沖突、各地方軍閥的地方保護主義爭斗等都在某種程度上被掩蓋或擱置。這樣統一的行動主體最終順利地解決了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盡管顯得被動無奈,在時間上有些漫長,并且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終歸找回了社會發展所需的必要前提,那就是民族的獨立和人民的團結。
第三個時期是從抗戰結束到“文革”結束的三十多年,這是中國人首次以統一主體的形式主動意識到必須齊心協力尋找國家出路的時期,只是這一時期還是偏重于政治革命。如果說,抗日戰爭使中國人被動地團結在一起,中國共產黨在內戰中的勝利則鞏固了多年來工人、農民等多數社會主體的信任,催生了大多數中國人主動改變命運的愿望,也孕育了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走向社會主義道路的革命激情。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指出尋找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方法是毛澤東的創舉,也是中國共產黨科學執政的必要前提,但是,“社會主義制度并不等于建設社會主義的具體做法”[4],任何制度建設都必須建立在實事求是的基礎上。盡管毛澤東曾經指出:“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仍然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矛盾;其特點是生產關系和生產力又相適應又相矛盾,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又相適應又相矛盾;其性質和資本主義社會不同,它不是對抗性的矛盾,可以經過社會主義制度本身不斷地得到解決。”[5]但是從1957年直到“文革”結束,中國一直貫徹的還是八屆三中全會上毛澤東指出的社會主要矛盾,即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矛盾,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這種統一了全國人民作為行動主體的積極主動的革命激情事實上沒能抓住當時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罔顧生產力發展的實際情況,單方面追求生產關系的改進,是一種相對非理性的革命激情的過度表現。此時的中國盡管團結、主動、充滿想象力,但革命的浪漫主義虛耗了國人的熱情,誤讀了社會的矛盾,走向了歷史的彎道,這一挫折充分證明國家建設是不能僅靠政治革命的熱情來實現的。
第四個時期是從1978年改革開放開始到2012年左右,這個時間段內中國以統一主體的形式首次通過主動摸索找到了正確的社會主要矛盾,并在科學應對中取得了巨大成功。亨廷頓認為:“共產黨的成就倒是其在革命后創建的那種立于廣泛的大眾參政基礎上的現代政府……共產主義運動對現代政治的突出貢獻,不是革除和摧毀現存制度,而是組建和創造新型的政治制度。共產主義的政治功能不是推翻權威而是填補權威的真空。”[6]這是一個真正統一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有廣泛社會參與的國家建設時期,所有人都在中國共產黨的帶領下修正了對社會主要矛盾的認知,那就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對這一矛盾的正確認識首先得益于鄧小平關于實事求是的思考和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在和平與發展的年代讓國人真正理性地思考當前國家及個人所遇到的問題,重回對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中生產力方面的關注,將經濟建設作為所有工作的重心;其次有賴于中國共產黨腳踏實地、循序漸進的務實作風,從沿海地區的先行先試,到西部大開發,再到重振東北重工業基地等,這是對矛盾論最忠實的執行方法,也是最有效的建設辦法?!耙斫庖粋€時代,就必須深入到這個時代所面臨的問題中去;只有真正抓住了時代的問題,才能真切地傾聽到時代最實際、最強烈的聲音,把握到時代的脈搏,抓住時代的真諦。”[7]這個時代中,國人統一在共同的正確的社會主要矛盾下,真正抓住了時代的脈搏,很好地解決了時代的問題,也真正贏得了克服社會主要矛盾的勝利。
從社會行為主體的角度來考察不同時期對社會主要矛盾的處理和應對,可以提供一定的實踐價值,同時直擊矛盾所在并落實行動。其中關鍵就在于社會主體是否統一,以及該主體能否密切關注時代的變化,既不囿于傳統,也不浮于表面。如此方能切中肯綮,在準確理解近代中國社會主要矛盾演變的基礎上,分析新時代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所在。
對社會主要矛盾進行辨析和界定是世界范圍內馬克思主義政黨對社會的重要認知方式之一,也是客觀唯物主義理解社會發展及其特點的必要前提。新中國對于社會主要矛盾的官方表述,源于1956年中共八大,認為社會主義制度建立后,中國已經基本解決了原來的社會主要矛盾,即“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矛盾”,國內的主要矛盾轉變為“人民對于建立先進的工業國的要求同落后的農業國的現實之間的矛盾”以及“人民對于經濟文化迅速發展的需要同當前經濟文化不能滿足人民需要的狀況之間的矛盾”[8]。1976年之后,中國共產黨重新回到上述思路,在1981年十一屆六中全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對社會主要矛盾做出了明確的判斷,即“我國所要解決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9]。2017年10月,十九大再次明確提出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與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這是中國共產黨關于中國社會矛盾的幾次重大戰略判斷,對國家建設發揮了無可替代的指導性作用。無論是從辯證唯物主義事物永恒變化發展的理論角度來看,還是從日新月異的中國社會實踐來看,都有必要認真理解分析每一次主要矛盾的論述及其背景,尤其是當下的最新論斷。
2012年以前,中國社會對主要矛盾的思考是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框架內進行的,并認為基本上“沒有發生質變”[10],其本質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區別是兩者間的緊張度與差異度,基本思路是如何細化“物質文化生活需要”或探討提升“落后的社會生產”的方法等,這也在事實上響應了國家“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戰略任務。大部分研究還是從矛盾的對立雙方,即“需要”和“生產”兩個層面進行深度挖掘,以尋找時代變遷的印跡。如在“需要”層面,劉嗣明[11]認為“相對需求不足”是矛盾的主要方面,需求不足就使得生產疲弱,經濟增長乏力,矛盾固化;謝地等[12]認為“公平”或“協調”是老百姓的主要需求,因而解決貧富差距、實現統籌發展是解決矛盾的關鍵所在。在“生產”層面,吳宣恭[13]認為應該從“所有制”的角度解決問題,發現優化所有制結構可以提升生產力水平和生產要素的貢獻率;張紀等[14]認為“市場經濟的完善”是關鍵,即如何落實市場的決定性地位是解決矛盾的關鍵;楊鵬[15]指出在生產層面最主要的問題是“公共產品的匱乏”。改革開放40年來,是大踏步解決中國上述社會主要矛盾的時期,既得益于學術上對社會主要矛盾的廣泛深入探討,也得益于中國政府對主要矛盾的準確把握和精確指導,更有賴于全國人民的同心戮力,這40年在某種程度上是成功解決國家主要矛盾的重要時期,也基本使人民實現了從“站起來”到“富起來”的轉變。
2012年以來,主要是對我國現階段主要矛盾的把握和判斷,十八大報告指出:“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這一社會主要矛盾沒有變?!盵16]但是,國家對“新常態”的界定及“三個特點四個機遇”[17]的論斷使許多人意識到社會的巨大變化和面臨的新挑戰。從經濟基礎對社會的決定性作用來看,新常態顯然不是一個單純的經濟現象,可以從三個方面加以理解:一是經濟上的新常態,GDP增長速度放緩,粗放式經濟增長方式難以持續,人口紅利或將消耗殆盡,實體經濟與虛擬經濟出現結構性問題等;二是政治上的新常態,強力反腐成果斐然的同時映射出政府公信力下降,審批事項改革逐步深入的同時暴露出政府權責界定不清,公共產品的迫切需求與公共行政能力欠缺的矛盾渴望政治體制的深層改革;三是社會上的新常態,信息時代伴隨著文化低俗化,整體性焦慮彌漫于各種公眾事件,職業化精神和價值觀教育亟待加強等。對于這些現象,過去有一種看法認為,一些矛盾和問題是由于經濟發展水平低、老百姓收入少造成的,等經濟發展水平提高了、老百姓生活好起來了,社會矛盾和問題就會減少?,F在看來,不發展有不發展的問題,發展起來有發展起來的問題,而發展起來后出現的問題并不比發展起來前少,甚至更多更復雜了[18]。所以,現階段更多的是發展后出現的問題,需要借助對社會主要矛盾的精確把握,從理論上進行深入思考。
中國40年的改革開放發展提供了一個同時做大蛋糕和分好蛋糕的成功經驗[19],關于社會的主要矛盾,學界也進行了一些嘗試性的探討。譚勁松等[20]指出,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和國家現代化建設的快速推進,雖然社會主要矛盾的基本性質沒有改變,但其具體內容和表現形式卻出現了許多新情況、新變化。常春等[21]認為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應該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生活需要與相對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不應再有“物質文化”這樣的限定性詞語。王莉[22]提出要對社會主要矛盾進行“動態分析與結構考察”,不能抱著一成不變的論斷不放。在中央黨校建校80周年慶祝大會上,習近平指出:“現在,我們遇到的問題中,有些是老問題,或者是我們長期努力解決但還沒有解決好的問題,或者是有新的表現形式的老問題,但大量是新出現的問題?!盵23]這為十九大修改社會主要矛盾的論斷提供了理論基礎。
21世紀以來,并不乏以新的視角關注社會主要矛盾的觀點,畢竟“當今社會矛盾的狀況可以說是無奇不有,有些矛盾是歷史上罕見的,或者說是史無前例的”[24]。然而,對此問題進行認真辨析的并不多,尤其是2012年國家進入新常態后到2017年黨的十九大以前,在理論上澄清和解釋新的社會問題和主要矛盾時,還是以1979年鄧小平同志的論斷為主要依據,但黨和國家的各項政策供給實際上已經超出了這一論斷的范疇,只是對主要矛盾的官方論述還沒有得到修正和澄清。“四個全面”是這一屆領導集體治國理政的戰略布局,是針對當前黨和國家發展過程中必須解決的社會問題的大戰略。“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戰略要求緊扣社會主要矛盾變化,統籌推進“五位一體”建設;“全面從嚴治黨”戰略要求執政黨能夠善于處理各種復雜矛盾;“全面深化改革”戰略要求堅決破除一切不合時宜的思想觀念和體制機制弊端,突破利益固化的藩籬;“全面依法治國”戰略則是國家治理的一場深刻革命,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和重要保障。每一重大戰略都要求時刻關注社會主要矛盾的任何細微變化,但其中關于“落后的社會生產”一類的表述已不多見,或者說已不是最主要的一個方面了,對環境生態、執政能力、文化建設、體制改革等方面的強調都遠遠重于單純的經濟建設本身。由此看來,黨和政府對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認知從2012年起就已經有了一些悄然卻重要的變化,只待從理論上重新加以厘清和界定。
事實上,原先對社會主要矛盾表述中的兩個方面在新時代已值得商榷:一是在“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生活需要”方面,人民的需要依然在增長,但已經出現了結構性變化,當前人民對物質生活的要求已不是30年前的吃飽穿暖,而是吃好穿美或是吃得健康穿得品味,這些要求已不是單純的“擴大”生產所能解決,更勿論其他文化層面的要求了;二是在“落后的社會生產”方面,中國生產能力的突飛猛進已是不爭的事實,只有產能過剩才會有“去產能”的說法,可見中國的社會生產不是所謂的落后問題,而更可能是簡單、粗糙、能耗高、科技含量低、競爭力弱等問題。所以,雖然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依然主導了社會的主要矛盾,但其間的供需結構和特征已出現了根本的變化,這也使得“美好生活需求和不平衡不充分發展之間的矛盾”這一論述應運而生。
解讀新時代“美好生活需求和不平衡不充分發展之間的矛盾”這一新的論斷并不容易,角度眾多,見仁見智,其中關于“美好”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理解尤其復雜。分析其中要旨必須從科學且通俗的視角出發,方能使普通民眾在短時間內了解、接受并踐行。本文以供求關系為視角,以人為切入點,將人分為個體的人和群體的人(即社會),強調無論是需求還是供給其實都以人為主體,需求是人發展的動力,供給是對人的發展需求的回應,從人的需求與社會對其滿足的程度來考察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其實就是個體的人與群體的人(社會)之間的矛盾,即人與社會之間相互滿足需求的矛盾。這一視角下的矛盾分析既可以反映當前中國社會主要矛盾供求雙方相互糾纏的復雜情況,也可以將十九大關于社會主要矛盾的論斷清晰地落實到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上來。
“由于生產力、生產關系的多層次性和多元性,使得近代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不可能在單一的生產關系內來解構和表現自己,而只能在極為復雜的經濟關系和利益關系中尋找自己的落腳點?!盵25]個人需求多元化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因為任何時期的個人需求都是多元的,只是發展階段的不同決定了個人需求的主流取向是集中的還是多元的?!?0世紀80年代以來,社會矛盾主要表現為新型的社會矛盾,社會矛盾的焦點是公民關注生活質量的斗爭?!盵26]中國的恩格爾系數從1978年約為60%降到2003年約為40%,再到2016年的30.1%,充分表明食物在民眾生活中的絕對分量在不斷下降,隨之而來的是對其他領域的關注度升高,對生活質量的要求日益豐富,包括食物、環境、衛生、教育、住房、文化等各個方面,其中大部分的供求矛盾一直持續至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國不是需求不足,或沒有需求,而是需求變了,如食物雖然足夠豐富,但食品衛生安全問題卻突顯;房屋雖然有了,但學區房依然緊缺;文化產品固然很多,但能提升公民素質的很少,也就是說,社會的全面生產仍不能滿足民眾的多元化需要。毛澤東曾指出:“要以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平衡和不平衡、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的平衡和不平衡為綱,來研究社會主義社會的經濟問題?!盵27]如今對物質供給和公共產品的需求多元而有層次,不同地區、不同人群呈現分化甚至對立的需求結構,這種需求結構本身就可能滋生各種矛盾,而社會在供給結構上則顯得單一且被動。利益導向原則使得市場行為體往往只會在經濟要素上加以考慮,忽視了生產力增長同時的品質提升和公共產品供給的針對性與及時性,公眾日益增長的公共品需求同公共品供給短缺低效之間的矛盾非常明顯。這導致了表面上的供需兩旺,實際上的供需錯位,尤其是“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社會分化的烈度、速度、深度和廣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深刻,導致了新的社會矛盾大量聚集。”[28]這就要求社會供給必須緊跟個人需求,以市場的敏感性加上政府的協調性才能完善解決需求多元與供給單一的矛盾。
“1995—2004年間,美國的非農業生產率出現大幅上升,年均增速驟然提高到3.05%,甚至略高于社會改良時期的2.9%,流行的解釋是互聯網技術革命促進了生產率增速加快?!盵29]進入信息時代,人們的許多需求都會訴諸虛擬空間,網絡世界的各種需求是現實生活中需求的反射、變形或夸張,這些需求也許在現實中會被嘲諷、掩蓋、打壓,但卻是人們真實需求的一部分。社會矛盾往往起源于人們的期望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日常的網絡輿情通常代表了現實中被忽視掩蓋的一部分沉默的期望和需求,重要的是這些需求在現實生活中很難被表達或釋放,只能活躍在虛擬空間中,但在關鍵時刻卻可以表現出驚人的能量。如在2016年的美國大選中,各種民調顯示希拉里·克林頓占據優勢,甚至在選后依然如此,但選票的結果卻是相反的,原因就在于多數人的真實需求被忽視和遺忘了,不能認真了解和考察虛擬世界所反映的真實需求恰恰是希拉里·克林頓敗選的真正原因。這啟示我們,個人、企業、社會組織等的需求可能不完全等同于政府的理解,他們的一些需求也可能根本沒有在現實中直接表達過,如果不能將雙方的理解和做法加以協調,就可能會使現實社會的做法脫離了隱藏在虛擬之中的人民的真實需求。《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18年6月,中國網民數量為8.02億,互聯網普及率達57.7%,信息社會中使用網絡的人群急劇增加,使得在虛擬空間所表達出來的個人需求反映了越來越多的現實需求,如果社會供給還是停留在現實層面,不能及時感知并回應網絡輿情和虛擬民意,勢必不能真正滿足社會需求,還有可能加劇真實的社會矛盾。
商務部部長鐘山在2018年3月的記者會上指出,中國居民2017年境外消費大約2 000億美元;聯合國世界旅游組織的最新數據顯示,中國游客占全球出境游客總消費額的比例超過1/5,而排名第二的美國游客境外消費額僅相當于中國游客的一半。中國人成為全球最大的旅游和購物團體,且在國外大量采購奢侈品、日用品,這些實際上是本國供給不足的客觀反映。面對需求的全球化,本土化的社會供給首先體現在產品的低科技含量、低品質保障等方面,民用產品的技術水平遠不如一些非民用領域在世界上的表現,民眾對汽車、手機、環保食品、護膚品等產品的需求得不到高質量的滿足都反映出本國供給的低端化和粗放式。其次表現為服務水平和服務意識的落后,市場經濟的競爭意識沒有轉化成技術質量觀念而是淪落為極端的成本控制觀念,利益驅動社會供給不斷降低成本而無視服務理念的更新,在惡性競爭中犧牲對個人需求的尊重,最終將需求推向國外服務水平更高的供應商。這種惡性競爭的態勢不能滿足國人日益高品質的生活需求,反而會加重內部供給的螺旋式下滑壓力。再次,在金融和文化領域的供給本土化更為嚴重地制約了個人需求的全球化發展,且這種制約具有深遠的影響。如國人投資全球化的需求遭到阻遏后只能流向國內少數資本市場,一定程度上助推了中國房市與股市的畸形發展。長遠看來,改革開放不能僅僅是對貿易自由化的膜拜,還需要在更深層次上推進國際融合、提升國際競爭力、滿足本土需求的國際化水平,否則就會不斷加劇本土化供給與個人全球化需求之間的矛盾。
所謂個人需求的情緒化是指個人需求極易受到時尚、科技、營銷手段、人生閱歷等因素的影響,因而帶有一定的盲目性和隨機性,這也是需求層面固有的特征之一。而社會供給的策略化是指需求供給方被動應對情緒化的需求趨勢,以短期逐利或壓制矛盾為目標,以膚淺的營銷模式或虛偽的公關技巧為手段,導致社會供給的極大浪費、短視和低效。“社會心理與社會生活直接相關,社會客觀現狀的變化必然會反映到社會心理層面,引起個體情緒、群體心理、社會心態的重大變化,社會心理也能夠反映社會的變化,并直接影響社會和諧與穩定?!盵30]當社會需求以極端的情緒化形式展現出來時,供給端的反映是社會整體治理水平的體現,特別是當中國社會主要矛盾處于“從私人物品生產難以滿足人民對私人物品需求這一主要矛盾方面向公共物品供給難以滿足人民對公共物品的需求這一新的矛盾主要方面轉變”[12]時尤為明顯。如在一些重大環境污染項目的規劃實施過程中,周邊民眾的個人需求極易情緒化并在網絡背景下形成群體性事件,此時的社會供給方包括企業、政府、社會組織甚至司法機構,如何不是簡單草率地封堵打壓,而以理性且長遠的方式應對,極大程度地考驗著社會供給的水平和能力。辯證沖突理論認為,社會沖突表示相互抵觸的力量之間的爭奪、競爭、緊張狀態[31],社會供給層面能否著眼長遠、著眼未來、著眼世界是考驗社會供給能力的重要尺度,總是被動適應暫時的情形只能永遠落后于需求的變化,必須使社會供給趕超甚至引領社會需求,防患未然、未雨綢繆,實現社會供給由策略化向制度化、戰略化的轉變。
需求與供給對接的時間差反映了社會的靈敏度,銜接流暢、供給及時可以營造和諧的社會氛圍,相反則會引發脆弱性危機。需求與供給之間的矛盾是必然的,不同的國家、群體、機構的供求時間差不盡相同,解決矛盾的成效也不會一樣。有學者在2007年就提出,中國社會主要矛盾是“經濟快速增長與廣大勞動群眾生活(收入)水平嚴重落后之間的矛盾”[32],即個體經濟增長的速度趕不上社會經濟增長的速度而產生的矛盾。當個人對社會提出需求時,作為整體的社會對個人同樣有自己的需求,社會是個人的組合體,社會的需求由不同層次的個人需求組成,社會上所謂的高端需求必然超前于普通大眾,且往往引領了社會發展的方向,相應地,多數民眾無法及時跟上這樣的步伐是常見現象,這就產生了時間差。時間差的出現需要強大的社會中間階層來彌合,正如許多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所指出的,凡是中產階級在社會分層中比重較大的“橄欖型社會”,往往是一個既具有進取潛力又較少激進色彩的社會,因為這種社會可以盡可能地縮短需求與供給之間的時間差,并能很好地解決其中的差異。相反,中產階級較少而上層和下層居多且相互對立的“工字型社會”則會成為激進或革命的溫床。同時,社會組織或社會事業的繁榮興盛也可以有效地縮短需求與供給的時間差,因為他們提供了不同類型的溝通渠道和輸出機制,會使得供求矛盾的出現與解決之間建立及時而良性的互動。
“滿足人民群眾的具有匹配度、廣泛度和體驗性的美好生活需要,要求我們的生產和供給體系不僅要生產出更多的產品、形成更多的可供支配的財富,更重要的是通過生產方式的變革、經營模式的創新、產品形態的革新和科學技術的提升,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以創新驅動發展為支撐,從平衡和充分兩個關鍵點著手,形成發展的新路徑,從而推動人的全面發展和社會的全面進步。”[33]快節奏的現實社會生活本就極大地擠壓了個人空間,網絡時代又為個人提供了更多難以辨析、參差不齊的消費產品,從而使原本就亟需提升判斷能力的個人更易于迷失在需求的汪洋大海中;由無數個人組成的社會對自我和他者需求的感知和回應則考驗著社會的供給能力,供給與需求之間的巨大張力就是新時代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