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國明,錢緋璠,陳 瑤,修利超,楊 雅
(北京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北京100875)
2016年,“后真相(post-truth)”入選《牛津詞典》年度詞匯。《牛津詞典》將其定義為:“在塑造公眾輿論方面,訴諸情感(emotion)和個人信仰(personal belief)比陳述客觀事實(objective facts)更加有效。”其實,有關“后真相”的論述最早可追溯至美國國內關于“水門事件”“伊朗門丑聞”等政治事件的描述,可見“后真相”是誕生于西方政治語境下的一個概念,用來描述事實或真相被服務于特定政治意圖的話語所操縱的現象。圍繞“后真相”展開的研究和解讀,表達了學者對于事實或真相這一基礎信念開始逐漸消解的憂慮[1]。
然而,“后真相”并非意味著對于真相的否定,而是承認事實之外的其他因素對于真相的影響。2017年9月,在悉尼大學舉辦的以“支持或反對真相”為題的辯論會上,柯林·懷特(Colin White)認為,“后真相”概念涉及到兩個層面:一是在信息生產領域中,有關真相和與真相相關的各種術語之間互相混淆的現象;二是在信息接收領域中,受眾對關于真相的各種宣稱的反應。這一論述既區分了“真相”與“關于真相的宣稱”的概念,同時也區分了信息“生產”與“接收”領域的問題,強調“后真相”概念應該更多從受眾的立場出發,討論受眾基于不同立場對信息展開的個性化解讀。此時,真相并不等同于唯一客觀存在的事實,受眾的情感、體驗和感受都會干擾其對于真相的認知。此外,也有學者使用“第三種現實”來形容“后真相”時代,認為“后真相”是介于客觀真實與虛構之間的信息內容,即“情緒化的現實”[2]。由此可見,情感表達是“后真相”時代媒介信息內容的重要特征。
目前,“后真相”概念已經從政治領域蔓延到更廣泛的學科領域,心理學、經濟學、傳播學等研究領域都開始意識到情感的重要作用。在傳播學領域中,已有學者對于“后真相”在新媒體語境下的新內涵進行了分析。在傳統媒體時代,客觀事實與主觀事實共同構成事實,事實被證實則成為真相,真相形成情感從而建構了某種價值,這種“事實—真相—價值”的發生過程是單向而線性的,即價值無法回溯到事實或通過情感影響真相的建構。而在“后真相”時代,客觀事實與主觀事實以及噪音共同構成了“真相”的本體,符合情感的事實片段被挑選或創造,再與情感一同拼貼重構了真相,這種真相建構出的價值,反過來又會驅動情感的形成,繼而影響真相。整個過程中的各個環節相互牽制、相互影響,情感在事實與真相的循環影響之間開始扮演重要角色[3]。
因此,本研究將情緒定義為“后真相”時代的重要特征,對情緒性新聞文本的受眾閱讀效果進行實驗研究。目前,已有學者就情緒化表達對傳播效果的影響做出了初步探索,認為情緒化文本會對受眾的心理和行為產生影響:首先,情緒化信息能夠通過情緒感染的方式影響受眾對信息內容的認知,如克萊默(Kramer)[4]發現Facebook評論中的情緒化信息能夠通過情緒感染的方式影響受眾情緒,洪(Hong)等[5]發現亞馬遜在線評論的情感內容可以影響受眾對信息有用性的判斷;其次,情緒化文本還會進一步影響受眾的后續傳播行為,如伯杰(Berger)等[6]發現,相比《紐約時報》上非情緒內容的新聞,用戶更傾向于通過電子郵件轉發情緒類內容的新聞,丁緒武等[7]通過負二項回歸分析和最小二乘法回歸分析證明了相對于中性表達,帶有情緒色彩表達的微博被轉發數量更多,被轉發速度更快。不過,這些傳播學研究中涉及的情緒化信息對個體認知層面影響的測量,通常還是采用自我報告或大數據分析的方式測量效果,這種事后行為測量方法精確性欠缺或者過于宏觀,無法即時反映微觀個體實時閱讀新聞文本的認知過程和情感體驗。
在認知神經科學實驗領域,腦電技術(Electroencephalography,EEG)被廣泛使用,通過記錄頭皮表面的神經活動,來實時反映個體在信息加工過程中的心理活動及其規律。該技術無損傷且便于記錄,時間分辨率較高,在實時信息處理的內隱監測能力方面具有明顯優勢。腦電信號是大腦內部神經元活動在大腦皮層的綜合反映,不同情緒狀態或情緒變化會呈現出腦電信號的不同變化[8]。在以往的研究中,EEG技術對于個體情緒體驗測量起到了重要作用。對于某些不易于主觀察覺的情緒刺激,EEG能夠通過描述生理反應,客觀地揭示不同情緒刺激背后的認知加工機制[9]。
當前已有很多研究運用認知神經科學的方法證明,個體的情感體驗和認知過程與EEG活動緊密相關。例如,在市場營銷領域,腦電信號常被用于測量消費者的情感效價、情感喚醒以及趨近回避行為等。奧默(Ohme)等[10]就同一產品的三支不同版本廣告進行研究,提取涉及情感部分的場景,結果發現消費者對于不同的情感場景產生了不同的趨近反應;瓦伊什納維(Vecchiato)等[11]發現受眾在觀看商業廣告視頻時,與視頻體驗愉悅度相關的額葉區域的腦電活動存在不對稱現象,且額葉激活的不平衡與個體表達愉悅的程度呈線性相關;卡爾托奇(Cartocci)等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考慮了性別和年齡對個體情緒偏好的影響。
綜上,研究假設在“后真相”語境下,新聞文本的情緒化表達也會影響受眾的腦認知活動,個體在閱讀運用不同情緒表達方式寫作的新聞文本時,腦電信號會呈現出不同的相關變化。因此,本研究擬選取采用兩種不同表達方式(情緒表達/中性表達)寫作的同一新聞事件文本作為實驗材料,采用EEG方法記錄兩組被試閱讀過程中的腦電信號,考察新聞文本的情緒化表達對個體的認知活動產生的相關影響。
研究招募北京市某高校50名本科生和研究生,實驗之前隨機分為人數相等的兩組,每組各25人。其中,實驗組男性12人,女性13人,平均年齡22.16歲(標準差1.91歲);控制組男性12人,女性13人,平均年齡22.96歲(標準差2.32歲)。所有被試均為右利手,視力或矯正視力正常,無任何精神疾病史和家族遺傳病史,無服用煙酒或精神藥物的情況。被試在實驗前完成了中文版貝克焦慮量表(Chinese Beck Anxiety Inventory,BAI)和貝克抑郁量表(Beck Depression Inventory,BDI),且均未表現出臨床顯著的焦慮或抑郁癥狀。為了評估情緒狀態,在實驗前對被試進行了正性負性情感量表(Positive and Negative Affect Scale,PANAS)的評估,各項得分如表1所示。所有被試在實驗前都簽署了知情同意書,并在實驗后取得一定數額的報酬。

表1 實驗組和控制組BAI、BDI和PANAS得分
控制組所使用的實驗材料是一篇標題為《美國將開始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的新聞,全文1 369字,內容為介紹轉基因技術,完整閱讀大約需要3—5分鐘。實驗組所使用的實驗材料在此基礎之上進行了修改,在保留原論點不變的情況下,將論據部分客觀中性的敘述文本改為情緒性的表達,標題為《轉基因食品換了新馬甲美國消費者已吵翻》,全文1 343字,完整閱讀大約需要3—5分鐘。被試閱讀的新聞材料均使用A4打印紙打印,大小為210 mm×297 mm。
兩組被試分別閱讀兩篇新聞文本。實驗開始前,被試進行3分鐘的靜息,然后被要求仔細閱讀文本,并在閱讀之后需回答3道與文章主題內容相關的問題,以加深對文本內容的印象。實驗任務完成之后,再進行3分鐘的靜息,以使被試的情緒狀態恢復到基線水平。閱讀任務時長為4分鐘左右,總任務時長大約1分鐘,被試閱讀過程中同步記錄其EEG數據。
研究采用Cognionics Quick-30 32導無線干電極腦電設備記錄EEG數據,按照10—20系統排列電極位置。EEG數據采樣率為1 000 Hz,DC記錄,前額接地,記錄帶寬0—100 Hz。記錄時采用左側乳突為參考電極,離線分析時轉換為雙側乳突平均參考。被試在安靜、無干擾的實驗室內完成實驗。
數據采集完成后,研究使用EEGLAB 14.1.1對采集到的EEG數據進行離線分析,手動去除漂移較大的腦電并使用獨立成分分析(ICA)剔除眨眼、掃視和頭動等偽跡。得到干凈的數據后,選取F3、Fz、F4、C3、Cz、C4、P3、Pz、P4這9個電極點的數據進行離線分析。通過快速傅里葉變換(Fast Fourier Transform,FFT)(Hanning窗函數,1s寬度和50%交迭比)提取δ(1—4 Hz)、θ(4—8 Hz)、α(8—13 Hz)、β(13—30 Hz)波段在9個電極點上的功率譜密度值(Power Spectral Density,PSD)。為了進行歸一化,對這些PSD數值取自然對數,然后計算9個電極的PSD平均數。研究分別對實驗組和控制組的各波段的PSD值進行獨立樣本t檢驗,采用SPSS 24.0進行統計分析。
兩種條件之下,δ、θ、α和β節律的腦電頭皮分布如圖1所示。對實驗組和控制組δ、θ、α和β節律的PSD值進行獨立樣本t檢驗后,結果發現(見表2):

圖1 實驗組和控制組被試δ、θ、α、β節律波的腦電頭皮分布
在δ波的PSD值上,實驗組(M=2.792,SD=0.686)與控制組(M=3.406,SD=0.892)之間存在顯著差異,t(48)=-2.728,p=0.009,Cohen’s d=-0.614,實驗組δ波值明顯低于控制組。其中,t為統計檢驗量,自由度df為48,p為統計顯著性,Cohen’s d為效應量。
在θ波的PSD值上,實驗組(M=0.939,SD=0.448)與控制組(M=1.349,SD=0.592)之間存在顯著差異,t(48)=2.764,p=0.008,Cohen’s d=-0.410,實驗組θ波值明顯低于控制組。
在α波的PSD值上,實驗組(M=0.178,SD=0.417)與控制組(M=0.558,SD=0.491)之間存在顯著差異,t(48)=-2.952,p=0.005,Cohen’s d=-0.381,實驗組α波值明顯低于控制組。
在β波的PSD值上,實驗組(M=-0.660,SD=0.379)與控制組(M=-0.261,SD=0.421)之間存在顯著差異,t(48)=-3.518,p=0.001,Cohen’s d=-0.399,實驗組β波值明顯低于控制組。

表2 實驗組和控制組被試δ、θ、α和β節律的PSD值
本研究采用認知神經科學實驗的EEG頻域分析,通過腦電信號的活動強度,揭示受眾閱讀新聞文本過程中的腦部活動,試圖考察不同的文本表達方式(情緒表達/中性表達)對個體信息加工的影響,以探討“后真相”語境下的情緒化新聞文本對受眾認知活動的影響。研究結果發現,閱讀有情緒材料的實驗組與閱讀中性情緒材料的控制組的EEG信號中,α、β、δ、θ四類節律波均存在顯著差異。其中,實驗組各頻率波段PSD值均小于控制組。這表明,新聞文本的情緒性表達因素確實影響了受眾的情緒狀態以及信息加工過程。
首先,閱讀情緒化材料的實驗組α波PSD值低于閱讀中性情緒材料的控制組,而α波是成年人頭皮EEG信號中最主要的頻率,其活動強度與所對應的皮層腦區活動強度成反比,α波活動越弱,表明該腦區皮層活動越強[12]。這表明,實驗中材料的情緒性可能抑制了被試腦內α波的活動,大腦皮層活躍程度顯著增強。此外,α波功率不僅在個體認知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在情緒研究中也至關重要。沙羅(Sarlo)等[13]采用4種不同情緒的影片片段,誘發被試的中性和消極情緒,研究發現三種消極情緒引起的腦區皮層活躍程度高于中性情緒引起的腦區皮層活躍程度,與本研究結果一致。這表明,相比中性新聞內容,情緒化表達的新聞內容能顯著激活個體特定的情緒狀態,增強大腦皮層活躍度,吸引個體主動參與到新聞閱讀過程中。
其次,本研究中閱讀情緒化材料的實驗組β波PSD值低于閱讀中性情緒材料的控制組,而活躍的β波節律與注意力、知覺和認知有關[14]。當大腦的中樞神經系統進行強烈的腦力活動或者人體處于緊張的狀態下,α波的幅值就會降低,轉化為β波,個體注意力集中,思維活躍,β波增多,表明腦神經中樞處于興奮狀態。因此,β波的活動與個體活躍的精神狀態有關,尤其是在額葉皮層的強烈的集中的精神活動[15]6。由此可見,相比閱讀中性新聞內容的控制組,實驗組在閱讀帶有情緒的新聞材料時,可能將更多的認知資源投入到與情緒相關的任務處理中,而把較少的認知資源分配給與內容相關的任務,因此被試對新聞材料本身的關注下降,大腦中樞神經系統圍繞內容進行的激烈的思考活動被影響,這進一步可以推測,情緒化表達的新聞內容可能阻礙了個體在閱讀過程中的深度思考。
對比作為覺醒時成年人腦電圖基本波的α波和β波,慢波δ波和θ波散落在基本波中間存在,并且多出現于成年人的睡眠狀態。但也有一些認知神經科學家認為,δ波和θ波涉及許多認知過程[16],并且與處理情緒刺激有關[17]。
再次,θ波的增加與工作記憶的激活有關[18]。拉格瓦查里(Raghavachari)等[19]在一個類似于斯騰伯格(Sternberg)的工作記憶任務中發現,人類的皮質θ波活動顯著增加,認為θ波反映了對工作記憶任務相關信息的控制和對工作記憶任務無關信息的抑制。在本實驗中,實驗組的θ波PSD值顯著小于控制組,說明相比控制組,實驗組被試用于處理與閱讀任務無關信息(即情緒相關信息)的認知資源更多。θ波的增加也與目標刺激相關的注意分配有關[20],低級別的注意任務需要更少的網絡資源,反映在更弱的θ波上,這與本實驗中實驗組比控制組在對信息的注意上使用了更少的資源一致。此外,卡馬拉揚(Kamarajan)等[21]發現,與No-Go處理相關的δ功率和θ功率的減少可能表明缺乏抑制控制和信息處理機制,這或許意味著閱讀情緒化表達新聞的被試增加了用于情緒處理的認知資源,而減少了用于信息處理的認知資源,從而阻礙了其對新聞內容本身的深入思考。
最后,δ波被認為與認知任務的難度(復雜性)有關,需要注意內部處理的認知任務會導致δ活動的增強,而需要注意外部環境的情況時會導致δ活動的減弱[22]。情緒化的表達方式增加了被試在新聞閱讀中的認知難度,導致被試需要注意新聞內容本身以外的情緒內容,因此實驗組δ波PSD值顯著小于控制組。
綜上,在“后真相”語境下,情緒化表達的新聞文本更容易激活大腦皮層活躍度,吸引受眾閱讀,這也解釋了情緒化表達的文本在渠道中更容易傳播的現象。由于情緒性內容相比中立的客觀陳述,本身存在主觀立場,與讀者預有的價值、信念或態度相一致或相沖突,很容易激起讀者的興趣,降低了讀者進入新聞閱讀的困難度。但與此同時,研究結果表明,受眾在閱讀情緒化表達的新聞內容時,可能將更多的認知資源投入到了與情緒相關的任務處理中,對內容本身的關注程度下降,也就是說,情緒化表達阻礙了受眾的深入思考,受眾容易停留在情緒表面,對情緒背后的客觀事實缺乏思考。這說明,隨著新媒體技術的發展,新聞生產的準入門檻降低,超越時空限制的社交媒體使得傳統新聞審查機制不再適用,新聞的客觀性原則受到挑戰,充斥著情緒渲染、觀點鼓動的新聞內容的泛濫導致真相不再是基于客觀性理念之上的事實,而是“情緒在前,客觀在后”的“后真相”[23],這也是“后真相”時代新聞生產領域面臨的重要問題之一。
“后真相”不是對真相的全盤否定,而是在新媒體語境下,對新聞價值內涵的擴展與重塑,我們對待后真相不應過度悲觀,而應運用情緒化文本易傳播擴散的特征,改進新聞文本生產。從大眾傳播時代到新媒體傳播時代,時空距離被消除,大眾傳播轉變為更加精確的社群化傳播,個體的個性化需求得以凸顯,此時新聞價值的判斷標準已經發生變化,從強調事件本身的顯著性轉變為強調事件是否具有顯著的情感導向,從強調對全體受眾的重要性轉變為強調對目標群體的重要性,從強調空間上的接近性轉變為強調對個體興趣愛好、情感需求、觀點態度的接近。因此,未來新聞生產者應該從更加精確地細分受眾需求的角度來重新定義新聞的公共性,為滿足不同群體的個性化需求選取最佳的表達方式,促進不同群體間的溝通與理解,建立情感認同,從而使得傳媒成為表達多元利益與意見的公共平臺。
本研究也存在一些局限與不足。EEG方法雖然具有極高的時間分辨率,可以實時捕捉個體的瞬間反應及變化,但EEG的空間分辨率不高,難以準確地將腦電信號與對應的腦區位置匹配起來,因此,本實驗中,無法直觀顯示不同情緒材料引起的被試腦電信號上的差異在不同腦區位置上的體現,后續可以結合其他認知神經科學中常用的腦認知技術或其他生理學測量方法,如事件相關電位(Event-Related Potentials,ERPs)、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fMRI)、近紅外光學成像(near infrared spectroscopy,NIRS)以及眼動、多導生理記錄等技術,進一步比較不同時期不同類型的新聞文本的傳播效果在大腦活動層面的表現。